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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定鄱陽湖風定鄱陽湖
符利群

1 風起青末

一大群飛鳥從晨霧彌漫的渺遠天邊飛來,遠遠望去,猶如一陣風沙來襲。

丘十八從蓁莽葳蕤的草浪間吃力地抬頭,望著飛鳥像利箭一樣朝他射來。他怔怔地想,它們會不會刺穿自己的身體?那麼,他將再也不能回到鄱陽湖邊的老家了。他多麼想念湖上捕魚的那些日子。

我是誰?我為什麼會在這裏?我為什麼會從一個漁夫成為一個土匪?

正德十四年暮春的清晨,落敗的土匪丘十八這樣問自己。

從昨日到此刻,這個看起來像寂寞了五百年的古戰場,有過一場血腥廝殺。這是一場勢不均力不敵的戰事。此前,土匪們在這片低矮的山崗被圍困了兩個月,餓成了一群眼睛閃爍綠光的狼,凶相雖在,實則潰不成軍。

官兵們在他們的長官指揮下,像熟練的農夫收割成熟的莊稼,將土匪們輕輕鬆鬆斬於馬下,幾乎沒有遇到什麼有力的抵抗。

飛鳥掠過這片偃旗息鼓、肝髓流野的古戰場,遺落了幾根雪白的羽毛。有一根羽毛飄飄曳曳,如天空飄落的雲朵,在血腥的古戰場上空飄蕩許久,終於屈尊紆貴地落下,落在丘十八的眼前。

丘十八咧開皸裂的嘴唇笑了,很多年了,他沒有領略過賞心悅目的事物。他緩慢地伸手撿羽毛,羽毛雪白雪白,與這片血腥的古戰場頗不相稱。

一雙靴子從他眼前傲然邁過,毫不猶豫地踩上羽毛,雪白的羽毛立刻洇滅於血腥與泥淖。這個清理戰場的兵士拿長矛戳地上的一具具身體,以防他們沒死透。他也用長矛戳了丘十八的屁股,並且惡狠狠地咒罵。他是勝者,丘十八是敗者,勝者怎麼對付敗者都不為過,何況是一個“死去”的敗寇。兵士繼續檢查屍體,挨個兒戳去,確保不留一個活口。

他戳得正歡,另一名兵士跑來說:“王都堂命令住手。”

那兵士提著長矛的手僵在半空,隻得悻悻收起,不情不願地跨過丘十八的身體。

丘十八身上有十來處傷口,身體像一口漏水囊,緩慢地淌血。這一狠戳,令丘十八險些喊出來。他把臉撲向泥地,迅速埋住了即將吼出的叫聲。等那名兵士走遠,他慢慢抬起滿是汙泥的臉,眼中充斥著要將對方生吞活剝的憤怒。

隨即,丘十八發現距他三步之遙的草浪中,安靜地躺著一把弓,一支箭。

三步之遙,對他來說猶如三百裏。此前他有過一日行軍三百裏的紀錄,現在他皮開肉綻,肋骨似乎也斷了,屁股又添新傷,每蠕動一下,全身拆骨剔肉一般劇痛。可他必須拿到弓箭,這是他最後的武器。

丘十八艱難地一點一點向前蠕動,比螞蟻爬得還慢。

他的眼角瞥到,有一匹馬朝他這邊慢吞吞地過來。馬背上是一個臉色蠟黃、消瘦清臒的中年人,揪著馬韁輕聲咳嗽,身子晃晃悠悠,似乎要被暮春的風吹倒。

中年人是這場戰事勝方的指揮官。丘十八不知道他叫什麼,隻知道他把他們圍困在南贛山區兩個多月,讓他們吃足了苦頭。很顯然,此人是他最大的仇人,一個要置他於死地的人不是仇人還能是什麼?

丘十八朝前蠕動,他必須趕在馬背上的人來到之前拿到弓箭。雖然他不知道以殘破之軀拿到弓箭還能抵擋什麼,但有片甲在手,總好過手無寸鐵。

距離丘十八五丈開外的灌木叢中,李八斤在愜意地喝酒吃肉。

酒是從酒館打來的米酒,肉是黃記鹵肉鋪的鹵豬蹄,店主偷偷賣給他的。可他既不在酒館喝酒,也不在肉鋪吃肉,他雇了輛驢車,從二十裏外的小鎮,特意跑到這個剛歇戰的滿是死人的古戰場。

李八斤的古怪舉動嚇壞了車夫,出發前他出足了銀兩,車夫還是戰戰兢兢捧出銀兩堅持要還他,對這一趟出行表現出極度後悔。李八斤好說歹說讓他收下,有禮地笑了笑說“辛苦了”。車夫扔下銀兩,疾奔向馬車,隻想盡快駕車逃離,途中還摔了兩跤。

李八斤看著車夫的背影笑得直不起腰。他鑽進灌木叢,喝著小酒啃著豬蹄,耐心地等待他等待了很多年的人。至少半個時辰後,他終於等到念念不忘的那個人。他坐在馬背上,臉色蠟黃,瘦得像柴棍,還用袖子掩嘴咳嗽,一聲比一聲劇烈,簡直像癆瘵鬼。李八斤簡直懷疑自己的眼,用力揉了揉,再眨了眨眼。

沒錯,就是他,是李八斤找了十二年的那個人,跟畫像中一模一樣。他好像從沒年輕過,也沒老過,似乎生下來就是這樣子。十二年了,李八斤從十二歲的孩童長成二十四歲的青年,對方還是這等模樣。老天算公平還是不公平?

李八斤繼續啃著豬蹄,等那人離自己更近一些。

丘十八終於抓住了那把弓箭。他曾經是個老練的漁夫,後來成了老練的弓箭手。他對自己的職業一直很認真,哪怕做土匪,也要做一名敬業的土匪。

丘十八忍著劇痛一點點仰身搭箭,右手持弓,左手拉弦,指向馬背上那名令他們全軍覆沒的官員。他當然知道敗局已定,就算射死對方也得不到任何賞賜,可他還是一點一點拉滿弓。

箭在弦上。

李八斤打了個充滿酒肉味的飽嗝,他已吃下三隻拳頭大的豬蹄。活著,唯有好酒和鹵豬蹄不可辜負。他扒開灌木叢又一次朝外窺探,忽覺隱隱不對勁。再細看,古戰場還是那個古戰場,死人還是那些個死人,野花野草還是那些野花野草……他的目光落在一個點,那個點在他眼中放大、放大、放大……

一支箭,指向馬背上的那個人。李八斤抓緊手裏最後一個豬蹄,眼不錯珠盯著那支即將離弦的箭。

箭在弦上,一觸即發。

奉命巡撫南贛汀漳等處的大明都察院左僉都禦史王陽明又咳嗽了兩聲,舉起袖子一看,青灰色的衣袖染了幾縷血漬。他想,又得燉梨膏糖吃了。

王陽明想念家鄉餘姚了。家鄉的梨汁多又甜,燉梨膏糖是最好了。坐在馬背上的他,不禁恍恍惚惚想起家鄉的龍泉山、中天閣、龍泉井,他出生的瑞雲樓,瑞雲樓外狹長清寂的青石板小巷,那一片“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的四明山水、姚江南北……

因為此前一年平定廣東三浰有功,正月的時候,朝廷封蔭王陽明的兒子為錦衣衛,世襲副千戶。他很不安,上疏懇請辭去這一浩蕩皇恩,並懇求盡快致仕歸田,因為他的身體太糟糕了,“瘴毒侵陵,嘔吐潮熱,肌骨羸削。或時昏眩,偃幾仆地,竟日不惺,手足麻痹,已成廢人”,又因祖母臥病,思親心切,“悲苦積鬱,神誌耗眊,視聽恍惚”。

對於此前平定江西橫水、桶岡,廣東浰頭等賊患戰功,王陽明在《乞放歸田裏疏》中,認為是“苟免顛覆,實皆出於意料之外。然此僥幸之事,豈可恃以為常者哉?”“駕破敗之舟以涉險,偶遇順風安流,幸而獲濟。”說到最後,他近乎哀求,“放臣暫歸田裏,就醫調治。倘存餘喘,尚有報國之日。臣不勝感恩待罪,懇切哀望之至”。

可是,朝廷沒答應,或者說,無動於衷。

正德皇帝朱厚照長駐西華門的“豹房”和宣府的“鎮國府”,幾近廢朝。乾清宮被焰火燒了,他笑稱“好一棚大煙火”。王陽明的懇求在豹房陣陣嬉笑聲浪的掩蓋下,隻是如石子投湖,掀不起一絲波瀾。

縱然思親日苦,王陽明還是忠誠地履行職責,平肅了在這一帶流竄作惡多年的一幫匪寇。這隻是此前諸多大戰役後的一場小役。

哨長曹二跑來,喘著粗氣奏報:“王都堂,戰場肅清,兵械已繳,匪寇已俘。”

王陽明微微頷首,抖了下馬韁,馬聽話地往回走。曹二忠誠地牽住馬韁。

王陽明再回頭看了看。晨霧籠罩古戰場,草浪起伏,行露未晞。

“將略平生非所長,也提戎馬入汀漳。數峰斜日旌旗遠,一道春風鼓角揚。莫倚貳師能出塞,極知充國善平羌。瘡痍到處曾無補,翻憶鐘山舊草堂。”他低吟著,這是正德十二年正月,他赴贛南征漳寇進兵長汀道途中作的詩。

他希望晨霧再濃一些,那麼就能掩蓋世間的殺戮。是的,這些像枯草一樣僵臥戰場的土匪,是他下令殺的。他們殺人越貨,為禍一方,死到臨頭依然負隅頑抗,他隻能把他們剿了。“瘡痍到處曾無補,翻憶鐘山舊草堂”,他從來都不願世間有殺戮,可這些人依然死在他傳令的刀光劍影之下。他的心隱隱作痛。

寒冷的霧氣悠悠吹來,王陽明再次劇烈咳嗽。曹二回頭討好地說:“都堂,我找好郎中給你看看——”這一回頭,曹二看到一支箭朝王陽明飛射而來,他大吼一聲,牽著馬朝相反方向使勁拽去,同時高喊“都堂小心”。

王陽明疲倦的眼睛,同樣發現了一支飛箭射來。

這個晨霧彌漫的古戰場,兵士們呆若木雞地看到了這樣一幅場景:一支暗箭破空呼嘯而來,直射馬背上的王陽明。與此同時,有一樣東西從另一個方向破空而出,與那支箭迎頭而撞,雙雙墜地。王陽明的坐騎被曹二猛拉了一把,他摔下馬背。

曹二忙扶起王陽明,連聲問都堂有沒有事。兵士們迅速散開搜尋刺客。

剛扔下弓箭的丘十八很快被抓住,人證俱獲,無論如何也抵賴不得。

王陽明的官服沾了泥漿,他看向被兵士摁跪在地的丘十八。丘十八凶惡的目光狠狠殺向王陽明。王陽明見過太多凶殘暴虐的匪寇,可這名匪寇眼中除了凶與惡,還有一樣——悲苦,悲苦之色壓過了凶殘。

曹二吩咐兵士們搜尋擊落箭頭的那個東西,又輕聲問王陽明,是用亂箭還是砍刀殺死這名不要命的刺客。王陽明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他已咳得頭疼欲裂了,再看了眼丘十八,說帶回贛南巡撫府。

曹二有些吃驚,俘獲的敵軍,寧死不從者殺,服從者一般收歸陣營,交由曹二他們管束,都堂為什麼偏要把這名匪寇帶回府中?但這名哨長一向忠心耿耿,便忍耐下來說“是”。丘十八忍著劇痛,被兵士們推著踉踉蹌蹌地朝前走。

一名兵士把紮進骨頭的箭頭舉到王陽明麵前,說這就是擊落箭的東西。這是一塊豬蹄骨。眾人臉色煞白。

本朝正德皇帝明武宗朱厚照姓朱不必說,還屬豬,本人很喜歡吃香噴噴的紅燒肉,可子民大啖豬肉讓他很不舒服。朝廷此時雖沒有明令禁止吃豬肉,可民間吃豬肉熱情已不似前朝了。偏偏這時候,一根豬骨頭赫然出現在他們麵前。

王陽明仔細察看。箭頭深深紮進骨頭,骨頭就像一副鐵齒銅牙,緊緊咬住這支險些射中自己的利箭。在飛箭射來的一瞬,難道還有另外一個人窺視這一場驚險?還有,天底下有誰會如此無聊,閑得發慌跑到屍橫遍野的戰場來啃一塊豬蹄?他當這是說書場或是戲場嗎?

他聞了聞,豬骨上還殘留半綹肉和鮮香的鹵味。這是一名好吃的俠客或刺客。

他掃視四周,依然晨霧彌漫,草浪起伏,行露未晞,靜寂得連鳥羽落下的聲音都能聽清楚。“風起於青之末,浪成於微瀾之間。”他盯著微微起伏的草浪,心頭油然升起這句話。

這個暮春的清晨,暗箭與骨頭意外遭遇,刺客與俠客狹路相逢,而他是二者的共同目標。

兵士們跑來,說沒有找到那個用豬蹄骨攔截暗箭的人。

王陽明沉思了一下說回府。曹二扶王陽明上馬,一圈兵士警惕地護衛左右。王陽明沒有一句重話,愈發使他們因護衛不力而愧疚。

馬蹄踩過泥濘的古戰場,邁向更緬邈的遠方。

李八斤像一隻機靈的獾,時奔時伏,始終與這支隊伍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此時他有點心疼,擲出去的豬蹄還沒啃完呢,他特別喜歡筋肉相間的那一口,鮮香有嚼勁。他咽了咽口水,心想這塊沒啃完的豬蹄,算是王陽明欠下他了。

“我不能讓別人殺了你,任何人都不可以……”他喃喃道。

隊伍中間夾著數百名土匪俘虜,他們像一串被捕獲的螃蟹,雙手反綁串在一起,拖拖拉拉,行動緩慢。

丘十八在隊伍的最前頭。他最為罪大惡極,必將受到最嚴厲的懲罰。可他一點也沒有敗寇應有的樣子,沒有垂頭喪氣,沒有恐懼畏縮。他全身血痕累累,像一株被削掉枝葉卻依然挺立的行走的樹木,讓他彎一彎都不可能。

曹二上前巡視。他繼承了戰死沙場的父親的軍籍,從普通兵士到小甲、到總甲、再到哨長,用了十年,一路很不容易。他按了按腰刀,這把泛桃紅色血光的雁翎刀跟隨了他十多年,是通向營官的最佳冷兵器。

曹二瞥了眼挺腰走路的丘十八,很討厭他狂妄囂張的樣子,這不是敗寇應有的卑微姿態,這使他勝者的感覺大打折扣。曹二命令丘十八快走,他像鴨子一樣傲慢而遲緩的步伐拖慢了隊伍。事實上丘十八走得比其他俘虜更快一些。

丘十八隨隨便便看了他一眼,連認真看一眼也沒有,更像用眼白不屑地瞟視。曹二很憤怒,這個死到臨頭的敗寇真該一刀劈了,為什麼都堂還要把他帶回府?他狠狠抽了丘十八一鞭。丘十八沒吭聲,連躲閃也沒有,這太不像一名合格的敗寇了,相反他還帶著勝者才有的驕傲。曹二愈發暴怒,接二連三地猛抽。

整支俘虜隊伍鴉雀無聲。作為敗寇,任人宰割是他們該有的姿態與命運。

“住手!”低沉的聲音在半空響起。

曹二的鞭子舉在半空,僵愣稍許才放下。王陽明又說了句“住手”,曹二收起鞭子,指著丘十八說這家夥太可惡了。

王陽明淡淡地說:“他已是敗寇了,毆打一名敗寇算什麼?”

丘十八看王陽明的目光還是閃著凶光,沒有因此而多一分感激。一個即將被殺的人,是不在乎多挨一頓打的。

王陽明用靴子觸了觸馬肚,馬朝前走。曹二再看丘十八,這名匪寇的眼神中竟然多了嘲弄之意。這比剛才的狂妄之態更讓他惱火,曹二舉鞭朝丘十八威嚇地揮了揮。這回他隻是威嚇,並不敢違逆王都堂的命令。

“好,揍他,狠狠揍,揍個半死!”一個歡快的聲音從路邊樹叢中蹦出。

曹二閃電般朝聲音撲去。李八斤欲逃竄,可縱然身手快捷,也還是被比他更敏捷的曹二按住了。

李八斤一直跟隨隊伍。他看到了丘十八的狂妄挑釁,看到了曹二的趾高氣揚,也看到王陽明老僧入定一般讓人吃不透的沉靜淡定。

他喊出聲,倒不是站曹二這一方,而是喜歡這種劍拔弩張的對峙。他是那種唯恐天下不亂的角色。亂世出梟雄,他當然知道自己不會是梟雄,也不想成為梟雄,可他喜歡看這個亂世之中,到底誰最後會成為真正的梟雄。

他本想悄悄接近王陽明,可這一聲情不自禁的喊叫,把自己推了出去。

曹二說:“又抓到一名刺客!”李八斤想說自己是用豬蹄骨攔截暗箭救了王陽明的俠客,又想這尖嘴猴腮的哨長看著就不像好人,說了也白說,遂不吭聲。

李八斤與丘十八對看了一眼。李八斤發現丘十八滿臉是拚死一搏的狂怒凶猛,丘十八看到的是一張油滑浮浪小子的麵相,這是他最看不上眼的。

王陽明打量李八斤,他的模樣不似土匪,不似商賈,更不似農民,而像一名官家小隨從。李八斤看王陽明與畫像中到底有幾分差別。之前遠觀,現在近看,除了看清他臉上幾條溝壑般的皺紋,臉色更顯出病態的蠟黃,還是沒多少變化。

曹二說:“都堂,此人行蹤詭異,定然不是好人。都堂沒必要為這種小人分心,交給在下處置就是了。”

李八斤想這家夥要是隨隨便便把自己殺了,那可就麻煩了,他的要緊事還沒辦完呢,於是趕緊跪地:“都堂救命,誤會,天大的誤會,咱們是自家人,自家人啊。”

王陽明看看四周,這裏前不著村後不落店,西邊是遠去的古戰場,東首是蒼茫的煙塵古道,這是打哪兒來認親的自家人?曹二上前欲踢,一聽這話愣住了,抬起的靴定在李八斤眼鼻子前。

李八斤推開曹二的腳,嘟囔聲“好臭”,從懷裏摸出一封信交給王陽明。

信封上是這幾個字:伯安吾弟鑒安。兄湛若水字。

信中說,持信人李八斤是他隨身護衛,祖籍通州,因過不慣嶺南生活,想回鄉謀差。湛若水便讓他去找剛上任的江西贛南巡撫王陽明,一則謀差,再則護好友王陽明的周全。

湛若水,號甘泉,王陽明生平摯友。二人一見如故,二見恨晚。比如王陽明評價湛若水:“我遍求朋友於天下,三十年來,從未見到這樣出色的人。”湛若水則這樣讚譽王陽明:“泛觀於四方,未見此人。”“某平生與陽明公同誌,他年當與同作一傳矣。”王陽明被貶謫貴州龍場驛時,湛若水臨別贈詩:“自我初識君,道義日與尋。一身當三益,誓死以同襟。”

很多年後,湛若水寄語王陽明,“初溺於任俠之習,再溺於騎射之習,三溺於辭章之習,四溺於神仙之習,五溺於佛氏之習”。又很多年後,比王陽明長六歲的湛若水,為這位“一見定交,共以倡明聖學為事”的密友仁弟,含淚寫下《陽明先生墓誌銘》《祭王陽明先生文》,此屬後話。

湛若水的字跡就是燒成灰,王陽明也能從草蛇灰線中嗅出他的氣味,信確定無疑是甘泉先生寫的,那麼持信人也確定無疑了。

李八斤懇求道:“都堂,您收下我吧,我雖不算武功蓋世,但凡有一口氣,一定會保全都堂,九死無悔。”

“我行旅顛沛,你不如回鄉安分過日子為好。”王陽明吩咐曹二拿來盤纏。

曹二慢吞吞從馬背上取行囊,心裏把李八斤殺了十幾遍。

李八斤不肯收錢:“在下能跟著都堂有一口飯吃就行了。”

王陽明定定地看他,這年輕人看起來也就二十多歲,便歎了口氣:“你知道信中寫了什麼嗎?”

“湛……湛先生不是舉薦在下謀差嗎?”李八斤有點口吃。

王陽明淡淡地說:“信中說,你做護衛多年,身手不怎麼樣,飯量卻又很大。湛先生白白供你好多年飯,覺得沒什麼用,讓我把你殺掉算了。”

李八斤驚倒在地——信裏的事都是客棧裏那人告訴他的,那人說湛若水跟王陽明那可是過命的好交情啊。

曹二停下準備遞過去的盤纏,心中暗喜。他怎麼看這家夥怎麼不順眼,就跟那匪寇一樣。他跟他們沒過節,就是不順眼,想把這兩人除之而後快。

“都堂,您沒看錯字吧?”李八斤有點絕望。

王陽明看著他不動聲色。李八斤想,他殺了那麼多匪寇,還在乎多殺一個人嘛?到底是自己太大意了。他快速尋思怎麼脫身。

“湛先生沒跟你說我喜歡跟人開玩笑嗎?”王陽明一提馬韁,朝前疾駛。

曹二悻悻地把盤纏袋扔在他腳下,橫了眼這個不順眼的家夥。他吩咐兵士們牢牢護住都堂,今天的離奇事夠多了,別再出岔子。

李八斤看著隊伍漸漸遠離,撿起盤纏袋掂了掂,至少二十文錢。大明寶鈔越來越不值錢了,銅錢可貨真價實啊。不管怎麼樣,這王陽明還算夠意思的。

他忽然覺得還有什麼事情沒跟王陽明說清楚,可到底是什麼事呢?越急偏越想不起,腦中如一團亂麻。

他忽然記起,一邊跑,一邊把雙手攏在嘴邊,衝著消失成一團黑影的隊伍喊:“王都堂,等等!是我用豬蹄骨打掉射你的箭,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要不信,我再試一把給你看看——真的,是我救的你,人不能忘恩負義呀!都堂,王都堂,等等我啊——”

回答他的,是從他身後席卷而來的暮春呼嘯的涼風。寂寞的古戰場上,沾血的草浪從他腳下開始起伏,先是微瀾,繼而蕩漾,終如潮湧,翻卷起一陣比一陣猛的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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