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欲令智昏
在把手機調至飛行模式前,蘇雲鵬打開微信,找到“璐”,寫道:我七點半到,親愛的,等我!
幾秒鐘的思量後,他刪掉,關機。
飛機開始緩緩滑行,蘇雲鵬靠在座椅上,閉眼,緩緩呼出一口氣,全身放鬆,仿佛這一天到此刻才真正安閑下來——上午八點鐘的會議;中午臨時決定下午回,改簽機票;下午研討,做結語,與同事告別,回賓館,拿行李,打車,取票,安檢,登機。當真沒有片刻空閑。
他對同伴的解釋是:隊裏又有任務了,一大堆老頭老太太拉著“還我們血汗錢”之類的白布條,圍坐政府門口;另外家裏也有點私事,所以等不及明天上午。
當然,他自己心裏清楚,這不是主要原因。他完全可以按原定計劃,今晚在京城和同僚們一塊兒放鬆放鬆——他父親常教導他,某些特殊場合,一些交際應酬是聯絡感情的最佳途徑——然後明天上午大家悠悠閑閑一塊兒坐高鐵回。
第一次,他如此迫不及待,單是因為一個女人……蘇雲鵬手扶額頭,歎息,搖頭,臉上不由自主地浮出笑意——沒來由的不好意思,卻又極其愉悅的深深笑意。
飛機在跑道上開始緩緩滑行。
蘇雲鵬並無困意,他頭腦安寧下來——也決定真正讓腦子安定下來,為他近段時間一切不算理智的行為,做一個理智性的回放梳理。
許晨璐,他目前人生故事的女主角,算起來,他和她相識有一年半了——這個過程,相對於有著豐富情史的蘇雲鵬來說,顯得有點曲折、漫長,不可思議。他人生中很多“第一次”和“從來沒有過”也由此產生。
他們認識的方式很老套:相親。雲鵬母親的好友牽線,他母子與她母女,四人一起吃了頓飯。一向挑剔的蘇母很滿意,一向孝順的兒子自然不能懈怠,此後隔三岔五殷勤約見——然而,還沒過一個月,便成為對方敷衍的對象。——這種落差,在雲鵬的經曆中是沒有的。
雲鵬對自身條件的優越性並非不清楚,朋友口中調侃的“官二代”“鑽石王老五”並非妄言——他父親是Z市公安局副局長,母親是婦聯主席,外公曾任組織部部長。他警校畢業後,秉承父訓,低調務實,從最基層做起,到現在,二十八歲任Z市公安局經偵大隊副大隊長——即便在外人看來,公平講,他是憑自己一步一個台階,逐步積累下的功績做到這個職位——竟是要極力撇清家世背景一般,這一點上,蘇父甚為得意,引以為豪。外貌上,雲鵬五官俊朗,身材挺拔,算得上儀表堂堂。高大帥氣的外表,顯赫的身份,使得雲鵬身邊從不缺少女性青睞者。更兼他的性情有很特殊的一麵,就是對女性有種天生的悲憫之心,即便他不喜歡的,他也毫無嫌惡之態、反感之意,他的所有女性朋友一律會得到他的友好對待。
他有大小四五段戀情,對待每一段,他給人的感覺都是深情款款,體貼有加。每一段的無疾而終,首先來自蘇母在對女方外貌、家庭、性格等方麵的嚴苛挑剔,其次是他自己再怎麼“深情款款”也“僅限於此”的態度。
雲鵬是一個寬容、溫和,即使在青春叛逆期都從無叛逆的大好青年,在對待每一段戀情時,他遺傳有父親在政治上的圓潤手腕,他的每一任女友,即便上演過不依不饒、大動幹戈的橋段,最終都是一樣的結果:不成戀人,仍是好友。他這種天賦異稟,被他的一幫哥們兒強烈羨慕嫉妒。然而他內心是有不甘的,一見鐘情的心潮澎湃,牽腸掛肚的意醉神迷,這些旁人戀情很常見的成分,他不是缺少,而是從來沒有。
彼時,許晨璐的母親耿榮的鑫正地產正如日中天。作為耿榮捧在手心的獨生女,許晨璐稱得上是豪門千金。金嬌玉貴的富家小姐雲鵬不是沒接觸過,但是如許晨璐這樣奇特的——他隻能想到用“奇特”這個形容詞——他卻是平生第一次遇見。
這使他在一次醉酒後隨性發表一番在他朋友聽來頗為深奧、又極莫名其妙的感言:“人哪,真是一個奇妙的物種,再普通的人都不是三言兩語可以概括出來的,每個人的身上都會存在著矛盾和對立、統一與和諧。絕大多數人都是一個矛盾統一體。你們信不信,信不信?!”
當然,他信。在他和許晨璐交往半年後,他確信,許晨璐不但是,而且還毫無疑問是這絕大多數人中極具代表性的一位。
從外貌上來說,她稱不上漂亮——她的鼻梁不算挺拔,她的臉形稍方正,她的身材也不夠高挑,但她有最顯著的優勢,就是白,當真稱得上是肌膚勝雪,純白無瑕。在這種皮膚底子的映襯下,她本來就占比較多的黑眼珠,愈發像兩顆沉甸甸的黑寶石;她的薄而微翹的紅唇更是嬌豔欲滴;她的一頭長直發健康亮澤,黑瀑布一般。黑白紅三種基本色調,在她身上得以最完美、最恰當的展現。她不裝扮時,頂多是一個清秀女孩;稍一打扮,就清雅出塵,風範十足,在人群中,她竟也算得上是極能吸引人目光的美女。她不說話時,麵色如水,有種端然的沉靜氣質,讓人有不敢褻瀆之感;她開口說話時,大多時候聲音羞怯嬌弱,言辭稚嫩,瞬間變成一個不諳世事的鄰家小妹。她在很多事上迷糊可笑,有著讓人震驚的清淺率真,但在有些事上卻心思玲瓏細膩,竟有讓人捉摸不透的成熟淡定。有時候,她柔順謙和,乖巧可人;有時候,她卻執拗叛逆,無可說服。
簡而概之,他隻能用一句話形容:她是一個很複雜的簡單人。
認識晨璐的最初階段,他先是驚訝。他自認交友廣泛,見多識廣,但如此沒有主見、毫無個性的女人,這是第一個。他說:咱們看電影吧?她回答:好啊。他說:你喜歡看什麼類型的?她回答:哦,不太清楚。他征求:要不去看《× × × ×》?她千篇一律回答:好啊。電影結束,他問:好看嗎?她回答:嗯,好看。他請她吃飯,征求意見:喜歡吃什麼?回答:都可以。吃完飯,問:好吃嗎?回答:嗯,好吃。看電影時,安安靜靜;吃飯時,安安靜靜;說話時,安安靜靜;不說話時,還是安安靜靜。如是幾次,他連再約她出來見麵的興趣都沒有了。
他父親察覺後教訓說:“都快三十歲的人了,別再一味挑三揀四,有那份心就用在工作上!我看這女孩不錯,恬靜乖巧,願不願意,等你媽回來見了再說!”——蘇母出差學習需要兩個月才能回來。
如此,他又維持了這種不鹹不淡的交往。
當然,也不全是他父親的原因。作為一個對美好事物有一定鑒賞力的正常男人,他很享受每次見麵時,她帶給他的視覺感受。性格,確實寡淡無味了些;但在穿衣打扮上,他毫不猶豫地對她豎起大拇指。她每一次的裝束都不一樣,風格、款式、顏色的每一次變換,一定有對應的包包、鞋子、耳環、掛飾等細節變換的點綴呼應,其搭配功力、用心程度略見一斑。她的整體風格不事張揚,簡約明了,但又時尚耐品,抓人眼球。
他發自內心稱讚過幾次,她坦然受之,引用那位著名公爵夫人的台詞,正色調皮:“我無甚美貌,唯衣著出眾。”
他性格開朗,喜歡高談闊論,滔滔不絕,對女人又向來細致入微,但她讓他有種好功夫無以施展的氣餒。為避免兩人獨處時的無趣,他有意無意慢慢帶她到自己的朋友聚會圈。處在一群陌生人的場合,他觀察到她神情亦無任何勉強不自在,仍然安靜乖巧,不多說一句話。他在心中笑歎搖頭:也好,一個稱職的壁花,極好的聊天背景嘛。
然而,僅是聊天背景的感受很快被推翻。
他的女同事被她每次恰到好處的著裝打扮所吸引,有一次當閑話提及,說要請她建議指導。他看她臉色在片刻猶豫後,突然眼睛一亮,聲音朗朗,款款作答:“你隻是骨架大,與粗狂並不沾邊;你很瘦,是十足的衣服架子;你眉眼清晰,氣質清純,適合穿剪裁流暢、簡潔大方的闊版衣服。”還有,“花花朵朵的衣服到你身上就顯得小氣了,但不代表你就不能穿,而是不能大麵積去穿……你膚色白,挑款不挑色,在顏色選擇上可多選些像酒紅、湛藍等色彩濃鬱的,這也是體現女人味的一種方法哦。”
她美目婉轉,神態自若,在自信、大方之外,有他難得一見的活潑神色。
他送她回家路上不由玩笑道:“想不到你這樣能說會道,看來我不太了解你,以後要加把勁兒了。”
她又變得波瀾不驚,毫無誠意地謙虛:“可能每個人遇見自己感興趣的話題,都會變得滔滔不絕吧。讓你見笑。”
沒多久,他又遇到一個讓他刮目的事件。
兩個人從商場出來,他眼見她心不在焉若有所思,對門口鋥亮的玻璃門視而不見地直走過去,他還沒來得及喊停,那邊就咣當撞上了。他正躊躇怎樣減少她的尷尬,她已經手扶額頭轉過臉來,這是一個孩子般齜牙咧嘴、可憐兮兮的小臉,滿臉寫著:“好痛!好痛!”唯不見難堪羞愧的神情。他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一把摟她在懷,邊替她揉著額頭邊柔聲道:“乖,不痛不痛!”
她自自然然伏在他懷裏。幾秒鐘後,他低頭,她仰臉,他看到了她眼中的笑意,混合著信賴、依賴,還帶點頑皮的小女孩的偷笑神情。他心中一蕩,久久不肯放手。
等他們走出大門沒多久,她不露痕跡悄悄掙脫他的手,臉上又恢複一貫的安靜恬淡、客客氣氣。
他感覺到自己的好奇心被挑起來了。而她讓他刮目相看的事還不止這一兩件。
這一次,兩人看完電影出來,看到門口有人圍觀,原來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突然發病,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她的同伴蹲在她身邊叫喊哭泣。圍觀人中已有人打120求救。他正要上前,她已經早他一步撥開人群,跪地死勁掐住女孩人中。等那女孩悠悠醒來,她的同伴還沒來得及言謝,她已起身退出人群。
麵對他的滿臉震驚,她輕描淡寫解釋道:“以前和一個朋友在一起,也遇到過這樣的突發狀況,跟著學的。”那一刻,他感到她眺望遠方的眼神悠遠迷離,不可捉摸。
這種急救措施固然不算深奧,隻是發生在她身上……關鍵是她麵對事情時的冷靜、決斷,事後的風輕雲淡。他無法把這種種表現與她一直以來給他的印象相關聯。
這種困惑致使他每晚入睡前總不可避免地要想到她,想到他們交往以來的種種。她性格原本就是這樣的多麵性,還是對他有所保留,不夠坦誠?她一貫表現出的安靜寡淡,是刻意為之,還是對他不夠上心,有意疏遠?若說對他無意,她為何對他的每次邀約,即便不是欣然應允,也算得上爽快利落,毫無躊躇。她每次見麵時的精心裝扮又怎樣解釋?
若說有意,她眼神中何以從無戀愛女孩的懵懂情意?她一貫表現得笑意微微,心事漠漠,對他的不論是親近還是疏遠,都從來毫無察覺的迷糊又如何解釋?
是因為他對她已情愫漸生,導致思慮過深,把清淺如水看成幽深似海,把簡單明了當成錯綜複雜,還是……在男女情事上,一向揮灑自如、自信滿滿的蘇雲鵬,陷入有史以來的第一次迷惘。
之後,當然,又發生很多全在意料之外的事。
航班乘務員甜美的聲音已經在提醒乘客:航班將在三十分鐘後到達Z市。蘇雲鵬不想再理性地往下麵回憶梳理。他記得母親曾狠狠點著他的額頭罵:“欲令智昏,欲令智昏啊兒子!你不聽老媽的話會後悔的!”
欲令智昏,或許老媽這次用詞真的很恰當。但他不管那麼多了,他這會兒需要考慮的是,待會兒下飛機把行李拿回家後,撒一個什麼樣的謊出來;今晚見到她,鑒於他們目前的狀況,他該不該有所突破?
他自然而然又想到這次進京頭天晚上的情景。他在她家吃完飯,臨走時,方說:“明天我去北京學習,得十天時間。”
“這麼突然?還這麼久?”
“嗯,也是今天剛接到通知——你會不會想我?”他不經意的口氣,眼睛卻牢牢注視著她。
“當然。”她回答得毫不扭捏,卻不與他眼神對視。
他希望她像別的女人,羞澀、難舍,而且還有下一句:“那你呢,會不會想我?”
她不出意外地讓他失望了。他毫不氣餒,笑道:“我有點不放心,怕你不會想我呢——我要求每天視頻說話,好不好?”
她不做回答,垂下眼簾,麵有嬌羞——這才是他渴望看到的神情。他張開雙臂:“我要走了,來,抱抱!”
她磨磨蹭蹭來到他身邊,他擁她入懷中——比以往更緊一些。他低頭附在她耳朵邊,低聲熱烈道:“我會很想你!”
他開車回家的路上,對著車鏡皺眉咬牙,罵自己說:蘇雲鵬,你會不會太正人君子了些?!你們現在就是同居也不為過呀!
但是,他看到鏡中不由自主揚起的嘴角,分明有笑意在一圈圈地蕩漾開來。
那種笑容,一如他現在乘機置身空中雲朵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