小說閱讀吧
打開小說閱讀吧APP
閱讀更多精彩小說內容
目錄
設置
客戶端

迪迪熊布娃娃

1

黃見魚躺在師傅床上睡著了,嘴角流著夢涎。

他走到洞庭湖邊,一個漁民提著漁網朝湖裏拋去,有條魚沒進網向他遊來,他伸手去抓魚時,右肩被敲擊一抖,漁民和魚,還有洞庭湖同瞌睡一道像霧一樣突然消散。他張開了眼睛。師傅的大手掌還壓在他的右肩上。師傅把鉗子、剪刀和鋼筆一樣的手電筒塞到他的袋子裏。說,走,走走,開工。

他走在師傅後麵。

師傅的房子三麵臨水,背靠大堤。堤上是沿湖大道,一旁便是化工廠。上幼兒園時,他覺得化工廠最了不起的是圍牆,從堤腳往上看,仿佛爬到圍牆上就能摸到天空中的白雲。現在,圍牆裏其實沒有化工廠了,隻剩下化工廠的生活區和倉庫。化工廠搬到很遠很遠的長江邊上後,圍牆外麵建了八棟高樓,叫湖畔花園。八棟高樓的樓頂都穿過了天空, w白雲就飄在高樓的半腰上,師傅說有二十五層,到底有多少層他數了十次都沒數清。有了湖畔花園,化工廠的圍牆就成了侏儒。

師傅的任務是守著這一片水,不讓別人偷魚。這湖裏的水是洞庭湖的親戚,春天來冬天走。走時把師傅屙在湖裏的屎尿也帶走了。

他跟師傅沿著堤腳走,身旁的湖麵漆黑一片仿佛連水也黑了,遠處的水麵發出光亮,有星星一樣的燈在閃爍,水麵上還冒出一個個泡,師傅說是水鬼在冒泡,他知道師傅是騙他玩,那是鯉魚在產仔。堤的半腰中有兩個人在親嘴,堤上的野草壓倒一片。他不知道大人們為什麼都喜歡親嘴,其實親嘴最沒有意思,早幾天,教室裏隻有他和潘陶,他們親過嘴,後來看到潘陶就有一股大蒜味,雖然他再也不想親嘴了,但他還是喜歡潘陶。

圍牆上的路燈像在打瞌睡,發出昏昏糊糊的淺黃色光線,那淺黃色光線上仿佛長了一層毛,讓人看不清光線下麵是什麼東西。草叢裏親嘴的人蛇一樣把草弄出索索的響聲,除此,湖岸邊一切都死去了似的聽不到響動。他喊了一聲師傅,師傅回頭做了一個禁止出聲的動作。路上遇到人怎麼辦,進了倉庫如何做,師傅教了他一套不出聲就能看懂的手勢。有時他覺得師傅的膽子不配做他的師傅。

師傅突然站在閘口旁,讓他走前麵。化工廠搬走後,這閘口就不再排水了。沿著閘口旁一條腳板寬的小路上堤,上堤五十步有一個圍牆口子,那口子是前天晚上師傅敲開的,敲開後再用紅磚把口子封上。他看風,師傅扒口子。口子剛扒開,師傅正要往裏鑽時,親嘴的人從草叢裏站了起來,他和師傅便沿著大堤往長江方向走,親嘴的人上堤後手挽手朝他們相反的方向去了。他準備回頭時,師傅扳著他的頭不讓回。趁師傅的手離開他的腦殼時,再回頭,眼睛能看到的大堤隻有他和師傅兩人了。師傅問他剛才這兩個人是從哪裏來的。他在嘴角上笑了笑,說,草裏。他見師傅的眉毛皺了起來。

師傅蹬下,他站在師傅的肩上,側著身子就從窗戶的防盜網裏進了倉庫。倉庫裏麵黑得連眼睛都像瞎了似的,他的心臟在胸脯裏麵比蹦蹦床還彈得高,有幾次誤以為心臟就要跳出來了,差點伸手到嘴邊去接。要是腳下突然出來一隻老鼠,或者跑出一個鬼,他就慘了。想到鬼,鬼就來了,咣當……,仿佛房子塌下來了,他下意識地雙手抱頭蹲了下來,膝蓋剌地一痛,不會是吸血鬼的長牙齒插進去了吧。他的腦殼裏出現了恐怖電影裏吸血鬼口中的兩顆長牙齒。他揉了揉膝蓋說,你娘賣B的痛死我了。

手電,手電。師傅的聲音像蚊子一樣在窗戶口喊。他如從噩夢中醒來,手腳才聽指揮。手電隻有桃子大的光點。他看到了眼前一台黑機器,他把光點再往前移,還是這樣的黑機器,往左右移動看到兩邊都有手指粗的電纜,繞在木滾筒上,木滾筒比他高出一個頭,有紅色的,還有黃色的,共六個有四個黑色。手電的光亮突然放大了,仿佛有了三個光點,有兩個光點是他的眼睛。

倉庫裏都是寶貝。這是師傅前天說的。他現在知道是什麼寶貝了。師傅說去倉庫搞一些寶貝就可以變錢。師傅還問他最想要什麼。他說要錢。師傅說你一個小屁孩知道錢做什麼用?給爸爸媽媽治病。還要買一個送給潘陶。他隻和師傅說給媽媽治病,買迪迪熊布娃娃是他心中的秘密,不能說出來。師傅說搞了寶貝回去分很多很多錢給他。他最怕爸爸媽媽生病。媽媽生病躺在床上,通晚不睡,不停地打哈欠、流眼淚、流鼻涕,還滿頭大汗,手腳顫抖。爸爸生病時,用頭撞牆,還用刀砍自己的手臂,鮮血直流都不知道痛。爸爸媽媽生病他就沒飯吃,記得四五歲時餓過兩天。這幾年,見爸爸媽媽生病,他就跑到外麵去搞飯吃,有時兩天不回家,好像爸爸媽媽不知道,他們病好後也沒問過他。

師傅說剝開變壓器導線,紫色的就是紫銅,黃色的是黃銅,紫銅比黃銅貴。師傅還說遇到電纜用鉗子剪成尺多長,回家再剝塑料皮。師傅怕他力小剪不斷,讓他練習了半天。

左手拿著小手電,右手拿著鉗子,他把全身力量都用盡,還是剪不斷。師傅在窗外跑步似的,兩個腳不停地跳。小祖宗哎,剪斷了嗎?你在家裏都能剪斷,到了這裏怎麼就剪不斷了呢?師傅說話的語氣急促,但聲音幾乎隻有自己才能聽到。

把手電給我。

師傅接過手電後,光點仿佛散了一圈,光線沾了灰似的。他記住了電纜的位置,鉗子準確地卡住電纜,兩手同時用力,左右搖晃,“哢”地一響。娘賣B的,剪斷了!他用多大的力量剪斷電纜,也就用了多大的力氣發出了這聲喊叫。聲音劃過夜空,好像放大了似的,又傳回到了他的耳朵裏。

小祖宗,小聲一點好嗎?想把保安招來?

2

請家長們都進教室,找到自己子女的座位坐好,家長會就要開始了。

他不知道今天是爸爸來還是媽媽來。他希望媽媽來。他是四年級三班。有次爸爸來開家長會,坐在四年級二班的教室,一進教室就打瞌睡,回到家罵他,娘賣B的小屁眼會騙人了?你說你的作業本都是勾沒有叉,我看是沒勾全是叉。現在想起爸爸開家長會出的如此烏龍還覺得羞愧。後來,學校再開家長會他隻告訴媽媽。他還為爸爸羞愧的是那句你娘賣B的口頭禪。爸爸十句話裏有八句是用這口頭禪開頭。他也從爸爸那裏學了這句口頭禪。老師批評他說話不文明,老師說他是未來的棟梁之材,從小要注意語言文明。老師說的棟梁之材是什麼意思,棟梁之材為什麼就不能說你娘賣B的,他還想不明白,但他知道老師的話一定要聽。他慢慢地改,進了學校他就不再說你娘賣逼的,但隻要一進家門這口頭禪也像回了家一樣,關也關不住,在家裏以外的地方,一激動也會蹦出一句來。

老師站到了講台上。家長坐著子女的座位,有的挺直胸眼睛看著老師,有的翻開子女的作業,有的相互交談。教室裏四十二個座位,隻有他的座位是空的。他站在講台旁,眼睛不敢往空著的座位看。

老師隻留下他和另外三個女同學參加家長會。他們四人的成績是班上前四名,老師說他又是四人裏的第一名。三個女同學裏有個是潘陶。老師要他們站在講台旁接受家長檢閱。他和一個女同學站在老師右邊,潘陶和另一個女同學在左邊。他覺得潘陶的眼睛盯著他的空位子,就像教室外麵的攝像頭,望著同一個地方從未挪動過。老師看一眼空位子後,轉過頭又看他一眼,他像上課做小動作被老師罰站的同學一樣,把頭勾在胸前,把眼神夾在胯裏。他怕老師問,黃見魚你媽媽怎麼還沒來?他怎麼回答?老師要他們通知家長來學校開家長會時說,不能遲到,遲到的人沒素質,是壞習慣。他擔心媽媽遲到,早晨上學時一連和媽媽說了三次不要遲到。媽媽在床上還沒醒來似的,迷迷糊糊應了他。他不知道爸爸媽媽昨晚上是什麼時候回家,他晚上十一點睡覺,爸爸媽媽還沒回,早晨起床後才見他們睡在床上,有時爸爸媽媽通晚不回,他就自己買包子什麼的去上學。從記事開始,腦殼裏就沒有在家吃過早餐的印象,都是自己去攤點買。有錢時媽媽隨手從包裏拿出一垛,拿多少算多少,三百五百往他身上一丟。沒錢時身上包裏全部搜遍才給他五毛錢。

校長在電視裏講完話後,電視裏說,從現在開始會堂交給各位班主任,請各位班主任組織好各班的家長會。他站在老師身邊,眼睛看著自己的空座位,心裏盼望媽媽快快來,教室突然響起一陣掌聲,猝不及防的聲音令他全身一抖,回過神來老師講話沒有一個字進了耳朵。他茫然地看了老師一眼,又轉過頭看著講台前麵的家長們,感覺老師在表揚他,那掌聲也是為他而起。

黃見魚同學,請把你的作文《我的夢想》背誦一遍。老師用鼓勵的眼神看著他。他抿緊嘴巴吸了一口氣,穩定了情緒。

春天的早晨,太陽像一個金黃的大餅掛在窗戶口。這天是媽媽生日。我起床後唱著“祝您生日快樂”跑到爸爸媽媽的房間。爸爸昨晚沒回,媽媽躺在床上,頭發披散在一臉骨頭上。媽媽病了?我喊了一聲媽媽,媽媽沒理我。我一連喊聲了三聲,媽媽仍閉著眼睛死了似的,媽媽的臉又幹又黑,我以為真的死了便哇地哭出聲來。這時,媽媽打了一個哈欠,眼睛懶洋洋地張開一條縫,用僅剩的一絲力氣說,媽媽……病……了,家裏……錢也……沒了,你自己……想……辦法去……搞點……飯……吃吧。我說,我還有十塊錢,我去給您買早餐。我給媽媽買了兩根油條,一盒豆奶。媽媽沒吃一口,後來我做中午飯吃了。媽媽就這樣在痛苦中渡過了她的生日。

以前,我的夢想多得像天上的星星,我想像楊利偉叔叔一樣開宇宙飛船,我又想當科學家,還想當作家,還想當電視記者每天上電視。自從這個春天的早晨以後,我隻有一個夢想了,長大後一定要當醫生,治好爸爸媽媽的病,讓爸爸媽媽永遠不再痛苦。不但要讓爸爸媽媽不痛苦,我還要治好世界上所有病人的病,讓所有人都遠離痛苦。

老師說,黃見魚上課認真,篇篇課文能一字一句背出來,連他自己寫的作文都能背。老師舉起他的數學作業本,一頁頁翻開說,作業寫得工整認真,而且沒有一個叉。老師剛說完,媽媽進了教室。全教室的目光都轉向了媽媽。媽媽朝老師咧嘴一笑:嗬嗬,開始了啊。

這女人又黑又瘦,真是病秧子,幸運的是有個好崽。他聽家長裏有人小聲議論媽媽。

學校大門口人行道的紅燈亮了,他便站在斑馬線的一旁。潘陶媽媽牽著潘陶的手站在他身邊。汽車風一樣穿過斑馬線,密密聚聚連縫都難找。媽媽走到他前麵,回過頭說,走呀,站著幹嗎?說完拖著他就往馬路中間衝。他使勁往與媽媽相反的方向用力。他急促地說:紅燈!紅燈!媽媽說,紅燈怎麼?汽車還敢壓我不成?他看了一眼潘陶,潘陶媽媽正和潘陶說話,不知是不是說他和媽媽闖紅燈的事。他說,老師說遵守交通規則的才是好孩子。媽媽說,媽媽說你是好孩子就是好孩子。不是的,遵守交通規則才是好孩子。他的力量敵不過媽媽,隻能任媽媽拖著跑。媽媽拖著他邊跑邊說,快,快,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他屁股往斑馬線上一坐,媽媽還是拖著他跑,反抗媽媽的辦法都用盡了,便“哇哇”地哭了起來。

3

黃見魚家住在四樓,他推開家門,見爸爸坐在客廳裏的單人沙發上,打著赤膊,拿起閃著紅火頭的煙蒂往左手臂上燙,煙蒂和肉體連接的地方冒出絲絲黑煙,還有肉被燒燋的糊味。爸爸狂呼:痛快!痛快!爸爸左手臂上有五道黑紅色刀痕,像惡魔的眼睛。左右手臂和胸前的黑點,他以前一直不知道是什麼,現在才明白是煙蒂燙的。媽媽從長沙發上坐起來,挽起右手臂上的衣袖說:難受死了,也給我來一下。媽媽把手伸到爸爸麵前。爸爸側過身子把煙蒂壓在媽媽的手臂上,黑煙裏散發出淡淡的燋糊味。他早就看到了媽媽手臂上的黑點。媽媽不但手臂上有黑點,背上也有。這時,媽媽像吃了靈丹妙藥,眼睛裏忽然有了光亮。病痛仿佛解除了似的,興奮地說,舒服!舒服!

爸爸媽媽又病了?他最怕爸爸媽媽生病。媽媽生病時那樣子好像很快就要死了。有次他以為媽媽死了,便學電視劇裏的樣子把手放到媽媽的鼻孔下麵,媽媽鼻孔下有熱騰騰的鼻涕,才放下心來。爸爸生病就說:你娘賣B的,給老子滾遠些,莫來煩我。爸爸揮動手臂,好像是要打他似的,眼睛裏的眸子像兩粒黑色的臟兮兮的跳子棋。這時,他全身不由自主地顫抖。

他呆了似的,站著沒動。站著幹嗎?回你的房子裏做作業去。爸爸的手臂剛揮起來,又像煮熟的麵條軟了下去。去,去去,煩人!盡管爸爸的手臂沒揮起來,但他還是怕爸爸,他並不是怕爸爸打他,就是心裏怕爸爸,說不清原因地怕。爸爸不生病他不怕,隻有生病才怕。隻要不看爸爸的眼睛,怕又可以減輕幾分。他朝媽媽身邊走去,經過爸爸身邊時就像電視裏日本鬼子怕踩到地雷似的。媽媽的手臂上還有黑灰,灰上還有頭發絲一樣的煙。媽媽好像又從死亡線上掙紮了一圈剛緩過神來,眼淚鼻涕還沒幹。他站到了媽媽身邊,眼睛裏含著眼淚。媽媽沒有看到他的眼淚。媽媽沒抬頭。聽……爸爸……話,到你……自己的……房……去。媽媽說話有氣無力,反比平常溫柔。你娘賣B的,老子的話也不聽了?爸爸大聲吼了起來。吼……吼什麼?我……要……要是賣……賣了……家裏……還會……一分錢……都找……不出來?媽媽對爸爸說。

媽,我有錢,給你治病的。

爸爸媽媽沒有反應。不知是他的聲音小沒聽到;還是他們根本不相信他能有錢,以為是小孩子的戲言,懶得理睬。

上個星期一放學回家,突然發現放電視機的地方空了,剩下一個鮮豔的印子,他想看的《迪加奧特曼》也沒得看了。已經看完了四十集,未知宇宙線落到地球,人類每天晚上受到怪獸的威脅,後來怎麼樣了?他腦殼裏像有個勾子勾著,總想知道最後的結果。他知道爸爸把電視送到寄賣店去了。家裏沒錢了,就把值錢的東西送到寄賣店,搞了錢後又去買新的。爸爸昨晚說,還能值幾百塊錢就是他那台手機了,但餓死也不能把手機當了,三個月沒搞到錢,還指望這台手機和拐子聯係。媽媽說,幸虧房產證是我娘的名字,要不早被你當了,我們娘崽就連住的地方也沒了。爸爸說,活人總不能被尿脹死。

早晨起床,又見爸爸媽媽病了,他便自己在攤點上吃了早餐,去找師傅要錢。師傅給了他五百元錢,他拿了錢就往家跑。

他把五百元錢放到媽媽手裏。媽媽一楞,呆了二三秒鐘,精神突然一振,說,兒子,真的是錢嗎?我們有錢了?你沒騙媽媽吧?錢?錢!爸爸媽媽的眼睛同時發光了。哈哈,哈哈,兒子出息了,能搞到錢了。爸爸一陣狂笑,眼睛成了一根線,嘴巴像天坑一樣張開來。媽媽將錢握在右手掌中,大拇指和食指在錢上輕輕搓動,爸爸一把抓過媽媽手中的人民幣,瘋了似的放到嘴邊親吻,雞啄米一樣連親三次。

沒想到爸爸會一把將他抱進懷裏,而且兩隻手臂仿佛要嵌入他的肉裏了。爸爸從來沒這樣用力摟抱過他,開始不知他要幹什麼,嚇得身上的肌肉像鐵一樣,身子不停地在爸爸懷裏掙紮,但終究敵不過爸爸的手臂。

我的乖乖崽,我的乖乖崽。爸爸邊說邊像親吻人民幣一樣親吻他的臉。爸爸說一句,就在他的臉上親一下。親了他一臉口水。爸爸又抱著他旋轉了一圈才把他放下來。乖乖崽,要什麼獎勵?快說,爸爸給你買,要月亮也給你捉下來。

迪迪熊布娃娃。說出來他自己也嚇了一跳,這是心中的秘密,怎麼一不小心就蹦到嘴巴上來了?

你們等著。爸爸說完旋即就出了門。

一個小時後,爸爸回來了,人還在門外就喊:乖乖崽,你看爸爸給你買什麼了!

哇!迪迪熊布娃娃。白得像雪一樣;圓圓的耳朵,圓圓的眼睛,圓圓的鼻子,連腦殼和腳都是圓圓的,太漂亮了!這是他看到過的最漂亮的迪迪熊布娃娃。

他像熊爸爸摟熊寶寶似的把布娃娃抱在懷裏,仿佛不摟緊就會跑掉。迪迪熊布娃娃被他抱熱了,不知是布娃娃發出的熱,還是自己身上的熱量。他把迪迪熊布娃娃從懷裏放下來。這熊樣的布娃娃比他矮一個頭。

蒸洲大道兒童商店有迪迪熊,他去兒童商店看過,記得這款要八十九元。

布娃娃身上有五個手指印。他痛得心尖尖上發顫。再看自己的右手,五個指頭是黑的,他恨不得用刀砍掉這五個魔鬼。他用左腋窩夾著,右手握成拳頭,仿佛這樣就把那五個魔鬼關進了籠子裏。

爸爸先給媽媽打了一針,再後自己也打了一針。他洗完手去看爸爸媽媽時,他們都安靜地睡著了。媽媽臉上的笑紋仿佛在糖水裏泡過,鼻子裏發出輕輕地均勻的呼吸聲,那樣子是在做什麼美夢,做什麼美夢呢,吃肯德基,媽媽一定是在夢裏吃肯德基。爸爸平常睡覺鼾聲可以穿牆而過,這時,爸爸睡得香香甜甜,扁圓的腦殼像個大甜瓜,甜得連鼾都忘記打了,但口裏卻記得念叨著:我的乖乖崽,我的乖乖崽。

4

昨天師傅不在,今天又不在,他不知師傅幹麼去了,鑰匙在門旁邊一條小縫裏。師傅家沒電視,也沒空調,一張木板床,一條棉被;兩張椅子七隻腳,有一張雖然有四隻腳,但坐上去搖搖晃晃,還吱呀呀響。師傅不是蒸洲人,師傅說他家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師傅說他沒兒子,要他給他做兒子,他說,不行,我隻做爸爸媽媽的崽。師傅說,不做就不做,你做我兒子確實小了一點,做孫子還差不多。

爸爸星期天出去搞錢,四天了還沒回。媽媽打牌打了兩天連她的影子也見不到。電視機還沒回來,《迪加奧特曼》也沒得看,放學後就直接到師傅這裏來了,沒想到師傅也沒回。

鹽蛋黃一樣的太陽一半掛在天上一半落在水裏,他對麵的半邊湖水都被染黃了。湖邊的草地上空飛滿了綠翅膀、紅翅膀,還有黃翅膀的蜻蜓。蜻蜓就在他的腦殼頂上飛,他站到蜻蜓多的地方,看著蜻蜓就要碰到他的頭上,他不動讓它們來碰,但那小飛機一樣的蜻蜓就是不上當。兩隻紅蜻蜓抱在一起落在一叢與他齊胸的菖蒲草上,尾巴紅得像火炬,翅膀像薄薄的透明的紅玻璃,他踮著腳尖走到那叢青草跟前,紅蜻蜓隻顧親密沒發現他的偷襲,被他抓到了手中,一隻還抱著另一隻的頭,腹部貼在一起沒分開。書上說它們是在交配,他想把它們分開,又覺得它們太可憐,活活地分開好殘酷,就找了一個玻璃瓶,把它們放在瓶裏蓋上蓋子。放進玻璃瓶後,兩隻蜻蜓就自動分開了。他用同樣的方式又抓了六隻。他記得讀三年級時,書上說蜻蜓翅膀尖尖上有個比較厚的地方,是翅痣,蜻蜓沒有翅痣就算有翅膀也無法飛行。他從玻璃瓶裏捉起一隻綠蜻蜓,把翅痣拿掉後再放到地上,綠蜻蜓剛飛離地麵就一陣亂撞,不知要往什麼地方飛,飄飄搖搖,仿佛腦殼裏不清白似的。

蜻蜓是吃蚊子的益蟲,一隻蜻蜓一小時能吃八十四隻蚊子,八隻蜻蜓有一隻沒翅痣可能活不長,還有七隻,一小時可以吃掉六百多隻蚊子。他想把這八隻蜻蜓都放生到師傅的房子周圍,這樣,師傅夏天就不怕蚊子咬了。

把蜻蜓放生後,看湖對麵時,蛋黃色的湖水發了黴似的變成了黃黑色。湖邊的蜻蜓都被媽媽喊回家了。想到媽媽時,他望著湖水出了一會兒神,湖水裏一陣拍拍響的鯉魚散仔的聲音把他驚醒了。

他回到師傅的房子裏,從桶子裏找到了米和雞蛋。一個人在師傅家做飯吃,不記得這是第三次還是第四次。把米飯煮熟後,他做了一個蛋炒飯。吃完飯後,歪坐在師傅床上,望著窗外水麵,除了偶爾的水聲,他仿佛到了一個無聲的世界。一個漁夫在水上提起一網白花花的魚,網還有一半沒出水麵,魚在網裏跳,剛發現受了當似的,想衝出漁網。漁夫把網全部提出水麵時,網裏有一條大魚發白光,迪迪熊布娃娃一樣大。白光剌眼睛,他眨了一下眼睛,再看時,發白光的不是魚,是他的迪迪熊布娃娃,布娃娃委屈地流了眼淚。他用洗衣粉把手搓了兩遍,又用清水洗,手上沒有任何黑點,再搶似的一把將迪迪熊布娃娃摟在懷裏。潘陶笑眯眯的站在他身後。他把迪迪熊布娃娃送給她,潘陶邊退邊說,不要,不要。潘陶身後是水,無法後退了,連說,臟,臟,臟。他再看時,明明全身通白,怎麼就變成了從垃圾箱裏翻出來似的,白裏透汙一身黑點?再看自己十個黑汙汙的手指。手洗得不能再幹淨了,怎麼又黑了呢?他還沒想清手是如何黑的,漁夫又來了,漁夫說,那不是迪迪熊布娃娃,是他的魚,說完一網打下來,把他和迪迪熊布娃娃都打進了魚網裏。他“哇哇”大哭,剛哭出聲時就醒了。

那天,他學媽媽洗鴨絨棉襖的樣,用洗臉盆打了一盆水,往盆裏放了一匙洗衣粉,手在水中攪動,水麵浮上一層白泡泡。他把媽媽洗衣服的毛刷放進盆裏,讓毛刷含滿水後,再用力擦洗迪迪熊布娃娃身上的五個黑指印。他擦出了一頭汗,總算把五個黑指印擦掉了,還了迪迪熊布娃娃一身亮白。

迪迪熊布娃娃全身在滴水,仿佛他手中拿著一個沒有關閉的水籠頭。他想把迪迪熊涼在媽媽涼衣服的鐵絲上,但迪迪熊坐在鐵絲上不往左歪就往右倒。他想,用繩子把它綁定在鐵絲上,如何綁?還沒想好,感覺他的手一直沒離開迪迪熊,不知怎麼迪迪熊突然掉到樓下去了。

下水道的井蓋不知是誰打開沒蓋上,迪迪熊布娃娃掉到了下水道的井裏。黃見魚跑到樓下,見躺在下水道裏的迪迪熊再也無法洗白了,兩眼望著深深的汙水井,“哇哇”的大哭,淚水淌滿了一臉。

再去搞點銅,重新買一個迪迪熊布娃娃。爸爸搞錢還沒回來,不知搞到錢沒有,家裏沒錢爸爸媽媽就生病,一看到爸爸媽媽生病時那痛不欲生的樣子,他的心裏就想哭。

師傅的小手電、鉗子、剪刀都在桌上。他拿起小手電對著門外照,星星一樣的小光點穿過夜幕,像鬼火一樣。師傅晚上給他講鬼故事時,用小手電照著夜空,手臂在空中劃著圈,一個暗暗的小光圈在空中跑,師傅說鬼火就是這個樣子。他也學師傅的樣手臂在空中劃圈。

牆上的時針到了十二點,天剛黑時睡了那覺養足了精神,現在他的精神比白天還抖擻。

收獲不小,搞兩袋銅,一袋半是電纜線,半袋是變壓器上的銅線圈,還是紫銅。兩個袋子背在背上,把他壓得膝蓋都接近地麵了。從倉庫到圍牆,一路沒遇到人,像在自己家裏搬東西。他覺得自己像一隻螞蟻。螞蟻背上背負的東西比它自己的身體還大。

幹什麼的?站住!剛到圍牆口,身後突然冒出一個聲音。他想,壞了,快跑,被人發現了。辛辛苦苦背到了圍牆口,一定要把東西保住。他把背上裝銅的袋子一袋一袋從口子裏往圍牆外丟。他逃出了圍牆。有個袋子就丟在圍牆口子旁,有個丟到了公路中央,他先把口子旁的橫跨在背上,再去撿公路中間的,剛彎下腰時,一台汽車從他的腦殼旁飛了過去,汽車輪胎飛轉出來的風吹動了他的頭發。兩個袋子一左一右橫跨著,胸前像綁了一個十字。

小偷!有小偷!站住,你跑不了啦!追趕的聲音已經到了圍牆口子旁。

他來不及找到從堤下上來的小路,他想趕快跑到堤下去,到了堤下就抓不到他了。管他是不是下堤的路,先下去再說。堤像陡峭的山坡一樣,平常他也從堤上往堤下跑過,隻感覺頭比腳還急著下坡,他隻要把腳跟穩住,頭最急也得聽腳的。這時,他發現頭想擺脫腳的控製,而腳跟仿佛也沒了往日那種能穩住頭的自信,腳下又被一蔸什麼草絆了一下,頭突然就跑到了腳的前麵。最後不知是頭在跑還是腳跑,反正下坡的速度一下翻了幾倍,三滾兩滾的就到了坡下。滾到了坡下,頭和腳還在比賽,看誰跑得快。乒地一聲水響,他才知道自己落到了湖裏。

落在水裏不要緊。從去年夏天起,這湖水就成了他最好的朋友,蛙泳、仰泳隨他玩。他想浮出水麵,努力了兩次都沒成功,水下好像有雙手拉著他往下沉。

© 小說閱讀吧, 版權所有

天津每日趣閱網絡技術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