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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爾尼克故事集佩爾尼克故事集
茲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著,胡詠平 譯

佩爾尼克——保加利亞的“約克納帕塔法”

今年四月,我應邀參加了以“從群山到平原的禮讚”為主題的第三屆國際詩酒文化大會。這次會議有五十餘位詩人、作家參加,分別來自中國、日本、奧地利、格魯吉亞、立陶宛、洪都拉斯、摩洛哥、羅馬尼亞、保加利亞等十多個國家。行程安排非常有意思:第一站是西昌邛海,嘉賓們首先體驗了一把高原上的“臨海”抒情;隨後又“涉水”乘車來到了彝族人聚居的第二站——布拖縣;第三站是瀘州,這是一座山城,隨處可以體驗到酒的存在,它也是此次活動的主會場,中外詩人在詩韻酒香中暢敘各自對詩的理解,對酒的讚美,討論地域性與創作的關係,它的文化之根和局限;最後一站是成都,賓主們從連綿起伏的“群山”來到了鏡子似的“平原”,在此分別,互道珍重,回到各自閱讀和創作的家園。

來自保加利亞的伊蒂莫娃是這次與會的代表之一。她中等個頭,身形偏瘦,皮膚黝黑,穿著相當樸素,言行也非常低調,略帶一絲鄉土氣息,而不像同行的其他外國女作家或女詩人那樣,後者大多數時候都穿著誇張、華麗,甚至招搖,似乎不達引人注目的效果就誓不罷休。但是,一旦涉及到文學和藝術,伊蒂莫娃的眼睛就會發出異樣的光彩,說話也會變得滔滔不絕,仿佛繆斯頃刻就附著在她身上。可能是來自東歐國家的緣故,她會說一點俄語。於是,我們就分別操著第三方的語言有了一定的交流。更湊巧的是,在瀘州的歡迎宴會上,我與她被安排在了同一張餐桌上就餐。這次宴會的橫幅注明是工作餐,但菜肴還是非常豐富的,充分顯示了川蜀人熱情好客的特征。不過,菜品端上來以後,卻出現了讓我驚訝的一幕。伊蒂莫娃似乎對各式各樣的色香味俱佳的山珍海味並不感興趣,而是在每個菜盤裏專門挑揀作為輔料的辣椒。開始,我以為她不知道它們的味道,特意提醒她這些鮮紅的片塊看起來漂亮,吃起來非常辛辣。沒想到,她告訴我,她知道是辣椒,吃的就是這個勁道。於是,我們那張桌子上那些盛有辣椒的菜肴,如辣子雞丁、剁椒魚頭、水煮魚、炒牛肉片等等,其中的大部分鮮紅和青脆的辣椒片或辣椒丁,都被她從容不迫地送進了嘴裏,而且不皺一絲眉頭地咽了下去。說實話,我當時真是倒吸一口涼氣,心想她大概天生長了不止一個四川胃或湖南胃。

當時,我對伊蒂莫娃的作品可說一無所知,隻知道她是保加利亞最優秀的小說家之一,其作品已被翻譯為多種外語,有一定的國際影響。幾個月後,當我讀到她的短篇小說集《佩爾尼克故事集》,我多少有點理解了她對辣椒的特殊嗜好。一個喜歡白蘭地、伏特加等烈性酒的人,顯然對辛辣的刺激有著常人沒有的承受力,而她那平和的外貌下麵實際就潛藏著堅強的內心,對生活的觀察力,關於世界的想象力。她在一篇名為《秋風》的小說中曾如是表述:“他們就像草蛇,堅守著這片隻產土豆和辣椒的褐色土地。這裏的辣椒能辣得你懷疑人生。”瀘州的辣椒雖然刺激,但大概還沒能夠讓人去“懷疑人生”。

伊蒂莫娃出生於1959年,1985年畢業於保加利亞大特爾諾沃大學語文係英語專業,出版有《苦澀的天空》《某個其他人》《丹尼爾小姐》《叛徒的上帝》《好形象》《無止境的七月》等小說集。她在保加利亞國內和國際上曾獲得多種獎項,並有部分作品被譯介到美國、英國、俄羅斯、西班牙、法國、奧地利、德國、印度、波蘭、捷克、斯洛伐克、塞爾維亞等二十多個國家。其中,短篇小說集《某個其他人》和長篇小說《叛徒的上帝》先後在美國出版。她的短篇小說在我國有零星的譯介,長篇小說《星期四》也在2015年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與此同時,她本人也是一名出色的翻譯家,將三十多部歐美小說翻譯成了保加利亞語。2011年,她在美國羅切斯特大學的文學翻譯專業進行過短期的訪問進修。

仿佛在向美國同行、著名小說家福克納致敬,伊蒂莫娃也努力在構建自己的“約克納帕塔法”世係,這部短篇小說集的背景多為保加利亞西北部的小城佩爾尼克。這些故事為我們展開了一幅幅保加利亞鄉村生活的風俗畫,它們時而以傳統的線性敘事、全知視角為我們仿真地講述虛構的事跡,時而以複調的方式“花開兩枝”並排展示羅生門式的案例,時而打亂時空為我們複製魔幻的世界,敘述著那片土地上的人們之喜怒哀樂,他們的生老病死,瑣事和傳奇。

必須指出,這部小說集的主人公幾乎都是一些“小人物”,他們社會地位低下,但性格堅強、懶散、樂觀。勞動、戀愛、酗酒、鬥毆,過著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生活。酒是他們親密的夥伴,遭遇節慶和喜事時,它是快樂的催化劑,碰到了傷心事和絕望的時候,它又成了自我麻醉的利器。主人公的故事幾乎都發生在似乎被現代化所遺忘的偏遠鄉村。因此,小說中的釀酒師、機修工這些擁有一定技術的人,無疑成了當地的高人、能人,甚至英雄,在許多情況下更能博得鄉民們的崇敬和少女、少婦們的青睞。因此,這部小說集中的不少篇幅都是圍繞著他們而展開的情感角逐的故事。

開篇的《雨點兒》選取的是一個特殊的視角,小說講述的是一段沒有結果的感情,小狗雨點兒就像男主人公弗朗索瓦抹不掉的記憶而存在,它見證了他們當初的愛情和貧窮、窒悶的生活,但仍然不離不棄,表現出了善良、忠誠的本性,由此反襯了人的善變和脆弱。在一則訪談中,伊蒂莫娃曾表達了這麼一個觀點:“東歐文學有自己的憂傷、自己的視角,這個視角與其說是向後看,倒不如說是向前。當然,它的這種特色可能吸引不了大多數讀者。但是,沒關係,這並不證明它的弱小,恰恰相反,這是一種可敬的、強大的文學。”就某種意義而言,小狗雨點兒堪稱伊蒂莫娃小說的一個隱喻,它渺小、卑微,毛發稀疏,開始衰老,甚至有點兒可憐,就像現實中的小雨點,卻可以滋潤人們的心田。

小說描寫弗朗索瓦離開安娜時的場景尤其感人,處理這個場麵,平庸的小說家或許就會大肆渲染女主人公安娜的歇斯底裏或痛哭流涕,但高明的作者並沒有讓安娜出場,而是描寫了雨點兒追趕弗朗索瓦的努力:“雨點兒在大霧中緊追著弗朗索瓦。它的眼睛,在濃重的霧氣裏,閃爍著光芒,忽近忽遠。即便在弗朗索瓦上了公交車後,雨點兒依舊奮力追趕著。此刻,它的毛發稀疏邋遢。就這樣,這隻骨瘦如柴的老東西,帶著秋霧一路而來,卻又讓它停在了安靜的埃韋勒聖母教堂之上。……這隻狗在火車後麵橫衝直撞,大聲號叫。但是一切都無濟於事,它迅速地輸掉了這場賽跑。毛發漸稀的它不一會兒就癱倒在鐵軌上,顯得脆弱可憐。火車駛向隧道,雨點兒的身影逐漸消失在他的視野裏,而它的哀號聲也被雨水淹沒。弗朗索瓦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但願不會有火車撞到雨點兒,弗朗索瓦心中念道。”

《鼴鼠血》是伊蒂莫娃的代表作之一,曾被收入丹麥和美國的中學教科書,這篇小說印證了伊蒂莫娃關於創作之意義的理解,她說道:“對我而言,這意味著幫助一個弱小的人。當他讀到我書寫的作品,或許,他能稍許忘掉了一點困苦,對自己說我得幹點什麼,幹點什麼,我絕不放棄。我是為了這個而寫作的。我不僅為別人寫作,而且也為自己。每當我受到什麼東西攪擾的時候,我首先願意做的就是寫作。或許,我就是這樣伸出了一隻手來幫助自己和他人。”

小說借助信念的力量,通過一個善意的謊言引出了一個奉獻自我的善舉,但善舉獲得的良好效果並沒有帶來預期的善之普及,反而激發了人性的貪婪。這是主人公“我”始料不及的,也是伊蒂莫娃對人性的複雜的觀察:“地麵已經開始結冰,街道上空無一人,寒冷的冬天以它獨特的方式,一視同仁地為房子、人的靈魂以及岩石係上了冰冷的繩結。”在這樣的背景下,人的熱血逐漸變成了冷血,為了自己家人的病情,他們不惜犧牲“我”的生命,科學和良知被拋到了腦後,愚昧、自私和瘋狂占據了上風。於是,讀者看到了結尾的場景:“‘鼴鼠血!鼴鼠血!’他們開始大喊,開始尖叫,開始互相推搡。他們每個人的家裏都有一個病人,每個人的手裏都拿著一把刀子。”或許,作者想告訴我們的不是每家都有一個病人,而是每個人都得了重病。

在整個集子裏,《花崗岩》堪稱最具魔幻意味的作品,小說的主人公肖恩亦人亦石,他具有人的思維、身份和社會分工,但又是一塊頑石,接受人們的雕鑿、砍削,時而是一堆卑微的粉末,時而又是一塊堅硬的岩石。開頭就是一個非常荒誕的設計,因為交不起“性別稅”,所以,他就無法賦有人形。“(肖恩)和其他石頭混在一起,他繳納不起可以讓自己成為一個男人的性別稅。他永遠是房子的一堵牆,陵墓底部的一堆碎石,屋頂上的一塊瓦片,飽受煙熏的一根煙囪。直到房子坍塌,屋頂瓦解,煙囪倒下,他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但伊蒂莫娃並不想塑造一個苦難者形象,而是致力於挖掘小人物身上對美與愛情的追求,倫理學意義之上的審美性。因此,她指出:“但是肖恩不是一塊以錯誤的方式被打碎而製成的石頭。他希望艾婭是一塊鵝卵石,他能將其放在心口上。”這不是普通的石頭,而是一塊紅寶石,“比風還能存世更久的石頭”,一種“比心更強大的東西”。在敘述中,作者隱約提及了挖掘工的存在,他們的工作和命運。這並非偶然,在某種意義上,花崗岩就是挖掘工,在長年累月的勞作中,他們已變成了石頭樣的存在,其堅硬和微不足道也如同石頭與粉塵。

針對“財富是否能積攢幸福?”的問題,伊蒂莫娃曾發表過這麼一個見解:“我無法判斷它是否能積攢,既然我本人從來沒擁有什麼財富,也不追求它們。我的大部分朋友都不富有,但文化修養都很高。他們中有的人沒接受過什麼教育,也有人擁有學位證書。對他們來說,最典型的是,他們都保持了自己智力的純潔性,不為影響力出賣自己,也不為金錢出賣自己。他們繼續奮鬥,不喪失幽默感,跟這些人見麵讓我覺得很幸福。我的答複是,你是貧窮還是富裕都不重要,主要的是,你能否守護好自己的靈魂,自己的智力。”顯然,肖恩是她心目中的一個理想人物,他身處底層,依然不放棄靈魂和智力,最終成了“涅槃式”的紅寶石。

可以說,收入集子的每篇小說都各有特色,限於篇幅,我無法一一展開評述。最後,我想強調的是,在與伊蒂莫娃接觸的時候,我更多地覺得她是一名出色的詩人。她的熱情,對詞的敏感,出色的想象力,似乎都來自詩歌。這種感覺也一直保持在對她的這部小說集的閱讀過程中,我不時地為其中那些詩意的段落而感動。它們散落於各篇小說中。這裏,我隨手摘錄幾則:

她的聲音就像一座被無數旋風不停抽刮著的山峰,山頂上高懸著七月的驕陽,灑出漫野的金黃。(《響遏行雲》)

他的妻子靜靜佇立,袖手旁觀,就像空無一人的球場上的球門,敞開無防,卻無人在意。(《秋風》)

你的那張紙就是個謊言,你所關心的是一紙空白的虛無。(《大海永不平靜》)

也許紙頁另一邊的海岸,等待著我的是死亡。它在薄紙上輕輕敲擊,讓我知道它比我平淡無奇的生活更加真實,而我在紙上寫下的短篇小說,是一扇通向另一個世界的大門,那裏有我不曾親眼目睹的海洋。(《大海永不平靜》)

她曾經是一座迷失在大洋上的小島,然後又成了一個沙丘。當她是一堆沙子,他就是夜晚的風,小心翼翼,極其溫柔地輕撫著它。他太愛她了,若是沒有了她,他願一輩子都化作塵土。(《花崗岩》)

瑪麗亞一言不發,將蛇一般的後背轉向了他,隨即離去,像是一隻悶熱空氣中的螢火蟲,又像是一把學會了走路的刮胡刀。她割傷了他,但他不知道傷口在哪。(《饑》)

她戰栗了一下,接著緩緩解開了白襯衫,裸露的皮膚像月亮一樣閃閃發光。核桃樹的葉子在熾熱的黃昏中皺成一團又脆又綠的漏鬥。一個柔和的聲音從草地上傳來,觸及莉娜瘦削的身影。(《割草工》)

當然,在這些美麗如詩的描述背後,伊蒂莫娃為讀者敘述著生活的殘酷和無奈。麵對它們,我們應該像她那樣,亮起“湖水般深邃嘹亮的聲音”,去蓋過塵世的喧囂,承受那“蛙鳴”般的人生。

北京外國語大學外國文學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

汪劍釗

2019年8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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