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偶然在台下看,發現黃榮的演唱無可挑剔,她在台上的每一個細節都很到位。她的小動作做得很小,大動作做得很大,很有畫麵感,用書麵語講就是台風很好。看了她的表演,不免有所對比:有些人會把小動作做得很大,把大動作做得很小,也就是該收斂的動作反而放大,該放大誇張的動作又做得靦腆羞澀,放不開手腳。
比如抖袖,長長的水袖有時甩出去,有時收回來,演員一邊念白或演唱,一邊總是在袖子上做文章,要在差不多的時候把垂下的袖子收回來,得把雙手一抖再抖。
這抖袖大有奧妙,有的演員雖然最後把水袖抖成了大致如手巾的形狀,但其間並沒有戲中角色應有的優雅、得體、美觀。她們用的不是巧勁,而是很實在地抖,也就是說沒有掌握個中奧妙,抖起來破壞了千金小姐行動文雅、舉止嫻靜的形象,兩隻手從肩膀開始就上下搖動,幅度很大,令人聯想起站在陽台上曬毯子的動作。有的演員也意識到這樣抖有失秀雅,會注意,但雖有心注意,卻無法做到。她們盡量縮小幅度,但也實在無法收斂,因為沒有掌握奧妙,收斂了,這袖子不聽使喚,抖不上去,以至於她們一邊唱一邊擔心袖子來不及抖完,不由得著急,抖得更忙了,幅度也就更大了。
黃榮的抖袖讓人看了不覺得是在表演,她的抖袖非常自然,這是很厲害的。黃榮抖袖時,她的肩膀、大手臂是不動的,小手臂也不動,整隻手都沒有上下搖動,所以很奇怪,這長長的水袖,不知道是怎麼被抖上去的。她的雙手好像不是為了把水袖收起而去做抖袖的動作,而是在不知不覺間,這袖子就變得像手巾一樣短了,又不知什麼時候,這袖子飛了出去,在空中畫出美麗的線條。那水袖十分飄逸,有一定的分量使之產生垂感,又有一定的輕盈使之翩翩飄揚。那袖子時而動時而靜,時而被一把抓回,時而在不易察覺間被一點一點、不急不緩地抖了回去。
這袖子欺負人,把抖袖的動作都遮住了,別人想模仿學習,想變得更有台風,但看到的都是外麵,裏麵的手不知使了什麼巧妙的小動作,把水袖抖得那麼得體、恰到好處。
我是並不知道抖袖技巧的外行人,隻是看,覺得黃榮的手腕以上部位十分淡定,好像泰山壓頂般一動都不會動,或者也在動,但不是那種為了把袖子收回來的動。她抖袖的所有動作都好像從手腕以下開始,她的腕部在上下轉動,配合著上下手臂的大方向。手指對水袖的彈撥好像是對琴弦的彈撥,隻是那是一種反彈的彈。有的演員,抖著抖著,水袖抖得太短,以至於整隻手都露了出來,或者露出手的部分太多。黃榮的抖袖,好像在手部裝了一把鎖,抖到那個位置,水袖就被關出門外,停在那裏了。她的水袖把她的大半隻手都遮住了,隻是隱約露出一點點手指,觀之十分含蓄,雙手所露部位恰到妙處,該露出來的部分都露著,不該露的部分嚴嚴實實地藏著,很有戲曲的規矩感。
黃榮的水袖是靈動飄逸,很有造型感的,有時如激流,水花四濺,有時穩重沉靜,如無風之水。水袖服帖了手,手與水袖,如魚和水、花和枝葉、明月和清風,非常自然。
黃榮的扮相和表演都十分大氣。看了她的表演,似有所悟,表演並不是越誇張越好:表示喜悅之情時,臉上並不是笑得越誇張越好看;表示悲傷之情時,臉上也並不是越悲傷越動人。她的麵部表情非常收斂,即使是大喜大悲的情節,依然很能把握分寸,喜是淡淡的喜,流露在臉上的並不是很誇張的笑;悲也是暗暗的悲,流露在臉上也隻是鎖住些眉頭而已。其實,有的演員臉部表情太悲傷,反而破壞了台風。黃榮的表演,使人覺得多一點便顯得累贅,少一點就顯得不足,也就是恰到妙處。她的聲音也是張弛有度,在整體表演上,甜美嬌氣的感覺十分收斂,顯得落落大方。
觀黃榮的表演,如觀山間溪水順勢而下的自在,如觀飛白的大字一氣揮就,如春風拂花搖曳,如天邊白雲閑散悠蕩。在收斂與誇大之間,一個劇團的台柱子就這樣燦爛地立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