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強求

“周博士。”陸醫生喊她。

“陸醫生。”周勝男點頭，不太明白她是什麼來意。

“你沒有生我氣吧……”陸醫生臉上居然有幾分不好意思。

“沒有的。”周勝男做這行，已經很習慣遇到不友善的情況。

“姐姐，啊，我可以叫你姐姐嗎？”陸醫生一把將她拉到一邊，“是我有眼不識泰山，我看蔣主任是對所有醫代都不太待見的，我來這裏半年了，從來沒見過他聽醫代介紹產品的，他今天居然全程在，好令人震驚啊。姐姐，你們認識很久了吧。但是他今天中午那個反應就很奇怪……可能我們主任真的太忙了吧……”

周勝男正在猶豫要不要打斷她的時候，她自己就跳過寒暄直入主題了。

“姐姐，你能帶我搞篇論文嗎？”她甚至一把握住了周勝男的手。

“這……”周勝男的大腦中正在快速篩選合理又不得罪人的拒絕理由。

“姐姐，我不會白讓你幫忙的，既然你是蔣師兄都認可的人，我就完全相信你，不瞞你說，我家是開醫院的，隻要你肯幫我，器材采購的事情，都好說。”陸醫生眉飛色舞，毫不忌憚地講出足以讓周勝男下巴脫臼的內容。

果然戴藍氣球的人非比尋常。

周勝男內心震驚，卻神色平靜地從包裏掏出了一張名片，接著用手機打開了微信二維碼，伸向陸醫生：“好的，陸醫生，加我微信，我們這就算認識了，之後都可以慢慢溝通。”

陸醫生那張因為養尊處優而光潔細潤的臉上，漾起了輕鬆的笑意，她立刻掃了二維碼，等周勝男通過後，便說：“那我就當姐姐你同意啦。”

周勝男笑了笑，陸醫生便擺擺手示意自己要去忙了。

周勝男點開她的朋友圈，淺淺地往下翻了兩屏。

海島旅遊，豪宅派對，但絕不是假名媛的風格。

奢侈生活有，但發布的頻次不高，更不會九張有八張都是做作的擺拍。大多數時候，她會發點看似平凡的日常還有小女孩的絮絮念。

陸醫生，應該是個真二代。

而且她身上那種，事兒肯定能辦成的自信，也不是能假扮出來的，而是優渥自由的生活浸潤出來的從容。

周勝男轉身離開了醫院，腦中卻回響著陸醫生的那句話：

“姐姐，你能帶我搞一篇論文嗎？”

這些富裕家庭的孩子，提要求的時候都是同一副樣子嗎？

上次對她說這句話的，不是別人，正是蔣不凡。

那個時候，周勝男還是一個在讀博士生，而蔣不凡也隻是一個主治醫生。

他們在一個飯局上見麵，是周勝男的導師在做的上皮細胞研究項目，需要跟蔣不凡他們科室合作。

周勝男本以為這隻會是她博士生涯中的一次最平凡不過的飯局，但蔣不凡走進房間門的那刻，她卻一下子亂了。

他長得有七分像她的一位故人。

那位故人，是在她最脆弱的青少年時期，照亮了她生命的一道光。

兩人分別前，男孩曾在留給她一張紙條，上麵寫下了自己的QQ號。

那張紙條被她攥著，一遍遍去看，直到把每一個數字都牢牢記在心裏，卻一直等到上了大學，自己打工買了手機才遲遲加上，但他卻已經忘了自己。

她以為自己再也不可能見到那個人了。

整個飯局上，她無心吃飯，一直在蔣不凡臉上尋找一個確切的證據。

但他卻並沒有認出她來。

在度秒如年的兩小時後，她幾乎已經放棄了。

散席後，他卻忽然主動提出要送她回學校。

周勝男心中暗暗一驚，但很快撫平情緒點頭答應。

她第一次見到他的車，就是那輛黑色的奧迪A6。

簇新的，漆光粼粼的轎車。

那個時候的她，對車子並不太懂，但至少也知道這四個圈的牌子，比她導師的那輛，估計要貴出不少。

她小心翼翼地拉開車門，坐進了副駕，並問了一句：“我可以坐這裏嗎？”

蔣不凡微笑點頭，伸手指了指門的位置，周勝男便立刻明白過來，伸手把安全帶扣上了。

一路上，蔣不凡像個親切的前輩似的，跟她聊著生活中的事情。

“梁教授說你是湘南那邊的人？”蔣不凡忽然問道。

周勝男晃了晃神，側頭去尋找他表情裏的線索。

湘南是周勝男的故鄉，也是她與“那人”初次相遇的地方。

然而他的神色並沒有任何變化，看樣子隻是在普通的閑聊。

“嗯，我是湘南那邊的。”她淡淡答道。

“我很多年前去過那裏，很漂亮的地方。”他語調輕快。

周勝男又不禁看他，這側臉的線條，真是像他，像他長大以後該有的模樣。

可蔣不凡說話時，這副世故練達的模樣，跟當年那個真誠儒雅的少年，怎麼也無法聯係到一起去。

周勝男想，到底是自己太過執拗，竟過了那麼多年，還是對當年的一切無法釋懷。

被紛亂的思緒占據著，他的車就這樣停在了研究院離宿舍樓最近的南門口。

“這裏應該離宿舍比較近吧。”蔣不凡問道。

“嗯，謝謝你送我了。”她禮貌回應，心裏想得卻是，他怎麼會對這裏也這麼熟悉，莫不是以前也送過女研究生回來。

周勝男推開車門，蔣不凡忽然叫住她：“周博士，我可以加你一個微信嗎？”

她愣了愣，回過頭，打開二維碼讓他掃了。

“很開心認識你。”他看到她的通過信息後，一臉的笑意。

周勝男點點頭，往校園裏走去。

一路上，還在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看到他發來的信息：“周博士，你能帶我一起合寫一篇論文嗎？”

周勝男熄了屏，忍不住笑了出來。

加QQ的時候，他就已經忘了，怎可能這會兒又突然如夢初醒似得記起自己了呢。

她把手機塞進牛仔褲袋裏，往宿舍走去，但走了幾步，又忍不住把手機拿了出來，亮起屏幕，重新看了看他發的信息。

腦海中浮現出他剛才走進房間門那刻的樣子：他薄薄的嘴唇緊閉著，眉眼低垂，似有心緒鎖閉其中。但入座那一刻，又忽然抬起眼眸，麵容亮起，一刹便戴上了社交麵具。

心中起了念，便無法輕而易舉地抽離。

即便隻是幫忙，她也想與他產生些聯結。

“嗯，可以考慮。”她回複他。

蔣不凡說到做到了。

租賃期才過半，就已經把項目推進到了簽購買合同的階段。

李總對此很高興，對周勝男的能力大加讚賞。

她隻能跟著尬笑，這事兒隻有她自己才明白其中的彎彎繞繞。

簽合同的那天，周勝男自然又一次回到了荊大醫院。

兩個人隔著桌子各侍立在自己的領導旁邊，錢院長和李總都滿麵笑意，周勝男時不時低頭翻動合同，告知李總一些細節。

等簽約差不多進行到結束，周勝男抬眼去看蔣不凡，無意間發現他在看自己，但他卻馬上轉離了視線。

簽約逼近尾聲，他便跟錢院長小聲提出：“錢院，這邊不需要我的話，我就先去忙了。”

“哎，蔣主任，”李總這邊似乎聽到了他的話，立刻接話道，“也快要下班的點了，一會兒一起去吃個便飯吧。”

蔣不凡遲滯了一下，不得罪人地說：“謝謝李總，我還有一台手術。給我發個定位，來得及我就過去。”

李總自然點點頭，囑咐周勝男把餐廳定位給蔣不凡發過去。周勝男便立刻發了。

簽完約，周勝男開車，送李總和錢院一起去了他們常用於招待的私廚。

位置是周勝男一早就預定了的。進門，周勝男報上自己的名字，大堂經理就來引座了。

剛走了幾步，忽然迎麵來了兩個男人。

“周博。”其中一人喊道。

周勝男回神，定睛看他們，喊她的那個瘦削的男人確實有幾分麵熟。

“周博，還記得我嗎？”男人笑，露出一口微微泛黃的煙漬牙。

周勝男想了起來，這是她上周參加一個醫藥會議的時候遇到的人。灣城近旁鬆湖城的一個副主任醫生，好像姓王。

當時兩人聊了幾句，出於職業習慣，周勝男當時遞出了名片。

“記得，怎麼會不記得，你們怎麼到灣城來了。”周勝男停下腳步，示意李總定的包間就在前麵。

“有朋友請吃飯。”王醫生有些得意的神色。

“哦哦，好的，那你們慢吃。”周勝男準備讓寒暄到此結束。

“周博，你們也是做器械的吧，不如過來我們包間喝一杯，看看有沒有合作的機會啊。”對方話鋒一轉。

周勝男愣了一下，雖然對眼前人觀感並不太好，卻覺得沒必要跟業務過不去，便立刻客氣道：“可以啊，你們在哪一間？”

對方拿起手機，揮了揮說：“微信發你。”接著朝她眨了眨眼，一副挑逗的表情。

周勝男躲開視線，假裝沒看見後麵那個表情，故作爽快地說：“嗯，微信聯係。”

她回到包房裏，發現錢院不在，估計是走開接電話去了，便自然地坐到李總旁邊。

“剛才那是？”李總問她。

“鬆湖城中心醫院的。”周勝男如實回答。

“業務？”李總眼睛微微睜大。

“對方是這麼說。”

“那這邊你可以不用陪著。”李總很明確地指示道。

“行。”周勝男心領神會。

“先去點菜吧，比平時加一些預算。”李總囑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