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閱讀吧
打開小說閱讀吧APP
閱讀更多精彩小說內容
目錄
設置
客戶端

逃跑者

何青山把信塞到何犛家的門縫裏,抬頭剛好遇上何犛。幹嗎呢?他問。何青山嘻嘻地笑著說,老牛叔您的信,我見家中沒有人就塞到門縫裏了。

推開門,地上果然躺著一封信。他以為又是退信。那種“查無此人”的退信,他收了一百多封。再看時,他的眼睛放光了,不是退信,千真萬確的北京來信。

蒸洲市竹溪街47號

何犛收

北京皇城根路258號

何犛將信紙舉過頭頂,擺動幹樹枝般的手臂,信紙如一麵小紅旗在舞動。橘紅回信了,橘紅回信了!仿佛要把這個好消息和所有竹溪街的人分享似的高聲叫著。曾有鄰居勸他,這是大海撈針,死了心吧,用這份心思找個女人好好過日子。他想幸虧沒接受別人的好意,這不橘紅回信了?

橘紅會在信裏罵我嗎?橘紅過得好嗎?肯定好不了。是你何犛這沒用的男人,讓橘紅受盡了委屈,受盡了折磨,受盡了苦難,她的日子能過得好嗎?何犛,何犛,你再也不能讓橘紅受苦受難了,哪怕是做牛做馬,也要使橘紅過上好日子。

老溝林場回來三年了,他先往南京寫了四十多封信,一半多都退回來了,後來聽人說,歐陽橘紅不在南京,調北京了,信又往北京寄,還是寄一封退一封。那些退回來的信,都快半箱了。

他怕信會飛走似的緊緊抱在胸前,捂得紙都快發熱了才把信拆開,剛看三行,眼淚就出來了。

很高興收到你的來信。真的,十六年我從來不知什麼叫高興。我以為高興和我無緣了。沒想到,突然收到你的信。你想我能不高興嗎?這是我十六年來第一次擁有一個最快樂的日子,比過節還開心快樂。

親愛的犛哥,謝謝你,謝謝你還記得我這弱女子。其實,我時時刻刻在想念你。但不知你漂流在何方,我常常仰望藍天為你祝福。

親愛的犛哥,你在信中對不辭而別的懺悔,我能理解。是的,你當時如果不逃跑,也許我不會受如此多的苦難。要說磨難,和你說七七四十九天也說不完。過去的事不提了。

看到第三段,眼淚河水一樣在他臉上流淌。橘紅,對不起,都怪我,我是罪魁禍首,你給我機會,後半生一定挽回我的過失。

犛哥,你在信中說,為了尋找我,寫了百多封信。我被你這種精神感動,看到你的信,眼淚不知不覺地流了出來。

親愛的犛哥,這十多年你是如何過來的?我很掛念。

親愛的犛哥,我決定來看你,就來!立即就來!再過半個月,我們就能見麵了。

來吧,快來吧,橘紅,我等你。老溝林場回來後,就盼著這一天,等著這一天。喜孜孜的臉上,幸福的淚水放著光亮。他用衣袖擦幹眼淚,將信收進箱子裏。

收到歐陽橘紅回信的第二天,他把牆壁刷了一層叫“九零四”的塗料,那牆壁頓時成了一個大白熾燈,白光晃得眼睛都睜不開了;窗戶玻璃也用水清洗了一次,玻璃上陳年舊報紙的痕跡全部擦洗掉了,笑臉一樣的陽光穿過玻璃專程來祝賀他。

我們的生活

我們的生活

無限好喲呀

……

三年前,他還在老溝林場。

雪化了,樹枝上、泥土裏長出了一片片新綠。從雪裏冒出來的泥土,像剛從地窖裏出來的酒,散發清香;香香的泥土,帶著絲絲甜味,清泉一樣,慢慢清洗被濁氣淤積了兩個季節的肺葉。

老溝林場這片樂土,仿佛要慢慢地取代那個叫洞庭湖的記憶。而洞庭湖畔有個叫歐陽橘紅的女人,那浩渺的水域才無法從記憶中退出。一九六七年夏天他和歐陽橘紅的事被雷誌雄捉奸在床,關進保衛科後,求華平鬆了梆,半晚跳窗逃離蒸洲,秋天到老溝林場,已在這裏過了十三個秋天。他雖是臨時工,扛木頭的臨時工,但,潛意識裏已是這深山老林裏的一員。年底,他將有個新身份——尹貴香的老公,臨時工就成了正式工,到那時他在老溝林場就有了一個實實在在的家。尹貴香說,我們要生個小寶寶。

如果不是華安來老溝林場采購木材,碰巧遇上他,蒸洲就會成他永遠的故鄉,也許後半生就站在海拔一千三百多米的深山上,遙望南方,遙望洞庭湖畔那座叫蒸洲的小城。

十二年前,華平溺死在洞庭湖裏。華安說。

聽到華平溺死在洞庭湖裏,何犛的眼睛濕了華平是華安的哥哥,他和華平是生死兄弟。有年夏天,華平邀他去洞庭湖遊泳。遊了半小時,華平小腿抽筋,剛喊一聲救命,就往水底沉,他冒死相救,華平才脫險。工廠初建,從吉林調來了一批技術人員,華平和華安隨父母從吉林來蒸洲時還在讀書。那晚關進保衛科時華平給他鬆梆,也是看在曾救過他的麵子上。

華平死後,華安的父母一直不能從悲痛中解脫出來。華安的親戚在吉林市幫他找了一個對象,結婚後解決兩地分居華安回到了吉林,同時也把已經退休的父母帶回了吉林。華安調回吉林十年了。

華安帶來了好朋友溺死的消息,何犛悲傷了好一陣。華安帶來的另一個消息,則讓他下了立即回蒸洲的決心。

華安說,你跑後歐陽橘紅在保衛科反省了一個月,寫了五萬多字檢討。她怕過不了關,把思想深處點點滴滴的活思想都挖了出來。包括和雷誌雄不和諧的性生活也和盤托出,把與你的關係上升到世界觀的高度加以批判。在保衛科反省一個月後就接受群眾批鬥。批鬥大會上,歐陽橘紅胸前掛一串破鞋,二小時的批鬥,她的眼睛都盯在自己的腳尖上,眼神不敢朝台下瞄。廠門前,有個大批判專欄,題目是《把歐陽橘紅的腐蝕思想批深批臭》。大批判辦命令她,每天上班前二十分鐘站在批判欄前,把每一篇批臭她的文章讀二遍以上。那時正是上班高峰,又是上班的必由之路,大家看猴似的,看她讀批臭自己的文章。

歐陽橘紅四個字臭及全廠,廠區也好,生活區也好,認識和不認識的,凡見到她,都用眼神淩遲她,讓她無處可躲。對她的處分是開除廠藉,留廠察看一年,發配到廠容科當清潔工。你潛逃在外,開除廠藉。

半個月後,雷誌雄給了她一張離婚報告。領離婚證書前,她提出要雷紅,雷誌雄不同意。問雷紅本人,雷紅說:不要流氓媽媽。

她找廠容科科長,請求分一間房。科長叫她自己找行政科。行政科長說,隻有一間空房了,就是何犛原來住的平房十三棟第六間要不要?她說,求你換一間。行政科長說,沒空房,隻有這一間,要就住,不住就算了。其實,你那間房子你跑了的第二天就被別人占了,根本不可能給她。

平房第十棟附近,有一間廁所。生活區最大的廁所,你應該還記得那間廁所。和廁所相連,有一間小房子大約五平米,清潔工放桶子,掃把用的工具房。

歐陽橘紅花了二個小時清理工具房,並在裏麵放了一張床。 總算有了睡覺的地方。房間裏隻有一個接近天花板的小窗口,還用木板釘死了,她找了一架搞衛生的梯子,爬上去把木板撬開。工具房裏飄一股臭氣,在房裏呆久了,臭氣鑽到進了她的衣服裏,走到哪臭到哪。她去食堂排隊打飯,剛往隊裏一站,大家都掩著鼻子喊哪來的的臭氣,後來發現是歐陽橘紅身上的,大家便你一句我一句要把她轟走,不許她排在打飯的隊列裏。後來,她就等到大家都吃完飯,食堂快要關門了才去,常常不是沒飯就是沒菜了。

住進工具房的第三天早晨,門框上掛一串破鞋。門檻上,門上和進門的地上,都是幹了的大便渣子。不知是誰潑的。門框上的破鞋掛了一個星期,反正大家都認為她是破鞋,掛就掛著懶得管它。門框上的破鞋是楊琳幫她取掉的。潑在門上和地上的大便渣,下雨時被雨水衝掉了。

每天掃完廁所,她就偷偷地躲在子弟小學圍牆旁的樹林裏,看坐在教室裏的雷鋼讀書,或者去幼兒園看雷紅。留廠察看期間,她每月十八元工資。聽說餐餐吃三分錢一份的青菜,早上就吃一個饅頭,一分錢一份的稀飯都舍不得吃。這樣,每月能餘十塊錢,她就用雷鋼和雷紅的名字存銀行,一人五塊。

從華安那裏得知歐陽橘紅夫離子散後,住在廁所旁的工具房裏,受到百般侮辱和欺負,他一分鐘都呆不住了,決定立即回蒸洲,回到歐陽橘紅身邊,把欠她的債都補回來。橘紅,橘紅。我害了你,我害得你“夫離子散”,家庭破裂。我一定要補償你,讓你後半輩子過上幸福日子,讓你有個溫暖的家。

老何,尹貴香那娘們,是個知冷知熱的婆娘,這樣的媳婦,在老溝林場,打著燈籠都找不到,你和她結了婚,下半輩子保你享福。你和尹貴香結婚後,戶口和轉正式工的事,都包在我身上。老溝林場尹場長說。

尹貴香的老公是伐木工,兩年前,伐木時被大樹砸死。尹貴香是尹場長的堂妹,共曾祖父。兩個月前,尹場長親自給他和尹貴香做紅娘,上個星期他才答應這門親事。尹貴香知道他要悔婚回蒸洲,哭著要哥哥做主。回蒸洲的態度就是用火車頭也拉不轉來。其實早明白尹貴香對他有意,心裏放不下歐陽橘紅,猶豫著裝不懂風情的懵懂少年。尹貴香家劈柴火和挖地種菜等力氣活他不喊自到,他的衣服臟了、扣子掉了,尹貴香像媳婦一樣洗幹淨,釘好扣子,折疊整齊放到他的箱裏。要不是他心裏有個歐陽橘紅,早就和尹貴香領了結婚證,成了名符其實的老溝人。

尹師傅,你回家吧,天黑了,一個人走老林子,不安全。

尹師傅撲過來,雙手摟著他的腰,臉貼在他肩上。柔軟、溫熱的幸福,電流一樣衝擊他,他的雙手,下意識地摟緊柔軟的腰肢,孫悟空見到觀世音菩薩一樣,突然發現歐陽橘紅駕著一片祥雲到了眼前,他摟尹師傅的雙手,就失去了力量。他成了一截樹樁,任尹師傅攀沿在樹樁上。

今夜不回家了,陪你。

不行。堅決不行。他害了歐陽橘紅,不能再害尹師傅。他必須回蒸洲,回到歐陽橘紅身邊,明天,離開老溝林場,也許,他再也不會來這深山裏,再也不可能見到尹師傅,他不能臨走又留一筆債在老溝林場。

楊琳患乳腺癌,半年前做了腫瘤切除手術,連左麵乳房也被殃及。上個月醫生再次報告壞消息,癌細胞向乳腺以外的細胞轉移了。

何師傅,明天就不要來了,晚上老鉗工在這裏,白天,我還能動,你能來看我,就感激不盡,你每天來護理我,我心裏不安呀。

楊琳話還沒說完,眼淚就出來了。楊琳第二次住院後,來看望她的人,一跨出病房門,她就在他們身後默默流淚,訣別似的。

何犛一見楊琳流淚,心裏就難受。這些年他見不得女人流淚,一見女人流淚,就想起歐陽橘紅,他仿佛看到歐陽橘紅還在流淚,是他造成了歐陽橘紅的苦難,隻有他才能讓歐陽橘紅不再流淚。

何師傅,你每天來醫院,上班怎麼辦?

印刷廠要倒閉了,都放長期了。

醫生們下班時,老鉗工提著飯盒進了病房。何犛簡單向老鉗工交代兩句醫生囑咐的注意事項,還有楊琳白天的情況,就出了病房回家了。他每次踏出病房時,楊琳都說,何師傅,明天不要來了,你每天來護理我,我心裏不安。不管楊琳怎麼說,他每天早上,老鉗工離開醫院前準時進病房,仿佛他是老鉗工請來的白班護理。

楊琳是歐陽橘紅的救命恩人,他是代她護理、照顧。歐陽橘紅不知道救命恩人的癌細胞開始擴散,在世日子可用手指頭來算了,如果知道,她一定會回蒸洲。歐陽橘紅離開蒸洲十二年了,楊琳記得,歐陽橘紅走前,說是南京化工廠,她沒問詳細地址,現在還在不在南京化工廠,楊琳也不知道了。他往南京化工廠發了四十多封信,有三十多封退回來了,有十來封沒退回來,估計是在路上丟了。所有退信簽上,都是“查無此人”。

楊師傅,這何師傅是你兄弟?好細心的,這樣細心的男人,而今真找不到了。他從醫院食堂替楊琳打了中餐,剛到病房門口,聽到另床病友對楊琳說。不是哎,是我以前一個朋友的老公,他是代那朋友來照顧我。

楊琳說以前朋友的老公。以前朋友是指歐陽橘紅。聽楊琳這一說,一種從來不曾有的溫暖流入心中。老天爺不睜開眼睛看一看,這樣的好人,為什麼偏偏得這種惡病?為什麼好人就命不長呢?

他逃出保衛科,去大興安嶺前,不認識楊琳一家,他從大興安嶺回來,才知道歐陽橘紅不在廠裏了,才知道楊琳是歐陽橘紅的救命恩人。他算了算時間,華安調回吉林的第二年,歐陽橘紅就調到南京去了。

楊琳把歐陽橘紅當時的處境都告訴了他。

歐陽橘紅得知雷誌雄要帶著兒女回濟南時,雷誌雄的工作關係和戶口遷移都辦好了,車票也買好了。歐陽橘紅一路大跑,氣喘呼呼地闖進她以前的家,雷鋼和雷紅在清點行李。雷鋼和雷紅背對她。她一連兩聲,小鋼,小紅,他們都沒回頭,仿佛她不是他們的媽媽,一個陌生人。

小紅。歐陽橘紅哭著喊,兩手死死地抱緊雷紅,小紅,你不能離開媽媽,媽媽要和你在一起。雷紅嚇呆了,任她緊緊地抱著,不哭不動,也不出聲。

把雷紅放下。雷鋼大人似的喝令一聲,想從她手中搶出雷紅,她不鬆手,雷鋼對著她手腕咬了一口。小綱,小綱,鬆口,你咬媽媽?你咬媽媽?

你是流氓,你不是我媽媽,你沒資格做我媽媽。

你不是我媽媽,你是流氓,流氓。我不跟你走。有哥哥幫忙,雷紅也不怕了似的。

小鋼。小紅。她拚出最後力氣喊。仿佛隻要極力嘶喊,他們就會認她是母親。

不準你喊,不準你喊。雷鋼和雷紅一邊叫,一邊把她推向門外。

媽媽想你們,媽媽愛你們,媽媽……

出去,出去。雷鋼用頭頂著她的腰,雷紅雙手推著她的屁股。

雷誌雄從臥房出來,對歐陽橘紅說:雷鋼和雷紅不想看到你,你知趣吧。

回到廁所旁的工具房,歐陽橘紅默默流淚,流了三個多小時,眼眶裏的水都流幹了,再也流不出來了。沒想到雷鋼、雷紅也不要她了。歐陽橘紅躺在床上呆呆地望著四處布滿蜘蛛網的天花板。那一夜她張著眼睛看了一通晚的天花板。後來她對我說,一輪圓月剛好透過小窗口,掛在天花板上,圓圓的月亮裏有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她就對著月亮裏模模糊糊的人影說,嫦娥啊!嫦娥!人們都同情你寂寞,同情你獨守空房,其實你比我好,你的寂寞裏帶著希望,你獨守空房,是等待,有希望的等待,我呢?我的寂寞,孤獨是無望,丈夫沒了,兒女沒了,親情沒了,友情沒了,我還有什麼?我什麼都沒有了。

蒸洲到濟南隻有早上七點半一趟列車。第二天早晨,歐陽橘紅顧不上修飾零亂的頭發和通紅的雙眼,天剛亮,她就去了火車站,比雷誌雄先到一個小時。

雷誌雄領著雷鋼和雷紅到車站時,歐陽橘紅開始沒看見他們,正伸長腦殼四處了望,聽到雷誌雄說:雷鋼,你帶妹妹在這裏等我,爸爸去商店買東西。這時,才看到他們。

歐陽橘紅把玩具汽車和洋娃娃,默默地遞給雷鋼和雷紅,明知叫他們不會答應,就沒把小鋼,小紅幾個字叫出口了,但她內心裏,在痛苦地嘶喊著,小鋼,小紅,仿佛聲聲都沾著血絲,帶著痛苦。她彎下腰,一手將雷鋼和雷紅攬進懷裏,眼淚無聲地往下掉。

雷鋼在她懷裏邊掙紮,邊哭著說,賤媽媽,流氓媽媽,不要臉的媽媽。一年多來,雷鋼第一次喊出媽媽兩字。盡管媽媽前麵還帶了“賤、流氓、不要臉”這樣一些修飾詞,但她畢竟還是聽到一聲聲媽媽。她把雷鋼和雷紅摟得更緊,仿佛是懸崖絕壁上,死死抓住一根樹滕。雷鋼在掙紮時,衣袖上拉,雪白的小手臂上有幾道印子,再看雷鋼臉上,也有被抓破皮的痕跡。小鋼,這是怎麼了?怎麼了?雷紅說,同學打的,同學罵哥哥,說流氓的兒子也是流氓,哥哥和同學打了一架。

雷鋼頓時一臉通紅,猛一用力,將她推出二步遠。雷鋼口裏惡狠狠地罵了一聲下賤,便拖著雷紅從她的懷裏跑開了。歐陽橘紅和玩具汽車、洋洋娃娃一道四腳朝天仰在地上,她半天還沒反應過來。等她反應過來,雷鋼帶著雷紅跑到了雷誌雄剛去的商店門口。雷鋼的小眼睛裏朝她射來仇恨的光,她全身一哆嗦,那個與八歲小孩極不相稱的眼神,就這樣惡毒地刻進了她的記憶。

歐陽橘紅的眼眶像一個蓄水池,水流幹了,幾個小時後,又蓄滿了,淚水又像下雨一樣淋在臉上。

一切希望都破滅了。親生骨肉不認她,活著幹什麼?活著還有意義嗎?雷鋼的眼神,那聲“下賤”,像烙鐵一樣深深地烙在她的心上,將永遠成為她的一塊心病,像癌症,無法醫治。

楊琳說,那天晚上我拉肚子,每隔三十分鐘跑一次廁所。我記得是古曆十四,上半夜,天空中的烏雲太厚,圓月躲在烏雲裏麵,天空上像塗了一層黑漆。我前幾次拉肚子,都是拿著手電去的。下半夜,再去上廁所時,烏雲跑了,但我仍然帶著手電。楊琳說,我路過歐陽橘紅住的工具房時,首先沒看到那灘血,隻感到一股腥味,那是一個轉角,月亮也不往那裏去,我打開手電一照,一灘黑紅的血從門縫裏流了出來。我用力撞開門時,歐陽橘紅手腕上的血管被割開,人已經昏過去了。

何犛在心裏說,橘紅你放心,我知道楊琳是你的救命恩人,我一定會代你照顧好楊琳,替你報答她對你的救命之恩。

一個療程剛完,楊琳的頭發掉了一半,臉黃得像放多了堿的饅頭,過去肉嘟嘟的圓臉上,現在除了臉頰上一張皮,就是一邊一塊高高凸起的骨頭。老鉗工也像癌症病人一樣,臉上也隻剩下一張皮和兩塊凸起的骨頭;老鉗工的臉不發黃,卻發黑;頭發沒掉,但白了,楊琳第一次住院,做腫瘤切除手術時,他的頭發還沒白。

醫院通知老鉗工,下星期一,要預交一萬五千元醫療費。醫院雖沒講,星期一沒預交,就要楊琳停藥出院,但設了交錢期限,後麵的話就不言而喻了。

他在老溝林場省吃儉用,存了五千塊錢,加上這兩年的積蓄,他的財富到了七千元。平時,一分錢想掰開做兩分錢用,要積累一筆錢,找到歐陽橘紅後,和她結婚用,沒有錢,怎麼能保證讓橘紅過上幸福生活呢?距星期一隻有兩天了,老鉗工手裏隻籌了一萬。一萬還是工廠預付的。這些年工廠在生死線上掙紮,職工有三個月沒發工資,能預付一萬元醫藥費也夠人道了。前幾次預交醫藥費,他家裏的電視、冰箱,凡是值百元以上的家具,都進了當鋪,餘下五千,老鉗工就算把自己押上也無法抵來五千元錢。

要不要借給楊琳?不行,那錢,誰也不能動,就算楊琳的病好了,老鉗工十年內都無法把債還清,這錢,他是替歐陽橘紅存的。

橘紅,你現在還好嗎?一個女人,夫離子散,孤苦淒涼,能好到哪去?沒有這筆錢,怎能把橘紅從水深火熱的淒慘困境中解救出來?他仿佛看到了一張蒼白的臉,臉上的縐紋就像幹涸了的稻田,到處布滿溝溝叉叉;一身肮臟的衣服,縐縐巴巴,散滿了星星點點的痕跡,弓腰駝背,仿佛無力再承受生活之重。

如果星期一交不齊一萬五千元錢,醫院停藥,要楊琳出院,怎麼辦?見死不救?楊琳當年如果見死不救,今天還有找到橘紅的希望?還有機會讓他贖回過錯,讓橘紅過上幸福生活?沒有。這些希望都是楊琳給的。

他站在窗口,看見老鉗工進了醫院大門,便出了腫瘤科,在住院部門口等老鉗工。

眼前的男人,一頭白發,一臉皺紋。疲憊像刀一樣,把這個比他高一個頭的男人,削了一節。楊琳的病如一付重擔,壓在老鉗工肩上,整個人仿佛都在往下沉。

錢準備好了嗎?

沒,跑了五家親戚,不好意思開口,白跑一天。老鉗工連聲歎氣。

我借給你吧,話到喉嚨口還是沒說出來。陪著老鉗工歎了一陣氣後便急急地回家了。他第一次沒和老鉗工交代病房的情況,他不敢再停留,不敢再看老鉗工無助的倦容,他怕忍不住把“我借給你”說出來。

第二天上午,何犛取了五千元錢,出了銀行,直奔醫院。昨晚,橘紅在夢中對他說,救楊琳就是救她,難道你連我都不救?他問橘紅在什麼地方,如何聯係,橘紅說,你救了楊琳,就會知道我在什麼地方,我們就能相見了。

他把一包錢給老鉗工時,老鉗工說,昨晚,楊琳的兄妹,送來了五千元,暫時不要了,謝謝你的好心。

何犛收到歐陽橘紅的來信一個月了,但她的人還沒有來。

會來的。一定會來的。信裏講了會來,就一定會來。何犛深信無疑。他隨身帶了一張凳子,每天坐在街口等歐陽橘紅,怕她找不到竹溪街47號。

竹溪街47號,是兩間臨街的磚木結構平房,他的祖業,有七十多年曆史。

何犛在老廠上班時,戶口還留在竹溪街。他從老溝林場回到竹溪街後,居委會把他安排在居委會辦的印刷廠裏做鑄字工。每天將用壞了的鉛字,放到一個土爐子裏溶化,將鉛水灌入一個個字模裏冷卻,再變成一個個鉛字擺放在字架上。上次,他去南京,後又去北京,剛好是印刷廠麵臨倒閉,處在下崗狀態沒人管。後來印刷廠改製重組為印刷集團,全市的納稅大戶,排版全用電腦,他這鑄字工,就去守門衛做了傳達,還負責報紙信件的收發。

何犛一個月沒上班了,天天坐在街口等歐陽橘紅,印刷廠通知他,再不上班就除名。

老牛叔,你去上班,我幫你等歐陽橘紅,我保證不離開這裏一步。何青山說。何青山住在竹溪街三十九號,何犛和何青山的父親小學時是同學。何青山也在印刷廠上班。

她不認識你,你也不認識她,你等?白等?

老牛叔,你去上班吧,不上班,廠裏要除你名。

除就除。反正不等到橘紅,我就不上班。

信是假的,我偽造的,老牛叔,我對不起你。劉青山那句信是假的,我偽造的,沒說一百次,至少也說了九十九次。

你想騙我回去上班,就說信是你偽造的?明明是歐陽橘紅寫的,你偽造得出來嗎?

信絕對是我寫的。我找一個從北京寄來的信封,用退字靈退掉信封上的字,再重新寫上地址。地址也是我瞎寫的。

吃了飯沒事做?做你的事去,少在這裏煩人。

天空碧藍如洗,太陽早早曬在清洗過的雪亮的窗玻璃上。

這些天,當第一抹朝霞映到窗戶上,他立刻起床,洗一把臉就去打掃衛生,先抹擦窗戶上的玻璃再掃地,不但掃家裏,還要掃他家附近一二百米遠的街道,把別人家的門外也掃了。他自己家裏,隻要落根頭發絲般大小的垃圾,就隨時拿起掃把,保持絕對整潔。

老牛,歐陽橘紅不會來了,還掃什麼?

會來,她來信講了來,就會來。

我這輩子,對不起橘紅,把她害得太慘了,夫離子散,家沒了,差點連命也沒了,好慘啊!我不找到她,贖回罪過,死後下地獄,閻王老子也不會讓我安寧。

你不也害了寡婦?

不一樣,不一樣。寡婦我怎麼害了她呢?親都沒親她一下。

何犛掃完街半小時後,兩家早餐店的桌子旁都沒有空位了,擺在店外的爐子上,通紅的火焰像飄楊的紅旗。把蒸包子、饅頭的鍋放上去後,就看不到旗幟般的火焰,隻看到騰騰的熱氣。

他鎖上門後,買了兩個包子,邊吃邊急急地往外走。昨晚,他夢見了橘紅,橘紅臉上瘦得隻剩一張皮,額上的皺紋足有一厘米深,憔悴的麵容,補釘加補釘的衣服,好可憐的。怎能不慘?一個女人還有什麼比夫離子散更慘的?今天橘紅一定會來,有一種預感,尤其是昨晚那個夢。橘紅在夢中對他說:我明天上午到,你來車站接我。

老牛叔,你終於相信我了?這是去上班吧。

劉青山你真煩人,又來了!上什麼班?我去火車站接歐陽橘紅。

劉青山突然跪在他前麵,說,老牛叔,我錯了,不該用假信騙你。我跪下向你認錯,你就相信我一次。他看到劉青山出了眼淚。劉青山還說,老牛叔,你就相信我一次!你要再這樣下去,出了事,我負不起這個責哎。

莫明其妙。誰要你負責?年輕伢子,不懷好心,看不得你老牛叔高興?

竹溪街在火車站附近。坐在竹溪街就能聽到火車進站的聲音。從他家裏出來,十分鐘就到火車站。蒸洲站是大站也是老站,一九二二年修建的。小時候,他覺得這廣場老大老大的,廣場上見不到幾個人,現在看這廣場太小了,尤其是火車進站,車站出口人就起了堆,要想找人,隻能在人縫中瞅來瞅去,盯著一個個人看。何犛坐在一塊水泥板上,那塊水泥板剛好對著車站的出口,不管南來也好,北往也罷,隻要有火車進站,隻要有人出站,神經就高度緊張,怕錯過時機,接不到歐陽橘紅。

夕陽西下,又有從北京方向來的列車準備進站了。一聽北京方向來的,精神一振吸了鴉片似的。他想,橘紅一定在這次車上。車站廣播說,北京來的一次特快列車很快就進站了,服務員請做好接車準備。這時,他眼睛瞪得溜圓,眼皮一眨不眨盯緊出口。橘紅雖在蒸洲工作過,但估計她沒到過竹溪街,那時竹溪街並不出名;就算曉得有個竹溪街,也找不到他住的地方。歐陽橘紅來了後,就不讓她再離開蒸洲了,他要辦個熱熱鬧鬧,體體麵麵的婚禮。都一把年紀了,再生個孩子已不現實,盡管不可能生孩子,他也要把家搞得紅紅火火。老溝林場存的五千塊錢,加這幾年的積蓄,都是計劃和歐陽橘紅成家用的。他要讓橘紅,在溫暖的家裏,渡過幸福美滿的晚年。

從車站出口朝裏眺望,從北京過來的列車在站內緩緩地停下來。有人從列車上下來了,人像河水一樣,朝出站口流過來。他仿佛看到一張蒼白的臉,臉上的縐紋就像幹涸了的稻田,到處布滿溝溝叉叉;一身肮臟的衣服,縐縐巴巴,散滿了星星點點的痕跡,弓腰駝背,無力再承受生活之重的橘紅,到了站台出口。她的腳步那樣艱難,那般沉重,每走一步,都帶著人生的苦難,帶著心靈的創傷。他張開雙臂,迎接夢中的苦人兒——他深深地牽掛著的橘紅。

歐陽橘紅還沒原諒他。一定是發完信後又後悔了,所以沒來。去北京,當麵向歐陽橘紅道歉。

這是他第二次去北京。

第一次是回蒸洲第三年,也是楊琳去世的那年。他先到南京,再去北京。他找到了南京化工廠。早晨八點,他站在工廠門口見人就問,問到下午四點,都說不認識,他有些灰心了,正尋思怎麼辦時,有個女同誌說,我知道這個人,十年前調北京了。他又問,北京什麼單位?女同誌說,不知道。又說,應該也是化工單位。他在北京轉了三天,北京化工廠坐南還是坐北仍說不清。北京人不知道北京化工廠在何處,這真是怪事。他買了一張北京地圖,地圖上也沒標明北京化工廠的位置。

怎麼辦呢?怎麼辦呢?他在天安門廣場邊走邊想,踏著碎步,腳尖抵著腳後跟。他也不知走了多少回合,兩個警察過來,扭著他的手,把他送上了警車。審訊時,才知道警察把他當特務,說他是用腳步丈量距離。警察不肯放他,非要竹溪街居委會來接人。後來是他侄女何美寧代表竹溪街居委會把他領了回來。

這次一定能找到橘紅,信封上有具體地址,劉青山說,這都是假的,扯他的蛋,這伢仔怎麼這樣壞?明明是歐陽橘紅給他回的信,他為什麼要說是假的?

車箱裏,就像當年工廠放露天電影,角角落落裏都擠滿了人。他早作了準備,臨走時,在竹溪街郵電所讀報欄裏撕了三張報紙。一上車,就在座位下占了一個剛容他躺下的地盤。三張報紙鋪在他的地盤上,彎下腰,腦殼往坐位下一伸就躺下了。座位上坐個女人,他腦殼往座位下鑽時,沒注意看座位上的人,躺下後,眼睛裏是一雙高跟鞋;車箱裏彌漫著劣質煙味和旅途中的汗酸臭氣。火車在行進中搖晃,他在搖晃中做了一個美夢,他的行動,感動了橘紅,橘紅原諒了他,回到了他的身邊。橘紅也比過去更年輕,更漂亮,每天一張甜密的笑臉可親可愛。

何犛根據信封上的地址,找了五個多小時,找到了皇城根路二百五十八號。開門的是一位圓圓胖胖的大嬸。

找誰?大嬸問。

找歐陽橘紅。

沒這人。

她就住這旮旯。他不自覺講起了東北方言。

沒有這個姓。大嬸說完,順手就將門關上。他立即伸一隻手進門逢裏。

哎喲!誇張地大叫。

幹嗎?一張飽滿的圓臉充滿怒氣。

哎喲。夾了手。

沒傷著吧。大嬸臉上怒氣少了一些。

沒傷,沒傷。他朝手上吹了口氣,似乎這一吹就好了。

他抓住時機纏上了大嬸。

大嬸,你告訴我實話,歐陽橘紅在家嗎?

告訴你了,沒有這個人。

她就住這旮旯。拿出信封給大嬸看。

大嬸看了信封說,這是東皇城根二百五十八號。你去西皇城根二百五十八號看看。

他敲開西皇城根路二百五十八號的門,出來一個大男人。一米八的個子,臉盤足有臉盆大,嗓門如雷。

幹啥?!幹啥?!“幹”字從那大男人口裏出來,嗓音又粗又重,象鐵一樣朝他甩過來。“啥”字仿佛在大男人的口裏轉了一圈。這人不是一個善主兒。

找歐陽橘紅。

什麼歐陽橘紅?沒這人!

他欲再講什麼,一張破舊的紅漆大門早把他關在門外。

橘紅在哪一個皇城根?不在東皇城根,就在西皇城根。她為什麼不肯見我。憑直覺這個西皇城根是橘紅的家。要不然,那個嗓門如雷的男人不會這樣粗暴無理。

西皇城根二百五十八號對麵有一家旅店,叫為民旅店。何犛決定住為民旅店,每天看著西皇城根二百五十八號,不信橘紅永遠不出來。他掏出竹溪街印刷廠的工作證,問服務員:有臨街房子嗎?服務員看了他一眼,仿佛在打量他的身份。他又說:我喜歡住敞亮的房子。

打開旅店房門,三步並作二步衝到窗前。好,太好了,窗口正對著西皇城根路二百五十八號。一看那破舊的紅漆大門,就知道這不是富裕家庭,粗門大嗓的男人,絕不是幹部,很可能是搬運工,幹粗活的。這男人是橘紅的什麼人?他胸口疼痛了一下。不是的,絕對不是的,橘紅不會找一個粗魯男人,可能是客人,或表兄什麼的。

“嘭嘭”,服務員敲門送開水。他的眼睛望著紅漆大門一動不動,口裏說:請進。服務員把開水瓶放下,準備出去。他問服務員,同誌,你們西皇城根有沒有一個叫歐陽橘紅的?服務員說,不認識,西皇城根的人多著呢,不可能都認識啊。不認識?就說明歐陽橘紅在這裏。這是北京,又不是竹溪街,這麼多人怎麼會認識呢?

二天了,西皇城根二百五十八號沒進去一個女人,也沒出來一個女人。一天不出來,二天不出來,三天還不出來?一個星期過去,西皇城根二百五十八號還是沒有一個女人出進。有後門?歐陽橘紅一定是從後門出進了。

西皇城根旁的一小胡同裏走出一個女人背影,背影太熟悉了,是她,橘紅,輪廓,高矮,走路的姿式,都是當年的歐陽技術員。終於等到了。他一輩子也忘記不了那背影。這背影與當年也有了一些區別,頭發白了,背有點駝了,不像當年一樣飽滿,瘦了,仿佛一股風就可以把她吹起來。受了這麼多罪,吃了這麼多苦,能不把頭愁白?能不把背壓彎?能不把人急瘦?

他緊緊跟在女人後麵,怕那背影消失在夜幕中。也許是跟得太緊,太急切,女人發現有人跟蹤,步伐漸漸地加快。見女人加快步伐,他也加快。女人拐過一個胡同,又返回到西皇城根路,然後又上了西四北大街,哪裏人多就往那裏跑。他跟著拐過胡同,緊緊跟在那女人身後。

超到女人前麵去,看到底是不是橘紅。加快腳步,眼看就要超過背影,女人突然拐彎,進了一個窄窄的巷子。超不過了。超不過那背影,但背影也擺脫不了他的視線。不知跟蹤到了什麼地方,也不知跟蹤了多久,反正背影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後來那背影進了派出所,他沒發現那是派出所,懵懵懂懂地跟了進去。

從過去的客運碼頭起,沿洞庭湖修了一條十四公裏的沿湖風光帶。風光帶路寬六車道,臨湖一旁修了亭台樓閣;曲曲彎彎的人行小道;大理石桌椅,走累了,供行人、遊客坐下休息;三百多米的浮橋從風光帶伸進湖麵,浮橋盡頭是一座亭子,給遊客近距離觀賞洞庭湖。沿湖風光帶有五座這樣的亭子。

站在臨湖廣場眺望湖水,忙碌的湖麵見不到一艘客輪,一湖的駁船,裏麵的貨物不是沙子就是煤碳,堆得小山似的。小時候這片湖麵來往最忙碌的是客輪,客輪最高的有四層,記憶中四層的客輪,那豪華能趕上現在的五星級賓館。十歲那年,父親帶他坐過一次,從蒸洲下漢口,船上有商店、餐廳,還有睡覺的地方,幾十年來,他固執地認為,坐船比坐火車舒服。

現在的臨湖廣場,以前叫臨湖碼頭。他年輕的時候湖麵汽笛一響,不是有客輪靠岸,就是有客輪起航。“嗚嗚”的汽笛聲,白天黑夜比賽似的都不肯停。竹溪街距臨湖碼頭不到五百米,小時候他夜夜伴著客輪的汽笛入睡。

這天一大早,一陣北風括過來,他站在臨湖廣場上看著一湖的波浪撞擊湖灘,大概是八點來鐘,風停了太陽出來了,火紅的斜陽照在他的身上,一個長長的影子從他的身體裏跑出來了。太陽曬到了頭頂,長長的影子又回到了他的身體裏。他想再聽一聽悠揚嘹亮的輪船汽笛,隻要湖麵汽笛一響,橘紅又會坐著輪船回蒸洲。

橘紅是從這湖麵上坐船走的。楊琳說,四層大客輪。他記得那種大客輪是重慶到南京的,從長江進洞庭湖停靠在臨湖碼頭,再隨洞庭湖水北出長江,東下南京。

楊琳說,那天大霧,票上寫的九點開船,實際到十二點才開。這是老天爺替他挽留橘紅,為什麼要逃跑?這是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楊琳和華安都說,他不逃跑,對他和歐陽橘紅的處分最多記大過,如果是記大過,橘紅就不會被發配掃廁所,就不會受盡侮辱和欺負;如果他不逃跑,橘紅至少有個安身的地方;如果他不逃跑,橘紅不會離開蒸洲,不至於心靈破碎,就算雷誌雄和她離了婚,他還可以給她一個家,給她溫暖,給她幸福。橘紅的一切苦難,都是他造成的。

橘紅是被迫走的,她並不想離開蒸洲。楊琳說,橘紅和她分手告別時,流了眼淚。何犛隻要站在臨湖廣場這個昔日的碼頭上,仿佛就看了橘紅流著兩串長長的淚水,依依不舍走向四層客輪。蒸洲是她的傷心之地,為何還這樣依依不舍?對蒸洲她有什麼不舍?一定是為了他,為了他這個不爭氣的膽小男人。橘紅早預料到這一走難能相見。

橘紅過得好嗎?一個夫離子散的婦人,一個孤獨的婦人,一個受盡欺負和侮辱的婦人,她能過得好嗎?他仿佛看到了一張蒼白的臉,臉上的縐紋就像幹涸了的稻田,到處布滿溝溝叉叉;一身肮臟的衣服,縐縐巴巴,散滿了星星點點的痕跡,弓腰駝背,仿佛無力再承受生活之重。

美麗而善良的女人,因他的過失,淪落到如此悲慘境地。一股傷心的、悔恨的淚水交織著湧出了他的眼眶,他蹲下來,抱著頭嚎啕痛哭。

是洞庭湖水把橘紅送走的,先把她送到長江,再往東,就把她送到了南京。他每天都對著洞庭湖水說,求你了,進長江後,莫往東走,往北吧,去北京替我把橘紅找回來。自從第二次從北京回來後,他幾乎天天來一次臨湖廣場,有時在廣場上一呆就是一整天,有時是半天,仿佛是在等待洞庭湖水給他的回信。

望著送走橘紅的湖水,他傷心得要哭,隻是以往都把哭聲藏在心裏,不像今天哭聲野馬似的跑出來。

哭聲驚動了廣場上的遊客,有的停下腳步,一旁遠遠地看著;有的邊走,邊回頭望著他。

橘紅啊,橘紅,楊琳說你走時依依不舍,你明知我在找你,你也給我回了信,而且還說要回蒸洲,怎麼又變了?我去北京找你,你怎麼又不理我了?你還在生我的氣,在懲罰我?

哦,哦。女人的叫聲。何犛感覺到隔壁的床在搖晃,像兩人在床上打架。王老板強奸那女人?

兩間祖傳平房,一間租給了王老板,一間自己住。王老板前天才住進來。以前的房客是一個月一個月交租金,王老板一次交了二千九。他說,多了。王老板說,一年的,一個月交一次麻煩。一次交一年沒有優惠。王老板說,你數數,一年房租二千四,五百元押金。

一定是王老板強奸那女人。一個女人被男人強奸,是多麼痛苦的事?一輩子就完了,王老板做這種缺德事,不怕遭報應?不行,這事出在他的出租屋,他得管,救女人也是救王老板。

王老板之前,房子租給一個四十六歲的長沙女人。長沙女人看上去四十來歲,她自己說,四十六了。長沙女人早上出去,天一黑就回出租屋,他不知道長沙女人做什麼工作。長沙女人不說,他也不問。出租屋裏沒有電視機,長沙女人每天晚上到他的房子裏看電視,一般看到深夜十一點,有時看到十二點。有次到了零晨一點,長沙女人坐在電視機前,還沒回出租屋的意思,他實在撐不住了,要睡了,長沙女人也看出了他的困相,便說,何爹,你先睡吧,好有味的,我把它看完。

那時正是夏天,長沙女人不是搬個西瓜,就是拿兩個冰琪琳來看電視,就像回家一樣。讓他最難受的是長沙女人穿吊帶裝,一條深深的溝,全露在外麵。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有幾次那對圓圓的肉包子貼到了他背上。

偶爾,天黑了,長沙女人沒像往日回到出租屋,他的耳朵就留到了門外,門外遠遠的,有絲絲長沙女人的聲息,他就捕捉到,那段時間,他的耳朵比狗鼻子還靈。後來他單方麵撕毀協議,長沙女人的租期還沒滿,就把她趕走了,少收了長沙女人一個月房租,做撕毀協議的補償。

這樣下去,肯定要犯錯誤。他不可能和長沙女人結婚,一旦出了事,他無法對長沙女人負責。不找到歐陽橘紅,沒贖回他的過錯,他不可能和別的女人結婚。他害了一個歐陽橘紅,不能再害別的女人。

房子空了半年。不是沒人租,有兩個女房客來看過房,也中意他的房子,一見是女人,就說房子不租了。他要租給男房客。

他故意大聲咳嗽,連咳兩聲,隔壁仿佛沒聽到,又大咳兩聲,女人的叫聲還沒停。

祖上建這平房時,沒考慮隔音,隔壁的任何響聲,就算是放屁,兩邊都能聽到,王老板不可能聽不到他的咳嗽聲。可能是女人的反抗強烈,王老板專心對付女人,才沒聽到咳嗽聲。他拿起筷子,打鼓似的,朝桌上猛敲。這聲音不僅響亮,還剌耳,王老板再聽不到,就隻能敲門了。

哦,哦,女人還在叫,剩下最後一口氣似的。要死了,要死了。

何犛明白了,王老板不是沒聽到,是聽到了裝沒聽到。敲門,看你還裝。他用拳頭朝門上擊打,邊打邊喊,王老板,王老板。出租房裏安靜了,仿佛裏麵沒住人。

何爹,打擾你了,對不起啊。送走女人後,王老板對他說。

你老婆?他明知故問。

不是。

你強奸她,不怕作孽?搞了不負責,傷天害理。

強奸?何爹,你真搞笑,我是給她快樂,怎麼是作孽?她反抗?快活得叫。

居然說是快活,還笑嘻嘻的不知反省,這王老板真沒救了。

我是過來人,有這方麵的教訓。他把和歐陽橘紅的故事講給王老板聽後,就後悔了,為什麼要和這個沒救了的人說話?

隔三空五,王老板就帶個女人進了出租房,次次都有叫喊聲。想和王老板說,收回出租房,又找不到理由,話到口邊轉了二圈咽回去了。他作孽,關我什麼事?沒有女人的夜晚,王老板就到他的房子裏看電視聊天。王老板說生意場上的事,他像聽外星人的故事。他和王老板講橘紅和尹貴香的事,講完後,就想起來了,和王老板說過幾次了。王老板每次都聽新鮮故事一樣認真。

講個夢給你聽,莫生氣啊。

不生氣,生什麼氣?

我昨晚做個夢,進了一座雕龍畫鳳的宮殿,裏麵金碧輝煌,太富貴了,連呼吸仿佛都要偷偷摸摸,雙腳像輕飄飄地飛,怕弄出半點聲響。宮殿分前殿、後殿、左殿、右殿,共有一二十間。我從左殿到右殿,從右殿到後殿,無目的地在各殿之間穿來穿去。我不知到了什麼地方,也不知去幹什麼。

何犛。

聽到叫我的聲音。循聲望去,卻不見人影。

誰叫我?心裏發毛。

何犛。聲音又在喊。

每到岔路口,聲音指路標似的又響起來。循聲到了有九龍壁的宮殿裏,牆壁上的九條龍和宮殿的柱子都是用黃金鑄的。柱子上也雕著龍。九龍壁和柱子上的龍仿佛都是活的,帶著一道道金光,搖頭擺尾,呼之欲出。九龍壁慢慢地收縮,眼前突然射出一股股金燦燦的光,金色的光線盡頭,小橋流水,鮮花盛開,牛羊滿地;那裏的人一個個喜笑顏開,這風水寶地是何處?抬頭一看上方兩大字——“天堂”。九龍壁一翻,天堂便變成地獄。地獄裏個個衣衫襤褸,到處都是油鍋、銬鐐。有的人象牛一樣在背犁,有的背上背著一塊塊大石頭。九龍壁慢慢地合攏,天堂和地獄都被關在九龍壁的後麵。突然,宮殿變成了會客室。古色古香的紅木沙發像拋了光,閃閃發亮。上首坐著玉皇大帝。

什麼名字?玉皇大帝問。

何犛。

何方人氏?

蒸洲府。

蒸洲府何犛?

玉皇大帝翻了翻身邊的小冊子。小冊子就像你們生意人記電話號碼的小本本。玉皇大帝看完小冊子,說,何犛坐一旁等著。

王虎。從事何職業?玉皇大帝問。

經商,人稱王老板。

商人王老板,淫女無數,淫後無一承擔責任,即刻起下地獄。蒸洲府何犛,有自省之心,給你一次機會,找到歐陽橘紅,贖回過失,再聽候處理。

王老板聽後,哈哈大笑。何爹,這樣好的夢,我生什麼氣?

好夢?下了地獄還好夢?

何爹你不會解夢,我會解。夢是老天爹托來的,老天爹講的是暗語,就像外國話要翻譯一樣。夢是反的,說下地獄,翻譯過來就是上天堂。我王老板不進天堂,誰進天堂?凡和我睡過的女人,我都把她們帶到了天堂,她們的叫喊,是她們在天堂裏狂歡,是幸福,是興奮。

狡辯。他正色說。王老板,你去進你的天堂吧。現在我正式通知你,一星期後請你搬出去。

何犛張開眼睛慢慢把頭向左移動,看到打點滴的架子,還有一個藥瓶,再看自己的手背,連著一根塑料管,還貼一塊小膠布;再抬頭看牆壁時,牆上的電視機正在播北京電視台的新聞。醫院?什麼醫院?怎麼到了醫院?什麼時候來的?我不是出院了嗎?這醫院和上次不一樣,這是什麼醫院?

叔叔,醒了?

我在哪?你把我送到哪個醫院了?他問何美寧。

北京皇城根醫院,你暈倒在為民旅店的走廊上,幸虧你身上有電話本,醫院才找到我。你昏迷了三天。我是今天早上到的。嚇死我了,叔叔,你一個人跑來幹嗎?多嚇人?

北京?我到北京來了?

他想起了在蒸洲三醫院住院的事。何美寧說,你倒在竹溪街郵電所的郵筒邊,人事不省。

那天,一起床,頭爆炸般地疼痛,惡心要嘔似的,他沒把這疼痛放在心上,吃完早飯去了郵局,剛把信放進郵筒眼前一黑,一股血往腦上衝,頓時,四肢無力天翻地轉。第三天,頭不痛精神也好,可以起床了。他對何美寧說,我不住院,你幫我把出院手續辦了。

不行。謝醫生說,你的病很危險,要觀察,要切片,才能找到病因。

騙人,醫院都騙人,想搞錢,我的錢不會給醫院,要留著,橘紅來了要用,要裝修房子,我可以將就,但不能委屈橘紅。

橘紅,橘紅,病到暈過去了,還橘紅。叔叔,你也該想想自己了。

你回去吧,我不要你護理,宇文明年高考,回去照顧宇文。他不想和何美寧爭,知道何美寧是為他好,也知道何美寧是不可能理解他的,於是,他轉換了話題。

宇文爸爸在家。

你不回去,我把針頭撥掉,說著,做出撥針頭的樣子。

何美寧的背影剛離開病房門口,他就按了床頭按扭。護士問他什麼事,他說,找謝醫生。謝醫生是他的主治醫生。

病情還沒確診,不能出院。謝醫生說。

什麼確診,我隻是頭痛發暈,現在完全好了,還要什麼確診?你們還不是想搞錢?告訴你,我不上當,我的病好了,現在就給我辦出院手續。

今年滿七十二歲,來日不多,焦慮和緊迫感火一樣燒到了眉毛。從老溝林場回蒸洲二十八年了,尋找橘紅至今無果。他必須再去一次北京,再拖兩年就身體吃不消了。從蒸洲三醫院出院後,手腳像充足了電似的完全可以再去北京。上次假如不是眼睛發花,跟那女人跟到派出所,就守著為民旅店盯住258號,可能早就見到橘紅了。這次到北京,仍住為民旅店,還是上次住過的房子。

橘紅救了我?

叔叔,你醒醒吧,旅店服務員救了你,是他們把你送到醫院,醫生說,慢送十分鐘,你就沒命了。你的旅行箱還在旅店,我剛才和旅店打了電話明天去結賬,再把旅行箱拿來。

從北京回來,剛下1次特快列車,何美寧要直接送他去醫院,他不肯,要回竹溪街。他在北京做了腦瘤切片手術,醫生對他說切片結果時是輕描淡寫,說腦部有個瘤子,可以切除,也可以吃點藥讓它慢慢消除。醫生對何美寧說結果時,等於宣判了他的死刑。他從病房出來,準備問醫生什麼時候可以出院,離辦公室門口還有一步時,聽到醫生對何美寧說,惡性腦瘤,癌細胞已經擴散,建議保守治療,病人有什麼要求,想吃什麼,盡量滿足。

回到竹溪街,何犛第一件事是寫遺囑。這些年,他省吃儉用有了五萬元存款。這次去北京的旅費加住院費,花了一萬六,何美寧辦出院手續時,他站在何美寧身後,見何美寧把九千元鈔票塞進醫院的收銀台時,心痛得快要流眼淚了。這些錢都是計劃留給橘紅的,是讓橘紅過上好日子的希望和保證,上次在蒸洲三醫院住院,大病醫療出了百分之八十,自己還交了三千五,這次是全費,百分之百的自己交。交的不是錢,是希望,是性命。他活著的希望和意義,就是贖回年輕時的過失,讓橘紅過上好日子,把錢都花了,就算找到橘紅,還有能力、條件讓橘紅過上好日子嗎?那一把把的錢交得他心裏發顫,好像受了驚嚇似的,抖動。

存折上,還有三萬元,這錢無論如何都不能動了。他沒有兒女,侄子輩的,也隻有何美寧,何美寧是他惟一的親人。外人眼裏,他們不是叔侄,是父女,事實也是這樣,上次在蒸洲三醫院住院,醫生和病友都說,何爹你女兒真孝順,在北京住院,病友也說,您這閨女真細心。何美寧一家三口,兩人的工資加起來每月不足三千。何美寧的兒子宇文在一中讀書,前年升高中,離公費線差四分,一千元一分,四千元,何美寧舍不得出四千元錄取費,準備放棄一中,他堅持要宇文進一中,四千元錄取費由他出了,不但出了錄取費,還交了學費。

美寧:

叔叔過世後,三萬元存款,一萬歸你,另二萬請你交給歐陽橘紅。兩間房子,一間給你,出租收點租金補貼家用;另一間給歐陽橘紅。家具等物品,全部歸歐陽橘紅。

叔叔要找到橘紅,讓她下半生過上好日子的心願沒有實現。叔叔去世後,你要替叔叔繼續尋找,找到後,給你橘紅阿姨買兩身好衣服,不要再穿得叫化子一樣破破爛爛,買些補品,給她補補身子。你橘紅阿姨比我大四歲,老了,生活不方便,你要把她當嬸嬸一樣看待,照顧我一樣照顧她。

叔叔:何犛

寫完,兩滴淚水掉在紙上,還好沒掉到字上在空白處。

三十七年轉瞬即逝,傷心的往事都風一樣刮過去了,但有個人像血管裏的血液支撐著她的人生,那人就是楊琳,她的恩人。歐陽橘紅曾托蒸洲公司的領導打聽楊琳,他們給她提供了三個叫楊琳的人,但年齡都對不上。她要趁有生之年,回去看看楊琳。

歐陽橘紅要一個人回蒸洲,雷紅不放心,非要陪同母親一

道來。

楊琳的老伴退休後,在生活區路邊樹下搭建了一間小修理店,專修單車。歐陽橘紅找到小修理店。她對這個老鉗工印象有些模糊了,老鉗工卻一眼就認出了她。楊琳比老鉗工小十歲,楊琳和老鉗工生了兩男一女。大兒子因偷盜坐了牢,二兒子和小女兒下崗了。這些都是她來蒸洲後才知道的。

見到老鉗工,她心裏針紮般的痛。過去,這是一家有名的國有企業,是蒸洲人的驕傲。現在一半職工拿六百塊錢生活費在家待業。怎麼會這樣呢?假如自己當年不離開這裏,會是一種什麼情況?她還遇到了兩個同事,這兩個人,仿佛都成了魯迅先生筆下的潤土,甚至比潤土還寒酸,麻木。同事的麵容雖難以辨別,說起某些往事,卻還依稀記得。

歐陽橘紅調離蒸洲先到南京,偶然的機會認識了部裏一個司長,半年不到就結了婚,婚後就沒回南京上班了。她先在化工部當工程師,那年國務院組建石油化工集團公司,從化工部分了一批人到集團公司,她也分到了集團公司,最後在集團副總工程師的位置退休,現在還兼了兩所大學客座教授。

那年,她和同事去濟南檢查安全生產。那是一家部裏直管的化工企業。她記得,雷誌雄的表舅,在這家廠裏當副廠長,估計是表舅出麵把雷誌雄調回濟南的。一打聽,雷誌雄是一個分廠的副廠長了。這次到濟南出差是她爭取的,當時安排她去蘭州,她找到主管副總要求到濟南。她想念雷鋼和雷紅。

她見到了雷誌雄,是在醫院見的。半個月前,廠裏出了一次安全事故,一台壓縮機爆炸。那晚是雷誌雄值班,接到壓縮機運轉不正常的電話,他到現場指揮排除故障。當時重傷三個,那二個人三天後都脫離了危險。她第一次去看雷誌雄時,雷誌雄還處在昏迷狀況,沒脫離生命危險。三天後,檢查結束,她要回北京了,這時,恰好司長也來了濟南,回北京前,司長陪她去看雷誌雄。雷誌雄醒了,認出了她,還為在蒸洲的絕情道了歉。

知道司長是她再婚的丈夫時,雷誌雄拿著司長的手,說,拜托您。一連說了三次。

雷廠長,什麼事,盡管說。

我不行了,雷鋼,雷紅交你們了。

雷誌雄剛說完,一直盯著儀表的醫生急促地喊,快,快,快送急救室。半個小時後,急救室的門開了,醫生說,雷廠長去逝了。

司長通過關係,將雷鋼辦了美國的公費留學。雷鋼畢業後,留在美國,她的小孫子十歲了。雷紅在北京一所名牌大學教書,去年聘為教授。

歐陽橘紅雖是專程來報答救命恩人,但沒料到會是這種情況。早知這樣,就會多帶一點錢接濟他們,也算是給九泉之下的恩人一點慰籍。 歐陽橘紅要雷紅從包裏拿五千元人民幣給老鉗工。

不能要,不能要。老鉗工一再推讓。

我最困難最絕望的時候,楊琳師傅救了我,是給楊琳的。

不行,不行,您大老遠來看我們,楊琳九泉之下,也會感激您。要是收了您的錢,楊琳也會不安。老鉗工一口一個您。

正在推讓之際,楊琳的二兒子進了修理店。二兒子眼角上還粘一砣眼屎,眼睛張不開,仿佛剛從床上起來,還沒睡醒。二兒子一見錢,眼睛就瞪圓了放亮,他趁老鉗工沒防備,從雷紅手中像搶一樣把錢接了過來。

給你就收下,又不是偷的,哥隻偷了三千就坐了牢,你看好冤。二兒子一邊數錢,一邊數落老鉗工。

替我老爸謝你羅。二兒子數完錢,浮出一臉笑,那笑讓她心驚。

老鉗工無地自容的神態,讓她也有幾分尷尬,仿佛是她做了對不起老鉗工的事。

媽,走吧。雷紅小聲提醒。

母女倆走出修理店,裏麵就鬧翻了天。她隱隱地聽到,老鉗工叫兒子把錢交出來,退回去。兒子不肯,父子倆對罵起來。

何美寧在中信賓館找到她時,歐陽橘紅已買好了回北京的軟臥票。

叔叔從老溝林場回來後,每星期寄一封信給您,天天盼您回信。

歐陽橘紅默默地聽何美寧敘說,何美寧的話語裏,帶著傷感,她知道,何美寧想用何犛的執著來打動她。她一生中,除了何犛,不管誰,也不管是如何的傷害了她,都能原諒,隻有何犛是不能原諒的。保衛科的那個夜晚,是她一生中永遠不能愈合的傷口,走後三十七年,沒來看楊琳,就是無法回首那不堪的一幕。

那個夜晚,是她精神上一個無法摘除的毒瘤。當她聽到了何犛的慘叫時,她還在替何犛擔心。那樣的叫聲,是有人打他嗎?他們會打我嗎?這一想又增了幾分恐懼。保衛科的人捆綁她時,繩子輕輕地挽在她身上,沒用勁勒緊,但她的手臂上還是有麻麻的痛感,不是捆綁帶來的,是手臂長時間返在身後造成的。黑暗的房間裏,她的皮膚浸在潮濕的空氣中,睡意全無。蚊子如幾個集團軍的兵力,把她圍了幾層,房間太黑,眼睛雖看不見蚊子,但耳朵裏全是蚊子的響動。不知是血的原因,還是其它因素,她最惹蚊子,平時在家,蚊子不咬雷誌雄,專咬她,咬了後凸起一個包,奇癢,那癢不是在皮膚上,是心裏,非要用力抓,把凸起的包上抓出絲絲血印才能止癢。蚊子咬了後,既癢又痛的感覺超過了繩子捆梆的痛感。她隻穿一身短衣短褲,手腳的皮肉都露在外麵,讓蚊子美美地飽餐了一晚。一身的包雖然消退了,但留下一片片紅疤,得了皮膚病似的,一直到夏天過去秋天才好。天剛微微亮,她見有的蚊子被血撐得圓滾滾的,歇在角落裏死了一樣,動都動不了。

天大亮時,她聽到了何犛逃跑的消息,心裏有一種強烈的受當受騙的痛苦。她的心裏在滴血。知人知麵不知心,平時那些愛的誓言,在大難來臨時都忘記了?她覺得自己真有些可笑,就為了這個膽小鬼,鬼迷心竅一般,沾汙了一輩子清白。

從聽到何犛逃跑時起,何犛就在她的心裏死了。

何美寧說了如何從南京找到北京,在北京如何被警察誤當特務,第二次去北京,又如何被一個陌生女人誤為流氓的事。何美寧說,三個月前,叔叔昏倒在北京一家小旅店裏,醫生說晚送十分鐘就沒救了。

她看到何美寧用手擦眼睛,淚水沒擦幹,眼眶又紅了;她看了一眼雷紅,兩行長淚掛在雷紅臉上;自己也忍不住要流淚了,她一再提醒自己,不要被何美寧感動了,最後,還是被感動了,看得出,雷紅比她還感動。

原計劃住三天。第一天看楊琳,第二天看看其他朋友,何犛不在看望的朋友之列。第三天陪雷紅上嶽陽樓。見到老鉗工後,她就下了決心,哪裏都不去,哪裏也不看了,她感到這次蒸洲之行是一個天真的錯誤,一股涼意積聚心中,盤桓不散,還往全身浸潤。

小紅,你說去不去?她征求女兒意見。

雷紅說,這位何犛叔叔也不容易,我都被他感動了,去看一看吧,何況一個垂危的人?

拾壹

叔叔,叔叔,你看,誰來了?

好像是何美寧叫他,有時覺得聲音從很遠的地方來,有時又感覺近在眼前。

床前站一個貴婦人,哪裏來的?他隻在電視裏見過這樣的貴婦人。貴婦人白晰的脖子上戴一付寶石項鏈。項鏈像孫悟空的金箍棒一樣,閃閃發光。從外表看,貴婦人頂多六十歲,仿佛從未受過磨難,是從糖水裏泡過來的。

叔叔,橘紅阿姨看你來了。

橘紅?在哪裏?

何師傅,我是歐陽橘紅。

你……是……

歐陽橘紅。

不……不……不是,你們騙我。

叔叔,真是橘紅阿姨。

他閉上眼睛,不再理睬她們。這時,他心裏的橘紅仿佛向他走來。一張蒼白的臉,臉上的縐紋就像幹涸了的稻田,到處布滿溝溝叉叉;一身肮臟的衣服,縐縐巴巴,散滿了星星點點的痕跡,弓腰駝背。

這個何美寧,要騙我也不知找個像一點的來,找個貴婦人,騙得了誰呢?

閉目養了會神,再次張開眼睛,見貴婦人還在床邊,便對何美寧說,叔叔知道你是好心,叔叔在世的日子不多了,你想安慰叔叔。叔叔知道,這輩子見不到橘紅了,就算到了下輩子,叔叔也會把這筆債還清。他又指著貴婦人說,你找這位同誌來代替橘紅,想安慰我,叔叔不怪你,你現在讓她走吧,免得誤了別人的事。

……

© 小說閱讀吧, 版權所有

天津每日趣閱網絡技術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