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陽春三月,我都要攜妻兒去探望嶽母。 為了寄托我們的哀思,為了履行我們的諾言,更是為了了卻嶽母的遺願。
嶽母就安歇在奉化蓴湖一個低平的小山丘上,漫坡是一層接一層,一片連一片的桃樹。正值桃花怒放的時節,但見滿山一派緋紅,才掙脫海麵噴勃而起的融融朝霞撫摸著山坡,撫摸著紅殷殷的桃花,也撫摸著我和妻兒以及安詳地長眠在桃花叢中的嶽母。
山腳邊臥著個小村,村裏人家不多,難見富庶鄉村的紅磚綠瓦。在老舊的平屋間,站著不少斷垣殘壁,依稀可見青青的藤蔓延伸在斷壁間,仿佛在訴說曾經的歲月。偶爾飄來數聲雞鳴幾行狗吠,擊碎山村的寧靜。嶽母就呱呱垂地在這個小村裏。在她遭盡病魔折磨,即將離開對她來說並不快樂的人生時,她把所有對塵世間的懷戀都凝聚在一個情結上,那就是葉落歸根,她要長眠在這個小山丘上,她要永遠麵對並注視著這生她養她的小村。
她這麼做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有著充分的理由。在她的人生如桃花怒放的花季時,為了家庭,為了全家的生計,父母私下把她許給了家道較她家稍許殷實,但年令差距懸殊,容貌更是令人不敢恭維的一個醜漢做填房。於她無疑是晴天霹靂。幾經抗爭,父親咬牙不鬆口,母親含淚苦哀求。生性剛烈的她,在一個淫雨綿綿的夜晚,一個包袱,一雙布鞋,深一腳淺一腳隻身跑了一百多裏路,投奔了城裏家境也不寬裕的一個遠房姨媽家。對家對父母她憋著一股子氣,也有著一份歉疚。其實在她出走後沒久,貧困就相繼吞噬了她的父母,撇下了她的二個弟弟,她卻混然不知的。
為了生存,也為了活出個樣,她先是擺過小攤,後又當過保姆,靠替人縫補漿洗掙幾個糊口的錢。一番闖蕩,幾度風雨。在姨媽的串掇下她在寧波落了家,也找到了一份工作。一晃近10年過去了,當她的生活稍許安頓下來後,她回了一次家,大弟向她哭訴了父母如何懷著對她的依戀和愧疚去世,小弟因為缺醫少藥又怎樣慘死。沒能盡孝,沒能為家盡那怕是微不足道的一點力,讓她自疚、自責,盡管她自己也是在水深火熱中熬煎,但她總不能原諒自己。這個情結纏繞了她的下半生,到死也沒能解開。
為扯大二雙兒女,為能接濟在鄉下的大弟,攥緊每一分錢成了她衡量生活的最高準則。家住江北封仁橋,幹活在西門口,坐公交得8分錢。就為了省下這8分錢,她就一直早出晚歸步行著上下班,中間還得跋涉如腸胃般會蠕動的浮橋,單程也的一個多小時。有時候下班實在是太累了,她偶爾也會化2分錢坐一站路。而這一站一定是輪船碼頭到封仁橋。因為她算計過,就數這一站的路最長。
妻子曾很動情地告訴過我。大約是她10歲那年,那天已經很晚了,屋外呼嘯著刺骨的寒風,早該到家的嶽母卻不見蹤影。於是,他們四兄妹就頂著凜冽的寒風到弄堂口去等母親。不多時,昏黃的路燈光下,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了。她挑著二個鉛桶,步履維艱的一步一步挪過來,寒風中,她額上的短發在空中直立飛舞,雙手緊緊的攥著鉛桶,桶裏還蓋著樹葉,為的是不讓裏麵的液體咣蕩出來。這是她從廠裏3 分錢一斤買來的肉骨頭汁水。為一家人能在今後幾天改善一下夥食,也為了節省幾個小菜錢。她就這樣挑著30斤重的汁水,從西門口到了江北岸。往少說也有10裏地吧。妻子說,那天的汁水煮白菜味道真好,她因此多吃了碗飯。但想到母親的辛勞,她暗自掉了淚。對自家如此,接濟大弟她傾囊所有,“有次我看到她給我舅100元”。要知道100元在上世紀60年代那可是一家幾年積蓄啊。
記得我婚後不久,為了學習也為了在桌上增加一個擺設,我買了個地球儀。那天嶽母來了,剛坐下她就指著地球儀問我“這個多少錢?”我回答18元。“就這麼個骷髏頭樣的東西要18元?你可錢真多啊。”當時的18元是我將近半個月的工資,難怪一向節儉的她要對我的舉動不可思議。當我告訴她這個東西對我的學習有用的,她沒作聲,但她的神情還是告訴我----我太鋪張了。大約一個星期後,她給了我100元錢,說:“你換輛自行車吧,每天晚上來回幾十裏的讀書,車好點對讀書也有幫助。”我揣著錢久久不能話語,我知道這100元來之不易,是她一分一毛摳下來的,其間包含著多少的辛勞和故事……
幾十年來嶽母就這樣無怨無悔辛勤勞作,從沒向兒女索取過什麼,隻有當兒女一個個成家立業時她才展露出點點欣慰的喜悅。生活的重負鑄就了她默默寡言、堅韌不拔的性格,同時又悄悄地腐蝕著她的機體。捱到退休該享點清福了,兒女們也有能力讓她享受一下人生本該有的快樂和甜蜜了,她卻永遠地離開了我們,留給我們的僅是永恒的記憶和懷念。
我默立在嶽母的墓前,緩緩拂過的春風中沁著絲絲縷縷的馨香,頓時讓我感悟到,這不正是嶽母一生真實的寫照嗎?桃樹在貧瘠的山坡上頑強生長,在蕭瑟的寒冬中期盼著春天,而到炎炎夏日孕育出累累果實之日,也就是它找到歸宿之時。它索取的是水份和陽光,奉獻的是甜蜜和吉祥。正是它無怨無悔的獻身,才給人類帶來了收獲的喜慶和向往。桃花雖無梅花的堅強,蓮花的純潔,菊花的清高,但它默默地裝扮大地、無怨無悔的奉獻,不正是一切默默的,平凡的人的象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