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所軍人療養院,在南方的某一座小城,環境很好,裏麵種了很多樹木花草,每天早上醒來,就能聽到窗外嘰嘰喳喳的鳥叫聲。
病房裏,範大富一個人躺在床上,兩眼盯著天花板發呆,回國已有半年多了,傷痕累累的身體,經過醫生的治療,正在逐漸康複中。他還不知道自己已成了“烈士”。每天待在這裏,感覺很無聊;重返戰場,似乎又不可能。此刻,他很想馬上離開這裏,去看看趙大栓的娘,再回家看看自己的娘和未過門的媳婦於秀英。
想到秀英,範大富的心變得甜滋滋的。當兵前,他喜歡上了村裏最漂亮的姑娘於秀英,她長得真好看,自裏透紅的皮膚,長長的辮子,那雙眼睛好像會說話似的,隻一眼,就讓人想入非非。喜歡秀英的人太多了,那些小夥子整天噓寒問暖地奉承、惜玉憐香地敬之、相互心醉神迷地紛爭,又魂不守舍地競相追逐,怕是到了門檻都要經常換的地步,可是都沒有把秀英追到手。
麵對如此激烈的競爭,範大富決定揚長避短,發揮自己的優勢,那就是臉皮厚,天生不怕難為情。參軍前夕,他昂首挺胸來到秀英家,在院子裏直截了當地對她父母說:“秀英是我的,等著我從戰場上殺敵立功回來,就來娶她!”愣得秀英和她的父母親半天沒有反應過來。不過話一說完,範大富就逃一般地轉身走了。
在那個封閉的小山村,範大富的舉動無疑是很另類的,傳開以後,成了家家戶戶茶餘飯後的談資,著實轟動熱鬧了一番。而他當村長的父親,被鄉親們人前背後的議論弄得羞愧難當;隻有大富的娘開心得很,她盼著兒子早點立功回來,就可以娶媳婦進門,自己也好抱上孫子。
範大富立下參軍殺敵立功誓言,傳到鄉政府和縣領導的耳中,得到了高度讚揚和重視。秀英姑娘理所當然地被樹為擁軍的典型,成了全縣青年人學習的榜樣,不久就被列為重點培養對象,加入了中國共產黨組織,迅速成為鄉政府裏最年輕的婦女幹部。這麼一來,秀英姑娘身上就被打上了範大富未婚妻的烙印,沒有哪個小夥子再敢打她的主意了o範大富沒想到自己這個魯莽的舉動,真得到了秀英姑娘的芳心,心裏還得意了很久。
窗台上,一盆盛開的月季花散發著幽幽的清香。年輕的女護士走了進來,她建議範大富要多出去曬曬太陽,活動活動筋骨,不要整天躺著,年紀不大,搞得像個小老頭。範大富被護士這麼一說,有點不好意思,隻好下床,拄著拐杖走了出去。
陽光正好,後花園裏有些病友在下象棋,有的在聊天,也有人在讀書看報,還有幾個坐在輪椅上的傷員在閉目養神曬太陽。有人招呼範大富一起來下盤棋,範大富搖搖頭,說他沒興趣。慢慢溜達到辦公樓前麵,發現那裏聚了不少人在看牆上貼的一張通知,不由好奇,也湊了過去,原來是省司法機關來這裏招部隊轉業的黨員幹部,去勞改單位工作。
幾名身穿公安製服的幹部正在耐心地向大家解答勞改單位的一些情況,比如勞改單位雖然不是部隊的供給製,但它隸屬國家司法係統,即改造罪犯的農場。工作地點一般都在偏遠的農村,對外公開的名稱是地方國營農場,犯人主要從事農業生產。
範大富聽了,不由心動,忙擠了進去,張口就問“可以帶家屬去嗎?”
“可以,但農村家屬的戶口要遷移的話,暫時會有困難,也許以後能解決。”有同誌解答道。
“農場有房子分配嗎?”
“有,農場會安排幹部宿舍的。”
“報名參加的話有什麼條件!”
“隻要療養院批準,組織審查通過就行。”範大富擠出人群,一拐一拐地離開了。
院長辦公室,一位穿公安製服的同誌,正和院長說著話“院長同誌,目前我們勞改農場的條件非常艱苦,上級領導對管教幹部配備的標準要求又高,希望能得到你的大力支持!”
“於虎同誌,不是我不支持,我這裏名義上是部隊療養院,其實都是剛剛從抗美援朝戰場下來養傷的病人,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幸存者,讓他們好好治傷,喘口氣吧!”院長顯得很無奈。
於虎一聽,不由焦急起來,他說:“那不行,我這也是政治任務,今天一定要帶二十個人回去,完不成任務,我就賴著不走了。”院長指著於虎,嘴裏說著“你啊,你啊?”搖起了頭。
“報告!”門口傳來一個聲音。
院長抬頭一看,原來是範大富“進來。”“院長同誌,我要報名到勞改農場去工作!”範大富努力讓自己站直了,他怕領導不放行,所以故意把拐杖扔了。
“不行!你身上的傷還沒有痊愈,需要繼續治療。”果然,院長不同意。
“這點傷算什麼?跑幾步給你看看,現在出去揍他三四個小毛賊也沒問題。”範大富裝作奔跑的樣子,笑著對院長說。
院長還是不同意,他清楚範大富身上的傷,如果不徹底治愈,肯定會落下病根。再說那腿傷也沒好,走路也不方便。範大富急了,他說:“我就是一個農民,除了能幹點地裏的活,還能幹什麼?再說了天天在這裏混日子,這比揍我還難受。”
“範大富同誌,不行就是不行!我要對你的身體健康負責,對組織負責。”院長語重心長地對範大富說。
“這點傷比起戰場上犧牲的戰友,算得了什麼?我跟你說實話吧,院長同誌,我現在這樣子回到農村,等於半個廢人,怎麼養得活老婆孩子還有老娘?去農場工作,好歹有工資可以拿,至少不會餓死人。你就幫幫忙答應吧,算我求你了。”範大富越說越激動,臉漲得通紅。
於虎見狀,忙插嘴道“對!對!去農場工作有工資的,再說了,還有三個月的文化速成培訓班,什麼傷養不好!”
“你不要在這裏添亂了,他是從抗美援朝戰場上下來的,渾身是傷疤,肯定是個戰鬥英雄,現在還沒有找到老部隊,組織上正在落實,你現在把人帶走了,我以後怎麼向部隊首長交人?”院長有點生氣地說。
範大富擺擺手,說自己身上有幾塊傷疤沒什麼了不起,至少還活著,身上的零件也沒有少一個。再說別的戰友都犧牲在戰場上了,自己怎麼好意思回部隊去邀功領賞?如果上級來查了,就說去勞改農場工作了,這麼簡單的一件事,不要把它搞複雜了。於虎也勸院長,說這麼優秀的部隊轉業幹部,留在你療養院又抱不了窩下不了崽,還不如到農場去,也好發揮發揮作用。院長見範大富態度這麼堅決,隻好同意他的請求。
於虎上前拍拍範大富的肩膀,高興地說:“兄弟,夠爺們!”
範大富搔了搔頭皮,嘿嘿笑了起來。他想好了,等出了院,辦好農場相關手續後,就到趙大栓老家,去履行戰場上的那一個生死約定。
這一天,終於來了。
趙大栓的老家在沂蒙山區的劉窪莊,那裏不通汽車,範大富坐車到縣城後,又搭了一程毛驢車,到了鎮上,打聽劉窪莊怎麼走,人家給他指了個大概方向後,範大富就徒步朝村裏走去。隻見他身穿一件厚的舊軍大衣,背著一隻舊挎包,手裏提著一隻帆布旅行包,由於腿傷還未全愈,他走得並不快。
走了大半天,劉窪莊到了。村口老槐樹下,蹲著幾個抽旱煙的老漢,看到來了一個陌生的軍人,都非常好奇。
範大富拿出一包煙卷,分給大家,也跟著蹲在旁邊順勢借火,問他們今年收成怎麼樣。
幾個老漢把卷煙夾在耳朵上,依然抽著手裏的旱煙,你一句我一句地說開了。有的說:有米糊和窩窩頭吃,算不錯了,就是沒有現錢花。有的說:家裏養幾隻雞仔,用攢下的雞蛋換換鹽,婆姨看管得緊著哪,給我換點煙絲也舍不得。範大富聽著,附和著感歎幾聲,然後向他們打聽趙大栓的家在哪。
“哦,你是他家啥人哪?”
“我是栓娃的戰友。”
老漢們相互看了看,冷淡地幹咳一聲,不耐煩地用於一指“村頭北麵,你向前走,拐個彎就是。”
“謝謝!謝謝老鄉!”範大富站起來,拎起包,朝趙大栓家走去。
村莊北麵的一戶普通農家小院,由泥壘夯製的低矮土牆和小青瓦鋪蓋土坯牆體的三間平房,和西屋兩間殘破的羊圈組成。不大的院落裏,還有一棵老槐樹。
家裏除了幾件!日家具外,一貧如洗,趙大娘裹著破棉絮,麵黃肌瘦的,正躺在床上,她已病了好幾天。一個瘦得可憐的三四歲小男孩,穿著一件臟兮兮的破棉襖,無精打采地依偎在旁邊。
“奶奶,我餓了,我餓了。”小男孩帶著哭腔叫喊道。
“路娃,乖孩子,奶奶對不住你,奶奶起不了床,不能給你做吃的。這日子沒法過了,乖孩子,過來,到奶奶這裏來,咱們一起去一個不會挨餓的地方。”趙大娘流著眼淚,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想拉路娃上床,可又實在沒有力氣。
路娃自己爬上了床,鑽到奶奶懷裏,嘴裏喃喃道“奶奶,俺想吃饃饃。”
“睡吧,睡吧,睡著就不餓了。”趙大娘輕輕拍打著孫子的背,這樣下去,她實在怕自己和孩子熬不了幾天,“老天爺,開開眼吧。”
突然,趙大娘聽到門口有人在喊“大娘,大娘,我來看您老人家了。”
“誰啊?”趙大娘在屋裏發出微弱的聲音。
範大富一聽聲音不對,連忙推門進去,看到屋裏一老一小在床上驚慌失措地看著他,不由傻在那裏。
“你,你是?”趙大娘想努力坐起來,範大富忙過去扶住她,讓她不要起來,自己在床前重重跪下,含著淚說:“娘啊,娘!我來遲了,都怪我啊!來得太遲了!”他拚命地磕頭,泣不成聲。
門外擠滿了很多聞訊過來看熱鬧的鄉親,大家都被搞糊塗了,怎麼會冒出來這麼一個人。趙大娘也驚呆了,語無倫次地說:“兒啊,娘可不認識你啊!”
“娘啊,我是栓娃的生死戰友範大富,範大富啊!就是您的親生兒子!”範大富淚流滿麵,真誠地說,“娘,我不孝啊!”
路娃顯然也被眼前的情景嚇呆了,跟著哭了起來。趙大娘更是顫抖著身子,老淚縱橫,悲喜交加。鄉親們悄聲議論著,看著趙大娘和路娃,邊搖頭邊歎氣,站一會,就三三兩兩地散了。
看到家裏什麼吃的都沒有,大娘又生著病,範大富又是請郎中又是買東西。他很能幹,沒一會兒,就把家裏收拾得清清爽爽。又在院子裏劈柴做飯,路娃一點也不認生,牽著他的褲腿,流著口水問“爹,有啥好吃的?”
“爹給你們蒸玉米窩窩,以後爹不會再讓你和奶奶挨餓了。”範大富抱起路娃,狠狠地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鄉村的老郎中正在給趙大娘搭脈,他對走進屋的範大富說:“大富,你娘得的是老寒腿,天氣一冷啊,就犯病,俺開幾副草藥先吃幾天吧。”
“讓您費心了,謝謝啊!”範大富接過老郎中開的藥方,順手在他的衣服口袋裏塞了一些錢。
“大富啊,娘這次多虧了你,俺人老不中用了。”趙大娘看著這個從天而降的“兒子”,感慨地說。
“他大嫂,這是你的福氣。”老郎中站起來說,“等藥吃完了,俺再過來看看。”
“好,好,他大哥慢走。”
範大富帶著路娃,來到鎮裏。他先到點心店給路娃買了兩個肉包子,看孩子吃得滿嘴流油,一臉的幸福,覺得很心疼。摸了摸自己口袋裏的錢,他決定買一斤豬肉回去,又買了壺油和食鹽。當然,最重要的草藥不能忘了。等辦好這些事,就背著路娃往家裏趕。
“路娃,爹爹回去給你和奶奶包餃子吃。”範大富真把路娃當成自己的親生兒子了,看孩子這麼瘦弱,他在想用什麼辦法可以讓孩子長肉。
“爹爹,什麼是餃子啊?”路娃盯著那豬肉,他還從沒有吃過呢,不知道會是什麼味道。
“跟肉包子差不多,好吃嗎?”
“好吃,爹爹,真好!”
到了村口,蹲在老槐樹下的幾個老漢見了他們,都站起來“路娃快下來,別把你爹累著了,出去好玩嗎”
路娃從範大富背上溜了下來,開心地說:“大爺,俺吃肉包子了,爹爹還要給俺吃餃子呢!”
“部隊裏的同誌就是好,俺老嫂子享福了,哈哈。”
範大富嗬嗬笑了笑,又急匆匆回家去,他要給大娘煎藥,還要包餃子,事情多著呢。
趙大娘在範大富的精心照顧下,身體好了許多,隻是她看到大富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兒子大栓,忍不住暗暗落淚。範大富明白大娘心裏的痛,他決定要為自己的兄弟去討個公道。
這天,範大富安頓好家裏的事,就帶著路娃來到公社,找到書記辦公室,見門開著,就輕輕敲了敲“有人嗎?”
“請進。同誌,你找我?”屋裏的人見範大富和孩子進來,站起來問。
“我是劉窪莊趙大栓的戰友,明大富,剛剛從部隊轉業回來探親,馬上要去勞改農場工作,有事想麻煩你們領導。”範大富不卑不亢地說。
“請說吧,找我有什麼事情?”書記很客氣,指了指椅子,請範大富坐下說。
範大富也不推辭,就坐了下來。他向書記講了自己到劉窪莊的經過,並說趙大栓母親生病,家裏就一老一小,生活都成問題,連飯都沒得吃,怎麼可以這樣對待革命烈士家屬?
“範同誌,你說的這個情況我不太清楚,大隊上沒安排嗎?不過你說的革命烈士,恐怕不合適吧。你是趙大栓的戰友,應該知道趙大栓並沒有死在戰場上,他成了美軍的俘虜,這怎麼能算革命烈士呢?”書記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又接著說,“範同誌,你是國家幹部,要理解我們地方上的難處,老區的人民群眾現在生活都很艱苦。上麵有政策,也有縣民政部門的規定,誌願軍戰俘的家屬,政府是不能照顧的。當然,我個人也很同情趙大栓家的困難,可實在是無能為力啊!”
“你們為什麼非要抓住趙大栓是誌願軍戰俘不放?為什麼不根據事實?路娃的爺爺是老八路,打日本鬼子犧牲的。路娃的兩個大伯也是老革命,在解放濟南城時戰死的!難道三個革命烈士的後代,就不應該受到當地政府的撫養和照顧嗎?”範大富騰地站了起來,提高了聲音,憤怒地說。
“範同誌,你別激動,事實就是趙大栓確實是被美軍俘虜的啊,縣民政部門專門下發了文件,我們公社就是按政策辦事,萬一他現在已經背叛了革命,那麼我們照顧他家人的行為,就意味著是對人民犯罪!”書記還在找理由辯解。
“你這是無端猜測,誰背叛了革命?你就不能想想那些犧牲的革命烈士,想想是不是應該為他們的後代做點什麼事?難道你就眼睜睜看著他們餓死不管?我們中國共產黨絕對不是沒有人性的混蛋!拋棄那些狗屁事實不說,敬老愛幼總是應該的吧!難道連五保戶也沒有資格嗎?”範大富越說越生氣,怒睜著雙眼,逼視著公社書記。
“你這人胡攪蠻,不跟你說了,請你馬上離開這裏。”書記站起來,像送瘟神一樣要趕範大富出去。
“混賬東西,要是在戰場上,老子就一槍斃了你。”範大富拿起桌上的墨水瓶,朝書記扔了過去。書記一閃,墨水瓶砸在牆上,立刻,墨水四濺,牆上出現一幅寫意畫。範大富抱起受驚的路娃,怒氣衝衝地走了出去,身後傳來了重重的關門聲。
找公社書記協商不成,範大富就直奔大隊辦公室,找老支書和大隊長,今天不把這事給辦好了,他就不姓範。
對於趙大栓家的情況,老支書和大隊長自然是心知肚明。麵對範大富的質問,老支書抽著旱煙,歎著氣說:“趙大栓家的情況,咱們都十分清楚,貴田參加八路軍的時候,俺村一起去了九個人,沒有一個活著回來的。大山和大海兩兄弟還是俺送到部隊去的,大栓去當兵的時候,俺還做老嫂子的工作,留下一個吧,不能讓咱趙家絕後啊,就是”不過老嫂子,最後總算定了親才上路的。”
大隊長接過話頭,“範同誌,不是俺村上沒有人性,俺也不是畜生!咱們這一帶都是老解放區,群眾的覺悟高著哪。再說公社上麵有革命烈屬的嚴格界限,這裏誌願軍被俘的情況附近村莊也有,主要原因還是沂蒙山裏的鄉親窮啊,真的沒有辦法,大家多多少少的有點遠親關係,確實也幫不上多少忙啊。”
“兩位老哥,我們在戰場拚命打仗,趙大栓被俘的情況我最清楚,彈盡糧絕了這個不說,你們有誰知道?戰場上我們餓了是在吃草啊,這青草的滋味你們嘗過嗎?又苦又澀難以咽下去,可誰都不得不服從命令啊。”想起那慘烈的戰爭,範大富的眼眶不由地濕潤了。
“範同誌,這個俺老漢也知道,拚命也是要有體力的,戰場上什麼事情都會發生,有時候想死也不容易啊。”老支書低下了頭,沉思了一會,站起來對大隊長說,“這事,再議議。”
大隊長點點頭,他答應範大富,一會就把趙大娘的口糧送過去,隻是趙大栓家實在太困難了,這老的這麼老,小的又這麼小,別的忙恐怕也幫不上多少。範大富表態,隻要大隊搭手幫一把,他一定會把趙大娘和路娃當自己的親娘和親兒子一樣供養,等條件成熟,就接過去和自己一起生活,不管吃多少苦,他都不會讓自己的戰友寒心。
“你小子,有尿性,是個男人!”老支書朝範大富蹺起了大拇指。
大隊長聽了也很感動,他說村裏人對趙大栓有一些誤解,要想辦法解開鄉親們心裏的結,這樣他們去幫,也不會惹什麼閑話。三個人一合計,決定開個村民大會,由範大富親自向鄉親們解釋。
村莊老槐樹上的大鐘,被範大富急促地敲響了,發出了“當!當!當!當!……”的聲音。樹下,趙大娘坐在椅子上,路娃靠在奶奶身邊,地上放著一瓶酒和三隻粗碗。全村的男女老少聽見鐘聲紛紛來到老槐樹下,竊竊私語地議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範大富向眾鄉親鞠了三個躬,很誠懇地對大家說:“各位父老鄉親,有勞大家今天來給我作個證!本人是中國共產黨黨員,部隊轉業軍人,現在是國家幹部,名叫範大富。趙大栓是我的生死戰友,用咱們鄉親們的話說,就是換命的兄弟!”
話音剛落,範大富十分莊重地拿起酒瓶倒滿三隻空碗,取出小刀劃破於指,把湧出的鮮血滴人了酒碗,頃刻間,三碗白酒變成了三碗血酒!趙大娘連忙掀倒路娃,讓他在身邊跪下。範大富跪在趙大娘麵前,拿起第一碗血酒,高舉頭頂大聲說:“第一杯血酒,以天為證!從今往後,您就是我的親娘!路娃就是我的親兒子!”他一仰脖子,一口幹了血酒,又“咚!咚!咚!”地磕了三個響頭。
“如果我日後不忠、不孝、不義,違背了對天的血誓!各位父老鄉親給我作證,我範大富的生命,猶如這碗,粉身碎骨,狗屎不如!”說完,他用力地把酒碗往地上一摔,碗變成了碎片。
眾鄉親靜靜地看著範大富站起來,拿起第三碗血酒,又高舉頭頂跪在趙大娘麵前“第二杯血灑,以地為證!從今往後,我和娘、兒子生死一起,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親娘和兒子的前麵,餓死也要讓娘和兒子吃我的一頓飽肉!”又磕了三個響頭,說,“如果我日後食言,違背了對地的血誓,各位父老鄉親給我作證,天打五雷轟劈死我,死無葬身之地!”
“啪!”又一隻酒碗被摔碎了。
有幾個趙家的親戚含著眼淚跪下了,不少鄉親開始流淚,範大富站起來,再拿起第三碗血酒,又高舉頭頂跪在趙大娘麵前“第三杯血酒,還請各位父老鄉親作證!從今往後,親娘由我負責養老送終!路娃,我一定培養成人!”再磕了三個響頭,說,“如果日後有誰敢欺負、謾罵、害我的親娘和路娃,讓我違背了今天的血誓,鄉親們啊!那就是看不起我範大富!我發誓絕對不會放過他!我別的本事沒有,要拚命的話,七八個兔崽子不在話下!”
第三隻酒碗也變成了碎片。
不知誰先拍泣起來,到後來哭聲越來越大,鄉親們全部陪著範大富跪下,向趙大娘磕頭,以表示對範大富的敬意。趙大娘顫抖著抱住範大富喜極而泣,路娃被奶奶按住,跪在地上。趙大娘仰頭向天哭喊著:“列祖列宗看到了吧,貴田啊,大山和大海啊,芹兒啊,咱們有救了!你們可要保佑大富啊!鄉親們,俺今天開始可以活出人樣來了啊!老天
爺哪……老天爺哪……老天爺哪……
現場,哭聲一片。
把趙大娘和路娃的生活安頓好,範大富告別大娘,他要回自己老家範溝村一趟,自從1947年當兵離開家”他還沒有回去過。範大富是家裏的獨子,父親在為參加淮海戰役的部隊送糧時,被敵人的炸彈擊中,犧牲了,家裏隻有一個老娘和未過門的媳婦。想想趙大娘過的日子,範大富不由擔憂起自己老娘的生活,不知道她過得咋樣。
一路馬不停蹄,範大富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家。他家是一個很普通的獨門小院,木板做的院門,因常年失修而殘破、黴爛。堂屋的門榻上掛著一塊“革命烈士之家”的牌匾,上麵纏著一塊白布。牆上掛著範大富和他父母的三張照片,供桌上擺著祭品,香火繚繞著整個屋子。
範大富未過門的媳婦於秀英坐在裏屋的椅子上,低著頭流淚。秀英的娘正在勸她:“大富娘太痛苦了,自從大富爹走了以後,就落下了毛病,大富的陣亡通知書就不該讓她知道!真是活活傷心死的啊。閨女啊,你也守了四七二十八天了,跟娘回家吧。”
“娘,大富死了,大娘死了,俺心裏難受。”於秀英的眼淚擦了又流,流了又擦。
“閨女啊,你伺候大富娘這幾年也盡心了,唉,都是苦命的人。”秀英娘也忍不住擦起了眼睛。
“娘,您就別勸俺了,怎麼也要守過七七四十九天,娘啊,現在祭靈的香火不能斷。”
“俺養的閨女有良心,有情有義的俺是高興啊,娘也就是不放心,過來陪陪你。”
“娘啊!”
母女倆抱在一起痛哭起來。
範大富急匆匆走來,還沒有進院子,就一路大聲地叫喊著“娘!娘,我回來了!”
屋裏的母女倆聽到聲音,不由疑惑,她們擦幹眼淚,從屋裏走了出來,剛好碰到範大富推門進來,不由嚇了一跳。”你是大富?你是人是鬼?”秀英不相信似的盯著眼前的人,緊張地問。
範大富看到靈堂的貢桌上擺著三塊靈牌,雙腿一軟,就跪了下去,“爹,娘,我回來了,大富回來了。”聲聲泣血,邊喊邊磕頭,“你們在哪裏啊?爹,娘,快睜開眼睛看看我吧!”
“娘,是大富,沒錯,是大富,他活著回來了。”秀英激動地對自己的母親說。多日來的悲傷,使她受不了這麼強烈的喜悅的刺激,暈倒在地。
“秀英,秀英,你怎麼了?範大富忙把秀英抱起來,放到屋裏的床上。秀英娘伸出手去掐女兒的人中,嘴裏叫著“閨女,閨女,快醒醒,大富真的回來了,大富真的回來了!”
於秀英終於“哇!”的一聲哭出來了。
範大富和於秀英一起提著竹籃去山上拜祭父母。來到墓地,範大富看到並排的三座墳墓,每座墳前都立著簡陋的墓碑。範大富給父母的墓頭添加了幾把土,把自己的墓碑拔了出來,放在一邊。
於秀英從籃子裏拿出香、蠟燭、糕點、水果和幾碟葷、素菜。兩個人一起點香三跪拜。
“爹,娘,我活著回來了。”範大富將頭抵在墓碑上,痛哭著。於秀英想起自己這幾年的等待,想起範大富父母對自己的好,也跟著哭了起來。哭累了,兩個人站了起來,範大富對秀英說:“我現在渾身都是傷病,你還願不願意嫁給我?”秀英嬌嗔地打了大富一拳,紅著臉說願意。
“那咱們就當著爹娘的麵,拜堂成親好嗎?”
“嗯。”秀英羞澀地點了點頭。
兩人又重新在墓前進行了跪拜,算是完成了拜堂的儀式。秀英靠在範大富的肩膀上,輕聲地說:“大富,咱倆還能活著見麵太不容易了。”
“是的,秀英,我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去吧,你給我好好說說這幾年是怎麼過來的。”小兩口收拾好東西,邊走邊說話,說到大富爹犧牲的經過,秀英的眼眶又紅了。
那是1948年的11月,淮海戰役打響,大富爹、秀英和鄉親們組成一支浩浩蕩蕩的民工支前運糧隊伍,給部隊送糧食。大富爹在運糧的隊伍中拉著獨輪車,車上插著一麵小紅旗“支前模範”,於秀英在前麵拉著繩子牽引,一陣陣“吱吱嘎嘎”的聲音。運糧隊走了整整六天,還沒有到目的地,於秀英不禁有點焦急。大富爹安慰她,部隊正在圍攻國民黨軍隊的黃百韜七兵團,咱們第三野戰軍碾莊的總攻就要開始了,等糧食運到,戰士們就能吃飽飯,有力氣打仗了。於秀英說,那咱們再加把勁,早點把糧食送到。
正說著,突然,國民黨飛機的轟鳴聲傳來,緊接著地麵遭到狂轟濫炸。大富爹大喊著“鄉親們!鄉親們!快隱蔽!快隱蔽!”
“鄉親們!快臥倒!大叔啊,快臥倒!”於秀英急得跺起了腳。
兩架飛機進行了超低空掃射,大富爹看見一顆炸彈朝於秀英的麵前落下來,瞬間猛撲過去,把秀英推倒在地,自己撲了上去。隻聽到連續幾聲巨響,過了好一陣,硝煙中的於秀英動了動身子,還好,自己還能動,再一看,大富爹為了掩護她犧牲了,秀英立刻抱住大富爹哭喊著:“大叔!大叔!你快醒醒,快醒醒!大叔!大叔!”
旁邊獨輪車上的糧食袋,正在漏著玉米粒……
“大富,爹是為了救我才犧牲的,俺對不住你。”秀英哽咽著說。
“炸彈又沒長眼睛,那次犧牲的也不止我爹一個,你就別自責了,這幾年也幸虧你在家照顧我娘,要不然我在外麵怎麼放心得下?隻是沒想到,我回來了,我娘卻走了。”範大富回過頭,看著秀英那張清秀的臉,“秀英啊,這次我隻能在家住幾天,馬上又要去勞改農場辦的文化速成班培訓學習,現在幹革命沒文化可不行。你就在家等著我,三個月後,等我工作落實了,就馬上回來接你。”
“真的?你沒有騙俺?那勞改農場還可以帶家屬?”秀英聽到大富又要離開,很舍不得,她怕這一等又是好幾年。
“當然要和家屬在一起了,也不看看你男人是誰?沒有這個特殊條件,我會答應組織嗎?再說現在不打仗了,我不和你生活在一起,誰來照顧你一輩子?你又這麼漂亮,我哪能放心工作?”
“瞧你這張嘴,淨說些好聽的話來哄俺高興。”秀英輕輕地打了大富一下。大富故意捂胸,裝作疼痛的樣子,嚇得秀英忙問他怎麼了。
“沒什麼,老婆,我就是想你了。”範大富一把摟住秀英,咬著她的耳朵說了一句悄悄話,羞得秀英狠狠地推了大富一把,紅著臉跑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