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齡相仿的兩姐妹,老大似乎總自帶先到先得的優越感,老二則帶點遲到者的自卑和茫然。我和姐姐就是這樣的典型。
姐姐比我大兩年,確切地說是大一年半,她從小聰明漂亮,我好像總是站在對立麵。姐姐是爸爸媽媽兩邊家族的第一個孩子,小時候處處得寵,天性自然;我在奶奶極度盼望有個孫子的時候不合時宜地來到人間,自感遭人嫌棄,隻好收起敏感,一味賣乖。
在我眼裏,姐姐是女神也是巫婆,是天使亦是惡魔。姐姐從小不像姐姐,她從不肯讓著我。當時倆人吵嘴的最高級別是互罵“神經病”,她罵一句,我回一句,她再罵一句,我再回一句。如此循環往複,我稍顯得意,她就氣急敗壞,說我是“稅務場人”(小時候媽媽沒奶水,我被寄養在稅務場村)。每次她一說這四個字,我就哭了,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又懷疑自己真是稅務場抱來,而非爸媽親生。直到今天,一旦有人氣勢洶洶想和我吵架,我唯一的法寶就是“神經病”,人家第二個回合上來,我就眼淚汪汪宣告失敗,這都是從小被她害的。當然,我說她不像姐姐絕不簡單因此。
一、饞
小時候沒有什麼零食吃,所以偶爾有什麼好吃的記得特別牢。從我記事起,小舅就在上海,吃的第一顆大白兔、巧克力,第一頂小花傘都是舅舅買來的。還沒上學,我就知道盼暑假了,暑假到,舅舅也就快回來了。每次得了好吃的,我總舍不得一下子吃完,姐姐則是“老鼠不留隔夜食”,自己吃完了,就開始惦記我的。至於有沒有被騙走,我自己都已經記不起來了。小時候的我居然笨到如此地步?
有一次,姐姐在奶奶家發現了放在門邊櫃子上的好東西——楊梅。這不是一般的楊梅,是裝在玻璃瓶裏,看上去更大更紅更誘人。姐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打開了瓶子,一下子吃了五個。事後才知道,吃的是燒酒楊梅,幸好泡下沒多久,否則五個下肚估計要醉得昏死過去。至此,姐姐饞嘴愛偷吃的“美名”在親戚鄰裏間流傳開來。
偷吃畢竟不太光彩,她還有更高明的一招——賴吃(據說我還沒記事她就屢試不爽了)。在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農村,棒冰是稀罕物,偶爾會有人騎著自行車,帶著棒冰箱子來賣。自行車騎過,那叫聲簡直要把所有小孩的魂勾走。一次,外婆正在河埠頭洗衣服,姐姐在一邊玩。遠遠地聽到那兩個字,她毫無征兆“啪”地躺倒在地,口齒不清地哭喊:“棒冰啦!棒冰啦!”外婆起先嚇了一跳,趕緊過來拉她,她卻死活不肯起來。隨著“賣棒冰嘞”的聲音由遠而近,外婆總算明白了她的意思,一邊罵“賊介壞小娘鬼”,一邊隻好給買了支白糖棒冰。後來她說,她試過好多次,也有不成功的,比如身邊隻有一個大人,不但不成功,還會挨罵。
一直到如今,在這一點上我還是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我做不到啊!哭簡單,事實上我比她更會哭更愛哭,隻要覺得一點點委屈,就眼淚嘩嘩,刹不住。據大家形容,我哭時一般閉上雙眼,仰麵朝天,眼淚不止,哭聲不斷。如有人勸慰,則悲從中來,不可收拾,久而久之,連勸的人也沒有了,任由我自“哭”自滅。和姐姐的哭相比,我一直停留在哭本身,既無目標又無前途,空留下了個“陳彩娥小姐”稱號。姐姐哭得有目的,有藝術。她的哭是“雄雞一唱天下白”,我簡直就是蚊子瞎哼哼嘛!不但沒好處,還討人嫌。其實我寧願也被罵“賊介壞”,然後有棒冰吃。可是我不敢,隻能在一句“小佩倒是乖”的表揚裏黯然傷神,默默地咽下口水。
二、懶
姐姐從小懶,至少比我懶。鄰居嬸嬸讓打個醬油,姐姐當作沒聽見,跑遠了。我留下來,乖乖地幫忙,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大佩懶,小佩乖。其實不過是因為我小,跑不快。但是她比我懶是真的。我怕遲到,因為遲到會被同學取笑,被老師責罵。小學時候,媽媽很早就上班去了,要上學的日子,早飯大多是我燒的。每次等我燒好飯,快吃好了,她才起床,她怎麼就不怕遲到呢?
小學時候,家裏還種了三畝水稻,老爸讓我們積極參加勞動,還展開競爭,六株稻為一畦,我們一人割三株。一人一把鐮刀在手,一聽比賽,我們倆唰唰唰地開始了。起先齊頭並進,不相上下,割不了一半,我覺得腰酸腿疼,站直了伸伸懶腰,再看姐姐,竟然蹲在那裏沒有動。玩泥?玩草?玩青蛙?爸爸媽媽說她:懶阿佩,又在偷懶了!她聽了竟然也無動於衷,自玩自的。我不敢學她,生怕被他們說小佩也變懶了。割完了稻,還要插秧,照例是一人三株。我最怕插秧了,割稻時稻田是幹的,最多有點腰酸。插秧時地都犁過了,全是爛泥巴,一下田,兩個腿陷下去,泥巴能沒過膝蓋。移動時,拔起一個腳,另一個腳要是不站穩,就會整個人摔到水汪汪的爛泥地裏。更可怕的是,爛泥地裏有螞蟥。黑中帶黃的軟體動物,趁你勞動,悄無聲息地叮在你腿上,一旦發覺有點癢,它已經咬破你腿上的皮膚,吸走你的血。趕緊扯下來,有時根本扯不下,一則軟、滑,二則它牢牢地吸在皮膚上,一旦扯下來,鮮血直流,又不能把它怎麼樣,隻能丟到遠一點的幹燥處,要是扔在田裏,保不準過會兒又來了。老爸見我們害怕,讓我們在腿上綁一個小罐,裏麵放點鹽,讓我們看見螞蟥就把它放進罐子。這樣它們就動彈不得了,稍稍給我們帶來些安全感。但螞蟥不會感應,依然悄悄過來咬我們。幾次咬下來,我倆便再也不敢下田了,於是我倆的任務就停留在送點心。農忙時節,收割、耕田、插秧等至少也得忙上十天半個月,烈日炎炎,提個籃子,從家裏到田裏有好幾裏路,往往走得汗流浹背。但把點心帶到的那一刻,還是很開心的,大人們吃點心休息,也會賞我吃點。我在田邊玩一會兒,他們吃好了,我玩夠了,再提著籃子回家。我懷疑姐姐在一個人帶點心時偷吃過,既可以解饞,又可以讓籃子輕一點,連我都想到了,她怎麼會沒想到呢?她不是經常做我想做卻又不敢做的事嗎?
三、占
本來想曆數姐姐的三大罪狀,以證明她實在從小不像姐姐,想來想去,第三點最讓我惱恨。她從小和我搶東西,簡直就是個想占山為王的“呆霸王”,當然她不呆,呆的是我,可是隻有這樣寫我才解氣。總之,她和我搶吃,搶穿,睡覺還要搶被子。那時,倆人睡一張床,一個被窩,一躺下就拉來扯去,直到精疲力盡。用老媽的話說,每天從眼睛睜開吵到眼睛閉上。
搶穿,更讓我傷心透頂。她似乎連跟我搶都不屑,她不用搶,新衣服理所應當就是她穿。“新阿大,舊阿二”,我就是那個悲催的老二。每有不滿,我媽說:你知足吧,“新阿大,舊阿二,破阿三”,你不是老三已經很不錯了。也是從那時起,我暗暗發誓,我要超過她!我如果長得比她高了,就再不用穿她的舊衣服了。小學五年級,我終於和姐姐一樣高了,這以後每次添置衣服,媽媽不得不給我們一人一件。
她總是和我搶,該搶的時候卻不搶了,還扔。記得一次放學去田裏剪馬蘭,一人一個籃子,一把剪刀。不知為什麼兩個人吵起來,兩個人都不開心。我還沒回過神來,她把自己的籃子、剪刀往地上一扔,跑了。我愣了好一會兒,發現她居然不回來了,隻好把她扔的東西撿起來拿回家。回家的路上,我越想越傷心,我怎麼有個這樣的姐姐啊!
終於控訴完畢,有一種忍痛擠出毒瘡膿血的快感。姐姐四十多歲了,前幾天突然發現,她竟然有白頭發了,皺紋爬上眼角,甚至連體重也超過我,曾經輕盈的體態、如花的美貌蕩然無存:姐姐老了。二十年前,她多美啊!姐夫一看到她就傻了,連約會帶著我也不介意。當然我也完全不介意,我本來就是每天跟著姐姐的嘛!跟了一次,跟兩次,跟到超市,跟到舞廳,突然有一天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了,他們再三叫我,我死活不跟了。但是他們前腳剛出門,我就躲到樓上哭了,因為,姐姐被人搶走了,雖然她從小欺負我,可我沒有想過,她有一天會被陌生人搶走。我哭啊哭,哭完了,又覺得自己很丟臉。後來,我眼睛動手術,陪著我進手術室的是姐姐和那個搶走姐姐的人。狠狠罵我的也是她:“手術做過忘記了啊,手機、電腦,再玩下去眼睛要瞎掉啦!”好像從小連爸媽都沒這麼凶地罵過我。我生完孩子被推出手術室,第一個見到的人是她。她生老二,幾乎昏迷,被推出手術室時,臉色蒼白,元氣大傷,至今想到那一幕,我都忍不住掉淚。現在,她居然變得這麼老,這麼胖。現在輪到我罵她了:“吃了飯,不會去散散步啊,要胖出病來才動啊!”罵過後據說有點行動,可是收效甚微,難道是罵得還不夠凶?
小時候,我膽小缺乏安全感,是她,帶著我步行五裏路,去餘家壩舅公家看戲、摘楊梅。小時候,鄰居家的姐妹加起來有七八個,屬我最小。她們都不太喜歡我,因為我太小又愛哭,她們嫌我礙事,出去玩了總想把我甩掉。有時趁我睡覺,有時趁我不備,有時公然拋下我。每當我發現她們悄悄咬耳朵,就知道她們要背著我去做什麼好玩的事。騙不過我她們就跑,她們跑,我就追。那一次她們是要去野炊,帶的東西太多,跑不快,被我追上了。帶頭大姐還是不想讓我跟去,我又哭了。姐姐說:“不許哭!”她向大姐求情,保證管住我,大姐終於勉強點頭同意了。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野炊。本來計劃燒很多東西,結果走到目的地才一會兒就下雨了,我們隻好躲在橋下,燒了一鍋山粉糊吃。大家都說怪姐姐,偏要帶個礙事的拖油瓶,拖延了時間,姐姐默然不語。她們以為我傻我小我聽不懂,我心裏明白,我的姐姐才是我的親姐姐,她們都不是。
小時候,爸爸用毛竹筒給我們一人做了一個儲蓄罐,並把它們掛在牆上。我們叫它“氣煞筒”,因為隻能塞進去,不能拿出來,一旦想拿出來就隻能劈開。不像現在買來的,前麵塞進,底下可以打開,自欺欺人。爸爸又讓我們比賽,說半年後劈開來,看誰存的零花錢多,毫無懸念我又贏了,我存了七十多元,她隻有四十多元。我很得意,她滿不在乎。
小時候姐姐那麼不像姐姐,現在怎麼越來越像姐姐了呢?小時候滿不在乎的她,不知什麼時候起,變得愛管閑事。管了老爸管老媽,管了奶奶管外婆,管這個管那個,總還不忘管我。難道是因為她老了?每到節假日臨近時,姐姐總會打電話來問:這周來我家嗎?還是一起回老家?要是回老家,她總是去得比我早,不是幫媽媽燒菜就是陪奶奶、外婆聊天,而我總要磨蹭到快開飯了才到。要是去她家,她早早鋪好了床鋪,一定要我們一家三口連吃帶住,而我也像在娘家一樣自在。
從小想超過她,有一段時間自以為已經超過她,以為自己讀了幾本書,會寫點小文章就了不起了。從小總努力想讓別人喜歡我,直到近年來才慢慢發現,我曾經努力想從他們那裏獲得肯定的那些人,一個個不是老了,就是走了。如今,連姐姐都變了。我不想再偽裝自己賣乖了,毫無顧忌地暴露自己的自私,可他們卻像商量好了似的滿不在乎,難道他們本來就知道我的小伎倆?驀然發現,趕了半輩子,我永遠跟在姐姐的後麵。即使她容顏老去,我依然追不上她。此刻,我心裏有一個聲音在呐喊,就像小時候生怕被丟下一樣:等等我,姐姐!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