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 夫
寫序言或者說寫評論,對我來說一向是挺懼怯的事,懼怯有二:一怕要評述的這個藝術文本自身的美激不起我的評說欲望;二怕我不能做到純粹的批評與鑒賞。康德每當這時就仿佛站在我的桌前,看著我握著筆,他說,關於美的判斷隻要混雜有絲毫的利害在內,就會是很有偏心的,而不是純粹的鑒賞判斷了。鑒賞是通過不帶任何利害的愉悅或不悅而對一個對象或一個表象方式作評判的能力。老實說,這位哲聖的話常像一記警鐘撞擊著我,使我輕易不敢對藝術文本進行評說。這次不一樣,萬之讓我為其即將付梓的作品寫序,我應允了。我之所以應承下來,是因為曾多次閱讀過他的作品,他的作品在相當程度上契合了我的散文理念。
我通讀了萬之的散文,獲得兩個深刻的印象:敏惑與呈現。
在散文創作中,敏感是我喜歡的一個詞,較之於什麼題材廣泛之類,我喜歡這個詞。萬之是敏感的。一個作家有顆敏感的心靈是相當重要的,有了這麼樣的一顆心靈,萬事萬物才會被觀照,才會被重新抵達事物的內核,重現事物的內蘊。任何被心靈照應過的都最終會引起另一顆心靈的漣漪。我在讀他的散文時,內心就常常被漾起漣漪。敏感,表達了作者與萬事萬物的心靈聯接狀態,在創作中,隻有這種狀態才會使作者與外界統一於一體,思與物融合於一體,意識與存在混和於一體,因為敏感,心靈之光束就投射在外界,而對於創作而言,心靈的投射比任何行動都重要。
《生活的顫音》一共有六十八篇散文,而我之所以說他是敏感的,不在於他寫了這麼多篇什,而在於他常言說我們不怎麼注意的或說司空見慣的客觀物事,用自己的語言體現客觀物事的內在情感與精神意蘊。比如:母親、父親、妻子、女兒、桂鳳姐、修鞋匠、房租客、扁擔、拔秧凳、稻桶、井、縫紉機、假領頭、捉蟋蟀、白雲莊、走馬塘、承德山莊、平遙古城、棠樾牌坊,等等,其實,這其中好多是會常被我們忽略了的,即使是身邊朝夕相處的親人,又有多少人會真正涉筆。因為太近,甚至缺乏一種恰當拉開的審美距離,這些人反而被我們忽視,但萬之是一一寫來,想必這些人一定撞擊了他心塬上那口宏鐘。他的散文回答了我的這一問題。這本集子的開篇就是寫母親的,《母親是一把傘》寫了母親的一生,寫了母親異乎尋常的對子女的愛。對我們許多人來說,母親是日常生活與情感的依賴,正由於這種慣常的依賴,我們的心靈之門也習以為常地關閉,有的甚至關了一生。但當某一天心靈的電筒突然被母親某個形象摁亮時,一個意象就牢牢地豎立在我們心靈的原鄉上。萬之的創作即如此,一個形象就聯接了他那顆敏感的心,他的那扇心靈之門被打開了。母親仿佛一把傘樣地給他遮擋了幾十年的人生風雨,但當他在知天命之年時,他敏感地解讀了母親的形象,“許多時侯默默地注視母親的背影時,我的心底就會升騰起綿密的酸痛與無以言說的內疚”。
一個寫作者,他的心靈處於敏感時,物我相融,靈魂與物事相互照亮的情境就出現了。這對一個散文寫作者是非常重要的。散文更多地表達的是作者對客觀世界的情緒、情感,是對客觀世界的獨特發現,是生命的獨特感覺與體悟。所以,客觀世界或說客觀物事,隻有經過心靈的篩子,這一切才可能實現。敏感就其實質來講,就是心靈的洞開。對萬之來說,那口井,那台已擠在某個角落的縫紉機,那件“拜堂衣”,那座棠樾牌坊,都因為他的敏感,這一切都納入他的心靈視野。隨之,他一一帶著我們去抵達它們,去咀嚼它們歲月深處的豐富意蘊。
敏感是物我的聯接與打通,這是散文創作的開始,它與美的目標還迢迢相望,呈現才是更重要的。呈現一詞涵蓋了內容與形式的兩個方麵,即呈現了什麼,怎樣呈現。
黑格爾說:美是理念的感性顯現。我現在愈加認同大師這一美學思想。他的這一思想,其內涵是極為豐沛的。現在,觀照萬之的作品,這一思想就兀然凸現在我腦子裏。萬之的六十八篇散文,統而言之,它們呈現了作者的思想、情懷、情緒、感覺、發現。他再現的內容是豐富的:沉澱著曆史歲月的母親形象,含蘊著現實的妻子形象,從那口井所打撈的溫馨情感,對承德避暑山莊裏皇帝生活窮奢極侈的詰問,對棠樾牌坊的表象榮耀的反思與深問,等等。
其次,萬之在呈現時善用有質感的細節,而且細節綿密。很多寫作者對此會不以為然,但許多散文的失敗或說單薄,細節的缺乏是一個主要原因。詩性的語言,生動而充滿生命質地的細節,對散文來說是至關要緊的。《母親是一把傘》,作者幾乎靠細節完成了母親形象的呈現。他就是依托細節,呈現了母親那個堅韌、隱忍、庇佑的形象。“我”因為要吃奶油蛋糕,但因為那個年代的經濟拮據而無法實現,孩童的“我”狠咬了母親的手背。“母親沒有抽回手,也沒有尖叫,她緩緩地轉過頭去用手擦了一下眼睛。”這個細節就蘊含著豐盈的內容,由於它的呈現,我們就進入了它的豐饒的精神內蘊。母親用這種隱忍的方式來顯現她對子女的愛與庇佑。此後,作者一個細節接著一個細節。這樣的呈現,就使內容紮實,使情感的衣衫有形有態。
在這個散文集中,行旅中的發現與感悟占了相當的比重。這種散文,作者麵對著是一個個自然景象或沉積著曆史文化的客觀物象,當這種自然景象或客觀物象契合了他的某種心情時,他就凝視著它們,或沉思或仰望,或反思或天問。但萬之依然用細節來顯現。細節使得生活的呈現或說內蘊的抵達充滿著咀嚼味及張力感。這在《寂靜的走馬塘》中表現得尤為突出。“我”與安然的“走馬塘”及村邊的村婦的恬靜的互襯,讓人無法不向往這個安詳淡雅又無比厚實的村莊。
細膩是作者另一特色。他後期的散文中,這一趨向越來越明顯,這是好的發展。細節是內容的紮實呈現,而細膩就是心靈的精致表達,它呼應了敏感,隻有一顆心靈是敏感的,才可能對客觀物事做到細膩的呈現。這一點,在他後期散文中,比如在《直徑二千米》、《尋跡白雲莊》和《寂靜的走馬塘》中都有不俗的表現。細膩其實不僅反映了心靈的品質,也為語言表達的能力作了注腳。“這窄窄的石板路上,肯定印上過那些進士匆匆或是舒緩的步履,那高高的磚牆內,一定影印過聞雞起舞、秉燭夜讀的身影。”這是細膩的表達,這種呈現既表現了客觀存在又旨指作者的內心。
總之,萬之在這部散文集中有他可喜的收獲。這是值得祝賀的。
在今後的創作中,希望萬之對客觀存在能再深入地觀照,對一些人文物象能更具反思精神。其實,麵對一切有著曆史文化沉澱的物象,反思更能讓我們真實地抵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