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有源,樹有根。要說這位王陽明,就不能不先說一說其父王華。王華是一位家境貧寒、孜孜於學的讀書人。他十年寒窗苦讀,學富五車,才高八鬥,卻是百無一用的白麵書生。書生也罷,農夫也罷,謀生是第一要務。人活一世,衣食住行缺一不可。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總得對付。出去做苦力吧,堂堂一個秀才相公,身段放不下,顏麵也無光,何況手無縛雞之力,這等苦活使不得。左思右想,幸有一肚子學問,便挽親托友,到一家私塾教書,與頑童為伴,以微薄報酬勉強養家糊口。小日子過得清苦怎麼辦?學蔡伯喈逐日挨,日複一日,熬唄。古人說得好,家有賢妻,撐起半爿天,一家人倒也過得和和美美,有滋有味。一日恰逢端午節,浙東地方有個習俗,在外謀生的遊子,端午時都要返鄉過節,合家團聚。王華向東家告了假,懷揣著平日省吃儉用積攢的三兩碎銀子,天蒙蒙亮,就興衝衝趕回家來。一路走來,步移景換,看不夠青山如黛霧縹緲,點綴著淺紅黃紫爛漫花,聽不厭鳥唱阡陌聲婉轉,雄雞啼醒炊煙嫋。不知不覺間已走過橫跨南北的通濟橋,見到自家修竹掩映的屋脊,他正自陶醉於近鄉情更怯的意境中,驀地一眼瞥見通濟橋頭人影閃動,隨著“撲通”一聲水響,便沒了動靜。王華暗道“不好!”返身前往觀望,隻見河麵上時浮時沉著一個人,一束烏發露出水麵。不及細想,一縱身便跳下水去,幾經拉扯,才把人救上岸來。投水的是一位中年婦人!那婦人淚如泉湧,一味念叨道:“先生啊,儂何苦救我!死了,眼一閉,就沒愁苦了。”王華勸慰道:“大嫂此言差矣。看儂年紀,必定上有老下有少,如何丟得下?有什麼過不去的坎,還請細細道來,學生當盡力相幫。”經再三追問,婦人才道出緣由。原來她丈夫出門經商,多年未歸,膝下一雙兒女,嗷嗷待哺,然借貸無門,走投無路,一時想不開,投水自盡,以求解脫。王華聽罷,頓生憐憫之心,勸道:“大嫂處境,令人同情,若因此輕生,豈不是死一人而亡三人?倘若儂丈夫他日歸來,聞知妻死兒亡,豈能獨活?”經一再勸說,終於斷了婦人的輕生念頭。他又將懷中銀子盡數贈予,婦人才拜謝離去。
王華見婦人離去,不禁放下心來,回到家中,妻子鄭氏見丈夫穿著濕透的衣衫,戲道:“喔喲,莫非相公回家心急,一腳踩空,掉進田溝裏,變成落湯雞,當作送節禮了?有話慢慢說,快脫了濕衣衫,免得受冷。”王華道:“賢妻說笑了,愚夫是小雞吃碗碴兒,嘴裏有詞呢。”王華邊換衣衫,邊將途中救人贈銀之事告知妻子,末了道:“唉,如今身無分文,端午節還怎麼過?這叫放走田雞餓煞蛇了。”鄭氏是個賢德媳婦,聽了後,不但沒埋怨,反而欣喜不已道:“相公,儂撮到大便宜哉!”王華詫異道:“此話怎講?”鄭氏道:“相公細想,儂是幾兩碎銀子,買了三條人命,給王家添了善積大德,還不便宜?難得,難得。”王華歉然道:“理是這麼個理。多謝賢妻寬宏大量,隻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銀子買米買菜,如之奈何?”鄭氏道:“相公休憂,隻顧在家歇息,妾身去去就回。”她悄悄來到姚江邊,挽袖赤腳,在水草茂密處摸來幾十尾河蝦,外加百十枚螺螄,回到家中,燒了一碗蔥香四溢的炒螺螄,一盆身著紅袍彎腰弓腿的鹽水蝦。眼下過節的菜肴有了,酒卻沒有,她記起前日隔壁徐家大姐送來一碗漿板,還放在菜櫥裏,靈機一動,把漿板加水,用細麻布榨了一杯漿板水代酒,熱騰騰地端上來,說是給相公過節。王華見桌上有酒有菜,愁緒頓消,欣喜間不由得詩興大發,隨口吟道:“白酒麻布兜,玉箸釣金鉤。”他正思索下兩句,忽然門外有人搭腔道:“明年生貴子,代代出公侯。”王華一聽,以為是同窗好友,脫口答道:“一代就夠哉,一代就夠哉。”隨即起身開門去看,卻不見有人,也就一笑作罷。至於這搭腔者是誰?誰也說不清。“代代出公侯”的話可曾應驗?說來也湊巧,王華於明成化十七年也就是公元1481年上京赴考,中了狀元,累官至南京吏部尚書。那麼“明年生貴子”是否靈驗呢?看下去自會知曉。
世上事說一千,道一萬,許多事終究還是說不清,道不明。可世上也有數之不盡的無巧不成書之事,雖經過百年千載,卻仍無人能解。就說這“明年生貴子”一說,還真讓鄭氏給應上了。原來鄭氏嫁到王家多年,再賢惠不過,唯一讓王家族裏人遺憾的,就是她的肚皮癟塌塌,未能生養一男半女。那年頭作興“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娶個媳婦,如果幾年下來不能開枝散葉,家裏人即使明著無甚閑言碎語,暗地裏卻也急得火燒火燎,隔壁鄰舍也免不了竊竊私語。誰知自那日以後,鄭氏便作起怪來,病懨懨的,懶睡喜酸,有氣無力的樣子。家人急了,請醫生一搭脈,哇,說是有喜了。果然是“明年生貴子”!一家人不知有多高興。這位還在娘親肚子裏的“貴子”,正是本書的主人公王陽明。
王華屈指一算,“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孩子出生,應是節氣“夏至”前後,正是餘姚楊梅紫熟時。不由得高聲道:“哇啊,好日子!好兆頭!”其父聽了不解道:“華兒,什麼好日子、好兆頭,這般高興?”王華道:“父親,孩兒粗略一算,儂的孫子將於五六月間出生。其時正當滿樹楊梅掛果,漫山遍野密密麻麻如紅燈高懸,綠葉相襯下迎風舞動,掛燈結彩迎接儂的孫子出生,可不是好日子、好兆頭?”王華其父王倫,也是一位讀書人,四書五經讀得滾瓜爛熟,但沒用,還是考勿出的老童生,平時樂於農耕,見多識廣,生性喜竹,故小屋四周遍植竹子,人稱“竹軒公”。見兒子喜極忘形,便想趁機考一考秀才兒子是勿是表裏不符的“繡花枕頭爛稻草”,讓好兆頭再添些許書卷氣,遂道:“兒啊,儂是讀書人,既知楊梅熟時喜慶,可知哪位餘姚人曾吟詠過它?”王華道:“哎喲,父親,儂這是要考孩兒的功課呢?那就請父親聽聽本地人孫鏊《過燭湖觀楊梅》一詩:雨餘芳杜益淒淒,湖上才添水拍堤。六月鬆深山不暑,兩塘煙鎖路還迷。樹頭色豔楊梅熟,葉底聲頻布穀啼。獨往停車看不徹,隔籬誰唱竹枝詞。”
自從懷上這個“貴子”,鄭氏這個盼兒心切的娘親,嘗足了家人疼愛、鄰裏羨慕的甜頭,卻也吃夠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苦頭。怎麼著?眼見得懷胎已過十月,一家人眼巴巴等待娃兒來見長輩,誰知他卻賴在暖烘烘的娘肚裏,千呼萬喚不肯出來。窩在娘肚裏不付房鈿也就罷了,還不肯安分守己,整日如同猢猻搭熱石,一會兒伸拳展腿,打起了“太極拳”,一會兒左右開弓,倒騰起飛毛腿,一會兒又腳上頭下,豎蜻蜓、伸懶腰、打虎跳。做娘的痛得七葷八素,臥又不是,站又不好,呼爹喊娘,徒喚奈何,把全家人折騰得手足無措。沒奈何,隻得求神拜佛,測字看相。如此這般整整鬧騰有四個月之久,王華見妻子日難過夜難挨,苦不堪言,頓足道:“孽種,就是孽種,還未出世,就肆無忌憚折磨親娘,莫非是怪胎不成?”其父王倫聽了,斥責道:“呸呸呸!儂才是孽種呢!還說是讀書人,這麼不明事理!儂可知,道祖太上老君之母懷胎數十載,待等出生,生出來的孩子已經白發蒼蒼了,故被世人尊稱為‘老子’。劉邦待在娘胎裏十四個月才出生,他可是漢代的開國皇帝哪,孔老夫子也是十三個月出世,是偉人還是孽種?人在做,天在看。我王家世代積德行善,誠實做人,勤儉治家,從不做傷天害理之事,怎會生孽種遭惡報?莫愁,莫愁,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等他在娘肚子裏待夠了,自然會出來,且必是貴子!必是貴子!儂懂不懂!”
日子如推磨,一日一日挨。一日夜裏,爺爺大概是思孫心切,心煩意亂,臨睡時喝了一壺老酒,倒頭便沉沉睡去。睡夢裏忽聞一陣陣異香撲鼻,又聽到半空中有仙樂悠揚,佩環鏗鏘,心生詫異,出房觀望。隻見自家屋脊上瑞雲繚繞,紫霧盤旋,滿天香霧氤氳,雲端站著一位緋袍玉帶的仙人,懷裏抱著個嬰兒,施施然遞給他,道:“為儂送貴子來也。”王倫連聲道謝,剛接過孩子,突然被屋外嘈雜的呼喊聲驚醒,睡眼蒙矓間,一骨碌翻身坐起,推門看時,隻見左鄰右舍都提桶擔水驚驚惶惶往自家屋子奔來。他去敲兒子的房門,房門卻突然打開,隻見王華滿麵笑容道:“父親,儂兒媳替儂生了個大胖孫子,兒子我也做爹了!”父子倆回頭問眾鄰居,緣何如此驚惶,眾人回答說是見儂王家房內火光衝天,以為是著火了,故而前來撲救。王華抬頭望去,果見自家窗戶透出紅光,屋頂更是有滾滾紅雲湧動,直衝鬥牛,隨即對眾人道:“剛才是我家媳婦臨盆,生了個大胖兒子,房內紅燭高照,並非失火。半夜三更驚擾各位了,抱歉,抱歉。”眾人虛驚一場,既而紛紛道賀,各自歸去。王倫則大喜道:“喔喲喲,真是神了。”王華道:“父親,什麼神了?”王倫道:“剛才神人托夢給為父,給我家送來貴子。貴子降生,故有瑞雲繞屋,紅光籠罩。儂說神不神?我家孫兒必是貴人無疑!”
其實,也許是湊巧,王陽明出生之時,正夜色深沉,薄霧漫空,室內幾支紅燭高燒,紅光直透窗戶衝上屋頂,將雲霧染紅,形成如同菩薩頭上的光環,暗夜望見,疑似失火。但是做爺爺的卻堅信神人送子,遂將王陽明出生之樓,定名為“瑞雲樓”。清朝詩人謝家蘭有《瑞雲樓》一詩道:
片雲飛送半空垂,幢蓋飄飄鼓樂吹。
天為象山綿理學,人從龍麓誕靈奇。
春風舜水儒宗席,蠻雨潯江大將旗。
為仰先型樓下望,祥光猶自認迷離。
娃兒生得白白胖胖,眉清目秀,鼻直口方,深得父母疼愛,爺爺更視為心肝寶貝,捧在手裏怕掉了,含在嘴裏怕化了。可偏偏此兒有個怪毛病,就愛哭鬧。哭鬧時,手舞足蹈,哭聲震天,任儂用什麼法子,也哄不停歇,直哭得聲音沙啞,汗濕全身,令全家人坐立不安,焦頭爛額。做爺爺的看孫子這般啼哭不止,心中煩悶。一日,他索性拿來一壺老酒,一本書,一把鹽炒豆,在房裏飲酒讀書,以解憂愁。他讀書有個習慣,一邊飲酒,一邊搖頭晃腦地誦讀。說來也怪,娃兒一聽到琅琅讀書聲,倏地不再哭鬧,還破涕為笑呢。爺爺見了,奇哉怪也,以為孫兒是偶然止哭,再以讀書不出聲試之,又哭,再出聲,破涕為笑,百試百靈。這下可把爺爺樂壞了,喜得抓耳撓腮,笑逐顏開。從此以後,王家便把爺爺的讀書聲,當作娃兒止哭的靈丹妙藥。
有道是平安光陰容易過。娃兒長到咿呀學語時,爺爺便拎著孫兒四處遊逛,以在鄉鄰前展示孫兒為榮。碰到熟人便道:“看我家孫兒,長得多水靈,多招人喜歡。”誰知長到三四歲上,別人家孩子早已會講會說了,唯獨這個寶貝疙瘩,任憑全家人為他求神拜佛,看相測字,或是百般誘導,或是尋覓單方、藥石調理,就是不開金口。鄉人都道他是個啞巴,可爺爺卻不信這邪,經多次試探證實,孫兒隻啞不聾,他曾試著問孫兒道,願不願像爺爺一般,做個考不出的老童生?他搖頭不止。問他日後做什麼,農人?他搖頭;商人?再搖頭;軍人?仍搖頭;聖人?他就頻頻點頭。這可把老人家樂壞了。雖然孫兒有嘴不說話,爺爺甚覺遺憾,但絕不容他人嘀咕,一聽到有人取笑道:“嘖嘖,別人家生兒是一杆槍,儂王家生兒可是一門炮,隻可惜了,竟是一門啞炮。”爺爺心裏鑽心的痛,不過他不甘心被嘲,仍要反譏幾句:“哼哼,儂這是頭發長見識短,鼠目寸光。別以為我王家孫兒眼下不會說話,他是三年不飛,一飛衝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到時候不驚破儂這顆小膽,算是僥幸了。”
爺爺嘴上這等說,心裏也沒底,何況自家孫子還有個怪毛病。這怪病他是守口如瓶,從不向外人泄露一星半點。什麼怪病呢?這老爺子是一犁耕到頭的倔脾氣,他認定的事,必定要硬著頭皮幹到底,雖然於仕途無望,卻以讀書為樂,每日裏苦讀不輟。讀到精妙處,就不知不覺搖頭晃腦起來。孫子常在爺爺身邊,爺爺一讀出聲,他那小嘴巴就吧嗒吧嗒開合起來,喉嚨裏卻沒一點聲響,爺爺一搖晃,他也跟著搖晃起來,仿佛跟著爺爺一同誦讀不已。
一天,爺爺背誦諸葛亮《誡子書》:“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非淡泊無以明誌,非寧靜無以致遠。夫學須靜也,才須學也,非學無以廣才,非誌無以成學……”讀至此,突然忘記了下文,吟哦再三,仍無法續下去,急得他額頭淌汗,滿麵通紅。突然,站在一旁的王陽明竟稚聲稚氣地接道:“淫慢則不能勵精,險躁則不能治性。年與時馳,意與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窮廬,將複何及!”爺爺見孫兒突然開口說話了,還接續了他忘記的下半段文章,驚詫得張開的嘴再也合不攏來,兩眼睜得胡桃一般大,還以為是幻聽,是在做夢呢!他用手指在大腿上狠狠地擰了一把,痛哪,不是做夢,也並非幻聽。粗略一想,也不對哪,娃兒突然會說話,這般事例,世上多得是,道理上也說得過去,何況孫兒一把歲數,早該會說話了。可知曉諸葛亮的《誡子書》,還能接續自己忘卻的文章段落,這等不教而會、無師自通,就沒法理解了。莫非孫兒真是神人送來的貴人?可轉而一想,似這等千古奇聞,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可能是巧合也未可知,得再試試。思至此,他又搖頭晃腦地朗讀起劉禹錫寫的《陋室銘》:“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調素琴,閱金經。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讀至此,故意裝作抓耳撓腮,想不出來的樣子。誰知孫兒又接道:“南陽諸葛廬,西蜀子雲亭。孔子雲:‘何陋之有?’”這一下,爺爺才相信是真的,一把抱起孫兒,喜極而泣道:“孫兒啊,儂莫不是神仙下凡、聖人再世不成?不光會說話,還無師自通呢!”陽明道:“爺爺,儂錯了,孫兒怎會是無師自通的神仙,這兩篇文章還是爺爺教的呢。”爺爺一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道:“爺爺從未教儂學文章啊。”陽明答道:“往常爺爺背誦詩文,孫兒雖口不能言,卻入之於耳,記之於心。爺爺背誦過的經史文章,詩詞歌賦,孫兒俱已熟記在心,未敢稍忘,爺爺不就是教孫兒的先生?今見爺爺一時忘了下文,孫兒心頭一急,不知何故,竟然脫口而出,續了爺爺忘卻的下文。”爺爺聽了,隻覺得喜從天降,高興得淚如泉湧。陽明道:“爺爺,儂是大人了,還眼淚鼻涕的做甚?”爺爺道:“這叫喜不自禁,儂長大後就知曉了。”
此後爺爺逢人就說道:“我家孫兒果然是三年不飛,一飛衝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確確實實是神人送來的奇人,是稀世神童!”王家的這樁奇事,很快在鄉裏傳開了。不信邪的,趁無旁人時,背地裏讓陽明對答,果然能說會道,時人無不稱奇道:“神了,真是神了,天底下竟有這等奇事,大姑娘坐花轎,平生第一次見到。”從前,陽明遲遲不開口而受鄉鄰們嘲笑,如今結在全家人心頭的疙瘩,也總算解開了。
然而,這個在娘肚子裏將親娘折騰得死去活來的“神童”,偏偏又是個遠近出了名的“頑童”。仗著爹娘的寵愛,又受爺爺百般庇護,就無所忌憚、無法無天了。整日召集左鄰右舍一群年歲相仿的童兒,登上高處玩“官兵捉強盜”,隻見陽明做官,領著一批兵,把扮作強盜的牛仔、虎柱兩個童兒捉住,打得頭破血流。牛仔哭著回家,牛仔爹娘見自家孩子被打,氣鼓鼓地來向鄭氏告狀。鄭氏知道自家孩兒有錯,雖然疼愛,在鄰居麵前不能不做規矩,便出門扭住兒子耳朵將其拎回家,隨手拿起青竹棍,發狠道:“打煞儂這逆子!”重重地舉起,輕輕地打下,來個雷聲大雨點小。牛仔爹娘見陽明挨了打,鄰居之間抬頭不見低頭見,也就作罷。
從此,鄭氏就不準兒子玩“官兵捉強盜”。陽明就與幾個好友尋幽貓、打虎跳、捉蟋蟀、投泥丸,玩得不亦樂乎,倒騰得汗水淋漓、渾身泥漿。鄭氏隻得替他沐浴、梳洗,並再三規勸,陽明爽朗答應道:“娘,儂放心,孩兒以後不玩這些了。”鄭氏道:“乖兒子,能聽話,才是娘的好孩子。”有道是沒了卵石有泥巴,孩子們總能想出新的玩意兒。某日,這群小頑皮,坐在土堆上正百無聊賴,又厭樹枝上知了“喳喳喳喳”吵得煩,幾個小頑皮一商量,索性玩“疊羅漢”,攀住樹丫,“捉拿”吵鬧不休的知了,有時則爬上屋頂掏鳥窩,屢屢跌得鼻青臉腫。做娘的見兒子受傷流血,心痛哪,就禁止他爬屋頂、攀樹枝,說是看到他再上高,就關出家門,不準吃飯。陽明笑嘻嘻地答道:“娘,瞧那些捉來的小鳥兒,可憐巴巴的,以後不玩就是了。”誰知一轉身,就帶著一班童兒,短褂赤腳下到稻田裏,兜小魚、撮田螺、摸泥鰍、釣黃鱔,弄得渾身泥巴,兩腿流血。血從何來?原來是被螞蟥叮的。流血不止,陽明卻嬉皮笑臉,一點兒不在乎,還說這些吃的給爺爺下酒,給娘親嘗鮮,鄭氏聽了隻是搖頭歎氣。百般無奈,尋思再三,唯有討救兵了,這就去求公爹管束頑皮透頂的兒子。
爺爺見兒媳婦告孫兒的狀,起初充耳不聞、懶得理睬。告的次數多了,就答非所問道:“陽明娘,我問儂,離這兒不遠處有一座小山,叫秘圖山,儂可知曉?”鄭氏不解道:“秘圖山?餘姚人哪個不知,誰人不曉。名氣還不小呢。可是,這與儂做爺爺的教孫兒,風馬牛不相及哪。”爺爺道:“怎會不相關,關係還大著呢。這位大禹到餘姚來治理山水,這條餘姚江,就是他的治水功績。離開時,他將治水圖譜秘密藏於這座小山裏,以鎮姚江永絕水患,故稱此山作‘秘圖山’。禹的父親叫鯀,用‘堵’的辦法,治水失敗了,禹總結父親失敗原因,改用‘疏’的法子,果然成功了。”鄭氏道:“堵也罷,疏也罷,治水跟教童兒勿搭界。”爺爺道:“誰說勿搭界?教孩子與治水同樣道理,孩子愛動是其天性,就像這姚江之水,儂堵東邊,水就向西流;儂把南邊阻住,水就向北邊溢。儂能四麵八方都堵住嗎?治水哪,隻能因勢利導,用疏的辦法,方能見效。儂自個兒想想去吧。”
鄭氏沒讀過書,聽了公爹撩天八隻腳一番話,呆了半晌,還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不就是給她軟釘子碰嗎?她不想爭論,也爭不過公爹,就作罷了。後來再求爺爺管教時,爺爺就一臉不高興了,賭氣道:“儂不讓他玩,就把他關起來,關禁閉。”做娘的弄不懂爺爺講的啥意思,以為爺爺是當真,就照爺爺說的關。隻聽“喀嚓”一聲,將兒子鎖在了屋裏,不準出門。心想,看儂還怎麼玩?
王陽明被關在屋裏,難道從此就不到外麵闖禍了?隻見他眼珠子骨碌碌一轉,朝四周一掃,見那小屋甚是老舊,可周圍的牆壁甚是堅固,角落裏還堆著一些雜七雜八的破爛,大約做過老鼠窩,鼠屎滿地,蜘蛛還在上麵織滿網。陽明閑得發慌,便一屁股坐在地上翻了起來,翻著翻著,突然眼睛一亮,竟讓他在雜物堆裏翻出一本破書來,撣去灰塵,隻見書麵上寫有書名《安天論》,還寫有著書者虞喜的姓名,打開來看,原來是一本殘缺不全的手抄本,仍散發出陣陣墨香。
陽明索性讀了起來,可書中的許多文字、道理,他看不懂。待等開門時,就悄悄地去問爺爺,才知寫此書的虞喜,還是餘姚老鄉,是東晉時候的天文學家。反正閑來無事,他便翻閱起來:“天高無窮,在上常安不動,日月星辰各自適行”,並按書上介紹的方法,在自家的菜園子裏,選晴朗的夜晚,觀察空中月兒圓缺,或是皎潔,或是暈昏,星辰在空中排列、移動、增缺、隕落。白天看紅日移動,四季風霜雨雪如何替換,還用竹片做了架小風車。陰雨天則看雷電如何生成,風雨如何變幻。鄭氏見兒子近來規矩不少,闖禍的事少了,莫名其妙的舉動卻多了不少,時而側著頭顱,托腮凝思,時而目不轉睛,仰望星空,時而伏在牆根,在察看什麼。心中疑惑,卻又挑不出錯處,隻得任由他去。
一天,陽明正伏案看書,窗外傳來玩伴們的呼叫聲,不由得興致陡起,推窗遠眺,隻見眾頑童結隊而去,心中好奇,忘了娘親的教訓,從窗內跳出,撒開雙腿尾隨而去,原來這些人是去廟堂看老先生教書。隻見頑童們都潛伏於窗下,偷看昔日玩伴被先生用戒尺打手心,陽明也一起偷瞧。隻見老先生叫一學童起立,道:“把《三字經》背誦給我聽。”學童背誦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苟、苟、苟……”苟不下去了,老先生喝令道:“把手伸出來!”學童緩緩伸出手,“啪”的一聲,吃了老先生一戒尺。然後,老先生叫後麵的人挨個背誦,背不下的便吃戒尺。挨打的學生皺緊眉頭咬緊牙,不敢喊痛。陽明心有不忍,忍不住隔窗背誦道:“苟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背至此,隻聽老先生在內訓斥道:“誰在窗外搗亂?都進來!老夫倒要瞧瞧,誰這麼大膽。”
陽明不敢違逆,隻得隨眾童來到教室。老先生道:“剛才誰在背誦?”陽明道:“是學生王守仁,請先生教訓。”先生見陽明生得眉清目秀,神情鎮定,便高看了一眼,有心要試試這學生究竟有才無才。便道:“儂可曾上學?”陽明道:“不曾。”先生又問:“可讀過《三字經》?”陽明道:“讀過。”先生又道:“儂可知這《三字經》誰人所寫?”陽明不假思索道:“是學生本家先賢所作,怎會不知。”先生一聽,心中“咯噔”一下,咦,這位《三字經》作者王應麟怎成這童兒本家了?轉而一想,宋元明中間雖相隔數百年,然兩人畢竟都姓王,稱“本家”亦無不當。便有意要難他一難,瞪眼道:“儂既說怎會不知,如不能將儂這‘本家’詳盡道來,吃老夫一戒尺。”陽明從容道:“《三字經》寫作者,姓王名應麟,字伯厚,鄞縣人,生於南宋,是一位博學多才、忠肝義膽的大忠臣。他一生寫過《困學紀聞》《玉海》《玉堂類稿》等作品六百多卷呢。”
老先生整日教幾個童兒讀書,枯燥乏味,正想找點樂子,便又道:“哦,不錯。儂的本家確是一位大學問家。那麼,儂將來能比他強嗎?”陽明道:“古人說過,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強。不比前輩強,這天下還會有希望嗎?”老先生聽了,甚是驚詫,這童兒不簡單哪,不光對答如流,且充滿自信,不知是盲目還是真有才,且待老夫再考他一考,便道:“哎喲,說得好,有出息。不過守仁哪,儂本家寫的這篇《三字經》,先生我有不少地方還是一知半解,儂一定比我了解得多,可願意為先生解疑釋惑?”陽明道:“學生慚愧,解疑釋惑不敢當。先生請講,學生知無不言。”先生道:“《三字經》第一句說‘人之初’,自然是指剛出生之人,那麼最初之人,又是何人?對世人有何功績?儂能說出一二,老夫認輸,自罰三戒尺。”陽明能否為老先生解疑釋惑,令先生認輸自罰?欲知後情,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