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遠方不遠（下）

秦南星對攝影不太懂，隻覺得那相機的造型很複古，頂部是銀色的，正麵則包了一層木色的保護殼，她問：“這是？”

“哦，富士的微單，體積比較小，方便隨身攜帶，適合隨手拍一拍。”

“專業，”秦南星誇讚，“可惜我不專業，要浪費你的相機了。”

“你太謙虛了。”

“真的，我一點兒也不會拍照，入職的時候工卡照反複拍了三次你敢信？”

“模特拍不好，那都是攝影師的問題。不信你下次來找我。”

秦南星又笑了，在她露出笑容的時候，曾遠突然按下快門，她有點慌亂：“這就開始了？”

曾遠點點頭，指著欄杆的方向：“你看那個摩天輪到底動沒動啊？”

她剛想回答，隨後便意識到對方應當是在引導自己，專業的攝影師確實是這樣工作的，於是她順勢走到欄杆旁邊，盡可能自然地眺望遠處，並強迫自己忘掉正在被拍的事實，盯著摩天輪看了一會兒，偏過頭說：“在轉呢，雖然轉得很慢，但一直都沒停下來。”

曾遠點了點頭，隨後她聽到快門連續響動的聲音，摩天輪的影子倒映在水上，看起來比實際更高了，像是一朵巨大的花綻放在天幕下，她想，被這樣一朵花祝福著，任何奇跡都會變得觸手可及。

她看到曾遠放下相機，便問：“拍完了麼？”

“嗯。”

“我能看看麼？”

“稍等哦，這個機型沒有預覽屏，我得導出來。”

他說著打開手機操作了一會兒，又轉頭操作相機，兩隻手不太夠用。於是秦南星走到他麵前：“我幫你拿著。”順勢接過他的手機。

在等待的時候，她忍不住低頭看向屏幕，熟悉的界麵浮現在眼前，那是漂流星球為了方便用戶發圖而製作的互傳助手插件，被曾遠拿來利用了，她正覺得欣慰，很快又有新的發現。

在插件左上角展示用戶信息的狀態欄裏，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ID——“遠方不遠”。

她又定睛再看，不止ID，連頭像她也有印象，因為這個賬號注冊得早，IP又來自她的家鄉，經常發布她眼熟的風景照，所以很早就被她加入關注列表。

漂流星球不強製實名，所以她從未設想過，那些照片居然出自老同學之手。

“怎麼了？”曾遠抬起頭問。

“啊，沒什麼。”

“已經導完了，”他把相機裝進口袋，然後點開手機相冊，“你看看怎麼樣？”

秦南星湊過去看，雖然對機型不太了解，但這款微單就像它的外貌一樣，拍出來的作品有著膠片般的複古質感，成像沉穩自然，細節富有層次，和常見的手機精修圖完全不一樣。曾遠接連拍了一串，有她走向欄杆的背影，有她扶著欄杆遠眺的側臉，還有她轉過身時帶著笑容的正臉。

“你也太會拍了吧。”她忍不住讚歎。

曾遠也很開心：“你喜歡就好，等回家連上wifi就把原圖發給你哦。”

她抬頭望向曾遠，後者似乎並沒有覺察到自己的賬號已經暴露，還沉浸在興奮之中，他也是初次到訪海濱公園，一路上拿著相機拍個不停。一直逛到摩天輪熄燈，才依依不舍地說：“我送你回家吧。”

開車回去的路上，兩人又聊了很多，仿佛要把積攢了好幾年的話題一次性說完似的。秦南星的目光投向窗外，夜色裏的城市在車窗玻璃對麵倒退，兩側高樓大廈的燈光好像墜落的流星，她突然覺得有些悲傷，像這樣和曾遠並排坐著，或許也是最後一次了。

車子停在小區樓下，曾遠還意猶未盡，拉開安全帶準備下車，秦南星忙阻止她說：“這裏不能臨停，會被貼牌的。”

“哦，”曾遠撓撓頭，“我還想送你回去呢。”

“不用了，我這麼大個人，難道還會走丟不成。”

“太晚了嘛，我怕小區不安全。”

秦南星心想，她過去加班的時候回家比現在更晚，多少次都是獨自一人回家的，她租房的公寓樓剛落成不久，比秦夢微居住的老小區要冷清得多，但她也從來沒覺得害怕。為了消除曾遠的疑慮，她抬手指了指居民樓外牆：“我就住這棟，三單元。”

“原來離街這麼近啊，噪音會不會有點吵？”

“還好，習慣就好了。”

“那我走了，”臨別之前，他還特地搖下車窗，依依不舍地對她揮手，“下次再約呀。”

秦南星很想說不會有下次了，但沒能說出口，隻是應了一句：“好。”

目送曾遠駕車離開，她爬上台階回到家中，沒顧上卸妝和洗澡，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機，打開漂流星球。

躍入眼簾的是一個礙眼的彈窗。

「尊敬的各位用戶：

漂流星球即將更名為奇跡星球，對內容和UI做大幅優化調整，為您提供更好的內容服務。

改版後的奇跡星球將通過“超新星計劃”扶持更多優秀的創作者，如果您感興趣，歡迎點擊了解簽約細則。

……」

她掃了一眼就把彈窗關上了，轉而點開個人主頁的關注列表，一路往下翻，在最底部找到遠方不遠的賬號。

賬號注冊於兩年前，幾乎和漂流星球的上線時間一致，首頁發表的內容大都是攝影作品，有七萬多的關注，從數據上來看處在中遊，比一般用戶要熱門，但還算不上頭部。

她順著發布記錄往下翻，隻覺得躍入眼簾的照片愈發親切，就算是以家鄉為拍攝重點，可他選景地未免也太巧，每個地方都是她熟悉的——人民公園是班級春遊常常選擇的地點，廢舊廠房是父母工作過的地方，少年宮電影院每年暑期都有免費電影，勞動廣場則在學校附近，沿街售賣零食的小攤是學生們課後的最愛。

這麼多年過去，故鄉的變化應該不小，她從新聞裏看到，開發區有許多高層建築拔地而起，附近也修了新的市政廣場，高檔連鎖購物中心接連入駐，電影院也升級成了imax，還有新開的水族館，動物園……但這些似乎都沒有引起曾遠的興趣，他拍攝的內容總是集中在過去。那些和她的學生時代息息相關的地點。

她點開評論，果不其然，大部分粉絲都是被他的懷舊風格所吸引。其中有一個評論吸引了她的注意：很好奇博主這些照片背後是不是有什麼故事？

曾遠回複留言的內容不多，大都是簡單的謝謝和喜歡，唯獨這條他回複了特殊的內容：被你發現了，確實是記錄了和另一個人共同的回憶。

秦南星不由得臉頰發燙，曾遠所說的另一個人，該不會就是自己吧。

她快速卸了妝，又衝進浴室洗了澡，待到發熱的腦袋冷靜下來，再次點開主頁的照片，按順序瀏覽了一遍。透過鏡頭的視角連在一起，便是她曾經走過的路。

她再一次屏住了呼吸，誰會討厭被人喜歡呢？況且對方還是闊別多年的青梅竹馬，許多畫麵從記憶深處湧出，像是被時光反複衝刷的貝殼，從砂礫下方現身，呈現出美輪美奐的色澤。她在職場上接觸過形形色色的男人，可沒有一個使她心跳加速，掌心出汗，就像現在一樣。

但她抬起頭，看到鏡子裏的臉，猛然愣住了。

卸過妝之後，她又變回了秦夢微的樣子，秦南星已經死了，今天在摩天輪下的人，隻不過是一張虛假的麵具——如果曾遠知道真相，他會怎麼想？

他以真誠待她，而她卻還以謊言。

偏偏在這時候，微信消息又彈了出來，是曾遠發的：「今天真的很開心！對了，照片傳給你喔。」

她愣了一下，聊天框裏接連蹦出一串照片。一分鐘後，遠方不遠的首頁也更新了一張作品，隻不過圖裏沒有她本人入鏡，隻有摩天輪的風景。配文是一行字：

「背起行囊來到新的城市，鼓足勇氣見了想見的人，紀念幸福的一天。」

幸福麼？她隻覺得後悔，她終於意識到自己今天的舉動，對曾遠來說是一個多麼殘忍的騙局。

不能再欺騙下去了，她深吸了一口氣，在聊天框裏打下一行字：「我要離開濱城一陣子。」

對方很快回複了一個驚訝的表情。於是她接著說：「有個新項目想去了解一下。」

隔了一會兒，曾遠回複了：「那挺好啊，這麼快就找到了新機會。」

「抱歉啊，請客的事要鴿了。」

「沒關係，我等你回來。」

還是別等了——她打了一半的字，最後又刪掉了。

她把手機扔到一旁，隨即感到渾身乏力，和上次在路邊一樣的感覺，她知道自己又要消失了，看來靈魂的能量也是有限的，附身的局麵不可能持續太久。心中的痛苦仿佛一個巨大的旋渦，卷著她越陷越深。她閉上眼睛，眼前的一切都變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