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植物誌》之一:一年生短命植物在當年完成其生活周期後,整個植株幹枯死亡,來年再由種子繁殖,生根出芽長出新苗。它們主要沿天山北坡,從伊犁穀地由西向東分布,且大多生長在廣闊的準噶爾盆地邊緣。
烏拉烏蘇的銀月之夜
那次寒流,我們學校死了三個人。
值班員把校長叫來,校長接電話。是伊犁那邊打來的,實習的學生喝酒誤車被凍死在路上。打電話的老師說:沒想到寒流會是今天晚上。校長摸根煙,幾口吸完。值班員說:每年都有寒流,學生太大意了。校長抽另一支,煙團像他的呼吸。值班員說:往年是三月中旬,今年都四月份了還來寒流。校長說:“它要來,誰也沒辦法。”
寒流從西伯利亞越過西天山,橫掃北疆。寒流一年兩次,冬天那次最厲害,可沒人怕它,冬天我們習慣了,挺得住。另一次在春天,最多加一件毛衣。
寒流每年都來,每年都要死人。誰也懶得去理它。今年這次,學校很重視,我們就記住了。我們在這兒上三年學,很自然想到前兩年凍死人的事情。
學校在城市西郊,我們住樓上。林帶前邊是大戈壁,那裏趴著許多石塊。公路很遠,滑動的汽車有點像石塊。汽車經常翻到路邊,就像那些凍死的學生。司機沒事,最多磕破腦袋,在州醫院住幾天,單位用小車接走。小車從我們宿舍樓下過,喇叭山響,神氣無比,我們很羨慕。
誰也沒想到四月份會來寒流。我們感到冷,加上毛衣。積雪消一半不肯再消了,地上像鑲了一層玻璃,走路打滑。我們在林帶邊看見蜷縮的樹芽,它們肯定長不大,它們剛露出一點點,就遇上寒流。送奶子的老頭說:“我的牛倒黴了,草長不好。”他說:“天暖烘烘草才發芽,陽光跟奶子一樣,喝不到嘴,長個屁。”老頭說的有理。哥哥他們1962年生的,喝不上奶子喝玉米糊糊,個子小小的,哥哥比我們低一個腦袋。
我們剛來那年春天,汽修班那個女生死在醫院裏。她是第一個穿裙子的。當時我們擠在食堂買飯,女生都看她,我們男娃娃才發現她穿裙子了。丫頭細高個,穿裙子很帶勁兒。我們看見丫頭在食堂外麵被陶科長堵住。陶科長穿毛呢大衣,把丫頭訓得一愣一愣的。我們出來時,陶科長還在訓。丫頭打噴嚏,陶科長說:“就要叫你打兩個噴嚏,你是臭美。燙頭發是你,穿裙子還是你。”丫頭說:“街上早有人穿了。”陶科長說:“你是學校第一個穿的,你敗壞了學校的風氣。”陶科長脖子短,大衣領像芭蕉扇,我們看不見她的表情。她說話帶戲腔,她以前唱戲,因為脖子短才來學校。
丫頭的父親來學校鬧。校長說:“我們科長親自批評她,來寒流的消息我們說了三遍。”丫頭的父親說:“把娃娃叫到屋子裏頭麼。”醫生說:“發燒是感冒引起的。”校長說:“我們科長也住院啦,也是發燒,我們找誰去?”丫頭父親說:“科長穿大衣,我們娃娃穿裙子。”校長說:“誰叫她穿裙子來?”我們在窗外趴著。丫頭的父親離開時望校長一眼,校長低頭看報。
各班派代表去醫院看望陶科長,她燒得不厲害。電台記者來采訪她,我們知道她要上電視了。那天晚上我們看到這組鏡頭,專題報道的大意是:陶科長整頓校紀效果好,事事防患於未然,有女生不聽勸告患病身亡雲雲。
我們回宿舍後都不出聲。班長突然說:“那丫頭太漂亮了。《大約在冬季》就是她唱的。丫頭比我們高一級,我們新生入學晚會上,她唱《大約在冬季》。她個子高,有一米七。”班長說:“那丫頭,該穿裙子。”看著那兩盒人參蜂王漿,我們很後悔。我們沒去看那丫頭,我們難受了好長時間。
打鈴十分鐘沒老師來,班長去找老師。陶科長說:“王根老師上你們的課,我要去北京治病,你們上自習吧。”
那年暑假前,陶科長從北京返回。人們議論紛紛,那些說法大概是真的。陶科長三十四歲當科長,就是我們入校那年。陶科長當科長前做掉三個娃娃,沒當科長前她不當媽媽,娃娃是個挺大的麻煩。我們入校那年,委任狀從遙遠的伊犁飛來,正好是春天。陶科長在這個季節要孩子非常吉利。
我們一直懷疑她的胖小子是那天懷上的。那天,穿裙子的丫頭惹她不高興。懷娃娃的女人要喜氣洋洋。那丫頭是個處女,女人的經驗又不能提前,她傻傻地跟陶科長拌嘴,連自己的小命都搭上了。丫頭不知道陶科長肚子裏有“地雷”,沒出世的娃娃恨你,你準倒黴。我們都沒發現陶科長身上有敵情。後來聽高年級同學說,女人有娃娃,男人一眼能看出來。我們那時還不是男人,都是十五六歲的毛孩子。我們班長二十二歲,談過幾個丫頭,他吹牛皮說他當時就發現陶科長有情況,臉像樹皮,有斑。他說他當時不說是怕有人給陶科長打報告,他技校三年就別想安生。班長這家夥對女人在行,我們把他當教授。班長說他在火車站碰見陶科長跟她老頭,她老頭像橫路敬二。班長說:“像根大蝦,腰塌下去,肩膀溜溜的不挺。”班長說:“不挺,你們懂不懂,男人不挺就完了。”我們聽得迷迷糊糊。他說:“陶科長到大地方找醫生去啦。”他說:“人工授精,肯定是人工授精。”我們聽明白啦,有人嘀咕:“造娃娃挺麻煩,還要機器幫忙。”我們都笑,笑得怪聲怪氣,邊笑邊說混賬話。後來,我們看到那個胖小子,我們叫他機器娃娃。我們畢業時,機器娃娃快三歲了。
當時人們議論紛紛,說得像科幻小說。當時“黃禍”橫行,校園裏的粉色書刊多如牛毛。謠言正盛的時候,陶科長從容鎮靜,在樓道裏很響地走著,皮鞋聲像電影裏的納粹。她在樓道底下抓抽煙的,在我們上課時突然搜查宿舍,從枕頭底下、被子底下、床墊底下收繳壞書,戰果輝煌。我們把戰利品搬到垃圾坑前,校長神情嚴峻,說:“點火。”陶科長劃一根火柴,大火就燒起來,那情形像林則徐虎門銷煙,我們很激動。一年後,中央“掃黃”,電視台記者才發現,“掃黃”的先聲就在本市。陶科長再次上電視。我們對她肅然起敬。校長在全校大會上說:“多好的同誌啊,還有人造謠挖苦。”校長很激動,針對陶科長的娃娃問題講了一個多小時。
我們那時迷戀毛姆的小說,《人性的枷鎖》隻剩下冊,沒有上冊的長篇小說讀起來很費勁。陶科長很信任我們幾個學生。她叫我們幾個抄學生處分材料,一大摞,二十七名。我們叫起來:“這麼多!”陶科長笑笑,她今天情緒好,毛姆就從我們身上蘇醒了,我們說:“毛姆燒得太冤了。”陶科長說:“毛姆是誰?”“是英國大作家,不是流氓,你把它給燒了。”陶科長當時沒有生氣,真的。陶科長用鉛筆敲我們,“你給我老實一點。”她當時確實沒有生氣。
她後來生氣了。
陶科長看著我們拉上門出去,陶科長沒動抄好的處分決定。學生的話是無意的,正因為無意才說明問題的嚴重。她和校長隻是把空氣裏的流言蜚語趕跑,可大家都在呼吸,大家心裏的秘密無時無刻不在空氣裏傾瀉,彼此流傳。
陶科長走進辦公室,學生下課了,到處是亮晶晶的眼睛,她像走在月亮底下。提開水的同事意味深長地望著她,那目光像信號彈,拖著尾巴。她快快上樓,砰地關上門。
她站在窗前,她看見張玉華掂著教案本往這邊走,校園裏空蕩蕩的。她想另外的問題:那幾位女同事是七七、七八、七九這三屆大學生,這些競爭對手在關鍵時刻都先後懷孕,紛紛退下陣去。等她們的娃娃兩三歲時,她已經是她們的上司了。0準噶爾之書0
丈夫叫她吃飯。她吃一小碗米飯,喝兩口湯,她說:“湯味不錯,啥湯?”丈夫說:“甲魚湯,你補補身子。”丈夫收拾碗筷,她躺床上。丈夫避免談這個問題,她肚裏的娃娃足以使丈夫內疚終生。她並不恨他。丈夫躺她跟前翻雜誌,她對丈夫很滿意,這個問題她好長時間想不透。
那年春天,來寒流前一個星期。她的科長任命文件正式下達,她決定要娃娃。丈夫打量她好半天,她有點生氣,說:“怎麼,你不是男人?”事後,她覺得她太厲害,安慰丈夫幾句。自從大家盯上科長的空缺以來,她最怕懷孕,她看別人肚子就像看到火山要爆發。起先,隻讓丈夫來一會兒,後來幹脆分開睡。丈夫熬不住,低聲下氣,她更惡心:“熊樣兒,饞死你啦?”再後來,她叫丈夫住單位,丈夫偶爾回來看她,她氣得不行。她怕那火燙的目光,丈夫鬼精靈,拿目光燙她,把她燙化了。她啐丈夫,丈夫說:“我眼睛裏又沒牙齒,不咬你。”她的意誌很堅定,她下鄉當知青那會兒就練出來了。他們修過地球的人都信這個,小小的生產隊長就能叫他們滿地打滾。丈夫沒受過下鄉的罪,丈夫那會兒在阿拉山口站崗。丈夫別的地方沒說的,這一點太差啦。部隊上官大一級壓死人,地方上一樣。拿上科長任命書的那一刹那,她的母性意識仿佛晴空霹靂,在靈魂深處大爆炸。她恨不能自己身上立刻跳出個娃娃,喊幾聲媽媽,讓那幫盯她的人看看,老娘既能當你們的上司又能當孩子的媽。
她扒下教師服,在衣櫥裏找新衣服。新衣服不少,都不是她要找的。原來她發現她在翻找自己少女的影子。那都是記憶中的東西。她像個男人捶幾下腦袋。她在丈夫的衣櫃裏翻到一對夫妻睡衣,蘇州綢子做的,很性感。她穿上,躺被窩裏。丈夫進來嚇一跳,把她當作夢中佳人。丈夫傻傻的。她伸出光胳膊,白練似的把丈夫鉤進被窩。丈夫硬胳膊硬腿像件機器。春潮湧動,她沒法生氣,心中一熱她閉上眼睛。
輕輕蓋一下,就什麼都有了,校長把任命文件給她看,校長說什麼她不知道。她沒看上邊的文字,她的目光傾瀉到文件的右下角,她看到那顆紅印。紅鋼印像出爐的紅鐵塊,吱吱響,她手指碰一下,她就沒有了,她變作一股煙輕輕直上。事後她回味很久,她身上還有那種嗡鳴聲,像過電,像過電那樣。她終於捕捉到那種感覺了。啜泣聲像冬眠的泉水嘩然湧開,藝術家捕捉靈感也不過如此啊……丈夫氣喘籲籲埋頭苦幹,她有點奇怪,這傻子在幹啥?跟團場的莊稼漢似的,仿佛在弄一大片耕地。丈夫完事後坐在床邊抽煙,丈夫看她時怪怪的。她想起來了,丈夫剛才是對她傾注感情。丈夫那股子細流算什麼呢,她是從大海上滾過來的女人,宦途如海,丈夫還不如一葉扁舟。她根本不知道丈夫在她身上搗騰什麼勁兒。她對那顆紅印印象太深了。她沒有初戀,她的全部都是從男人身上開始的。她的初戀和婚姻是二連冠。那顆紅印使丈夫黯然失色。丈夫期期艾艾:“你真有點奇怪,你真是一鳴驚人啊。”她說:“你滿足不了我。”丈夫垂頭不語,她昂昂然,像個凱旋的將軍。
一天夜裏,丈夫完事後說:“你太深啦,像口井。”她抽丈夫一記耳光。丈夫說:“井還有個底,你深不見底。”她撕丈夫的頭發。“我修過坎兒井,我在井下走好長時間,總算走到底了,我用十字鎬一刻鐘就出來了。”丈夫突然不說了,屋裏靜悄悄的,樓裏邊靜靜的。窗外月光閃動,大街上傳來的歌曲越來越清晰。
把我引到了井底下
割斷了繩索你就走啦
你呀你呀你呀
她說:“我隻想要個娃娃,想要個娃娃。”丈夫情緒好點,抽煙。她說:“我三十多了,你說晚不晚?”丈夫說:“女人四十歲還生哩,不晚。”“你騙我,我刮三次啦,懷都懷不住。”丈夫把她放枕頭上,說:“睡吧,你挺累的。”她不甘心地睜大眼睛。丈夫說:“記住你是女人,女人就是生娃娃的,你又不是畸形人。”她安靜多了。
她很少一個人散步,積雪開始消融,林帶清晰疏朗,樹枝濕漉漉的。她走馬上任三天來,萬事如意。心裏實棱棱,可身體裏空蕩蕩,像沒人住的房子。女人本身就像舒心的房子,沒人住很難保持室內整潔,沒人住很難抵擋孤寂。這會兒她應該待在房子裏,她不該到空曠的郊外來,身體裏的空曠比郊外更可怕。風刮過林帶,她感到她很薄,很薄,很薄,她薄得厲害。她第三次刮宮時,醫生認出她,醫生說:“你的子宮薄得像一頁紙,你想不想要孩子?把孩子放在這麼薄的子宮裏,孩子先天就缺少溫暖。”當時她煩得要命,醫生叨叨個沒完:“你記住,貧瘠的土地長不出好莊稼。”什麼狗屁醫生。她上廁所時看腹部,那塊盆地豐厚無比,長一棵參天大樹沒問題。醫生總是希望人得病,醫生真可惡。
她身上的空洞越來越大,正像丈夫說的,像一口井。簡直是《西遊記》裏孫悟空才能探到底的無底洞。以前她沒有發覺,以前她隻對仕途上的空洞感興趣。她聚精會神全神貫注,人生之旅遙遙無期,科長的寶座可是個大碼頭,有了碼頭有了地盤,才能有開始。
她第一次來這座城市時,街道布滿水坑,她像隻鴨子在水坑間跳。那時她在烏拉烏蘇團結大隊當社員,她沒想到這座城市能要她。烏拉烏蘇是一個水草豐美的地方,是泉水密布的意思。她離開烏拉烏蘇,到這所學校。她很滿足,她的同伴大都在街道小工廠工作,她能在這所團級單位從事安靜的教師工作,在1975年是很令人羨慕的。
她自己知道她是怎麼來這裏的。那秘密是跟烏拉烏蘇公社團結大隊的光頭隊長緊密相連的。隊長的腦袋像五百瓦的大燈泡,照到哪裏哪裏亮,就看照在誰身上。光頭隊長照過的女知青,一瞬間就能長出翅膀,飛離這窮鄉僻壤,飛到縣城,飛到城市裏去。她知道縣長是團級公社是營級大隊是連級,光頭隊長是排級。排級是最小的官,排級肩上隻扛一顆豆。剛來時她看不起粗俗的光頭隊長,一顆豆在部隊上算個官兒,在地方上算個屁。可這個屁顯然是吃鐵豌豆迸出來的屁,嘎嘣脆,很有力量。她的同伴給光頭隊長送東西飛媚眼,就能受表揚當先進幹體麵的工作。每年進城指標下來,光頭隊長臟兮兮的繭子手像華佗再世,給獻身的女知青插上理想的翅膀,讓她們升上天堂。同伴走得差不多了,她發現剩餘幾個知青都有堅挺的靠山,一有好工作眨眼就飛。她的父母跟戈壁灘上的石頭一樣,誰都能踹一腳。
這個發現影響她的一生。
她收拾一新,銀月升空的時候,敲開光頭隊長的房門,進去彙報思想。她發現隊長的光頭渾圓碩大,能跟飽滿的月亮媲美,那裏邊裝的都是姑娘們的第一次。那時她很調皮,她說:“你像小說中的牧師。”“牧師,哈哈哈哈,我放過羊,放過羊叫牧師。”她說:“戴十字架的牧師,不是放羊娃子。”光頭隊長當過兵,聽明白了她的話。隊長摁倒她,一件一件剝衣服。隊長說:“小丫頭幽默得很。”轟一聲她身上燃起大火,隊長的火炕是鬆木墩燒的,她像受炮烙之刑。爆炸聲響成一片,她忍不住要喊了。隊長把一顆海棠果塞她嘴裏,她喉嚨裏隻能冒出啊啊聲。她被自己身體裏的爆炸聲嚇壞了。她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全身虛虛的。一次,她乘坐的汽車從陡坡淩空而下,落到下邊公路邊上,身邊的物理老師說那種虛虛的感覺叫“失重”。她重複一句:失重。隻一聲,就喚起了光頭隊長留在她身上的全部感覺。她弄不清,是失貞還是失重?
光頭隊長隻照她兩下,她就亮了,她就成熟了,她就從少女變成了女人。她在這座小城裏謀到一個位置,她很滿足。她不怎麼恨光頭隊長,她沒有必要對丈夫講這個。新婚之夜,丈夫驚喜地看單子上那團紅血時,她吃一驚。丈夫像讀一本書似的努力著。光頭隊長給她的感覺刻骨銘心,丈夫的努力是那麼的徒勞。這輩子不會有哪個男人再給她那種感覺了。光頭隊長那顆豆落進她的記憶。隊長從枕頭底下抽出招幹表,她不信,隊長以前給同伴的都是招工表。隊長說:“州上新設的單位,正缺人哩。丫頭你運氣好。”隊長從兜裏摸出圖章,吐兩口唾沫,在表格上摁兩下:“蓋上啦,丫頭你看清楚啊,你身上蓋四顆印。”四顆紅印一顆比一顆小,她說:“你的算老幾,不如一顆豆。”“別小看一顆豆,老子以前是少尉呢,少尉一顆豆就是軍官,沒有一顆豆隻能是兵了。”她帶上這張蓋滿紅印的表格,從生產隊、大隊、公社到縣革委會,她離開縣革委會大院時,才感到光頭隊長沒騙自己。每一級的工作人員連看她都不看,他們隻看那幾顆紅印。是這四顆印章帶她離開烏拉烏蘇的,別人拿上它也一樣行。她把表格舉起來對著太陽看,光頭隊長的名字是篆體字,那些花紋那團銀月留在她身上。那麼一戳就把她改變了。
那種刻骨銘心的快感不會再有了,她的滿足感很短暫。跟她一起進校的女教師都有娃娃了,她理所當然也懷一個。這時,州上分來一批工農兵大學生的指標,四個,去新疆師範大學。她在辦公室看那張表,上邊有州上的大紅印,蓋上學校的紅印,主管領導蓋私人印章就可以去上學。她直撲醫院,走得匆忙,兜裏隻帶五塊錢。還沒等她跟自己生氣,開票的醫生就說:“交錢,三塊七毛錢。”這麼簡單,她幸福地笑了。手術室門口的年輕女性個個緊張得要死,她撥開眾人擠前邊去。她鎮靜自若,微露春色,醫生瞥她一眼,她正處在瑜伽狀態,她隻看見蓋滿紅印的表格。她的視覺猛然擴大,成了超級大國,控製了其他神經係統,她對身體的疼痛無動於衷,甚至很亢奮。醫生用奇怪的目光看她走出手術室。四個指標,三男一女,其他女同事不是剛生孩子就是快生了,她穩操勝券。她揣上入學通知離校時,那些要強的女同事眼眶都快睜裂了。
再厲害的女人,有了娃娃沒兩三年爬不起來,她們學她的樣子時,她把大家扔了好幾圈。她再刮兩次,入黨當科長。
她走進辦公室。她坐在軟墊椅上,摸摸光滑的茶色辦公桌,摸摸桌麵黑色的毛玻璃板。她一個一個打開抽屜的暗鎖,在左下邊的小抽屜裏,她看見那顆紅印。印章是梨木刻的,圓圓的印把子磨成暗紅色。她攥在手裏,她想起烏拉烏蘇的銀月之夜。印把子渾圓飽滿,迅速膨脹,把她楦圓了,她撐不住了,她無比亢奮。這就是女性夢寐以求的銷魂之感嗎?男子何嘗不是,多少人虎視眈眈,渴望這顆印把子。她想到烏拉烏蘇的銀月之夜。丈夫帶不來這種銷魂之感,娃娃、漂亮的衣服都不能。她夢寐以求的就是這一瞬間,她撫摸印把子。把它摸熟之後你就會很快厭棄它,你會渴望更大的印章。這比男性的激情更吸引她。
洞繼續擴大,超出光頭隊長捅破的限度。第一天,她用印章蓋紅印時滿足極了,她樂不可支,了結了一段孽緣。洞是光頭隊長用他小小的權力打開的,她臥薪嘗膽,獲取了比光頭隊長大好幾倍的權力。她是正科級,也就是營級,比少尉排長多了三顆豆,把光頭隊長捅開的洞裏三層外三層圍起來。第二天,印把子瘦一圈,她一咂摸,昨天的滿足感煙消雲散。洞口大開,像麵窗戶,野風嘩啦啦刮進來,吹得她打哆嗦。她很清楚,從科級再升一級比登天還難。這是個團級單位,多少人在這一級上拚一輩子把頭發都拚白了。她老了許多。
張玉華進來,她示意這個昔日的競爭對手坐下。張玉華把椅子往前挪一挪,臉上的冷傲沒了蹤影。女人天生會演戲,不同的是張玉華是名牌大學的畢業生,她陶科長在文工團幹過兩年,做起戲來遊刃有餘。這比你張玉華的狗屁文憑強一千倍。你現在不是求我們來了。什麼?你弟弟,你弟弟要上技校?這事好說,你再找領導談談。張玉華不高興,不高興你也得高興。張玉華果然強裝笑顏,拉拉她的手,離開辦公室。這個小妖精,臉子好,身材好,男人見了都賊賊的。她一直納悶,張玉華各方麵都比她強,為何敗在她手裏?刮娃娃隻是一個機會,機會不等於現實。後來她從男教師的閑談中知道了內情。他們說:“科長本來是張玉華的,張玉華家庭太美滿了,好處不能叫她一人獨占。”她如夢方醒:張玉華的丈夫是州報記者,英俊瀟灑,她見過一麵。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張玉華患的是安樂病。她想自己的男人,像一件過時的家具,扔了可惜,擱房子裏又怕人見。丈夫心好,開汽車很實惠。她發現她的一切都是實惠的:丈夫、她的職務,整個家庭都暖烘烘熱辣辣,像一盤紅燒肉。浪漫情調在她身上有過,那很遙遠,遙遠得如同另一個世界上的事情。烏拉烏蘇的銀月之夜把她的浪漫情調推至極限,給她留下無法彌補的空洞。
她無法忍受這個空洞,下身像扇窗戶。她以為有了丈夫就可以堵住,丈夫不行;她以為當科長就能堵住,也不行。印把子的滿足感非常短暫。
丈夫跟小徒弟看錄像,她問:“啥片子?”小徒弟說:“嫂子快來看,《武則天》,香港拍的。”她啊啊點著頭,走進書房去。她弄一杯水喝一會兒,到客廳坐牆角的沙發裏。小徒弟正給丈夫講武則天的野史,丈夫聽得津津有味,她也不免有所心動。小徒弟沒發現她在場,講得很放肆。
小徒弟講的故事粗俗不堪,她還是若有所思所悟,武則天給自己心理上留一片餘地。人不能太滿足。留一點缺陷,人就能保持清醒,特別是女人,最容易陷入幸福。武則天很高明:淫而不亂。權力是人生的高峰體驗。他們那一代都信這個,他們當紅衛兵,他們造反,他們去廣闊天地,他們深深體會到了權力的三昧。哪像現在的小青年,圖享受圖感覺圖錢。他們那一代,把感覺和理念熔煉在一起。
一口氣看完五集,小徒弟說明天把帶子全部帶來。她對丈夫說:“可別拿黃的。”丈夫說:“大家都看,就你怕事。”“放屁,我剛當科長,家裏放黃色錄像叫別人咋想!”“《武則天》不黃啊。”她用命令的口氣說:“《武則天》可以看,以後不許再放,聽見沒有。”丈夫啊啊兩聲。兩口子一起弄飯,餾兩個饅頭熱兩個菜,吃得很隨便。丈夫弄兩杯熱茶,給她一杯,說:“張老師找你啦?”“哪個張老師?”“是個女的,她弟弟想上技校。”她嗯嗯啊啊,丈夫不高興了:“這是家裏,你也啊啊。你看清了,飯桌是圓的,辦公桌是方的。”她挺挺身子:“你說下去,我聽著。”丈夫說:“這個忙你幫了吧,你主管這項工作,人家求了大半天,眼睛哭得紅紅的。”她湊丈夫跟前:“你就動心啦,她可是個小妖精。”丈夫一下子噎住了。她想象不出張玉華流淚的樣子,她很想看這一幕。不到我跟前流眼淚,還想留一點骨氣。丈夫拎起一大堆東西放桌上,說:“不行就算了,東西送還人家。”四瓶伊犁特曲,一大包海蝦。她還知道進貢,避開我,還是為那點可憐的骨氣。她說:“東西留下,沒必要弄那麼難堪,我考慮考慮。”
她身上麻酥酥流過一陣快感,烏拉烏蘇的銀月像熨鬥燙得她好舒服。烏拉烏蘇的銀月簡直是絕妙的藝術品,每次從記憶中複出,都能帶來全新的感覺。這一次,她從張玉華的淚水中出乎意料地捕捉到那刻骨銘心的快感,正因為出乎意料,才使得這種快感動人心魄,達到了烏拉烏蘇銀月之夜光頭隊長創造的水準。幸福突如其來,追求權力是一種快樂,使用權力更快樂。
她坐在辦公室裏,那種快感依然存在。繆幹事進來打開文件夾,輕聲問:“張老師弟弟的指標咋辦?”她問:“還有誰的?”繆幹事說:“目前沒有。按往年的經驗,要留幾個空額。說不定哪個頭兒的熟人考不上大學,又要臨時突擊咱們技校。”她啊啊兩聲,說:“留一個吧。”“一個?”繆幹事站一陣,輕輕走開。
她看見張玉華向教學樓走來。這個騷貨,穿白裙子,把校園當舞台了。她知道張玉華的步態真正的“輕盈自如”。她翻開報紙,放桌上,半閉門出去,到沒人去的後勤辦公室。裏麵沒人,她掩上門,拿起報紙,從第一版看到第四版,看到中縫。她聽見張玉華的皮鞋聲,叮、叮、叮,鞋跟像手指頭,你慢慢戳吧。她聽見張玉華在各辦公室打問她的去向,有人回答,有人嘻嘻笑。小臉蛋漲紅了吧?呼吸急促了吧?她聽見張玉華的腳步聲,那聲音不輕盈了,她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張玉華在她的遙控之中,卻不知道遙控的中心位置。一隻手在她心坎上撫摸,像是夢,她下意識撫一下桌子,桌麵光滑,陽光塗在上麵像酒精燈上的火焰。
她從窗戶看到張玉華向家屬樓走去。張玉華沮喪得無以複加,學生問候她,她隻點頭。你跟學生攀談什麼,顯你風度麼?你不是全校公認的風度最佳的女性麼?學生望著張玉華的背影,大惑不解,議論紛紛。昨天學生會幹部開會,她很有分寸地給幾個心腹學生透出消息:張玉華老師走後門呢,讓她在團場的弟弟上技校。衝擊波悄悄湧上地麵,在人們的舌尖上顫動,像火焰。張玉華走到教師家屬樓跟前,大樓隔開太陽,一團黑影像隻大蜘蛛爬在張玉華的背上,吞噬那苗條的背影。她從窗戶裏看得清清楚楚,她看見一副空洞的骷髏,脊椎骨像條白帶子左右搖晃。她憤怒了,臭娘兒們,到這份兒上掙什麼氣,還是你那四兩重的賤骨頭。那些骨頭疙瘩被筋串著,像古雅的大吊鐘,鐘聲悠揚,剛才所有的歡欣散失在這鐘聲裏。
第二天,她覺得火候到了。她拿起報紙,有人敲門,她停一會兒嘩啦翻過一頁,說:“請進。”那人進來,掩上門走到她跟前,她聞到淡淡的幽香。她又翻過一頁,那人好長時間不吭聲。她身子一仰,靠住椅背,眼睛始終在報紙上。她看電視劇《紅樓夢》的評論,她很隨便地說:“什麼破玩意兒,比王文娟演的越劇差遠啦。”她抬頭一驚:“哦,是張老師,請坐。”張玉華一直望著她,坐下時也沒有移開目光:“大科長真難找啊。”她眉毛一揚談《紅樓夢》,就此打斷張玉華的憤怒:“《紅樓夢》裏說,女人的骨頭是水做的,現在的男人都沒有骨頭啦,女人充什麼好漢,好漢的骨頭最多四兩重。”張玉華說:“太極講四兩撥千斤,四兩也算骨頭呀。”她拿起報紙,字都小了,看不清了,她說:“找我有事?”張玉華說:“你好健忘呀,我弟弟的事前天才給你講的。”“噢,那事我早考慮好了,我當啥大事情。”“對我們百姓來說,有條活路就是天大的事情。”“是嗎?”她意味深長地瞥張玉華一眼,手指敲著玻璃板,“我研究研究,很快會有結果的。”張玉華不走,靜了好長時間,壓低聲音說:“陶科長,我隻有一個弟弟,團場生活艱難你也知道,給他一個機會啊。”她點頭,不停地點頭。
張玉華走後,繆幹事進來。她問:“頭兒們有沒有消息?”繆幹事說:“書記的幹兒子,沒預選上,剛打過招呼,現在填上吧。”她說:“別著急,書記的一定要辦。”報名卡和準考證考試那天再辦。繆幹事說:“張老師弟弟的咋辦?”她說:“你知道咋辦!”
考試前一天,繆幹事找張玉華說:“陶科長好不容易給你掙一個名額,書記剛托來熟人,書記還把陶科長訓了一頓。”張玉華說:“我們知道是咋回事了。”繆幹事說:“你不要誤會。”張玉華說:“這是誤會嗎?這是一場戲,一場拙劣的雙簧戲,陶科長文工團沒白待啊。”“人家是領導,要注意團結。”繆幹事笑得很尷尬。
她在辦公室裏看得一清二楚,張玉華高挑的身影從林帶邊漸漸遠去。她有點惆悵,這娘兒們想跳出去,她要真跳出去自己也沒辦法。招生結束,張玉華像個沒事人,出出進進,說說笑笑。她討厭這種聲音,張玉華好像看出她這一點,頻頻光顧她的辦公室。她忍不住說:“你並不輕鬆,何必這樣。”張玉華嘻嘻一笑:“我不輕鬆嗎?你看我哪兒不輕鬆,你體驗過一個人解脫後的感覺嗎?”張玉華輕輕飄走出去,張玉華走出她的範圍,像在國界以外,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不久,她聽說張玉華的丈夫給內弟謀到一份好工作,在石油局開車。小夥子開著帶空調的美國車,到學校來看姐姐。小夥子從油罐車上跳下來,油罐車比“東風”高一倍。小夥子瞥她一眼,對姐姐說:“科長老頭開解放車,嘿,解放車在我們那裏跟玩具車一樣,小孩開的。”她還聽說,張玉華丈夫背著張玉華搞的,張玉華從不求人,自己的丈夫也不例外。別人閑談時,她悵惘得如同黃昏的太陽。閑談的人意味深長地說:“記者,嘖嘖,記者都是通天的人物。”
她拉開抽鬥,掂出大印,挺沉,像枚手榴彈。可它的殺傷力太有限了,隻給張玉華擦破點皮。她的有效射程不超過五十米,張玉華三蹦兩蹦就躥出來了。
她和丈夫去廣場看噴泉,丈夫買冰淇淋,她看見張玉華領著娃娃,張玉華的丈夫胸前掛著照相機。他不像那些小青年,蹲地上亂眯眼睛亂瞄,他讓張玉華和小孩坐水池邊上,他後退幾步,根本不看照相機,他舉起一隻手,說句什麼,閃光燈一亮,女兒就蹦下來。她知道跟這樣的男人過日子,妻子再累再委屈,回家幾秒鐘就能恢複元氣。她太徒勞了,她的大印所產生的威力,有時巨大無邊,有時竟沒有作用。
那年春天來得很早,人們都感到意外。我們男娃娃都換上牛仔褲和足球鞋,我們開始在殘雪裏踢足球,女娃娃開始穿毛衣。寒流要來的消息一周前就通知了,沒人管它。
我們通知各班班長來辦公室開會,我們進去時看見陶科長手捧大印,仔細地端詳。印把子露出來像左輪手槍的槍柄。陶科長打量我們一眼,啊啊兩聲叫我們坐,我們就坐了。陶科長把大印在紙上戳一下,白紙上滲出紅紅的疤,好多年我們一直忘不了,那個疤就像砍過頭的脖頸。陶科長一連戳三個,三顆腦袋疤。那天的會開得很沉悶,寒流要來,我們都知道。我們不相信寒流真會來,我們不知道陶科長真會把印把子當左輪手槍,我們不知道她要給印把子開葷。我們那些當過兵的父親告訴我們,隻有槍彈是吃葷的。我們當時確實不知道,穿裙子的丫頭也不知道。
陶科長把學生打發走。她看紙上血淋淋的紅印,一共三個。學生進來時,她正想她刮掉的三個娃娃,她是第四次做母親,她隨便在紙上摁幾下。她發現這枚印很入眼,整潔清晰,像古元的木刻。她在烏拉烏蘇下鄉時看過《革命烈士詩抄》,對古元的木刻印象很深。學生顯然把這三顆印當作畫了。她搞不清自己弄這幅圖案的含義,如果是藝術品,它的含義就沒個準兒。
丈夫下班回來,望她半天,突然說:“你好漂亮。”她鼻子酸澀。烏拉烏蘇銀月之夜後,她再沒聽過這句話。光頭隊長幹過她之後很興奮,光頭隊長說:“娘兒們被幹的時候才露真麵目,真金不怕火煉,是朵花兒那時才顯靈氣。”丈夫過來親她,丈夫說:“今天你真怪,水靈靈的。”“我以前不水靈嗎?”“以前你有點幹,好像吃不飽,別人都說我餓著你了。”烏拉烏蘇銀月之夜以後,她一直是塊旱地,她不相信自己會成為水澆地。她說:“你沒那個能耐。”丈夫期期艾艾:“以前行呢,剛結婚那會兒行呢,後來你不幹了。上大學刮一個,入黨刮一個,提科長刮一個,醫生說我憋過勁兒了。”丈夫白她一眼,很委屈。她長出一口氣:“我現在要娃娃,現在就要。我放過去三個,不能再耽擱了,我沒機會了。”她一件一件剝衣服。丈夫像個傻子,她躺被窩裏,身子虛虛的,仿佛打開石蓋的千年古井,等待萬物去填去堵。她伸出光胳膊,白練似的把丈夫擁進被窩。她不知道丈夫折騰什麼,她不知道用什麼力量能驅散淤積在身上的空曠。她像沒有門窗的房子,像沒人住的房子。她望著窗外,圓月嘩一聲從林帶裏躥出來,滴溜溜轉,像獵人槍口下的野兔,奔跑得通體透紅,紅月亮像隻野兔,躥出老遠,她望洋興歎。烏拉烏蘇的銀月之夜既不消失,也不親近,她無可奈何,推開丈夫。丈夫雖然達不到光頭隊長的水平,可丈夫能給她娃娃。她猛然坐起來:“你看我臉色咋樣?”丈夫說:“水靈靈的。”“是不是我懷孕啦?”“不是,女人懷孕臉上有斑。”
她趕到醫院。手術室外站許多愁容滿麵的年輕女人,她小腿抽一下,她再也不能保持鎮靜了。她刮了三個,醫生認識她,沒容她開口,醫生就說:“想要孩子是不是?”她點點頭。醫生說:“那幾次你像個英雄。上手術台男人都打哆嗦,我忘了許多人,可把你記住了。”她躺下,由醫生擺布。她很反感受人擺布。醫生給護士叮嚀兩句,匆匆離開。她很緊張,問護士:“咋啦?”“沒事,你不用怕。”她反而更怕,腿上的肉先跳,隨即全身的肉都跳起來,身上仿佛爬滿青蛙。護士大聲說:“叫你別怕,你咋回事?”“你不要這樣子跟我說話。”“咋樣子說話,你教教我!你大概是個幹部吧,告訴你,州長、市長躺這兒也一樣聽我的。”州長、市長四個字把她燙熨帖了,她長出一口氣。進來一個老大夫,不看她,走跟前俯身直接看她下邊,搗鼓一陣子,擦擦手往外走,另兩個醫生跟出去。她腦子裏空空的。護士說:“穿上衣服,到醫生那兒去。”
醫生捏一杆圓珠筆輕輕敲打桌子,示意她坐下。醫生說:“你們學校以前跟我們有公費醫療關係,我剛才看你的卡片,你三十四歲了吧?”她輕輕點點頭。醫生說:“刮過三次,這很危險。”“我懷不住嗎?”“不,不是這個問題。”醫生說:“我們主任看了,同意我的看法。你屬於特殊病例,主要是你自己造成的。”“什麼意思?你想推卸責任?”“你誤會了,你聽我講完。根據你的身體狀況,刮三次宮不影響你懷孕。你最近感到你好像懷孕了,那是你的主觀幻覺。你有這個願望,願望強烈到一定程度就產生幻覺,精神變物質麼。你的子宮裏空空的,明白嗎?”“空空的,我的是空的?”“你把自己壓抑得太久啦,夫妻常年不同床對你不好,對你丈夫也是個損害。”她期期艾艾:“以前為工作,少一些,可不是沒有,最近有啊,要不我能到醫院來?”醫生問她丈夫的情況,醫生說:“實際上跟沒同床一樣,你丈夫沒毛病。意誌過於強烈就會影響身體。叫你丈夫來一下。”“我會不會有孩子?”“你生育功能正常,會有孩子的。”
丈夫從醫院回來,猛抽煙。她問半天,丈夫說:“醫生開了證明,想要孩子去北京中日友好醫院。日本人有那個技術。娘的小日本,能造彩電,娃娃也能造。”她說:“是不是人工授精?”“人工授的沒問題,機器幫忙麼。”“你聲音小點。”丈夫偏不,丈夫像個大喇叭:“剖宮產的娃娃沒過產道擠壓,長大缺乏戰勝困難的勇氣;機器撒的種沒爸爸的勁兒,長個屁。生娃娃的學問多得很,你懂多少?大女人你懂多少?”她沒想到丈夫的櫃子裏藏那麼多《家庭醫生》《育兒手冊》,她從來不翻那些破爛玩意兒。她說:“今天給你個機會,你跳啊,跳啊。”丈夫不跳了。她推開窗戶指著藍天:“你跳啊,跳啊,跟杜丘一樣跳下去麼。你不是高倉健。”丈夫的臉色由白變青變紫。她說:“熊樣兒,變什麼臉,放幻燈嗎?”丈夫轟地倒沙發裏,翹幾下後像汪洋中的小船,慢慢穩住。
丈夫去烏魯木齊買臥鋪票。陶科長知道要來寒流,給丈夫帶上毛衣。丈夫走後,她想去辦公室,稍一猶豫就把毛呢大衣穿上了。
天空嗚嗚響起風聲。這座城市在凹地裏,風吹不到地麵,風帶來的寒冷像炸彈,命中率百分之百。寒流滾滾而來,像轟炸機群。今天校園裏全是丫頭,全是年輕女性。她格外注意那些人的身材,她看見的全是圓臀細腰的高挑女性,她們比她年輕比她肥沃。今天,她第一次用母性的目光掃描世界,女人的世界全部真實地袒露出來,山嶺、平原、盆地,她們把大地的形態體現得惟妙惟肖。那溫馨的盆地隻需一條細流,就能萌發生命。她想她的盆地,醫生鑒定哪裏沒水哪裏幹旱,丈夫的水流不到那裏,那裏需要鑽探機打洞打深井需要高壓水泵。烏拉烏蘇的銀月一下子就出來了,烏拉烏蘇在蒙古語裏是泉水密布的地方,銀月跟魚一樣在水裏翻滾,怎麼能沒有水呢?她滿眼怒火,這些豐滿肥沃的娘兒們,這些騷貨!別說一條細流,落一滴雨星她們就能長出一片綠葉。女人不能創造生命多麼悲哀,竟然需要機器幫忙。
她看見一個穿裙子的丫頭從食堂出來。她認出那丫頭是汽修班的,她上任第一天丫頭就燙發。她站台階上盯著丫頭,學生都察覺到她的目光了,學生都看那丫頭。丫頭也察覺到了,直直走過來,沒有停下的意思,或許丫頭想到了,轉眼又認為沒這個必要。丫頭走到她跟前,她說:“你站住!”她的聲音淩厲無比,學生紛紛退回宿舍樓。從校門口湧進一群帶紙片帶草枝的大風,人影晃動,紛紛逃離校園。飯廳裏的學生不敢出來,隔著玻璃邊吃邊看陶科長訓丫頭。陶科長站台階上,山牆擋住大風。丫頭在風地裏瑟瑟發抖。丫頭想上台階避風,陶科長尖叫一聲。丫頭站那裏望陶科長,丫頭不抖了,裙擺閃動像麵旗。幾個男生跑過來,朝丫頭做鬼臉,丫頭哧哧笑。陶科長又尖叫一聲,丫頭打個激靈。丫頭太小,不知道這是凶相。風把裙擺送她手上,她看見她的裙子是黑色的,她比燕子提前半月來到這裏,雪才消一半。她太小,她不知道在燕子之前有烏鴉,烏鴉是冬天的鳥,烏鴉的翅膀上馱著真正的黑夜。她太小,她看見石頭都覺得它有溫情,她這種年齡,烏鴉的翅膀長她身上也是美麗的。她初中畢業時在晚會上朗誦愛倫·坡的《烏鴉》,那是個美麗的童話,她沒想到童話裏有魔鬼;她在迎新生演唱會上唱《大約在冬季》,她沒想到冬天會在這時候落在她身上。
她沒想到她會死。即使想到了,那也很光滑很優美。
後來我們才知道,陶科長訓丫頭時沒懷孕。陶科長身上空空的,娃娃作為一種想法在她腦子裏。娃娃最早都在腦子裏,被父母想好,父母開始行動開始把娃娃從觀念裏搬到創造生命的地方,再搬到肚子裏,醫生稍微幫點忙,娃娃就得了。那時我們錯了。以為丫頭跟陶科長吵,把肚子裏的娃娃惹翻了,其實娃娃在腦子裏。不過這一吵,把陶科長給吵醒了,吵堅定了。丈夫辦好車票,拍個電報,陶科長拎起包就走,直撲北京中日友好醫院。
日本人示意她脫褲子,她褪下褲子躺鐵床上。日本人把床頭的輪子轉幾下,冒出來一架奇怪的小機器,上邊紅燈一閃一閃。小機器貼上她的身體溫乎乎的,類似牛角的一個東西伸進去,在她裏邊鬼鬼祟祟尋找什麼,她像泡在熱水池裏,全身軟塌塌。牆壁很白,屋子很靜,日本人盯著儀器上的指示燈。突然牛角在裏邊撒野,轉換方向狠跑。她聽見自己身體裏邊的爆炸聲,她看見圓圓的月亮像野兔,跑得通體透亮,她啊一聲噴出淚水,烏拉烏蘇的銀月升起來,熨燙她,那刻骨銘心的感覺再一次蘇醒。
她這時候一定很漂亮。光頭隊長說女人被幹的時候最漂亮。女人被幹的時候是火中的鳳凰,鳳凰五百年一涅槃,她的期待絕對超過五百年。現在她簡直是個女王。
醫生感到吃驚。日本人對他的中國同事說:“這是個奇怪的病例。在西方國家,她絕對是一流的性感明星。她丈夫可憐了,男人沒法給她帶來快感。”中國醫生大惑不解,日本人說:“那是一種精神上意誌上的渴望,不是醫學上的。”日本人翻一陣儀器的記錄數字,說:“她最先是生理上的,說明她的渴望有生理基礎,以後又轉了。”日本人按一下電鈕,進來兩個護士,日本人朝護士示意一下,帶兩個中國同事進另一個房子。
醫生給她打麻醉劑,醫生趁她不備,用小剪刀在她裏麵鉸。她恨死日本人了。後來她知道那小手術旨在破壞她的感覺神經,破壞她的記憶,降低她的渴望。果然,她對烏拉烏蘇的銀月之夜迷糊不清了。
按照醫生的吩咐,丈夫做了相應的治療。據丈夫講,那是個堅挺的機器,像拖拉機,牽著他滿屋子跑。按照醫生的吩咐,他們同床一周,效果很好,丈夫終於攻進她的身體,她懷孕了。
生了個胖小子,肉乎乎很可愛。兩口子親親熱熱,丈夫說:“這才像個家。”她生氣,丈夫說:“就等這個小子,他不來,家裏總缺一樣東西。”她不再生氣,跟兒子一起鬧。她給兒子起名濤濤。她的濤濤很快長起來,跟張玉華的女兒走在一起。她看見張玉華眼中飄出一絲嫉恨。張玉華看她的濤濤,張玉華不相信這是陶科長的兒子。她很大度,裝作沒感覺,心裏冷笑,我兒子長大偏要娶你丫頭。
同事偶爾提及穿裙子的丫頭,她啊啊兩聲,說:“違反校紀,就該處理。”她差一點忘了那丫頭,丫頭跟她吵,影響她的情緒,情緒不好會對娃娃產生不良影響。她說:“幸好她畢業了,要不然處分她!”別人很驚訝:“她死掉了,你不知道?噢,那時你在醫院接受記者采訪,好事一多就想不起晦氣事了。”“晦氣事兒。”她把幾個字嚼一遍,喉嚨發癢。晦氣不能落在她的濤濤身上。
吃中午飯,她罵丫頭是騷貨。丈夫勸她別跟死人計較,她甩筷子:“她死給誰看,給我看嗎?放‘文化大革命’那會兒,這叫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都啥時候了你還提‘文化大革命’?”“你別打哈哈,你說‘文化大革命’完了就完了?那是鑽進骨子裏的東西。”丈夫大吃一驚。她說:“你吃驚了,你沒有發現我這麼深刻是不是?我下過鄉插過隊,我啃土坷垃時,你在阿拉山口放哨呢。你光知道牛奶好喝羊奶好喝馬奶好喝,你就不知道狼奶對人最有用。解放軍大學校裏你喝不到狼奶。我們插過隊的喝了十年狼奶。你知不知道,喝牛奶羊奶馬奶隻長牛馬精神不長心勁,長心勁要喝狼奶,喝狼奶肚子裏長牙。”丈夫期期艾艾,她詭秘一笑:“你又不行了。”丈夫說:“行呢,治好了麼?我是說我們濤濤咋樣才能長心勁肚子裏長牙?”“這個你別管,有我呢。”丈夫傻笑,蹲下來摸摸兒子的大腦殼,丈夫說:“聽媽媽的話,這裏頭裝的都是智慧。”
陶科長很討厭我們駕駛班,我們班主任王根老師是剛分來的大學生,看不慣她那一套。她對我們幾個挺好,我們參加硬筆書法函授,一手漂亮的柳體字帶來許多方便,我們經常出入各辦公室。多數情況下是幫陶科長抄寫學生處分決定。辦公室沒人的時候,陶科長就向我們打聽班上的情況,打聽班主任王根老師的情況。陶科長有意味有分寸地提示幾句,我們一點就通。晚上在宿舍裏把陶科長的意思一說,天不亮全班就會知道。第二天,我們挺正直的班主任王根老師就會蒙在鼓裏,陶科長就會拎著鼓槌來敲打。這法子很靈驗,我們經常碰見別班的學生在辦公室,聽陶科長麵授機宜,好多班主任束手就擒。
我們是一幫二球,我們要在學校裏混得人模狗樣,我們得聽頭兒的話,將來我們當工人也一樣,頭兒們找你是看得起你,你總不能狗肉不上台麵。後來我們讀了唐人的《金陵春夢》,馮玉祥在上海打日本人,蔣委員長就用這法子治馮玉祥,蔣委員長越過馮玉祥打電話直接給軍長師長,馮玉祥就沒戲唱了。我們對陶科長肅然起敬,我們覺得她是個大人物,給大人物當差是很體麵的,那時我們很賣力。我們都知道希特勒是戰爭魔王,可我們都覺得他挺威風挺有能耐的。後來我們發現自己不大對勁,晚上睡不安穩。人家罵我們:“兒子娃娃最討厭當小人,給頭兒們告黑狀,時間長了養成習慣,一輩子就得靠頭兒們的山牆爬,這輩子就別想站起來,就別想抬起頭。”我們很害怕。可後來不行,到時候還那樣子,工作後還改不了。
那時,我們把陶科長當作大人物,她抓汽修班兩個喝酒的,要給他們處分,要扣他們生活費。兩個小子不服氣,扭脖子。陶科長說:“我叫你扭,告訴你,記大過。”小胖子不敢扭了,大個子張英傑還在扭,陶科長尖聲叫道:“你,就是你,留校察看。”張英傑也望陶科長,望一會兒,又扭一下,陶科長蹦起來:“你給我滾,滾回去,我要開除你。”
張英傑剛滾出去,我們也出去了。陶科長叫我們注意他,看他服不服氣。我們跟在張英傑的後邊。張英傑走出教學樓,對小胖子說:“她兒子是機器娃娃,她見男娃娃就想收拾,再收拾她兒子還是機器娃娃。”我們轉回來,陶科長說:“我看見了他不老實,在路上嘀咕什麼?”我們說:“沒說啥,他聲音小,我們聽不見。”陶科長敲我:“連你們也不老實啦,對老師要說實話,你說他說什麼啦?”“她說你們家濤濤是機器娃娃。”陶科長腮巴抽一下,說:“出去吧,我知道了。”
對這件事,我們一直很懊悔。張英傑後來死了。他在伊犁實習時喝醉酒,睡路邊,雪和寒流把他蓋嚴了。後來我們聽說,張英傑父母感情不和,一直等著離婚。兒子快畢業了,他們認為時機成熟,給兒子寫信,問兒子願意跟爸爸還是願意跟媽媽。張英傑很為難,借酒消愁。後來,他們班主任找陶科長求情,他父親也從伊犁趕來求情。陶科長讓一步,改開除學籍為勸其自動退學;班主任和家長再求情,陶科長見好就收。我們看見張英傑又扭脖子,他個子大,對不理解的事情都這樣子。他父親對陶科長說:“這是個倔家夥,你千萬別計較。”陶科長笑:“我會計較嗎?”家長反而不好意思。
對這事我們一直懊悔。我們去伊犁,到張英傑死的地方,那是片樺樹林,有塊大石頭,張英傑靠石頭上睡著了。張英傑下去實習那天,處分決定貼在報欄裏。我們至今還記得學生管理細則第二十三條,喝酒者給予警告處分。他們班主任就憑這一條據理力爭,爭不成反而得罪了陶科長。他們班主任以後被陶科長搞得很狼狽。張玉華對這位班主任說:“你剛工作,時間長了就習慣了。”張玉華輕易不招惹陶科長,更不敢覬覦科長的位子。
張英傑是受處分半年後死的。他們班長找過一次學生科,他們班長說:“處分決定上寫著扣半年生活費。”陶科長說:“聽說他還喝過一次酒麼,10月23日下午,你這個班長也喝了,對不對?”他們班長臉紅了,他們班長掃我一眼,還有另幾個學生,我們都是陶科長的人。他們班長說:“要罰罰我們,我們買的酒,張英傑連吃飯的錢都沒有,喝啥酒呢?他跟我們吃飯是真的,他沒喝。”“你包庇,你還是班長呢,給你記過處分,張英傑生活費再扣半年。”我們笑這傻小子,狗肉沒吃上還賠了鐵繩。後來,張英傑凍死了。他們班主任和班長從伊犁趕回來,他們班長說:“張英傑想不通,借錢請我們看電影,看完電影就一個人喝悶酒去了。”張英傑說:“不就是一句話麼,說她兒子是機器娃娃又咋啦。我們又不是機器娃娃。”他們班長說他們查出了給陶科長告密的小子,他們把那小子砍了八刀。那小子在陸軍醫院躺了四個月。他們班長盯著我們看,我們慌得不行。我至今不敢去伊犁,不敢一個人走夜路。
寒流每年都來,每年都要死人。我們沒想到四月份會來寒流。我們聽見樓外嗚嗚響,我們趴窗戶上,天空灰暗,像來了敵機。我們鑽進被窩裏,嗚嗚聲過去後,我們翻箱倒櫃,我們準備了皮大衣,我們穿暖和,這才感到離死亡遠了點。我們嘻嘻哈哈開始打鬧。
這時我們聽見樓道裏陶科長的尖叫聲,全樓都靜了,像她一個人在走。她走了好幾圈,她的皮鞋聲很脆,叮當叮當像電影裏的納粹。陶科長從背影看,脖子並不短,她下巴很大。以後我們很注意這點,見了大下巴的人你別惹。
陶科長往家屬樓跑,跑到樓梯口,聽見濤濤大叫:“媽媽,我怎麼辦?”濤濤扒著地下室的窗戶看她,像個小囚犯。濤濤已是第三次被關地下室了。她對娃娃有嚴格的規定,稍有冒犯就要處罰,處罰很嚴厲。她打開地下室鐵門,說:“想通了沒有?”“想通了,媽媽。”“下次再這樣就關你一晚上,聽見沒有?”“聽見了,下次再這樣就關你一晚上。”“關誰?”濤濤想了大半天,用手指著自己的小鼻子說:“關你。”“關誰?再說一遍。”“關,關我。”“這就對了。跟我上去,快點。”她前邊走,濤濤在後邊跟著。
她叫濤濤看動物圖片,她下去買饃饃。濤濤從凳子上站起來:“媽媽,我怕。”“你給我再說一遍。”“我不怕了。”她回來時,濤濤抱著圖片盒子,縮著腦袋像個小教徒在做祈禱。濤濤看著她,僵硬的小臉一點點變軟和,舌尖掙幾下掙出聲音:“媽媽。”“幹什麼?”“媽媽,我好想你呀。”“你給我老實點。”後來她進廚房做飯,沒再聽見兒子的響動。她端菜出來,兒子抱圖片盒躲在一邊,她說:“快去拿凳子。”她希望兒子多吃帶魚,兒子對青菜感興趣。兒子看臉子不敢動勺子,她吃得正香,發現兒子不動,她有些生氣:“吃,快吃呀,看著我幹什麼呀?”兒子啃帶魚像啃一塊木頭。她希望兒子吃得胖胖的。第二天她燉羊肉,兒子隻喝肉湯。她夾幾塊肉疙瘩給兒子:“吃,吃不完就給我坐著。”兒子坐著看她,兒子說:“媽媽,我不愛吃羊肉,我吃不下。”她不吭聲,她站起來看兒子,兒子動一下,低頭啃羊肉,啃得很艱難,像冬天在沙地裏啃草根的羊。兒子終於把羊肉吃光,兒子長出一口氣說:“媽媽,我不愛吃羊肉。”
她在辦公室裏訓抽煙的學生,學生耍賴,她打開小本本念:某月某日在教室後邊,某月某日在男廁所。學生低下頭,她說:“以後給我老實點,認不認罰?”“我們認了。”“第二節課把檢查交來。”她有點憤怒,這些學生跟她的濤濤一樣,檢查很深刻,幾乎都是痛心疾首,以後照樣抽煙。幸虧她在各班有眼睛,對學生的舉動了如指掌。
陶科長問我們:“你們不知道來寒流嗎?”“知道呢。”“知道怎麼還出事?”“以後不會出事了。”陶科長將信將疑,我們說:“老生大多在社會上混過,倔得很。我們小班娃娃老實,不會出事。”陶科長說:“明明死了兩個學生,為啥有人說死了三個,是不是以後又要出事?”“我們都小,我們不敢胡來。”陶科長說:“他們說死三個,難道會再死一個?”
我們好長時間沒想到要死去的第三個人。畢業後,我們被一幫哥們兒用麻袋蒙住頭帶到戈壁上,他們給我們放血時,我們想起自己是第三個。後來,我們碰到學生會那幫幹部,他們都被人放過血,有兩個被挑了筋,成了殘廢。老同學不跟我們來往,他們說我們是奸細,是特務,他們說我們是奸細的時候我們就完了。我們是死去的第三批,我們不是一個。我們跟那兩個不一樣:那個穿裙子的丫頭,那個倔牛張英傑。
那時,校園裏流傳著關於我們的種種說法,大家都知道我們以後的結局,陰謀像蜘蛛網把我們包圍起來。有好幾次,我們的班長臉色陰沉盯著我們好半天,他命令我們從宿舍滾出去。我們沒敢告訴陶科長。陶科長似乎有所察覺,盤問我們,我們不敢說。我們實在太害怕了,我們怕刀子怕被人放血,特別怕在同學中“臭”了,那比放血更糟糕。
那年,校園裏的目光陰森可怕。我們在這裏快三年了,快畢業了,我們長高了,開始懂事了,我們是怎樣一種心理?我們再也不好意思去學生科了,陶科長狠訓我們,我們不敢吭氣。
新生入學,很快有了新幹部。新幹部喜氣洋洋,換下我們。他們跟我們幾年前一樣,傻乎乎的,像所有大人物手下的兵。
畢業前那段時間,我們閑著沒事幹,追濤濤玩。我們領他到南森林公園,他指著鳥兒問:“那是什麼鳥?”“是百靈鳥。”濤濤說:“它膽子真大,它媽媽訓它咋辦?”“它有翅膀,它飛掉它媽媽就沒辦法了。”有人嘀咕:“這小子真是機器造的。”我們走進草原,小家夥對爛漫的野花無動於衷,眼睛迷迷糊糊。
我們去采花,天山北麓準噶爾盆地的南緣,壽命隻有一年的荒漠草原植物,花期更短,花就開得很燦爛。我們采好小天仙子、矢車菊……我們在公路上看油田來的車隊,那都是進口的空調車,司機們好神氣。我們駕駛班快畢業了,我們要開車子了。“石油鬼子”好神氣。我們看著車隊開向獨山子,我們看見濤濤蹲在公路邊,津津有味地欣賞自己的傑作。小家夥把野花扔車輪底下,花瓣爛在瀝青裏,像壁畫裏殘損的小飛天。小家夥站起來:“叔叔,我媽媽叫我了。”我們伸長脖子,我們聽不到什麼,這兒離學校好幾裏地。濤濤徑直往回跑:“媽媽叫我了。”我們離開草原,追上那小子。
陶科長不理我們,朝濤濤喊一聲。小家夥不聲不響走進地下室,他媽媽大喊:“關你一天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