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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爾尼克故事集佩爾尼克故事集
茲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著,胡詠平 譯

雨點兒

每當夜幕降臨的時候,她的狗就會趴在正門前守候。它叫,因為它腳掌落地的聲音,聽起來像極了午夜的雨點打在玻璃窗上。如果不是因為雨點兒,弗朗索瓦覺得自己是不會繼續住在這個鎮子裏的。一旦他離開了,雨點兒注定會挨餓。安娜鐵定會將每日投食的任務拋諸腦後,更別提定期給它洗澡了。現在的她,廢寢忘食、夜以繼日地工作,腦海裏隻有那堆需要被翻譯成法文的短篇小說。她坐在電腦前目不轉睛地工作,看起來像極了一隻蝙蝠,蓬頭垢麵,不修邊幅。桌子下、地板上、走廊裏……四處隨意堆放著被翻閱了無數次的詞典。

房間的角落裏,放著一個破舊不堪的枕頭。雨點兒躺在上麵,默默地注視著她。安娜一邊不斷地拿起牛奶和啤酒,將它們灌下肚,一邊咒罵著文章裏那些煩瑣冗長的語句。在牛奶和高濃度黑啤的作用下,她的眼神病態地閃耀著。安娜沒有注意到,弗朗索瓦已經回到家了。她將牛奶倒進狗盆,雨點兒湊近鼻子使勁嗅著,在這一刻,安娜的眼睛裏突如其來地浮現出一抹暖意。有時候,她還會往雨點兒的狗盆裏倒點啤酒,這總會讓雨點兒嗆得齜牙咧嘴,低吼不斷。

弗朗索瓦徑直走向廚房,為安娜做了份三明治。廚房的水槽裏胡亂地堆放著未清洗的餐具。走廊內她的鞋襪更是鋪了一地。她會將不同顏色的襪子隨意穿搭,也會隨手拿起一件他的T恤套在自己身上。對了,她有時還會穿上他的皮夾克。

那天,她沒有給房間通風,一到中午便拉上了窗簾。那扇窗戶不大,但是弗朗索瓦一直都很喜歡站在窗前往外看。看著那塞滿了東倒西歪的二手車的倉庫,他會突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她忘乎所以地埋頭翻譯自己的小說,呼吸著室內汙濁的空氣。當弗朗索瓦給她送三明治的時候,她草草把它塞下肚,而後將他晾在了一邊。弗朗索瓦一邊想象著她喃喃自語的樣子,一邊進入了夢鄉。

雨點兒已經習慣了她的聲音,它安靜地守著安娜,盯著安娜的詞典和她那台舊電腦。弗朗索瓦睡著的床墊周圍淩亂地散落著光碟、稿紙,還有安娜的書。午夜時分,還在半夢半醒之間,弗朗索瓦感覺到安娜在他身邊躺下。但未等他從睡夢中清醒,安娜便像實施刑罰一般,粗暴地吻他。上一刻,安娜還在無聲地愛著他,下一刻便會像十一月的傾盆大雨一般毫無征兆地厲聲咒罵他。弗朗索瓦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的生活。他無法忍受每晚迎接他的那滿溢屋子的腐臭味。他討厭她的狗,也討厭這樣的愛。此時此刻,他隻覺得陽光溜到了雲層的背後,留下他一個人在布魯塞爾的大霧裏饑餓難耐。

有很多次,他都想一走了之,離開這個地方。但是雨點兒總是跟著他。雨點兒落在地上的腳步聲,像極了雨點拍打著路麵的聲音。弗朗索瓦真怕雨點兒有一天會在安娜那些詞典和小說人物間死去。倉庫附近,那些舊汽車的後麵,有一個大水窪,雨點兒偶爾會在這裏追著他跑。這裏空氣濕冷,卻是安娜汲取靈感的勝地。安娜的胃口不是很好,每當她在二手車堆裏漫無目的地徘徊時,她的臉色便顯得愈發蒼白,神情也更加深邃。秋天緊隨著雨點兒來臨了。每當它出門,天空便會跟著下起毛毛細雨。

弗朗索瓦尋思著,他離開之後,安娜大概是不會再去朝北的那扇窗前了,她那台電腦的光亮足以點燃她創作的每一個人物。

也不會有人每天去開窗透氣,房間裏將充斥著沉悶的空氣——這種彌漫滿屋的書卷味便是安娜所喜歡的。弗朗索瓦已經厭煩了來自安娜的愚蠢的愛。當她靠在他胸口睡覺時,他能明顯感覺到她已經骨瘦如柴,似乎隻需要一陣風便足以將她帶走。雨點兒就這樣看著他們,一聲不響,卻令人心生越來越多的惻隱。隨著歲月的逝去,它的毛發開始變得稀疏。

那天,弗朗索瓦永遠地離開了這裏。雨點兒在大霧中緊追著弗朗索瓦。它的眼睛,在濃重的霧氣裏,閃爍著光芒,忽近忽遠。即便在弗朗索瓦上了公交車後,雨點兒依舊奮力追趕著。此刻,它的毛發稀疏邋遢。就這樣,這隻骨瘦如柴的老東西,帶著秋霧一路而來,卻又讓它停在了安靜的埃韋勒聖母教堂之上。安娜曾跟他說過,埃韋勒聖母教堂是冬天開始和結束的地方。他很喜歡在教堂的周圍享受一個短暫而寧謐的冬日午後。弗朗索瓦覺得,如果有一輛飛奔的卡車或者摩托車不小心從追著他的雨點兒身上碾過,他一定會感到無比難過和遺憾。雨點兒早已察覺到這天他將不辭而別。它從他上了公交車後,一路追到了火車站。弗朗索瓦跳上了一號站台的第一列火車。這列火車前往奧斯坦德。那是一個喧囂的比利時港口,而他從不喜歡那裏。這隻狗在火車後麵橫衝直撞,大聲號叫。但是一切都無濟於事,它迅速地輸掉了這場賽跑。毛發漸稀的它不一會兒就癱倒在鐵軌上,顯得脆弱可憐。火車駛向隧道,雨點兒的身影逐漸消失在他的視野裏,而它的哀號聲也被雨水淹沒。弗朗索瓦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但願不會有火車撞到雨點兒,弗朗索瓦心中念道。

後來,他總是想方設法讓自己不去想那個冰冷的房間,不去想那扇窗戶,那扇窗戶所對的成排的二手車,以及那倉庫附近又大又黑的水窪。他仿佛看見她的電腦,在夜深人靜時湧現出很多文字。他也討厭自己總會情不自禁地擔心現在沒人會為她做三明治了。

有很多次,他仿佛回到了記憶深處的那座房子裏。令弗朗索瓦高興的是,他如今居住在一個喧囂的小鎮裏,離安娜的那些小說很遠。單調的西弗蘭德、高速公路上疾馳而過的汽車、蕭瑟的冬天,還有那些隧道,終於可以把他和她的詞典分開。弗朗索瓦甚至厭惡那些可以通往她所在之處的橋梁。他想抹去關於那個地方的所有記憶,所以,他也買了一隻狗,他也給它取名為雨點兒。但是在他的鬥牛梗眼中,並沒有她的雨點兒所看到的秋,也沒有她的雨點兒所看到的靜謐的霧。而且他的雨點兒不似她的雨點兒看起來那麼狼狽不堪。

弗朗索瓦有時候也會想,在離開的這段日子裏,她過得如何。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浪費生命。當然,他還遇見了一位姑娘,她楚楚動人,身體健康。她很愛他,她使得他將腦海中的那些破舊的電腦,黑色的水窪,還有成排的二手車拋到九霄雲外。奇怪的是,偶爾他會在夢裏聽見安靜的雨點聲。這真的很奇怪。

初夏,弗朗索瓦穿越了西弗蘭德,而西弗蘭德橫亙於他與記憶中成排的破舊二手汽車之間。他不是去出差,也不想重遇安娜。可能在心底,他希望能夠在人群中瞥見她的身影,僅此而已。

那天,弗朗索瓦從容不迫、一言不發地下了計程車。他在奧斯坦德擁有一份很好的工作,這為他帶來不菲的收入。他真希望自己已經忘記這條破舊又荒頹的街道。但這是癡心妄想。對這裏的一切,他了如指掌。

他想跑到她的居所,但最後還是去了酒吧。喝上一杯白蘭地總能為他解憂。這裏沒有高速公路,沒有飛馳而過的汽車,更沒有能將他隔離的隧道。記憶中的那座房子就在那裏靜候著,水窪也還在那裏,它還是那麼大,那麼黑,宛若印象中的秋色。突然,他聽見他的身後傳來了雨點聲。下雨了,真的下雨了!他住的北海,從來不會有如此安靜的午後,也沒有閃爍著銀光的雨。在他的房內,有幹淨的地毯、嶄新的電器和整齊羅列的書本與相片。那裏卻沒有一本詞典。他曾跟他的妻子提及,很久以前,他認識一個做翻譯的女孩。他情不自禁地談起了她小說裏的人物。隨後,他的妻子便把家裏的所有詞典都丟掉了。她深愛著他,並將他服侍得妥妥帖帖。

他似乎注意到了什麼,一道模糊卻又似曾相識的身影映入眼簾。她看起來,還是如此單薄,她的臉色依舊那樣蒼白。那一刻,弗朗索瓦感覺自己心痛到難以呼吸。眼前的倉庫是那般寂靜。突然,雨也停了。她真是他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孩。

他突然想起了他在西弗蘭德的房子,那個鋪著地毯,擺滿書本,掛滿相片的一塵不染的房子。他想起了那列能夠帶他回家的火車。他竟然穿越了整個西弗蘭德,隻為來跟她的房子說說話。

聽著下雨的聲音,弗朗索瓦久久佇立,無法挪動。他知道,他的心裏有什麼東西破碎了。那廣袤富足的西弗蘭德平原不能幫到他,白蘭地也失去了作用。所有的隧道頃刻間都消失了。他轉過身,便看到一條瘦骨嶙峋的狗正跟著他。他好想喊出聲來。它的毛還是一如既往地寒酸,看著可憐兮兮,可是他就是愛它。它的腳步聲還是和雨點一樣,它停了下來,定定地站在那裏看著他。它的眼中映出的是那些閃著銀光的布魯塞爾的午後,還有重見弗朗索瓦的喜悅與幸福。弗朗索瓦都記不清楚,有多少個春夏秋冬,他是那樣愛它,愛它那讓人著迷的眼神。

“雨點兒,雨點兒!”弗朗索瓦輕輕地呼喚。

這條狗慢慢靠近他,戰栗著,任由他撫摸它皮包骨頭的後背。

“安娜,她過得怎麼樣?”弗朗索瓦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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