徹骨寒(上)
月上中天,嚴玉之又睡不著。
他睡不著的時候不喜歡躺在床上悶著,於是披了一件大氅後,嚴玉之小心翼翼地繞過值夜的下人,走到了府門外,靠在大石獅子上發呆。
凜冽的寒風吹過來,嚴玉之感覺自己的手都要凍僵了,但就在這時,仿佛上天知曉了他的心意一般,天上淩空掉下來一包熱乎乎的糖炒栗子,正正好落到了嚴玉之的手心裏。
嚴玉之抬起頭來,他先看到了屋簷上兩條晃悠的腿,接著這腿就變成了一個倒懸著的腦袋,這腦袋披頭散發,亂發間空洞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嚴玉之。
兩人靜靜地對視片刻後,嚴玉之“媽呀”一聲叫了出來,把那包糖炒栗子扔過去,“鬼!”
“鬼”平靜地出手接過那包糖炒栗子,把自己蓋住臉的頭發撥拉到一邊去,嘴上讚歎道:“你比林昭行好玩多了,他每次都以一種欠扁的樣子朝我微笑,都不帶配合一下的。”
手忙腳亂的嚴太醫這才認出這鬼的真麵目,他回想片刻,道:“你叫什麼什麼來著?寶……陸清寶?”
“是我是我。”清寶一下翻身從屋簷上跳下來,拍拍身上的雪,“林昭行讓我再從你這拿點藥。”
嚴玉之哼了一聲,“我不給。他來也捉弄我,你來也捉弄我,我憑什麼還要給你們藥?”
他一邊說著一邊被仿佛夾著冰碴子一般的冷風凍得打了個哆嗦,清寶看了他一眼,抬手剝了個糖炒栗子直接扔到了他嘴裏。
溫熱又香甜的味道在口腔裏蔓延開來,嚴玉之下意識地眉開眼笑,不過他瞥了一眼不遠處盯著他的清寶後,又立刻板起臉,“跟我進來吧。”
清寶覺得自己的長相已經顯得很晚熟了,結果嚴太醫的長相真的更晚熟,簡直讓人隨時想要在他頭上擼一把毛。
“那次和傾國公子一起來之後就沒再見過你們,你們出去了嗎?”
“跟傾國公子去了禦劍山莊。”清寶道,“回程的路上還出了一點事……不小心沾到了熱水。”
嚴玉之停下腳步,“人現在怎麼樣?”
“還好……幸好他帶的藥夠充足,最後壓下來了。”清寶道,“也幸好隻是沾了一點點。”
“絕對不可以讓他碰熱的東西,溫的也不行!”
嚴太醫叫清寶在屋裏等著,自己去櫃子裏東摸摸西摸摸,不一會兒就拎著大包小包回來了。
“這個是藥丸,叫他按老規矩早中晚各兩粒。”他指指左手裏的兩小包,“這個是藥粉。”他聚聚右手裏的兩大包,“我已經分好袋了,晚上沐浴的時候倒一袋在浴桶裏,疼得厲害的時候可以加到兩袋。”
清寶沉默地看著那些藥,一時間沒有說話。
嚴玉之眨巴眨巴那雙的大眼睛,小聲問:“怎麼了?”
“他中的到底是什麼毒?”片刻後,清寶小聲道。
嚴玉之把大包小包放到桌上,低聲歎了口氣。
“林昭行讓你知道麼?”
清寶趴在桌子上,小幅度地搖搖頭,“我不知道。”
嚴玉之坐在她對麵,同樣趴在桌子上,兩個人看上去像一對愁眉苦臉的小朋友。半晌,嚴玉之小聲道:“我猜應該是讓的。”
“他能讓你來找我,大概就是想把這個秘密分享給你了吧。”嚴玉之低低地說,“平寧公主也隻知道早期的情況,後麵的發展他都不讓我說。”
清寶抬起頭來,看著嚴玉之。
“徹骨寒,這種毒的名字叫徹骨寒。”嚴玉之道,“我知道你肯定沒聽說過,非常地稀少,煉製的過程極其繁瑣困難,根據記載,上一個中這種毒的人還是在七十多年前。”
“那個人……最後怎麼樣了?”清寶問。
“死了。”嚴玉之搖搖頭,“三十歲的時候就死了。”
清寶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那是代宗皇帝的一個弟弟,很有才華,代宗一直忌憚他,但是一方麵又沒有明確的罪名除掉他,一方麵又對這個弟弟還有一些割舍不下的感情,就給他下了這種毒。
“你先別害怕——這個王爺在三十歲的時候去世,有很大的原因是他自己也放棄活下去了。”嚴玉之低聲道,“事實上中了徹骨寒的人,隻要嚴格地執行不碰熱食不碰熱水的生活方式,在天氣熱起來的時候呆在冰窖裏,在每一個曬過太陽的日子裏按時服藥,就可以一直壓住毒性,維持生命。”
“那麼……那個王爺為什麼放棄活下去了?”
“因為痛苦啊。”嚴玉之歎一口氣,“這個毒到目前為止是完全無解的,所以醫者能做的很少,主要就是看病人自己的意誌力。
“你想,在漫長的餘生裏,永遠地隻能吃冷食,隻能喝冷水,一年中有大半的時間隻能呆在暗無天日的冰窖裏,而且即便嚴格遵守,也會承受時不時襲來的劇痛——那種痛是全身性的,我查過醫書,上麵的描述是‘五臟如焚’。”
清寶隻覺得自己的心在黑暗的胸腔裏劇烈地疼痛了一下,然後茫然地墜了下去。
“林昭行已經很厲害了,他雖然比那個王爺年輕很多,但是中毒的時間已經比那個王爺長了好幾年了。”嚴玉之小聲道,“他第一次來的時候才十六歲,那時候我師父還沒去世,現在我師父都過世兩年了,給他治療的人也換成了我——不過說實在的,也談不上什麼治療,隻是緩解痛苦罷了。”
清寶低聲問:“他是怎麼中的這種毒?”
“沒人知道。”嚴玉之低聲道,“他自己也不知道。”
“怎麼……怎麼會?他不是第一神探麼,怎麼到了自己身上的案子反而破不出來了?”
嚴玉之搖搖頭,“他隻跟我說過一句話,他說——”
他低聲重複林昭行的道:“這世上想要我死的人,太多了。”
林昭行在天明時醒來。
他費力地坐起來,隻覺得四肢百骸沒有一個地方不酸痛,回程路上的那一點疏忽大意讓他仿佛從地獄走了一遭,相比之下,此刻身上的這一點痛苦不過算是微不足道的後遺症。
視線漸漸變得清晰,林昭行下意識地四處看看,突然在自己的床邊看到了一顆小腦袋。
清寶坐在他床邊的地板上,雙臂搭在床沿上,頭枕在胳膊上,閉著雙眼,呼吸均勻,纖長的睫毛覆蓋在臉頰上,投下一片淺淺的陰影。
別是在這睡了一夜吧——嚴玉之那個嘴上沒把門的熊孩子又跟她說了些什麼?
林昭行歎口氣,小心翼翼地下床來,打算把清寶抱到了床上,讓她躺平。
掌司使大人光顧著在心裏腹誹姓嚴的熊孩子,完全沒注意到清寶的睫毛微微抖動起來。
小女賊是能被風吹落葉驚醒的人,林昭行已經極度輕手輕腳了,然而這一點點動靜對於清寶來說還是太明顯了。
但清寶也是剛從睡夢裏醒來,她已經連續三個晚上夢裏全是林昭行了——微笑時的林昭行,嚴肅時的林昭行,站在雪裏失神的林昭行。
所以當她醒來後聞到那股熟悉的幹淨的皂角香氣時,清寶沒過腦子地做了一個動作。
她伸出手來,抱住了林昭行的脖子,把臉埋在他胸口蹭了蹭。
林昭行猛地僵住了。
清寶總算是清醒了,大概意識到了自己在幹什麼。
睡得有點發蒙的小女賊一時間演技跟不太上,臉騰地一下紅了。
就在二人僵持住的同一刻,門外傳來了輕輕的咳嗽聲。
二人同時向門口看去,晨光中,一襲穿著湖藍色宮裝的明麗身影逆光而立。
旁邊的吳伯小聲咳了咳,道:“侯爺,平寧公主來了。”
依稀的晨光裏二人相對而坐。
林昭行麵前的粥已經被吳伯細心地放涼了,而平寧公主的那一碗還冒著熱氣。
然而平寧公主隻是用羹匙慢慢地攪動著這一碗粥,並不往嘴裏送上一口。片刻後,她率先打破了沉默,“昭行哥哥的身體還好麼?”
林昭行靜靜道:“還可以,多謝你掛心。”
“那就好。”平寧公主微微低垂下眼簾,溫柔的神情中自有歲月靜好的味道,“文姝希望昭行哥哥知道,無論發生了什麼,我都會在你身邊。”
這是一句突如其來又沒頭沒尾的表白,林昭行完全不明白平寧公主為什麼突然說起這個,忍不住微微地挑起眉。
平寧公主仍然溫婉地笑著,“我雖然是庶出,也不夠得父皇寵愛,但畢竟是個公主。”
林昭行突然模糊地意識到她要說什麼了,他的背無聲地挺直了。
“說句不好聽的話——哪怕昭行哥哥這一生遇到什麼困難了,是病了還是殘了,文姝都有足夠的能力擔負下來。”平寧公主輕輕說,“旁的女子就沒有這樣的資本了,她們在乎丈夫能不能賺錢、能不能養家、能不能保護她們。文姝卻都不用,文姝隻要陪伴就足夠了。”
林昭行的臉色已經無聲無息地沉了下來。
平寧公主微微彎了一下花瓣一般美麗的唇,她送了一口粥到嘴裏,不緊不慢地咽了下去,輕聲道:“昭行哥哥是聰明人,想必能明白文姝說的道理。”
林昭行的目光微微地轉向了院子裏,那裏有一個躍動的身影,正在起勁兒地堆雪人。
那是一隻小鳥一樣的背影,仿佛注定承載著天地間自由自在的快樂。她的骨架很小,肩膀隻有窄窄的一線,太沉重的東西不適合壓在上麵。
仿佛在冥冥之中感受到了林昭行的目光一般,清寶回過頭來,衝林昭行露出了一個招牌式的笑容。
林昭行衝她也報以一笑,然後收回了目光。
他看著平寧公主,低聲開了口:“文姝,我記得我們認識兩年的時候,你經常哭著向我抱怨。你說慶安公主哪一點都不如你,女紅做得不如你好,書也不認真讀,但你父皇還是最喜歡她,宮人們也都對她最好——隻因為她的母親是皇後,她是最尊貴的嫡出的公主。”
平寧公主的臉色微微地變了。
“你當時問我說——皇後生的女兒,和織衣坊繡女生的女兒究竟有什麼不同?”林昭行低聲道,“我當時對你說,沒有不同,我也是庶出,但是這不意味著我們比嫡出的孩子差,這個製度本身就是不公的。
“文姝,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真的覺得這個製度不公麼?還是隻有你不是這個製度中獲益的一方時,你才去譴責它?”
林昭行靜靜地看向平寧公主,半晌後,他低聲道:“我承認你說得對,我這樣的情況對於正常的女孩來說完全是拖累。”
“我不想拖累別人,同樣也不會拖累你。”他低聲道,“你走吧。”
清寶在院子裏堆著雪人,心思卻全在林昭行和平寧公主所在的小屋裏。
但是一聲細微的鳥鳴聲把她的心思拉了回來。
那是一聲悠揚又奇特的鳥啼,人們通常會理所當然地認為是鳥兒發出的聲音,卻又很難描述出來這種叫聲到底屬於哪一種鳥。
隻有清寶知道,這聲音並不屬於鳥。
她小心翼翼地回頭看了一眼屋裏,林昭行和平寧公主還在相對而坐,平寧公主似在絮絮地說著什麼。
清寶悄無聲息地從內院中踱了出去,走到外院後,她一抬頭。
果然,屋簷上坐著一個男人,他的麵上覆蓋著麵巾,隻露出一雙含笑的眼睛。
“師父!”清寶驚喜道,“你是來找我的麼?”
“誰是來找你的,我不過是缺錢花了,來看看哪家能摸到點兒雞零狗碎,供我喝一壺酒。”
來人開口道,那是很舒服的一把男聲,江湖中總流傳些無知小兒遇到世外高人,獲得指點後一舉成名的傳奇故事。如果故事中的高人真的存在於世上的話,那麼有的大概就是這樣一種仙風道骨的聲音。
“喂,你要喝酒的話我給你錢,這是我的地盤,你別從這偷東西。”清寶叉著腰道。
“怎麼著,許久不見,小東西還有主了?”師父笑笑,“真是很長一段時間沒見了,你的輕功沒擱下吧?”
清寶扯扯嘴角,原地跳了起來,她的身旁有一棵大樹,清寶三下五除二就飛身攀了上去,她的身子輕飄飄地落到了最細的一根枝椏上,枝椏顫顫巍巍,但是並沒有折斷。
清寶揚起眉,一副求表揚的樣子。
“還行還行。”師父顯然是欣慰的,但是顯然是怕清寶懈怠,嘴上完全不肯顯露出來,殷殷教誨道,“功夫這種東西,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打住!打住!”清寶連擺好幾個手勢,阻止了一副高人聲音但實際上囉裏吧嗦的師父繼續嘮叨下去。
她打量了一下師父的行頭,壓低了嗓門:“師父你大白天的作這個打扮出來,膽子也太大了吧,這蒙麵巾好拉風啊——簡直就相當於在臉上寫著‘我是賊’三個大字。”
師父丟一顆小石子,當當正正地砸到清寶腦門兒上,“去!旁的賊當然不敢這麼幹,但師父我是賊祖宗啊,這功夫不是我跟你吹——”
“可打住吧,你吹得還少嗎?”清寶十分不敬師長地在底下翻白眼兒,她從懷裏掏出一錠銀子,扔了上去,“老賊接著。”
“謝謝小賊。”師父絲毫不以為忤,手指靈活地夾住那錠銀子,起身就要走,但是後麵清寶小聲地叫住了他。
“師父,”清寶低聲問,“我們都認識這麼久了,還不能讓我知道你是誰麼?”
師父猛地僵住了,他回過頭來,無聲無息地歎了口氣。
“小時候我不懂事,師父給了我一口飯吃,還給了我自己弄飯吃的本事。”清寶小聲道,“但是後來我走上江湖,發現師父教給我的不是什麼沒名沒姓的三腳貓功夫,它有的是來頭,它來自盜門……”
“清寶……”師父重重地歎息一聲,這個看上去瀟灑快樂的老賊在屋簷上坐下來,認真地俯視清寶,“你怪師父麼?怪師父教你怎麼成為一個賊。”
清寶搖了搖頭,“我知道師父是好人,師父第一天教我的時候就跟我說,好人不能偷,窮人不能偷,偷了就打斷我的腿……”
“那不是我教你的。”師父低聲道,“那是柳天舒給盜門定的規矩,每一個盜門的人都該記得的……就是現在有很多人都忘了。”
“柳天舒……我們的祖師爺麼?”
師父點點頭,“這就是我不想讓你知道我是誰的原因。隻要你不知道,你就可以是個不被盜門影響的小賊……現在的盜門,已經不是當初柳天舒在的時候的模樣了。”
他歎口氣,望著宅子裏麵,問清寶:“你現在不做小賊改給有錢人家當丫鬟了麼?”
“你才是丫鬟!”清寶撿起腳邊的小石子朝師父丟過去,“我是要立誌成為名捕的女人!”
“挺好挺好,那師父以後蹲大牢的時候就也是上頭有人罩的厲害角色了,牢飯的質量應該可以保障。”師父完全沒當回事兒,隻以為清寶在瞎扯,於是一邊打哈哈一邊隨口問,“這戶人家姓什麼啊?”
“林。”清寶說,“察秋司掌司使林昭行。”
師父的眼神猛地變了。
“林……林昭行……”他似乎在極力回憶著什麼足夠陳舊的往事,漫長的沉默後,隻聽到師父喃喃說,“是她的兒子麼……”
清寶:“是誰的兒子?”
“清寶!聽師父一句勸,離開他。”
“什麼??”
“不,不對。”師父停下來,按住了太陽穴,“不對,不要,不要離開他。”
清寶莫名其妙地盯著一反常態的師父。
師父猛地站起身來。
“清寶,”他低聲道,“我現在沒法給你任何建議……你等我靜一靜,我再來找你。”
“不是,這到底……師父!師父!”
那個男人猛地轉身運用起輕功,清寶急了,跳上房簷向遠處望去,師父的身影卻已然消失不見。
她的行雲踏月腿是他教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個男人才是輕功冠絕天下的人。
清寶一個人回去的時候,平寧公主已經告辭了,林昭行一個人坐在座位出神,他麵前的粥隻喝了半碗。
清寶在他對麵坐下,支著下巴看著他,半晌後小聲道:“喂。”
林昭行從恍惚中回過神來,看著清寶。
“你在想什麼?”清寶看著他,細長的眼睛裏,烏黑的瞳仁轉了轉,“平寧公主不會讓你趕我走吧?”
林昭行內心驀地一驚。
他早就感覺出清寶其實是個非常機靈的小女賊,但他沒有想到她這麼聰明。
“不是她讓……”
“那是你自己想讓我走?”清寶眉峰一揚,那張清秀小巧的臉上竟然有了些咄咄逼人的味道。
林昭行沉默良久,竟然輕輕地點了點頭。
“為什麼?”
林昭行看著清寶。
因為再呆下去的話,我會……喜歡你啊。
那會害了你,那會……害了你。
清寶麵無表情地盯了他一會,然後起身把兩個粥碗挪到了一邊兒去,下一刻,她猛地向前一撲,身體越過桌子,整個人直接逼到了林昭行麵前,臉離對方的臉幾乎隻有幾寸的距離。
不愧是掌司使大人,林昭行臉上的表情紋絲不動。
——然而他的睫毛卻猛地震顫起來。
清寶抬起眼簾,自下而上地對上林昭行的眼睛。
——那睫毛震顫得更加厲害。
劍拔弩張之間,清寶突然哧的一聲笑了出來。
“我不會走的。”
“為什麼?”林昭行盡力保持著聲音的冷淡平靜。
因為我感覺你喜歡我啊。
清寶眯起眼睛笑笑,整個人往回一倒,重新坐到椅子上。
“你真別扭。”她挑著眉笑笑,“林大人,從我見到你的第一麵起我就感覺你這個人賊別扭。”
麵對最凶狠最狡猾的罪犯時也雲淡風輕,能不費吹灰之力地套出話來的掌司使大人,頭一次在短時間內沒能說出話來。
他居然被一個小女賊壓製了!
“你開心和不開心都藏著,沒人知道你喜歡什麼也沒人知道你不喜歡什麼,整個人假得一塌糊塗。”清寶語速飛快地說。
林昭行勉強找回一點戰鬥力,端出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樣,“反正我不喜歡話太多的小女賊。”
清寶笑了笑,一聲不吭地直接站了起來,作勢又要往前撲。
林昭行的睫毛再次經曆地震。
他真是怕了她了!
清寶哈哈大笑,重新往椅子上一坐,在心裏磨牙舔血十分痛快地想——你接著裝。
說起來清寶自己也覺得自己真是個神奇的貨色——平常害羞得不行,十分符合這個年紀小姑娘的一貫反應,但偶爾又會格外強悍,活像個人不要臉樹不要皮的老江湖。
就仿佛一隻長了尖牙利爪的小野獸,順著毛捋的時候它就可愛地蹭你的掌心,你敢搶它的食兒占它的地盤,它就跳起來跟你玩命。
叫你惹我——清寶在心裏恨恨地對平寧公主撒氣。
氣差不多消了之後,清寶雙手抱懷,倚在椅子上,用一種七老八十的成熟語氣對林昭行道:“小林啊,不是我說你。”
林昭行小幅度地翻了個白眼,這對於仿佛永遠罩著一層微笑麵具的掌司使大人而言,實在是少見的生動表情,於是清寶非但沒有被阻止,反而更來勁了,“不是我說你,但是你看待問題能不能想開一點?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知道不?什麼最重要?”清寶誇誇其談,“開心最重要。”
林昭行的眉心動了動。
“活一天就要享受一天的開心,至於明天開不開心,那就是明天再去想的事情了。”清寶道,“你自己說說,你和那個什麼,平寧公主,倆人都苦大仇深的,往這一坐,一人端碗粥,跟倆苦行僧似的,你開心不?要不要我再給你整倆蒲團倆木魚你倆對著敲?”
林昭行突然笑了出來。
別說,小女賊有沒有文化先不說,這個形容起碼生動而準確。
然而清寶突然正色下來。
“我和你在一起很開心。”她認認真真地說,“我猜你也一樣。我不知道她跟你說什麼了,你是怎麼考慮的,但是我就這麼一個意思——活一天是一天,不要破壞了今天的開心。”
清寶拿著托盤,把兩個粥碗擺在上麵,哼著歌找吳伯去了。
她歌聲輕快嘹亮,但是明顯是隨口瞎胡扯的,沒有一句在調上,歌詞也頗為一言難盡——
我是一個快樂的小女賊,哦哦哦哦哦哦。
心腸好的我不偷,家裏窮的我不偷,哦哦哦哦哦哦……
林昭行被她“哦”得滿腦子烏鴉飛過,忍不住揚聲問:“那你偷什麼?”
清寶哼了一聲,在心裏把歌小聲地唱完——
“要偷就偷你的心。”
哦哦哦哦哦哦……
快樂的清寶揚長而去了,林昭行坐在原地,半晌都沒回過神來。
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覺得清寶說得有點道理。
他這一生,從出生起就背負了太多的東西。
尤其是在中了徹骨寒之後……
仿佛每一天都在和時間賽跑,要在自己可能不會太長的生命裏盡快地把該做的事情做完。
但也許清寶說得對,想得太久遠並沒有意義,當下的每一天才是最為重要的。
如果自己活一天能多給她帶來一天的快樂的話,那麼也是好的吧?
就在林昭行為私事出神之際,他的房門被訪客叩了叩。
林昭行抬起頭來,看到了一張長長的苦瓜臉。
察秋司副掌司使李希澤天生就長了一張很長的臉,他又總是板著臉不愛笑,久而久之法令紋愈發地深,看上去愈發地像是一條苦瓜。
雖然給林昭行當了好幾年的副手,不過說實在話,林昭行和這位同僚並不是很熟,他甚至連李希澤成沒成家都說不太上來——
這沒辦法,李希澤是天生的工作狂人,嚴格遵循早上按時來晚上按時走的優良傳統,公私十分分明,從來不和同僚聊自己的家事。
此時此刻,這位依然十分嚴肅地彙報道:“大人,有個麻煩的案子。”
李希澤轉頭見四周無人,隨即低聲道:“琳琅郡主的女兒被人勒死了,郡主那邊情況很是不好,郡主的兒子吏部蘇侍郎叫人直接來了察秋司,懇請您親自過去呢。”
林昭行微微皺眉,思索片刻道:“琳琅郡主的女兒……”
吏部侍郎蘇平軒他是知道的,當初還一起去漱芳園聽過虞蘊芳的《牡丹仙》。
這一位乃是天瀾公子榜上的第十位,以儒雅而深情聞名,多年前就已經娶妻生子,妻子李蓉乃是一個出身普通的平民女子,但是蘇平軒對其十分厚愛,婚禮上直言“得李蓉,此生已無憾,弱水三千,蘇某已取得一瓢”,當眾立誓此生不會納妾。天下女子慕其深情專一,便將其也納入天瀾公子榜中。
不過蘇平軒的妹妹……林昭行倒是完全不熟。
他依稀有點印象,但又不甚清晰,李希澤見狀忙提醒道:“便是那個前日許給了晉南首富的小兒子劉奇,後來又反悔退婚,轉而要嫁給吏部尚書之子尹烺,鬧得滿京城都傳閑話的那位。”
“雖說案子不算什麼大案,但架不住涉案的身份一個比一個高啊。”李希澤苦著臉,“這琳琅郡主可是皇上的姑婆,皇上小時候她還進宮照顧過一段時間呢,就這麼一個女兒,年紀輕輕還沒出閣人就死了——琳琅郡主據說剛知道就暈過去了,她素來有心疾,大人快去吧,可別去晚了再出一條人命。”
林昭行原地躊躇片刻,揚聲問清寶:“又有案子了,你跟不跟我一起去?”
回應他的是清寶唱歌一樣的回答聲,“當然了!”
琳琅郡主的府邸就在京城的西側,以郡主府的規製來看,這座宅子建得相當不錯了,足見皇上對這位小時候照顧過自己的長輩是存有情意的。
林昭行進門的時候,琳琅郡主還躺在暖閣的床上,大冬天的,老人家出了滿頭的虛汗。一個不太懂事的小侍女見狀就下意識地想給她打扇子,被年長的婆子一把拽到一邊給了一耳光,“不知道主子有心疾,出汗後受不得涼麼?小蹄子安的什麼壞心!”
琳琅郡主本來想說些什麼,不過抬眼見到林昭行進來了,便不再管那邊的情形,顫顫巍巍地要起身。
林昭行見狀道:“郡主身體不適躺著便可,何必鬧這些虛禮。”
琳琅郡主已經起身坐直,叫婆子給自己整頓衣裳頭發,勉強客氣道:“林大人說的哪裏話,我一個出身皇族的,蓬頭垢麵躺著見客,那不是損了皇室的麵子?”
林昭行辦案時素來不怎麼扯閑話,於是上來就直奔主題:“案子的事情,還請郡主同我說說吧。”
不說還好,一說琅琊郡主的眼淚立刻掉了下來。
“我福薄,並不得許多子嗣,隻有一兒一女。”老人抬起帕子蹭掉渾濁老眼裏流出的淚水,“我那女兒平煙才十八歲,好端端的……就被人勒死了啊!還請林大人一定將劉奇繩之以法!”
林昭行眉心一跳,“劉奇?”
那不是平煙最開始許婚的對象麼?
“造孽啊!”琳琅郡主老淚縱橫,“倘若知道此子如此狠毒,我必不會允許他踏進府門一步!叫我這樣一把年紀了親眼目睹女兒的屍體,造孽啊!”
琳琅郡主哭得一急,立刻就有些喘不上來氣,旁邊的侍女們忙上前撫胸捶背,與此同時,一個年輕的男子從外麵急匆匆地闖進來,急道:“母親!”
林昭行在旁邊微微咳了一聲,那年輕男子這才看到他,連忙施禮,“林大人。”
此人正是琳琅郡主唯一的兒子,吏部侍郎蘇平軒。
林昭行回禮後,低聲道:“令堂年紀大了,不宜再多受刺激,蘇大人可願將案情同我講一遍麼?”
蘇平軒點頭,他將林昭行李希澤等一行人帶到廂房裏,叫婢女上了茶後,蘇平軒一邊擦汗一邊道:“我這一大家子人,出了事後亂成一鍋粥,我父親過世得早,家裏隻有我這麼一個男丁,簡直忙得焦頭爛額,叫林大人見笑了。”
林昭行擺擺手,示意蘇平軒:“蘇大人請講。”
蘇平軒皺眉想了許久,才想清怎麼把這亂成一團麻的關係給林昭行這個外人講清楚。
“從頭說起的話,我妹妹平煙是在一次去寺廟中進香時認識了劉奇,二人彼此之間生了情愫。”蘇平軒道,“我父親已經去世,她的婚姻大事便隻需爭取我與母親的意見,隻要妹妹自己喜歡,對方做派清正,我便肯定是不反對的,母親那邊雖有些嫌棄對方乃商賈之子……
“不過實不相瞞,郡主府這些年來開銷頗大,也有些入不敷出,劉奇之父畢竟是晉南首富,故而我母親也沒有太反對這件事。但此後,我妹妹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厭倦了劉奇,轉而愛上了吏部尚書之子尹烺。”
蘇平軒道:“此事我開始真的覺得不可理喻——平煙和尹烺幾乎隻有一麵之緣,如何能憑這區區一麵的好感來做出悔婚的醜事來!何況私心來說,我並不希望平煙嫁給尹烺,尹烺之父是我的頂頭上司……這,這未免太不懂得避險了。”
蘇平軒痛苦地抓了抓頭發,“所以今日劉奇上門,對我說平煙要找他談最後一次時,我是打算幫他再勸勸妹妹的,哪知道……
“劉奇來了沒多久,我母親就知道了,她在劉奇和尹烺之中,是更喜歡後者的,所以並不希望劉奇和平煙再舊情複燃,便帶著我前去叫劉奇出來。我們一行人一起到了平煙門口,哪知道一推門就見到……就見到平煙倒在地上,一條她自己的腰帶係在頸上,而劉奇就跌坐在旁邊,母親隻看了一眼就暈過去了,這也……”
蘇平軒把手指深深地插進頭發,痛苦地低頭,“是我忙於公務疏忽家裏,才導致家裏連連出事麼?”
“軒兒說的哪裏話。”卻是琳琅郡主在侍女攙扶下顫巍巍地邁進來,“劉奇那人心腸惡毒,與平煙爭執時衝動殺人,這是他的惡行,與你何關?”
蘇平軒的痛苦完全沒有被這一番安慰平複,他依然低著頭,喃喃道:“可這已經是我今年第二次和至親生離死別了……”
琳琅郡主別過頭去,眼中一黯。
林昭行在旁邊低聲問:“我聽說蘇大人年前的時候喪了發妻……”
蘇平軒抬頭時,眼中已蓄了淚意,“是,賤內福薄,生下孩子後身子虛弱,不到兩年就過世了。”
林昭行沉默。
李蓉和蘇平軒乃是京城中人人豔羨的伉儷,李蓉更為蘇平軒生下兩個女兒,都很順利,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在生產第二個孩子過後,李蓉的身體卻從坐月子開始就一路直轉而下,最終因病去世,死時隻有二十六歲。
縱然皇室擁有天家富貴,然而仍然避開不了凡人的生離死別之苦。
“郡主和蘇大人先在這裏休息吧,既然你們委托了察秋司,那我們就要按流程走一下案子。”林昭行帶著李希澤和清寶站起來,三人出門,直奔二樓而去。
蘇平煙的屍體就被安置在她自己的房間裏,旁邊的小屋裏,郡主府的家丁們控製著悲痛欲絕的劉奇,隔著很遠的距離清寶就聽到了劉奇的哭聲。
他們沒有大規模地帶人過來,所以林昭行和李希澤暫時親身擔當仵作,檢驗蘇平煙的屍體,清寶沒什麼事幹,溜溜達達地走了出去。
片刻後,林昭行和李希澤同時停止了動作,二人沉默地對視,“脖子上的勒痕不對勁。”
清寶的聲音在二人的背後響起:“什麼不對勁?”
“位置太高了。”林昭行沒有回頭,隻是低聲道,“如果是有人勒死她的話,那麼就是死者坐在地上,凶手站在上方拚命地拽她,或者她自己使勁兒往下墜——從操作上來講這幾乎是不可能實現的。”
清寶思索了一瞬間便機靈地明白了林昭行的意思,“這樣的情景難道不是……上吊麼?”
她奇怪地問:“如果是上吊,為什麼發現屍體的時候身邊會沒有墊腳的板凳?”
“因為有人在其他人來現場之前,把板凳移開了……”
林昭行一邊回答一邊回頭看向清寶,結果被她嚇了一跳。
清寶懷裏抱了個小娃娃,大概一兩歲的年齡,粉嘟嘟胖乎乎的臉頰,正在把手往嘴裏塞,圓圓的黑葡萄一樣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盯著林昭行。
小色鬼,這麼小就懂得欣賞美男子了。清寶在心裏翻了個白眼。不過眼光還不錯。
“好像是剛才那個蘇大人的小女兒吧,家裏大人都亂了套了,也沒人管她,我看到她的時候她正在樓梯上爬。”清寶對懷裏的小女娃吆喝,她自己就還沒完全褪去孩子氣,這樣一來看著很像大孩子抱小孩子,“不許吃手了,剛在地上爬的,臟不臟?”
小女娃懶得理她,繼續吃手。
林昭行看清寶抱得有點吃力,就伸手接了過來。
結果這個審美極佳的小女娃一看是英俊的公子抱自己,立刻傻笑起來,手也不吃了,從嘴裏拿出來,結果蹭了林昭行一身口水。
清寶連忙找了個帕子給林昭行擦幹淨,就在這時,另一個小小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也是個小女孩,不過年齡稍微大一些,大概已經有七八歲的樣子了。
由於屋子裏停著屍體,小女孩有點害怕,所以站在門口不敢進來,眼睛裏蓄了一把眼淚,整個人看著可憐巴巴的。
林昭行抱著小女娃走過去,他蹲下來,一隻手抱著小女娃,一隻手摸摸麵前小女孩的頭,“不哭。”
清寶站在他身邊。
林昭行作為一個主要負責查凶殺案的朝廷官員,氣質有多淩厲談不上,但溫潤中也一直透著些許的冷意,但此刻他摸著小女孩的頭,仿佛午間金色的陽光全都融到了他身上,凝結成一圈溫暖的光暈。
清寶感歎:“你對孩子很好。”
林昭行抬頭看了一眼她,清寶發現,那一瞬間林昭行的眼睛有淡淡的哀傷和溫柔一閃而逝。
林昭行開口問麵前的小女孩:“你叫什麼名字?”
“蘇娉然。”可能是覺得自己的名字讀起來的時候有點拗口,小女孩想了想道,“我小名叫招弟。”
林昭行和清寶的眉心同時一跳。
小女孩渾然不覺,她對這個長得好看的大哥哥很有好感,於是指指被他抱在懷裏的小女娃,“這是我妹妹,她叫來弟。”
林昭行和清寶同時詭異地沉默了下來。
片刻後,清寶低聲問:“你爹是不是……很喜歡男孩?”
小女孩搖搖頭,“沒有啊,我是女孩,妹妹也是女孩,爹爹對我們很好的。”
她想了想,補充:“娘親在的時候對我們也很好。”
林昭行把小女娃放到地上,拍拍她的小後背,“去玩吧。”
看著大女娃和小女娃手牽手地消失在視野裏,就像一對普通人家的小姐妹,清寶低聲感歎道:“我還以為這種名字隻有平門小戶才起呢,怎麼郡主家裏也這麼俗?”
林昭行搖搖頭,低聲道:“都一樣。”
他喚過一直在後麵默默等待的李希澤,“走吧,去審一審劉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