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家子人都是。的確,我父親嗜酒成性,但他能做出南保加利亞最好的山茱萸白蘭地。無論是保加利亞人、猶太人,還是希臘人,都願意拿出自己兜裏僅剩的那點錢,來購買父親的家釀酒以備兒子們的婚宴之用。我哥哥是遠近聞名最好的騎手。我弟弟喝起酒來,抵得上斯特魯馬河裏所有鰻魚齊飲,千杯下肚也不會從椅子上摔下來。我姐姐歌聲優美。男孩們會為她獻上一罐罐的蜂蜜,並在她回家的小徑上鋪滿玫瑰,讓她踏花而行,回到我們的小屋。
我母親會織羊毛毯,還會醫治那些易受驚嚇而顯得煩躁不安的孩子。她為孩子們澆鑄鉛子彈頭,待鉛在鍋裏熔化,她會口中低語,喃喃喚著那個孩子的名字。然後,小家夥就會忘記他所有的恐懼。我一次又一次地見證了奇跡,但我無法解釋這一切,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曾經有過這樣的經曆。母親地位崇高,父親不容忽視。在家中,就我一人平凡無奇。
這糟透了。
我喜歡格裏沙。
我第一次留意到格裏沙,是在父親組織的一場“豪賭”中。其實,父親也沒有組織任何活動,他僅僅是讓鄰居們來喝他的濃烈的山茱萸酒,而這就足夠了。那些家夥可付不起下肚的白蘭地。於是,格裏沙免費為父親修好了摩托車,另一個家夥幫我母親將麥田翻了土,而我們家的一位遠房兄弟則給我們家客廳的牆壁抹了灰泥。那些有著馬車與良駒的家夥,父親會為他們製作超讚的白蘭地,但是照樣沒人能夠完全付得起酒錢。
最好的馬車和最棒的馬會在“豪賭”中勝出。格裏沙總能變戲法般地讓你的馬車變得閃閃發光,跑起來隆隆作響,耀眼出眾。選手們各自登上馬車,沿著那條土路馳騁,讓宛若午夜般漆黑的塵土漫天飛揚。馬蹄有力地踏在石頭上,將它們碾碎。獲勝的人不會贏得獎金,因為這些愛喝山茱萸白蘭地的人都沒什麼錢。聰明的父親深諳這道理,於是他想出了一個有趣的彩頭。勝者可以在村裏選個人,免費為他工作一天。被選出的人是格裏沙,這完全在意料之中,誰讓他是村裏最吃香的人呢?
這一帶,隻有格裏沙可以在寒冬臘月時,讓拋錨的大眾汽車起死回生。他的肩膀就像那條爬過山丘通往我家的土路一樣寬。我喜歡聽他說話,他說話的聲音就像教堂的鐘聲,渾厚有力,綿長悠遠。
我們的村子很大,到了夏末,整個村子鬱鬱蔥蔥、充滿暖意。小河還沒有完全幹涸。附近鎮上的大人物會把破舊的福特車和標致車開到河邊,推進河穀裏,任由它們在稠稠的泥漿裏變成一堆廢鐵。那是因為他們不認識格裏沙!他會修廢舊車。他能將三輛腐爛了的福特車重新組裝成一輛漂亮的新車,然後以相當便宜的價格賣掉。他財源滾滾,但是我毫不在意他有多少錢,我隻在乎他這個人。
第二件令我在乎的事就是騎馬了。馬兒不會對我嘶吼。它們會將我馱在背上。它們對我為其采摘的一袋袋大麥情有獨鐘。我擅長駕馭馬車,在“豪賭”中獲勝是我夢寐以求的事。要是這樣的話,我就可以擁有格裏沙一整天了。
他會在我姐姐唱歌的時候來我家。但在我唱歌的時候,他卻從未注意到我。
他不知道,為了他,我把我們家走廊跟前的街道打掃得幹幹淨淨。我知道他最喜歡走哪條路,於是我在那兒沿途種下了天竺葵和紫丁香。拜托,了解我們村莊的人一定會說,那些路多麼陡峭,連蜥蜴都不會爬到上麵!的確,要在那些石頭上種上紫丁香,並讓它們在這麼炎熱的天氣裏存活下來,是件很艱難的事。為了澆灌它們,我往那兒提了一桶又一桶的水。我還放了很多可以讓格裏沙一眼便發現的玫瑰花和冰檸檬水。縱然如此,他仍然沒有注意到我。
一天,烈日炎炎,在靜止的空氣中,小草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當他從我的眼前經過時,我暗下決定。他的臉和他的手一樣,都是油膩膩的。他眼神冷漠。此刻的我,整顆心都提了起來,緊張得連心臟都仿佛縮成了榛子大小。
“格裏沙,”我跳到他麵前,“我是安娜,我是麗拉的女兒,她可以用鉛彈頭治愈受驚的孩子。我也是佩索的姐姐,他喝酒海量,連你都喝不過他。我爸爸會製作山茱萸白蘭地,他釀的酒包管將你醉得跌跌撞撞,東倒西歪。”
“我才不會東倒西歪。”他生氣地說。
“你有過的,”我說,“但是我沒有阻止你為自己辯解。”我覺得事情的發展出乎了我的意料。他的聲音聽起來刺耳,這和我預想的大相徑庭。
“那麼你為何攔住我?”他問。
想對他說的話,已在心底輾轉千遍。但是當他真的站在眼前,我覺得我的嘴巴和上山的那條布滿灰塵的土路一樣幹巴,舌頭上就像壓著一座大山。
“因為我……我喜歡你。”這是事實。
“斯塔羅村所有女孩都喜歡我。”
他的回話讓我生氣極了。我為他摘過玫瑰,我千辛萬苦地翻越這座荒蕪的山丘為他送檸檬水。
“我想要你娶我。”我說。
他不動聲色地盯著我。這令我惱羞至極,我覺得自己的淚水即將決堤,臉頰火辣辣的。
“哈哈!”他爆發出一陣大笑。
“‘哈哈’是答應的意思嗎?”我覺得此刻的自己快熱得熟透了。我不會釀製山茱萸白蘭地,我也不會用鉛彈頭治愈受驚的孩子。但是,我是安娜,我可不會讓其他人嘲笑我。
“我寧願娶一條蟲子也不會娶你。”他說。
我看著他。是的,他的確很帥,而且他能把這裏的老爺車都修好,女孩子們也都想跟他在一起。但是,我是安娜!
“那就是不答應的意思了?”我努力保持鎮靜。
“你理解得非常正確,”他說,“我是不會娶你的。”
這一瞬間,我忍不住想告訴他,今後他散步的路上都不會有玫瑰花,也不會有那些檸檬水讓他解渴了,但我最終改變了主意。
“再見,格裏沙。”我無所謂地說。
“哈哈。”他又大笑了起來。
“以後可別怪我沒問過你!”在他轉身繼續大步往前走的時候,我衝著他喊道。
他“哈哈”的笑聲在我的腦海裏揮之不去,就像馬鞭抽打在馬兒身上一般。我終於知道,當我們鞭笞馬兒的時候,馬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
不過,馬上又有一場“豪賭”了!父親又釀了一大桶山茱萸白蘭地。對了,為何大家對是誰摘的山茱萸漠不關心?是誰在裏麵撒上了糖?這發酵了一個世紀山茱萸的酒窖又是誰在打掃?都是我!我還往桶裏丟過一隻蜥蜴,這桶白蘭地一定會像蜥蜴般上腦。這酒的勁頭很足,因為我無數次地踢過那些桶,這樣每株山茱萸都能化作錚錚鐵拳,打向你的太陽穴。
“豪賭”的日子終於來臨,父親也宣布了獲勝的人可以讓格裏沙為他工作一整天。
“過來,安娜,”母親說道,“去給那些家夥倒白蘭地。整個村子的人都會來,不要給每個人分太多。”
“我不會給任何人倒白蘭地,媽媽,”我說,“我自己也要參加這場比賽。”
“什麼!”母親震驚不已,“女人是不能駕馬車的。這種傻事簡直聞所未聞。”
“你為那些小孩澆鑄鉛彈頭,使得他們無所畏懼,”我說道,“我現在不需要你的彈頭。我隻想贏這場比賽。”
“不行!”我的兄弟們——村裏的最佳騎手和最佳飲手同時抗議。
“我們一匹馬都不會留給你,我們也不會給你馬車。安娜,真替你感到羞恥!”
“我不會向你們要馬車和馬匹。”我說,“我會自己搞定。”
“不可以!”父親嚴肅地指了出來,“看看你姐姐,她溫順得就像牛犢,歌唱得比電視裏都好聽。為什麼你不試試像她一樣唱唱歌呢?”
“那為什麼你不像她一樣唱唱歌,爸爸?”我問道。父親聲明因為他不是電視機,而是一個白蘭地釀酒人。緊接著他點了點頭。
我知道那意味著什麼。他以前也像這樣點過頭。我的兩個兄弟,我母親,我父親,還有像牛犢般溫順的姐姐,都從座位上跳起,圍了上來。我的兄弟們用一根腰帶綁住了我的肩膀,我母親——足有三個男人那麼壯的母親,則坐上了我的腳背。
我那溫順的姐姐用她連衣裙的腰帶綁住了我的腿,我最會喝酒的弟弟用一根繩子綁住了我的手臂。我當時就是用那根繩子將他從酒吧拖回我們的平房的。哦,不,他當時沒有醉倒,隻是在我拖他回來的路上一直喃喃自語。他想要證明自己有多了不起。這會兒,我的騎手哥哥一邊拿舊韁繩把我綁到椅子上,一邊對我苦口婆心地勸道:“我們這樣做都是為了你好。馬車會像碾碎雞蛋一樣將你碾得粉身碎骨,你會沒命的。到時候還有誰可以去摘山茱萸釀造白蘭地呢?”
“你是我最喜歡的孩子,”父親說道,“我們家中的每一個人都有出類拔萃的地方,而你卻一無所長,簡直傷透了我的心。”
“來,喝點山茱萸白蘭地。”有著夜鶯般歌喉的姐姐建議。“來,喝了它們。”她鼓勵道,“在那些夥計們把馬綁到馬車上之前,你就會睡著。我會為你唱歌,你一點兒都不會感到難受。”
我真想撕碎她那夜鶯的耳朵喂狗。
母親一言不發好一會兒,隻是突然,她打開了窗戶。
“小時候,你號啕大哭起來就像一頭獅子。”她說,“我唱歌給你聽,你卻哭得更大聲。為了讓你停止哭號,你父親和我還會跳舞給你看,但這些都無濟於事。你不停號嚷著,就像肚子裏滿是毒蛇。有一次,我不經意間打開窗戶,你立馬變得跟蟲子一樣安靜。現在,我也為你打開了窗戶。我希望你能感覺好點,安娜。”
隨後,我那備受矚目的一家人,父親、母親和其他所有人,都準備去參加那場“豪賭”了。父親喝多了,開始大展歌喉。就在他張嘴的那一刻,一個玻璃杯從桌上跌落,我那個最佳騎手哥哥也摔在了地板上。這是哥哥阻止父親唱歌用的招數。哎,可惜這次不奏效了。家裏的夜鶯——我姐姐,突然也開始滿懷柔情地歌唱。她希望借此澆滅父親唱歌的激情。千杯不醉的弟弟斟了一杯白蘭地,偷偷塞給父親。但是母親,她從灶台邊拿起火鉗——要不是被綁著,我就將火鉗直接遞給她了——揮舞著它大聲咆哮:“快別唱了!不然我敢保證你馬上就完蛋。”
是那把火鉗讓父親清醒了過來,恢複了理智。他停止了五音不全的瞎嚷嚷,對母親說道:“寶貝,你說什麼都行。”
“別寶貝不寶貝的,你最好保持安靜。”母親絲毫不留情麵地邊說邊拿出一本黑色筆記本。在本子上她記著誰喝了我們的白蘭地,還有他們是不是需要通過給玉米田耕地、為胡椒園除草或者粉刷我家廚房的牆來償還債務。
他們都出門了,留我一人被五花大綁,就像那頭一周後將被母親宰殺的老牛一樣。我可不是牛,我開始啃咬哥哥為我綁上的那條韁繩。跟他的所有其他東西一樣,這條繩子也已經爛了一半。雖然我的嘴裏發苦,嘗起來就像我平時用來殺蟑螂的藥水味,我仍然堅持不懈地啃咬著。終於,我的手恢複了自由。
除了那輛父親放在後院的破雙輪馬車,我沒有其他車了。它曾載著城裏的那些家夥們來參觀這裏的鄉村美景。還沒有我的腳來的美呢!這裏的大沙丘被風和熱浪一點點地侵蝕了幾個世紀。齊腰的蕁麻漫山遍野。荊棘、山楂、大薊、古樹,長勢茂盛,鬱鬱蔥蔥。這裏有許多的蜥蜴,你一不留神便會踩到它們。這裏的斜坡極其陡峭。蛇和山羊會爬上灼熱的岩石,矮小的山茱萸就紮根在砂岩的縫隙中。這裏的土壤是紅褐色的,如果你的手被割傷了,從傷口處湧出的仿佛是紅沙而不是鮮血。
在這場“豪賭”裏,參賽者必須駕著馬車,從紫山之巔出發,穿越這片紅色的土地,然後沿著一條路直達血色峽穀的穀底。這條路上的車轍很深,雨盈車轍時,你都可以在裏頭遊泳了。我急忙來到那輛二輪馬車旁,隨即發現他們一匹馬都沒有留給我。
我的最佳騎手哥哥騎的是“閃電”。它是我們的大種馬,隻吃大麥。真是一頭目空一切的牲畜。我那天賦異稟、千杯不醉的弟弟,則帶走了第二好的馬。或者我可以說那是一匹瘸腿馬。他很可能已經一兩杯酒下肚,然後晃晃悠悠,對他來說馬是不是瘸腿毫無差別。我那有著夜鶯般歌喉的姐姐還是一如既往地特別,她騎著一匹小馬駒。母親打算在這場比賽結束後拿這匹馬駒去換一輛摩托車。母親的鉛彈頭市場越來越大,她考慮再三後,決定以後騎著摩托車去走訪她的病人,這樣可比騎馬方便多了。
馬科,我們家那頭又瘦又倔強的驢,是我眼前唯一的活物了。它正在後院啃著又幹又黃的大薊。要不是發現了馬科,我這會兒已經把我們家的那頭羊係在馬車上趕著去比賽了。
馬科,那輛二輪馬車,還有我,是最後到達賽場的。那是一片幹枯的草地,馬蹄之下全是枯黃的草和紅色的沙。
“嘿!快看那是誰!”人們交頭接耳,我弟弟——有著喝酒天賦的那個弟弟,過來抓住我的耳朵,而且拽得當真用力。他對著馬車啐了一口,還用腳踹了一下那頭無辜的驢的肚子。
“馬上回家!”他氣急敗壞地低聲怒斥,“你會讓我們全家成為這裏的笑柄。”
我盡量不讓自己顯得窘迫不安。
“你才回家去。”我低聲答道,“我的勝利將會成為街頭巷尾談論的一段佳話。對了,要是我贏了,你得獎勵我一輛自行車。”
“她是傻瓜嗎?”我聽見我母親發表了她的評論。
所有人都大笑起來。
“我們這兒可都是民主的人,”格裏沙,這個能修理老爺車的人開口了,“就讓她參加吧。”
“我參加比賽可不是因為你說的這一席話,而是因為我自己想參加。”我大喊道,“你最好早點想想我贏到你的這一天,我會對你做些什麼。”
“難不成是嫁給他?”一個牽著馬的家夥反問道,他的馬個頭高大,看著就像是一家旅館,“你夠漂亮嗎?”
“我夠漂亮了!”我回應道,“我想做的事情我都會做到。”
選手們要從這陡峭的紅色斜坡下行,唯一途徑便是那條遍布車轍的土路。這座山被三條奔流的小溪切成了三瓣,三條小溪早已幹涸,幹裂的河床就像張張裂開的嘴巴,滿口齲齒。河床上頭共有三座橋,橋麵狹窄,搖搖欲墜。到了山腳下,馬車必須橫渡過河。河裏沒有水,隻有厚厚的淤泥和茂密的蘆薈,裏頭棲息著大量的水蛇、蝌蚪和青蛙。那個古老的教堂——聖伊凡·裏爾斯基教堂就在河對岸。每當聖誕節和複活節的時候,我們會聚在那塊平地的中央大吃大喝,狂歡慶祝。
這是一條狹窄崎嶇的小道,路上尖利的石塊曾經把馬車的輪子都刮擦過。馬蹄篤篤,震耳欲聾。“豪賭”過去的好幾個星期後,母親的耳朵甚至都還聽不見父親小聲的抱怨,不過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父親通常會賣出兩桶白蘭地,這意味著父親的那些夥計們不得不為母親打掃和除草。一般來說,這些夥計們都會和山上的岩石一樣兢兢業業。為啥說像岩石一樣呢?因為他們同樣不會討價還價和斤斤計較,他們的妻子還會為千杯弟弟、夜鶯姐姐還有我編織套頭衫呢。
七輛馬車羅列成排,馬車上是我那兩個有騎行和喝酒天賦的兄弟,還有另外五個夥計。我的車停在他們邊上的一片狹長地帶,那裏的石頭和蜥蜴比供人呼吸的空氣還多。
“別擋道!”我邊上的家夥一邊說,一邊朝著我的驢子踹了一腳。
我當仁不讓地朝著他的馬也飛起一腳。就在這一腳之後,父親發號施令。父親揮舞著帽子,吹響了口哨。七輛馬車一齊向山下飛馳而去,馬蹄隆隆,紅塵飛揚,仿佛刮起了陣陣紅色旋風。我的二輪馬車,驢子馬科,還有我,隻能等待著塵埃落定,眼前恢複清明後再出發。圍觀的人們——夜鶯姐姐,那些把平底鍋和茶壺都作為賭注壓在她們丈夫身上的主婦們,那些為自己的心上人孤注一擲的姑娘們,大喊:“喂,你是在那裏打醬油嗎?太可笑了!這是在等待著創造奇跡的伊萬來踢飛你嗎?”
我有了一個計劃,一個大膽而瘋狂的計劃。我決定不走這條土路。我要抄一條近路——穿過那些幹枯的黑莓灌木叢、石楠、大薊、荊棘,在那兒我常常漫步徘徊,為父親采摘釀製烈酒的山茱萸。我踢了一下馬科,想讓它從這片幹草叢和遍地的尖刺中穿過去。可是這畜生紋絲不動,於是我更用力地踢了它一下。馬科開始前行。
馬車撞上了尖利的石頭,又被荊棘和山楂樹叢絆到,但這座山就像一條懸掛的繩子一樣陡峭,馬科根本收不住腳。我們一路披荊斬棘,在幹燥的蕁麻叢中闖出了一條路,馬科飛奔著,驚恐地嘶鳴著,我緊緊地抓著韁繩,隨著馬車上下顛簸。我的眼前隻有馬科的尾巴和蹄子,別無他物。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撞到了它,可能是茱萸樹枝。接著有東西咬了我,又有不知什麼從我臉上劃過。馬科驚恐萬分,嘶鳴不斷,它根本停不下來。
我們轟隆隆地穿過了第一條幹涸的小溪,濺起的飛石擊中了我的前額。接著,蹄聲隆隆,我們風馳電掣地又穿過了第二和第三條幹涸的溪流,就這樣過去了?我的眼裏進了飛蟲,我的脖子也被荊棘劃破。馬科停不下來。突然,我的周圍全是淤泥,它們灌進了我的眼睛和耳朵。我再也看不清馬科的尾巴了。身下的馬車不停搖晃,嘎嘎直響。不知何物又濕又黏,滑進了我的襯衫,我卻無暇顧及。
“奇跡的創造者聖伊凡,請幫幫我!”我大聲祈禱。
馬科,這頭驢,嘶喊著仿佛也在乞求著保佑。它還是活蹦亂跳的——這頗有喜感的念頭滑過我的腦海,然而這也是我失去意識前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情。朦朧之中,我看見一個輪子從馬車上脫落。然後我們撞上了一塊很硬的東西,可能是枯樹樁、岩石或者死牛的殘骸。緊接著第二個輪子也脫落了。一塊沾著泥漿的濕漉漉的東西擊中了我的鼻子。馬科大聲嘶叫著,聲音如喇叭般洪亮。它用力拉著車,追風逐電。我摔了下來,後背撞到了地上,就像一條廉價的濕褲子,癱趴在地。我想,我要死了。但是我沒有。我用眼角的餘光瞟見了一個很大的十字架以及一堵石牆。我就在聖伊凡教堂前!散架的馬車在我邊上,一個輪子也不剩了。至於馬科,這頭畜生,全身濺滿了泥巴,發出嘶嘶聲,正在用它那濕冷的舌頭舔舐著我的臉。
我感覺渾身疼痛無比。我的鼻子流血了,滿嘴紅色的泥漿。襯衫的左袖子就像一塊破布,耷拉在我的肩膀上,一隻青蛙從裏麵跳了出來。另一隻袖子不見蹤跡。一個黏糊糊的東西從我的褲袋裏鑽出來,一點一點努力地挪向塵土。原來那是一條小水蛇。還有一個臟兮兮的東西爬進了我的襯衫,貼著我的肚子滑來滑去。我的頭發上掛滿了石楠和灌木枝。
我環顧四周,聖伊凡教堂前沒有其他馬車。聖人保佑,讓我和馬科大難不死。不過,他大概覺得去救那輛馬車有失身份。據我觀察,馬車的一塊側板破裂,掉在了地上。隨即,我發現其他馬車都停了下來,所有馬在高溫下愣愣地站著。參賽選手,他們的戀人、妻子、母親、鄰居和孩子們,全都寂靜無聲地盯著我看,安靜得就像他們那發不出一絲丁零當啷錢幣響聲,空空如也的口袋。我想要站起來,卻搖搖晃晃地摔了個狗啃泥巴。
“她還活著!”我母親大叫著,所有人都朝教堂湧了過來——教堂內那尊漂亮的伊凡聖像,正目光溫柔地凝視著河裏的淤泥。我看見格裏沙——南保加利亞雙手最靈巧的男人,朝我衝了過來。我思考著如何處理我頭發裏的那些淤泥,還有在襯衫底下蠕動著的那個滑溜溜的活物。我晃了晃腦袋,頓時覺得腦袋如馬車般沉重。接著,我發現,我都還沒有到達終點呢!
我掙紮著站起來,劇烈搖晃了幾下後,又一頭栽在了地上。當我再一次站起來時,抓住了馬車的一塊破木板,然後拖著它向教堂前行。我很想贏這場比賽,而且要贏得堂堂正正。
我終於費勁地抵達那塊平地,癱倒在它的中央。我到終點了!我贏了!我把嘴裏的泥漿吐到土裏,然後躺在了枯黃的草地上氣喘籲籲。
我正想坐起來,父親伸出手準備拉我一把。我沒有理他,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格裏沙是繼父親之後,第二個來拉我的人。他彎下腰注視著我,仔細地檢查了我沾滿汙垢的手腳和滿是泥漿的臉。他看上去嚇壞了。
“我得到你了,”我說,“我贏得了你,你一整天都將屬於我。”
“馬諾祭司將拒絕宣布你們成為夫妻。”我母親說道,她這會兒仍然喘著粗氣。她是從山頂上徑直跑下來的。看著她大汗淋漓的樣子,我的內心突然湧起一陣喜悅。她停頓片刻,平複著自己的呼吸,接著說道:“少於一天的,都不叫婚姻。”
那些馬車夫,他們的戀人,還有我那擅長喝酒和有騎手天賦的兄弟,看著我,他們的眼睛亮了起來。
“我為你感到驕傲!”我那最佳騎手哥哥說,“還沒有人敢駕著二輪馬車穿越蛇穀的。”
“你飛過了懸崖峭壁!馬科就像一個天使一般,載著你飛翔!”千杯弟弟說,“我愛你,姐姐!我愛你!”
“我將把所有膽小怯懦的孩子帶到你跟前,”我母親說,“我會讓他們摸摸你的裙擺,他們將一輩子無所畏懼。”
夜鶯姐姐扯了扯嗓子,一首瑰麗的歌曲從她嘴裏傾瀉而出。這是一首關於奇跡創造者——伊凡·裏爾斯基的歌,我們認為他是在我們的村莊出生的。接著所有人——馬車夫們,他們那些跑來在最好的馬車上押注的戀人、母親、兄弟姐妹和鄰居們,一起跟著唱了起來。他們一動不動地站著,歌聲嘹亮,蕩氣回腸。
他們為我而唱。
所有人都開懷豪飲,千杯弟弟也因此而為他的朋友們感到自豪。也許是山茱萸讓他們的聲音聽起來如此洪亮,也許是蜿蜒的河流使得大家的曲調這樣豐富悠揚,也許是他們將吸入肺裏的風兒藏到了歌聲裏。他們的歌聲鏗鏘有力。我母親因澆鑄鉛彈頭而有名,我父親因為釀造山茱萸白蘭地而家喻戶曉,我家的每一位成員都聞名遐邇。但是,我是第一個,也是全村唯一一個,連最好的馬夫都會為我唱起伊凡·裏爾斯基之歌的人。在他們的歌聲裏,我幾經掙紮,終於站了起來,加入了這片洪亮的歌聲裏。我愛極了這座山,我愛極了這輛二輪馬車。就在我俯身親吻馬科那頭驢的時候,從襯衫裏爬出了一個滑溜溜的東西,砰的一聲掉到了這片被紅土覆蓋的地上。那是一隻大青蛙。
“你會對我做什麼?”最優美的聲音對我問道,那是格裏沙的聲音。
我思索片刻。說實話,我根本不用想,就知道該讓他做什麼。
“父親有一個儲存山茱萸白蘭地的大酒桶。”我說,“我想讓你爬上去,在桶上待上一整天。”
“為什麼?”他深吸一口氣。
“這是他們都渴望看到的,”我說,“我會一直盯著你的。”
馬車夫們大笑著,他們的戀人們也紛紛竊笑,而我父親高聲叫嚷:“你腦子是被摔壞了嗎?他還可以幫我修那輛舊福特車呢!”
“他還可以組裝我的摩托車發動機。”千杯弟弟也試探地說。
“不行,”我說,“我贏得了他。他這一天都是我的。”
當大家都安靜下來時,格裏沙——這位既能高談闊論,侃侃而談,又能修理機器的專家,直視著我的眼睛說道:“好吧……如果你再問‘豪賭’開始之前的那個問題……我的答案會是肯定的。你隻要再問我一遍。我便會答應。”
我毫不示弱地也直視著他眼睛說:“不!”
“嘿,笨蛋,你已經得到他了!”我那個最佳騎手哥哥在一邊說道。
“同一個問題我不會問兩遍。”我說。
“你比馬科那頭驢更倔。”我的夜鶯姐姐粗聲說,“而且你還沒它聰明。”
格裏沙用最優美的聲音問道:“你願意嫁給我嗎,安娜?”全場頓時鴉雀無聲。
我簡直無法相信我剛才聽到的話。
“安娜,最親愛的。”最優美的聲音說道。
我偷偷看了一眼正在撓著自己腦袋的父親,他顯然一時語塞。我母親,雖然她是一個勇敢的女人,可以為老人、小孩澆鑄鉛彈頭來抵擋恐懼,此時也愣愣地看著我,一臉難以置信。
“安娜,你會成為我的妻子嗎?”格裏沙繼續問。
“我得考慮一下。”我回答。
我知道我會如何回答。這是我夢寐以求的場景。馬車沒了輪子,馬科更是一副悲慘的樣子,全身上下沾滿泥漿,還有幾條水蛭像貼紙一樣吸在它的後背上閃著光亮。
“是的,我願意,格裏沙。”我說道,“但你還是得爬到酒桶的頂上,然後在上麵待上一個小時。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