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記著自己入睡之前,靠著的是那匹臥在地上的棗紅色戰馬,然而不曉得是馬跑了還是秦歸瑜成心的。
翌日一早我醒來的時候,枕著的卻是秦歸瑜的膝頭。
此君靠著樹睡著了,睫毛闔起,纖長而濃密。
那睫毛要是能拔下來,移栽到我的眼睛上就好了。
我正思忖著,遠方忽然傳來一聲沉悶號角聲。
四周各位使臣都睡得很死,偶有聽到聲音的也不過嘟囔幾句,翻了個身。
秦歸瑜睜開眼睛:“百越郡的郡守派兵來了。”
我一個鯉魚打挺起身:“你覺挺淺啊。”
“以前……習慣了。”他伸出手,似乎想替我挽鬢角的碎發,手腕懸滯在半空中,停了一瞬似乎覺得不妥,又收了回去,“我可有驚擾到你?”
我揮揮手,從地上起身,撣了撣身上的塵灰,扯謊道:“沒有,我也覺淺。”
風餐露宿自然睡不好,我也不是什麼戶外露營愛好者。
我瞧著天還沒亮,沒話找話道:“此刻是什麼時辰了?”
“醜時一刻。”
距離那個傳信尋求援助的護衛離開,恰好過了三個時辰零一刻。
據我所知,那個護衛騎的馬匹雖說是良駒,但到底走了這許多日的山路,已經精疲力盡,一個時辰能行一百二十裏已經算是極限了。
也就是說,郡守帶著的那隊人馬不到一個時辰就走了三百裏山路。
我提出質疑,秦歸瑜瞥了一眼正在熟睡著的使臣們,淡淡道:
“或許郡守正在巡檢邊防,傳信士兵若在邊防碰上郡守,時辰便沒差了。”
我們都沒料到,百越郡的郡守曾凡能親自帶兵前來。
曾凡是個身長七尺的精瘦中年人,身上自帶一股異香,言談中總將“天子仁慈,皇恩浩蕩”掛在嘴邊,帶著我們進了百越還不夠,還親自帶了一隊人馬,一路護送我們到了京畿。
外臣不得宣召便不可進京,曾凡在渡口送別我們,派人折了許多柳枝。
一身緋色官服抱著幾枝柳條,前前後後不過和我們認識兩日有餘,看曾凡那樣子卻好似是與多年好友即將分別。
四周百姓紛紛側目而視,曾凡淚灑當場道了句:“今日一別,不知何時再見秦君和諸位。”
我和劉使臣麵麵相覷。
合著我們都是“諸位”,秦歸瑜才是他今日演這出戲的主要受眾。
我清了清嗓子:“那我就先走了,不打擾你們敘舊。”
劉使臣也回過味來,順著我的話道:
“少夫人從前沒坐過這瓜州渡口的船,老夫給少夫人講講其中門道。”
周圍別的使臣也紛紛附和,我們做戲做得很足,一邊踱步離開這尷尬至極的現場,一邊滔滔不絕地講些客套話。
去京城的船隻上除了我們幾個,還有一隊的鏢師趟子手,十來個人護著一個三尺長的箱子,想必裏麵是件極其要緊的東西。
為首鏢師坐在船頭的甲板上,蹙眉抄手,瞧著渡口上的曾凡,足尖踢著水麵上的浮萍,頗有些不耐煩:“有完沒完了還?”
是個姑娘,一身海棠色的交領長衫,合著頭頂的鎏金玉冠,瞧著像是富貴人家的女郎。
未免被人盯梢,大家都換了平日的衣衫,並未著官服。
這姑娘身後的鏢師趟子手見主家發話了,立刻拿著武器起身。
岸上看熱鬧的百姓多了起來。
我趕緊三步並做兩步,挽住了麵無表情看著曾凡的秦歸瑜:“郎君還是趕緊上船吧。”
我怕他演露餡了,到時候沒法收場。
曾凡一聲“嗚呼哀哉”,歎道:“秦君此去殷城,想必是要叩天子門,為天子所用罷。”
秦歸瑜冷言冷語:“難不成曾大人想留我在你身側做幕僚嗎?”
曾凡遞出來的柳枝還帶著露水,此刻他的手微微發抖,那露水也順著柳枝滴落:
“我絕無此意,隻是日後……”
露水“啪嗒”一聲滴落在地麵上,氤氳開來。
“恕我直言,曾大人與在下不會有什麼日後。”
秦歸瑜嘴角噙了一絲笑,頗為諷刺地斜了他一眼,而後牽著我的手腕,向渡口走去。
渡口的風極大,我們的衣袂袍袖都微微蕩起,逆風而行更是尤為不易。
我沒忍住吃瓜的心情,回頭瞥了一眼曾大人,隻見他臉上的笑意僵著,仿佛傀儡戲裏的精致傀儡,臉上用油彩繪著笑,仿佛有無數根線牽引著他的麵皮,那笑容刻意又驚悚。
風聲呼嘯,我貼近他耳側,手攏成喇叭狀,低聲詢問道:“你惹他做什麼?”
秦歸瑜笑笑:“八字不合。”
簡直驢頭不對馬嘴,我隻聽過合婚庚帖要看雙方八字,從未聽說過交朋友還要看八字的。
這個曾凡應該是有什麼企圖罷,這麼費盡心思百般討好,總不能是僅僅隻為了招個幕僚。
踏著梯子走到船板上時,那些人已經得了那姑娘的號令,將武器收了起來,不過瞧著我們的眼神還是有那麼些許不善。
海棠色衣衫的姑娘看都沒看秦歸瑜一眼,徑直走到了我跟前兩步開外的地方:
“剛才瞧著你便覺著眼熟,方才洛鏢師提醒我,我才想起來去歲在百花宴上見過你。”
我笑著打岔:“我這記性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大約是湯藥喝多了。”
原主社交圈還挺廣泛,我隻能祈禱進了殷城之後不會遇上原主從前的熟人,要不我真是招架不住。
“不認得我了?”她挑眉,“當時你我爭那盆叫……‘玉露含香’的牡丹,都加到三千金了,最後卻叫昌樂郡主平白搶了去。”
好吧,現在輪到我來擔憂自己會不會暴露了。
我硬著頭皮道:“我真不記得了,敢問足下是……”
送走了一個找秦歸瑜茬的,來了一個找我茬的,人生總是有些奇妙的際遇。
“真不認得了?”她有些莫名其妙地瞥了我一眼,好在我這幾日顛簸,看上去應該很是憔悴,“算了,不和你一個病人計較了,這回可要記好了。”
她遞給手下一個眼神,那手下立刻眼明心淨地報她的名號,揚起下頜,驕傲道:
“我們頭兒是通遠鏢局少東家,賀昭之賀大小姐。”
我頷首:“賀大小姐妝安。”
賀昭之瞧著我的眼神如同看著一個怪物,上下打量我片刻後,真誠地從身上拿了塊令牌遞給我:
“你進京之後得空了,來一趟我們鏢局,我們坐堂的郎中擅跌打損傷,治療腦疾也不在話下。”
我接過令牌,試探道:“多謝?”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秀眉微蹙:“京城兩大紈絝的名號,以後估摸著就要改了……嗨,早知道你病成這樣,我當初就不該和你爭搶的。”
我想著伸手不打笑臉人,拱手讚歎:“賀姐姐高義。”
約莫著是這句“姐姐”叫的她很受用,她忽然拉住我的手:
“好,我認下你這個義妹了,以後道上有事,記著報你姐姐賀昭之的名號。”
我覺得她莫名其妙地占了我便宜,但是我沒有證據。
說罷她揚長而去,回了艙房休息,留我一個人在原地發懵。
秦歸瑜道:“船上也是無趣,不若你給我講講從前當紈絝的事跡?”
“太過久遠了,我都不記著了。”我推諉道。
聽到“久遠”二字,秦歸瑜忽然有些黯然,猶如一根霜打的茄子。
沒等我問他怎麼忽然意誌消沉起來了,便瞧見那幾個鏢局的鏢師給那箱子上了三四層鎖,一道鐵鏈壓著一道鐵鏈,足有我手腕粗,時不時還警惕地瞥我們幾眼。
我直覺那箱子有問題,秦歸瑜順著我的目光瞧過去,瞧著那封條上的字,淡淡道:
“那箱子裏裝的是季國國君贈予京中貴人的生辰綱。”
我深以為然,“京中貴人”這個稱呼過於模糊,可以是陛下皇後,也可以是我那心腸歹毒的養父,更有可能是京中巨富。
收禮的身份都如此模糊,這通遠鏢局居然也敢接這趟鏢?
劉使臣見那賀姑娘遠去才敢露麵,麵露苦色道:
“這小霸王的阿娘是皇後嫡妹,時不時地就要揍哪家的少爺公子出氣,惹不起,當真是惹不起……”
原來是皇親國戚,怪不得連這麼奇怪的鏢都敢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