翔子在酒店喝酒,聽人說營級給撤了,他撒腿就走。他媽的小百貨店在漢人街。他媽說:“又喝酒,到學校不許喝。”翔子說:“營長給撤啦。”他媽說:“該撤。”翔子說:“全撤了。”他媽聽明白了,團場撤銷營級建製。翔子說:“劉叔幹不成,店裏咋來貨?”他媽拍翔子,翔子說:“貨不好弄。”他媽笑:“莫事。”
老劉當營長時把她變成婊子。從那時起,她老頭就蔫溜溜的。那年夏天,劉營長把她摁倒在麥田裏,麥稈兒金黃,嘎吱吱倒下一大片,她怕肚子大。劉營長擰她下巴頦:“莫事,莫事。”劉營長一槍打十環,她懷孕生下翔子。
老劉把她一家辦出兵團。老劉管供銷,給她貨源,她的百貨店很紅火。翔子生日,老劉送台收音機,那時興這個。翔子打架用腦袋撞人,老劉從小車裏看見,刹車下來助威,用小車送翔子回家。老劉進門哈哈笑:“小侄兒是條漢子,放在和平年代虧啦。”翔子受到劉叔的稱讚,又蹦又跳往老劉身上爬。老少一熱乎,笑炸的臉竟對著紋路;翔子吊在老劉渾圓的脖根上,仿佛老樹吐出嫩芽。她轉過臉。翔子睡熟,她發現娃娃的後腦勺像老劉。
老劉高興,就想吃東北老家的燉肉。她知道東北人吃菜都是燉的,都是大塊的。翔子就有這個嗜好。她老頭是山東人,跟東北是近老鄉。翔子的個頭、舉止目前還看不出來,聲音也聽不出來隨老劉。這個秘密她自己知道。
老劉把她往麥田摁的時候,她本想喊,林帶那邊有十來個小夥子在打機井。她沒喊。生下來是小子,正缺小子,她前兩個娃娃是丫頭。偷來的果子好吃,就是這個理。來之不易,長勢喜人。她不怨老劉,老劉再來她不拒。熟了更好。
老劉像樹栽在她身上。她老頭蔫溜溜,老劉粗壯,把她老頭遮得沒影兒。跟老頭過日子時,她是獨家小院,院外一棵大樹,她就是一片地了,一片很大很大的地。
老劉豪爽,朋友多,路麵廣。老劉不在的時候,把她的事托給朋友,朋友辦事痛快利落。這些朋友偶爾也會跟她鬧出點故事。老劉大度,一笑了之。翔子是他的種,撒得不是地方也得讓他長,長得壯壯的。
她見過老劉的娃娃,五大三粗,隻長個兒不長心眼。老劉對她說:“翔子長錯地方啦。”她說:“啥地方長錯啦,是你家房子邪乎。”老劉忙說:“對,對,正不壓邪。”
翔子媽至少跟三個男人睡過,翔子弄不清自己有幾個爸爸。小時候有人指著劉叔的背影說:“那是你爸。”他很迷惑,他爸是家裏那個蔫老頭。那人說:“是你安腿爸。”“啥叫安腿爸?”“你的腿是他造的。”他小小年紀善於察言觀色,他覺察出那人的惡毒,猛不防唾那人一臉臭唾沫撒腿就跑。
跑進林帶,他看自己那雙小腿,鐵棍似的很結實,瘋跑起來跟大黃狗打平手。他的腿顯然不是爸爸的,爸爸全身都是癟的。那人說得不錯,他的腿是劉叔的,隻有劉叔才有這樣飛快的腿。他見到劉叔總是盯劉叔的腿,劉叔見這情形頓覺惶然。透過褲縫,他看見劉叔腿上的筋肉,筋是白的,肉是紅的。頭呢?胳膊呢?小雞雞呢?那都是誰安的?他這樣想的時候,他媽也想到了。他媽悄悄出去做飯喂雞幹別的,留他一個在屋裏,他從窗戶裏看見老爸在院門口坐著,卷莫合煙抽。老爸整天罩在煙霧裏,老爸整個人都是黃縐縐的。
他知道媽媽想這個問題,媽媽不說,這座小院子給他全說了。他們家的籬笆不很高,他們家的大黃狗光汪汪不咬人。
大姐二姐也這麼想過。大姐二姐水靈靈像媽。以後的歲月裏,他憑著生命的直覺知道,媽媽確實跟三個男人睡過覺。老爸像林帶裏所插的樹秧,露不出頭。
這些秘密媽媽不說也等於說了。媽媽本身是個大秘密。媽媽對三個娃娃很滿意,他姐弟三個沒有私娃娃的感覺,主要是因為媽媽自豪無比像個女皇帝。
他很感激媽媽。好多年以後,他一直認為媽媽了不起。
他很小就感應到老劉與自己的關係。人們把奇異荒誕的故事送進他的耳朵,他憤怒之後都相信了。人們知道他這一點,不怕他鬧,他總會相信那些話的。人們在小巷子裏講那些荒誕的故事,並沒有蔑視他母親的意思,僅僅說明他的來曆有些曲裏拐彎:“所以你小子腦子裏的道道多,是憋苗兒。”“憋苗兒。”他把這幾個字嚼得嘎嘣響。他穿過林帶,踩著積雪,小皮靴踢踏踢踏,踩開的雪地裏露出麥苗。這麼說他是鎖在冬天裏。這些麥苗跟他一樣憋著,憋整整半年,憋到明年五月才開始瘋長。這幫狗娘養的說得有點道理。
他被這些故事弄得挺高興。好多年以後,他才覺察到他被這些故事弄得多麼慘。它們像鬼魂把他引到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的地方,他不知道自己是咋回事。
有一次他碰到一幫長舌婦,她們個個像炒瓢,翻著個兒炒他們一家。他站她們身後。她們說他媽時咬牙切齒,他看得清楚,她們欽佩母親,嫉妒像火焰一躥千丈。他悄悄退回去。他聽見了她們的弦外之音:她們詛咒丈夫,詛咒房子,她們沒有勇氣成為母親那樣的人。她們用荒誕不經的故事反複作踐自己向往的事情。這是人們對生活的全部渴望。
他很少理父親,父親是一個代號,父親不能跟母親相提並論。
人們從不在他麵前講姐姐的故事,人們知道他的想法,他們說:“聽你自個兒的,操那麼多心做啥?”姐姐很神秘,他在姐姐眼裏肯定也是秘密,姐姐對他的那些事不感興趣。老劉叔來家裏,姐姐把老劉跟一般叔叔待,不像他,躥出躥進像喝了長蟲油。
姐姐對父親也不像他,她們跟母親一樣,對父親很溫順。這個家一切都是母親張羅,父親吃吃喝喝,曬太陽,父親有曬不完的太陽,媽說他骨頭寒。
父親黑亮幹瘦,像塊樹根。太陽在他臉上脖子上曬出許多肉瘤子,像葡萄串。父親對世界不感興趣,對家對娃娃對老婆對他身外的一切都不感興趣。根據那些紛亂的民間傳說,娃娃身上沒有他的東西。以前他在團場種玉米,是種玉米的能手,上海知青把他叫印第安人,玉米是印第安人對世界的貢獻。後來,老劉叔把他們家搬出團場,父親隻能在院子裏種玉米,而且一年不如一年。最後,父親的玉米跟芍藥牡丹一樣成為院子裏的花卉。那年秋天,父親發瘋似的磨刀子,父親灌一瓶子酒,衝向那排玉米,劈裏啪啦把它們砍得粉碎。父親再沒種過玉米。
偶爾有幾個老戰友從特克斯來看父親,他們對父親說:“特克斯團場自老兄走後,再沒長過那麼好的玉米。”父親聽到往事,臉黑黑的,凝然不動,像草場上的石馬。
特克斯河兩岸是一望無際的牧場,牧場與山麓之間是農場。他們最早的家在那裏。翔子還記得那裏的雪鬆、樺林、玉米和麥子。特克斯河穀莊稼茂密,牛羊亂跑。興起城市,有門路的人離開團場,到城市裏去,人人都想當城裏人。老劉叔把他們家辦到伊寧市。父親那雙種玉米的手起先喂奶牛,市區擴大,他們的小巷被圍在市中心。父親得跑到老遠的伊犁河邊去割草,父親指望他幫忙。他喜歡媽媽的百貨店,生意興隆,老劉叔的車子常來送貨。他坐車子兜風,在學校門口按喇叭,隔著車窗喊同學,同學不知道他在啥地方。車子嗚兒躥上大街,警察揮大棒給老劉叔指道兒。他討厭父親的奶牛。父親幹不動了,把牛送到屠宰場。父親扒掉牛棚在那裏種花,蹲在花圃裏一蹲就是一整天。父親的床頭貼著一張奶牛圖片,是從鐵罐上撕下來的商標,仿佛奶牛的遺像。他說:“那不是你的。”父親望他,眼睛像戈壁上的石頭。他說:“那是商標,是外國牛。”父親很淡漠,他對自己的喊叫失望極了。父親把奶牛的圖案摸一遍,證實這牛是他的。他被父親的愚頑弄得很難受,難受好長時間。
父親對外界不感興趣,父親眯著眼卷莫合煙,把自己罩在煙霧裏。太陽離父親很近,幾乎貼上他的額頭,陽光在他黑亮的紋溝裏溢金流彩。父親這時候像童話裏的老人。父親閉著眼睛。他不是曬太陽嗎?可他不理太陽,大地像托盤,把鮮嫩的太陽捧到他跟前,粗粗的呼吸在喉嚨裏咕嚕嚕響,像爐上的茶炊,把太陽煮爛了。陽光從老頭臉上流下來,像稠厚的樹脂。
在他出生之前老頭就是他父親了,他沒法回避,他繞不過去。幾年後,他殺了這個老頭,警察沒抓他他就後悔了。
父親在竭力遺忘自己,首先得把身邊的事情忘幹淨。
翔子路過一片地。條田玉米,一行高一行矮,矮玉米頂上紮著紙袋。幹活的農工說:“這是雜交玉米。”他嘴張得老大,農工說:“雜交品種產量高。我們是從特克斯學來的。”“我們家以前在特克斯。”“你小子是特克斯人,看看我弄得咋樣?”“我不會,我爸爸會。”農工摸他的大腦袋:“特克斯玉米,棒子像娘兒們的奶,特克斯的娃娃壯得像馬駒子。你小子是不是雜交的?”“呸!”他唾那人一臉,那人嘿嘿笑:“真是雜毛兒,雜毛兒都是良種。”
他跑老遠。玉米地夾著公路,大半玉米紮紙袋。紙袋像旗,很威風很像老劉叔,老劉叔在爸的頭上盤著。他跑到沒人的地方,扳倒一棵玉米取下紙袋。袋裏的花粉被風吹得亂跑,眨眼吹光了。袋子裏有他的秘密。穿過這些地,他看見農工們在前邊紮袋子,農工們把高玉米上的花粉裝進袋裏,紮矮玉米上。雜交的程序很簡單。翔子那時多麼失望,他的生命不會比這程序更複雜。秋天,他來這裏看收獲,那些棒子個個像娘兒們的奶。農工們掰棒子的手很放肆。
那時,翔子上小學五年級。這些事情繁雜紛亂,超出他領悟的範圍。他曾對我說:自己的事遲早會明白,不用問別人。他們家的好多事情都是他感覺出來的。他這套本領是天生的,以後他把這套本領運用得奇妙無比,令人瞠目結舌。
他家的小百貨店是伊寧市最早的個體店。小學畢業時他就能獨自辦貨。他跟老劉叔出入官場,那時他就具備與頭兒們打交道的才能。他從老劉叔身上得到的東西太豐富了。他找人幫忙,打群架總忘不了我。我們是一條街上的。
那年我們一起上初中,在伊寧八中。八中離漢人街很遠。翔子在漢人街是一霸,在八中就不行了,這裏的爺兒們多。剛開始他不吭氣,第二學期他做東在大酒家包四桌,宴請各班的小王爺。他開老劉的“巡洋艦”,我們漢人街的哥們兒吆三喝四抬下兩箱伊犁特曲。宴會很成功。請來的那幫有司令部的,有師部的,有局子裏的,都是自小霸王慣了的“老匪”。那幫人喝到高興處,拍我們肩膀:“漢人街有英雄麼,咱們算認識了,以後有事找我們。”
我們坐“巡洋艦”回家。車子開到百貨店門口,翔子媽在那裏站著,翔子跳下車很得意:“那幫傻小子給震翻了。”我們幾個舌頭發硬:“嬸子,讓你破費了。”酒是打店裏扛的,翔子媽說:“不礙事不礙事。”
翔子給我一把手電。我們幾個磕磕絆絆,走好一陣,涼風一吹,醒了許多。那天晚上,我怎麼看父母都不順眼。那幾位也是,我們消沉了好幾天。翔子問咋啦,我們異口同聲:“你有個好媽,我們的媽算個屁。”翔子拍我們肩膀:“都是自家兄弟,有酒同喝,有肉不叫你們啃骨頭。”
翔子說,那天晚上他心也懸著哩。他媽不知道他拿酒,老劉叔也不知道他開車子。
我們在八中站穩腳跟。這年月,誰用心念書啊,我們都想去掙大錢。我們都知道翔子他媽當過婊子。剛來八中那會兒,想看他笑話,沒等故事傳開,翔子先聲奪人,把頭麵人物請一頓,關於他身世的傳言大家嘀咕一陣就沒影兒了。翔子經常請客,錢這東西太厲害了。翔子像個大公子,頭麵人物的兒子很巴他。我說:“翔子,你真有辦法。”翔子說:“人麼,有酒有肉就是朋友了。”
那時,有個叫嚴武的小子不尿他。翔子請客,嚴武撇撇嘴。我們知道是咋回事。到初二,有能耐的小子都軋女朋友,學校裏數得著的幾個丫頭都有了主兒。我們為翔子著急。他不動聲色。我說:“翔子,弄個漂亮妞兒,給咱漢人街出口氣。”翔子說:“不慌不慌。”其實他已經慌了,軋女朋友的那幾個小子是市上真正有頭有臉人家的娃娃。嚴武軋的那個最漂亮。嚴武的爸爸是市裏一個委辦的主任。嚴武在上海待過幾年,舉止言談像個紳士,為人絕頂聰明,是學習尖子又是體育尖子。這些方麵翔子沒法比。
翔子有錢,鬼點子多,會打架。翔子看中的丫頭就是嚴武領的那個——市醫院趙大夫的丫頭。翔子看他倆待一起,眼神幽暗凶狠。我們在醫院見過那丫頭,那是真正有教養的上等人胚。我說:“翔子算了吧,女人多的是,那丫頭不是一般丫頭。”翔子吐唾沫,踢樹根。我說:“她不是咱們漢人街娃娃的。”“你龜孫子啦。”我說:“我們好好幹,上大學吧。喝足墨水才有條件跟她打哈哈。”
我帶我姐的娃娃到公園玩,碰上嚴武跟那丫頭。嚴武這小子處處像個紳士,他見誰都彬彬有禮。他給娃娃一塊巧克力。我想走開,丫頭抱起娃娃朝草地走去。他們在草地上張一把花傘,擱好多書。我叫那些書迷住了。我以前看的都是李白杜甫。我姐是中學教師,整天逼我背唐詩。他倆帶的都是外國詩。我跟他倆吹一陣,漸漸招架不住了。我走時帶了兩本——《裏爾克抒情詩選》和《野玫瑰》。
我對翔子說:“他倆不光跳舞聽音樂,還看書呢。”翔子出氣很粗。我說:“其實有丫頭喜歡你,你跟嚴武過不去何必呢。”“我就對那丫頭有興趣。”我知道要出事了。
那樁事把我也陷進去了。我姐姐上過中師,好像我不上大學就對不起全世界。老爹老娘對我無所謂,隻要警察的三輪車不在我家門口停他們就滿意了。我從嚴武那裏讀洋玩意兒,姐姐很高興,她說我好不容易出息了。我想嚴武這小子還有點分量。嚴武邀我去他家。他有自己的書架。他爸爸上下打量我:“你懂唐詩?”我背幾首李白杜甫,他爸爸接著往下背。老頭背杜甫,背完後對嚴武說:“多交這樣的娃娃對你有好處。你們談,不打擾了。”我說:“你小心,翔子要收拾你。”“他?他跟我較過勁兒。他素質不如我,我會兩下呢。”這小子在上海待慣了,不知道伊犁娃娃咋樣子打架。我跟翔子自小是朋友,我不能把他全賣了。我給嚴武打個招呼,對你小子就算夠朋友了。
那天晚上,漢人街的娃娃全體出動。翔子沒叫我。我在半路被他堵住。他騎一輛摩托,停我跟前:“你聽著,今晚的事與你無關,你他媽少摻和。”我趕到電影院時已經打起來了。那丫頭嚇得直哭,一群小街痞追打嚴武。翔子跳下摩托,用手盔狠擊嚴武的臉。我撿石塊砸滅路燈,圍觀的人四處亂跑。
嚴武在醫院躺半年,他的朋友有兩個被打成殘廢。我們漢人街的被判刑的好幾個,翔子是首犯。老劉四處奔波,翔子媽票子開路,翔子被關半年後出獄。
翔子說:“我知道你會砸路燈,一百公尺以外百發百中不會是別人。”我說:“我們自小是朋友,喝酒拚刀子沒啥意思。”“看書有意思你就看吧。你姐那一套吃不開,上大學又能咋樣?咱們漢人街好幾個呢,那麼點工資還不夠我抽煙。”“這不是你心裏話,你心裏恨嚴武,是因為他那種高貴勁兒,我們沒有那種東西。市長的娃娃司令的娃娃也沒有,他們也恨。高貴的東西我們沒有,何必要打碎它。”翔子沒吭聲,真的沒吭聲。
這是翔子唯一一次向那種丫頭進攻。從此以後,他對她們敬而遠之,她們與他無緣。跟他交往的丫頭個個漂亮,能吃能跳,都是摩托後邊馱的那種。
漢人街的小巷子黑乎乎的,泥巴那麼肥厚,雪水裏漂著爛菜葉子。娃娃們粗野不堪,個個像父輩。好多年後,想起那裏就心煩。
老劉為翔子的事鬧砸了。
老劉的家在巴彥岱。他覺得翔子是他的兒子。他不指望老婆膝下的幾個笨頭笨腦的家夥。他的精華在夏天的麥子地裏全都給翔子媽了。他在麥子地裏摁倒的女人很多,翔子媽是最後一個。很不注意地戳一下,留下的疤竟那麼鮮烈那麼逗人心疼。他跟老婆過了幾十年,弄下的娃娃像一團草。他迷信邪法子,正不壓邪麼。
老劉就這樣貼在翔子身上。
翔子愛惹事。公安係統裏都是老劉的戰友,一個電話就能解決問題。翔子來辦公室玩,同事們說這小子不像漢人街的小娃娃。漢人街是平民區,可翔子舉止大方,腦子靈活,這派頭不是他爸的。他爸隻會種玉米喂奶牛,這骨子裏的東西是天分,是他老劉的。
老劉為此得罪不少人。老劉拚到團級沒問題,他手裏的好貨都流到翔子媽那裏,上邊知道,沒動他。他的流域麵積很大。
翔子打嚴主任兒子,老劉讓公安局長撐下來。局長是他的戰友,給他暗示,這回可能要倒黴。
老劉沒回家。老劉到翔子媽的小店住一夜。翔子媽把兒子當心肝寶貝,兩個丫頭不怎麼管。老劉很鎮靜,翔子媽對他言聽計從。百貨商店盤出去,能弄來現金。一禮拜後,翔子媽在天山街開理發店,二丫頭燙,她理發。
老劉看一遍很滿意。老劉說:“安頓好,我就放心啦。”翔子媽說:“這些年幸虧你幫襯。”老劉說:“叫翔子好好幹。”老劉留下一張紙條,是托戰友幫她的。老劉說:“有事找他們,給翔子弄個工作沒啥問題。”
老劉走回去。老劉坐幾十年的小車,腿老擺不順當。他興致很高,他在斯大林街等翔子,翔子放學打這裏過。老劉到果子攤,伊犁果子粉粉的不脆,他要奎屯123團的果子。他一個個摸,光圓光圓的果子摸一大兜。他拉上果子坐林帶裏朝八中那邊瞧。這模樣很像兵團的農工。他看見翔子騎車子過來,他招呼一聲。翔子腳板挨地,車子就地打旋,到他跟前。他拉翔子進維吾爾族人開的小館子,要五十個烤包子兩碗奶茶。老劉說:“翔子啊,以後要聽你媽的話,不要再淘氣了。”翔子說:“你要出事了?”“叔沒事。”“聽說兵團要取消營級建製。”不僅僅是這檔子事,老劉知道這回栽狠了。他不知道自己哪枚子兒沒下好,下錯地方有時要緊有時不要緊。最近單位裏安安靜靜,內行人知道要出事了。翔子不愧是他的種,悟性好極了。老劉說:“官兒們的事你別問,吃吧。”翔子知道老劉不是官兒了。翔子說:“劉叔你保重啊。”翔子騎上車子,老劉說:“果子帶回去給你媽。”翔子騎車向南邊滑行,一點也不瀟灑。
檢察院的兩位幹部等他,都互相認識。老劉跟著他們離開巴彥岱。房子裏很靜,他老婆子突然大哭起來,仿佛狂風扯破了窗戶。老劉手裏的賬有好幾萬。老劉交代一半,封死一半,半年後被判死刑。
老劉在囚車上看見他的翔子。翔子臉色發白,望著他。過一會兒他就消失了,他該想起些什麼。他想半天,想起翔子的後腦勺。他想給翔子講一個故事,講完再讓他死。那是個老掉牙的農村故事:父親下種的時候,窩窩裏埋兩顆籽,一顆發芽一顆不發芽。碰上兩顆都不發芽的時候就會出現災荒,就要死人。
翔子爸在家曬太陽。太陽浮在藍藍的空氣裏像剛生下來的娃娃,樣子很笨。他爸張大嘴巴,嘴巴像用石頭磨出來的,像北京猿人的嘴。他爸這麼古老,出乎他的意料。他爸嘴黑黑的,裏邊呼嚕呼嚕響像在煮茶,煮一塊茯磚。他今天特別注意他爸。他爸像石頭獅子,不容置疑地蹲在門口,接受全家的膜拜。陽光稠乎乎毛茸茸像蟲子沾在老頭的眼皮上。這時,藍色的空氣抽一下又平靜了。老劉叔被打死了,死在伊犁河邊的草地上。太陽無動於衷,太陽的大眼睛漂亮極了。他爸的全身都在毋庸置疑地對天空對大地對圓圓的太陽表示:我是你爸。太陽的大眼睛漂亮極了。槍斃老劉叔的不光是警察,空氣把他斃了,大地把他斃了,太陽把他斃了。它們全都閉上眼睛,把老劉叔抹掉。
他家門開著,爐火燒得很旺,大鐵壺“噗噗”冒白汽,汽團像波斯菊。
他到天山街。他媽正抱著一個肥壯的男人。那男人很牛,嘴裏噙著紅雪蓮,他媽一刀一刀刮那肥厚的臉。裏邊坐好多娘兒們,娘兒們頭發卡著,個個像醜八怪。一個年輕女人對著鏡子嘻嘻笑:“醜死了,嘿嘿。”別的娘兒們也都嘰喳:“就是賤啊,再醜也得來。”二姐瞅他一眼,二姐手裏有個娘兒們,腦殼上扣著燙發的大盔,看不見腦袋的女人像塑料桶。空氣滑膩膩像在臉上擦香皂。那個胖男人開過錢,離開時戀戀不舍。
老劉叔死了。他媽忙乎著,二姐忙乎著。他媽說:“翔子挑水去。”他到對麵廠子挑一擔水。
晚上,媽和二姐去巴彥岱老劉家,第二天回來。老劉叔的弟弟把孤兒寡母接回老家。老劉叔的弟弟專程到學校來看翔子,把翔子叫到館子裏吃一頓。小劉說:“我哥把你當幹兒子,你好好幹。”他一愣:“幹兒子?”他頭回聽這字眼,心裏一熱想流淚。小劉說:“你也算我半個兒子。”小劉留下五百塊錢走了。
小劉在大連當船長。翔子去大連坐過他的船。小劉酷似老劉,是親兄弟,老劉叔一家待他不錯。老劉叔沒死,老劉叔不會死,隻要心誠,老劉叔就複活有望。
元旦前,他媽備好禮物,說:“翔子啊,以前有老劉叔,現在靠你啦。”他媽拿出小紙片,上麵是聯絡圖,密密麻麻,像鐵路,老劉的魂兒在上邊,老劉的血流得汩汩響。
翔子騎上摩托在城外轉一圈。天黑,摩托馳過伊犁河大橋,市區燈火通明,他把紙片上的路線記熟。上第一家他很緊張。樓道沒人,他拎著紙箱,裏邊是雞和酒,很沉。開門的中年婦女遲疑一下放他進來。他轉兩圈,把箱子放廚房裏。他看見一個老頭在客廳裏逗小孫子玩。中年女人用圍裙擦手,他說:“阿姨,你辛苦了,過節麼,一點點小意思。”他沒看大紙箱,也沒理那女人。他到客廳裏,小孫子抓著老頭的白胡子拚命號,老頭不會玩積木。翔子三弄兩弄擺出一棟大樓,孫子蹲他跟前不理老頭。翔子又擺出一隻大象,小孫子把玩具全搬出來。翔子把動物排成隊列,兩個洋娃娃挎衝鋒槍,跟秦始皇陵兵馬俑差不多。小孫子樂得直跳,把翔子當作英雄。
快吃飯了。一家人從各個小房子裏冒出來,小孫子大叫不讓動他的玩具隊列。一家人縮在沙發上、凳子上吃。翔子起身走,小孫子又號。他不能留,老頭留不住,送他下樓。老頭忽然想起什麼:“小夥子你是……?”他說了老劉叔的大名,又說了他媽的名字。老頭想起來了,感慨萬千。沒等感慨完,翔子的摩托車“突突”響起來。
他隨便找一家酒店,要一瓶白酒,狠灌一氣。前後想一遍,走門子的路數跟老劉叔見識過。其中要領略知一二:東西放下,把氣氛弄起來就走,要辦的事不到時候不開口,一開口非辦不可。他感覺良好。跨上摩托,“轟”一聲,腿有一股風。
媽一遍一遍抹桌子,桌上空空的。他朝媽點頭,拎起另一個紙箱,一共五個。他媽知道事情辦成了,鬆一口氣:“吃飯,明兒送。”他擺擺手,不等媽反應,“轟”一聲,摩托飛得沒影。
不到兩小時,五箱禮品順順當當送完。二姐和媽忙打開彩電,上菜上酒。老爸從角落裏冒出來,坐椅子上誰也不理,吱嘍吱嘍自酌自飲。第一道菜是燉雞,是給老劉叔的。他媽說:“翔子,替你叔吃了。”翔子的腮巴讓雞腿撐個大包。二姐說:“翔子今晚上像個大男人。”他媽說:“翔子是大男人了。”
老爸吱嘍吱嘍,小酒盅裏像臥了一隻鳥。老爸隻吃那盤炒豆腐。老爸從來不動燉菜,老爸的菜盤子一旦伸進別人的筷子,老爸就不吃菜、幹喝酒。
翔子覺得自己確實是大人了。
提起老劉叔,這些人驕傲得不得了,驕傲得像昂首闊步的大公雞。這些半大老頭喜歡讓人捧著,捧他們的人他們看不起,他們對翔子例外。翔子以為是誆他,嘴上甜,心裏犯嘀咕,時間長了,他發現他們把他另眼相看。秘書、主任之類也不如他,老頭子們就喜歡他。隔天相聚,由翔子牽頭,挨家輪。家裏人高興,個個喜歡翔子。翔子嘴上的蜜,人人愛嘗,嘗了樂不可支。老頭們跟翔子玩得火熱。這是一種才能。同學們爭看外國人寫的攻心術、社交術,他滿臉睥睨,他什麼都不看,他比誰都怵得厲害。秘書們主任們還要常常求他。他把老頭子們的作息時間、高興與否等要秘書有分寸地泄露一點。秘書們主任們既怕他又恨他,他對他們說:“能讓人恨是一種才能,讓全世界恨你三分鐘我看看。”秘書們罵他是頭兒們的幹兒子。他不由一愣,老頭們都把他叫“內侄”,不當外人看。他成為諸多家庭的一員,不免太容易了。容易得讓人懷疑。
他想起老劉叔。老劉叔把他當幹兒子當內侄。老劉叔死後,老劉的弟弟把他接大連去玩兩個月,情同父子。老劉叔僅僅是躲在暗處,那些人提起老劉叔就激動,一激動就對他好得不得了。
好多年後,翔子到特克斯。他五歲在那裏。那裏大片大片的草場,大片大片的玉米地,大片大片的樺樹林和潮潤的野花把歲月折回去,從五歲那段重新播放。特克斯河靜悄悄,岸邊的草地慢慢地爬上遠處的山頂,山頂白花花,像一片極樂世界。草地、林子與莊稼地在河與高山之間的緩坡上。他說他媽的名字,農工們都說:“知道知道,特克斯的石頭都認識你媽。你媽那時候,簡直是簡直是……”老農工沒“簡直”出什麼。他知道他媽那時候是特克斯最出色的女人。農工們說:“你爸那雙手,嘿嘿,不知咋弄的,他弄出來的玉米就是不一樣。棒子長得饞死人了。”他聽到的是種玉米的爸爸。人們的故事離奇古怪,他們說:老爸那雙手是摸媽媽的奶子摸出了靈性。老爸茅塞頓開,捉住了特克斯河穀的靈氣,把氣吹進玉米豆。
農工們不知道老劉叔,不知道那些老頭。農工們說:“有了城市,頭兒們幹上幾年都到伊寧去了,像住旅館,多了,記不清了。”他們說:“你媽是特克斯一枝花,人人知道,石頭都知道。”
他看見他爸卷莫合煙抽,卷得很熟練,夾一片小紙條,從兜裏捏一撮煙絲撒一下,手一合就別嘴唇上,熏出一長串咳嗽。老爸像台爛機器,身上的壞零件太多了。
老爸蹲在花圃裏一蹲就是一整天,手指像柴棍,摳泥土裏的雜草像捉動物身上的虱子。老爸摁虛軟的土,泥土的潮氣蒙在臉上,老爸隻有那時是潮潤的,眼睛閃動靈光,像個娃娃。老爸的皮膚跟土是一個顏色。
他看見媽抱著一個男人的頭,動作麻利幹淨,大把的黑毛噗噗落地,像打斷脊梁的狗,趴在地上。二姐手裏有一排卷毛女人,二姐把她們塞進鋼盔裏,開了電源,女人的腦袋立即飄出臭味。香水、汗垢、虱子、頭屑被電流咬得亂叫。二姐一個一個塞她們進去。二姐像母親,幹淨利索,把地上的黑毛三下兩下擁到門後。那裏站一個大塑料桶,塞得滿滿的。男人們坐在條凳上翻雜誌,眼睛邪乎乎盯二姐看。二姐像媽,二姐身上有特克斯河穀的馨香。翔子剛從特克斯回來,翔子知道這股子香氣是咋回事,那都是特克斯河穀大片大片的草場、大片大片的玉米、大片大片的樺樹林子以及潮潤的野花釀製成的。男人們希望二姐給他們理發,希望二姐的纖手和剪刀在他們的黑毛裏穿梭如鳥。媽不讓他們得逞。媽隻讓他們跟二姐鬥嘴,不讓二姐碰他們。他們結實健壯個個像鋼碳,個個像長臉大驢,稍稍一激動精液就會噴薄而出引起騷動。男人們個個想爆炸。媽把他們收拾得服服帖帖,媽把他們的腦殼當雞巴撥得滴溜溜轉。男人完事後,興高采烈,打著響指打著飽嗝,跨上摩托,結實的屁股把摩托墊子壓得很緊……消失在大街深處。
一年當中,老頭們的小車在店門前停那麼兩三回,媽給他們免費服務。媽給他們嘮叨特克斯河穀的往事,老頭們興致很高,像節日裏的焰火往天上躥。翔子知道,他們跟老劉叔一樣,當年在特克斯待過,翔子的眼前晃出特克斯靜悄悄的河水、靜悄悄的草場、靜悄悄的莊稼地、靜悄悄的樺樹林,樺樹潔白俊美,樹頂上掛著婆娑的風。羊的腦袋垂得很低,嚓嚓啃著草葉,羊嘴巴像是伸到地層深處,嚓嚓聲像土裏滲出來的,在藍幽幽的河穀裏回聲很大、很清晰。老頭們從媽的手指上感受到這些,老頭們有些激動。臨了,連連說下次還來、下次還來。下次真的來了,老同誌喜歡這裏。賓館的理發生意冷落了,市裏的頭頭給這家理發店輸一點血。媽媽臉色紅潤,年輕了十來歲。這一片的警察、稅務員認識這些小車。小街痞不敢在這裏當王八蛋。這一溜有飯館有商店有修理鋪,家家的小老板不敢小看媽,把媽叫大老板。她這人,到哪兒哪兒紅。
節日來臨,家裏忙亂。他媽備好禮物,他用摩托馱上挨家轉。到哪家哪家歡天喜地,他們壓根兒不看他的東西,他的東西交給保姆,他被人迎進客廳,一起用餐,一起搓麻將。他先贏後輸,或者贏輸間開。輸贏是調料,他很能把握分寸,弄得大家好高興。大家喜歡這個懂事的娃娃,老頭老太太都說這娃娃乖,多乖。俺們二小子三丫頭,老頭子老太太不敢想自己的娃娃,他們瞧著他,無限之感慨湧上心頭:你是俺家的娃娃該有多好!老頭們幹脆,生活他媽的嘎嘣臭:給你的沒用,有用的不給你。他們瞧這娃娃,左瞧右瞧瞧不夠,這娃娃像一貼膏藥,貼哪兒哪兒舒服。後來他們聽保姆說,翔子送東西啦,他們很生氣。翔子說:“不是糖衣炮彈,過節圖個吉利。家裏有,咱這兒就得有。家裏沒有,我還要往回掂呢。”老頭老太太拉開酒櫃、煙櫃,這都是不對外的秘密,翔子真拿了,掂兩條外煙、兩瓶洋酒。抱懷裏昂昂然離開,灑脫得像個王子,像天上下來的人兒,真正的寶貝兒。老頭老太太說:“這娃娃不簡單。”
簡單等於飯桶。他知道自己複雜,他雜得有名堂。他到老劉叔受刑的地方。今天是老劉叔的忌日,他跳下摩托走過去。伊犁河在幾百米外靜悄悄的,河麵冰涼蒼白。他打開酒,撕開煙,連打火機一起扔進大火裏。酒很純,幾乎看不見焰。煙味很香。地上燒出一塊黑疤,像人的殘骸。他漠然地注視了一會兒,跨上摩托,躥上公路。
今天沒有太陽,老爸曬什麼呢?老爸蹲在門口,他今天發現老爸的頭發全白了,這是沒下雪的緣故。入冬兩個月了,沒有雪片,地上灰塵快趕上往年的積雪了。老爸的破軍帽丟在一邊,老爸抄著雙手眯著眼,老爸臉黑黑的。白頭發飄在風中,白頭發疏朗零亂,頭皮像紅苕皮。他說:“天冷,你進屋裏去。”他爸讓風吹得怪舒服,他爸對風微微笑。他說:“今天沒有太陽,等到天黑也不會有。”他爸對著風笑。風吹向四麵八方,又從四麵八方吹到這裏來,吹在老爸臉上,白頭發一揚一揚,吹皺的臉皮黢黑發亮。
他爸的頭發是今天變白的,他想起伊犁河邊的草灘。草灘上沒雪,幹草葉子自己發白了。他祭老劉叔時放的火燒掉大片幹草,火從草葉上躥過去,渺無蹤影。草葉發白,虛虛的一層白灰,泥土被燒得黢黑。他祭老劉叔時,他爸的頭發跟幹草一起白了,一根不剩。
其實老爸的頭發是太陽曬白的。太陽曬幹的東西地道。
風這麼吹著,冬天沒有雪。他爸的白頭發被風一揚一揚地吹著,像雜亂的雪片。
雪片閃爍,發出哨音……他五歲時在特克斯,他爸給他養一群鴿子。鴿子閃爍,在藍幽幽的河穀裏,河穀很深,哨音像河水一樣冰涼。再遠一點,聽不見哨音,鴿子在雪鬆和樺樹尖上晃動:那些小白點再小也看得見,好像小到了天外。他一直望著,潮潤的瞳孔好像被捅破了,濕濕的一大片。
他說:“今天沒有太陽,你回去吧。”他爸撇撇嘴,發出的聲音他聽不懂。他爸對風說話,對樹對玉米對花園裏的土坷垃說話。他突然沒話了,他發現他不可能跟老爸再說什麼。
他哐啷推門進去。老頭惹得他好不痛快,他發現這老頭很討厭。他擱下碗,又有一個新發現。他剛才跟老頭頻頻搭話,沒叫爸。老頭給他的不痛快順著穴位大串聯,他喝點酒後更厲害。他懷疑血道是不是叫老頭給攪亂了,身體裏有一頭野牛四處亂撞,撞得心煩意亂。其實老頭並沒說什麼,也沒表示什麼,老頭壓根兒就沒感到他的存在。他不應該跟老頭嘮叨,老頭不吭不哈連眼皮都不抬,幹脆利落讓風吹著。
翔子出去時沒敢朝牆角看。他知道老頭在那兒。
他到八中,他是八中的學生,他已經上初三了。他想班上那些娃娃,那些娃娃好像永遠長不大。他正好相反,他長得太快了。那些學生娃娃說他世故,老師也說他複雜。他知道自己雜出了名堂,他知道自己神通廣大。有時他替老師解決兩個棘手的事情,比如煤氣灶,娃娃入托,老師就請他到家裏給他設計遠大前程。老師信誓旦旦,要給他開小灶,要納他為一號種子選手,要好好地加工他讓他去北大清華溜溜。他心裏冷笑:書呆子怎麼炒都是這盤菜。他脫口而出:老師,你營養不良。老師發現自己的臉是癟的,腮是凹的。老師笑笑不說了。
他走到校門口,看門的老頭笑嘻嘻,“翔子翔子”地喊叫。看門老頭是個煙鬼,翔子給他發過萬寶路。翔子把老頭從漫長的莫合煙曆史中解放出來,老頭知道天外有天,煙外有煙。翔子今天臉上沒有傲氣。翔子給老頭一盒紅牡丹,老頭在手裏掂掂,放鼻根聞聞,把煙裝進兜裏。翔子說:“叔叔你抽啊。”老頭說:“放著待客,這麼好的煙,首長才抽哩。”翔子在身上摸摸還有半包,遞給老頭。他今天見老年人有點怯,他老爸的怪模樣著實紮了他一下。他發現大地上的老人都一樣,都是太陽曬黑的,都是歲月的遺像。
他沒進八中。他順著校園的圍牆轉,一半是磚牆一半是鐵柵子。透過林帶他看見操場上正進行一場足球賽。娃娃們踢得熱火朝天。今天,沒有太陽。他老爸固執地等,等什麼勁兒?喊聲震天,足球場上娃娃們左奔右突,足球圓溜溜像一團氣飄忽不定,縈繞著那些踢踏有力的腳,娃娃們麵紅耳赤、汗珠晶瑩,他們頭頂掛著飄忽不定的太陽。他爸固執地等,他爸不知道這幫娃娃把足球踢紅了,踢成了太陽。
繞過鐵柵欄,他走到磚牆那邊。在八中這些年,他很少步行,不是摩托就是自行車。車子把他與大地隔開了,他怎麼走都擺不順雙腳,腳上沒彈性。耐克鞋把樹葉踩碎,踩出幹燥的響聲,沒有一絲兒韻味。他順著圍牆轉一圈,他走開時在林帶裏稍等一下。他聽見牆那邊梆梆的打球聲,是羽毛球。他把腦袋抵在磚縫裏。啄木鳥啄樹就是這種聲音,他在特克斯的樺樹林子裏聽見過,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他看見自己的鼻尖,他看見自己的睫毛,他把眼珠都轉疼了。睫毛宛如羽毛球上的翼。高級羽毛球不是塑料的,是帶鳥兒羽毛的那種。他們在打球,他們打的是不是這種?他聽見他們說話,一男一女,大概是剛來的一對學生。他們有沒有彩電、摩托車?或許他們要拚好多年才有。這些問題簡直有些愚蠢。他們有沒有有什麼關係?你聽,你聽仔細了,他們打出來的球聲——梆!梆!像樺樹林子裏鳥兒敲打樹幹的聲音,球飛起來像鳥兒平展展的翅膀。
他拍一下冰涼的磚牆,三跳兩跳蹦到公路上。他抬頭看天空,沒有太陽。天空蕩蕩,他像半夜三更走在大街上。
家裏熱熱鬧鬧。二姐的對象來他們家正式求婚。小夥子的父親是那些老頭中的一個。小夥子陪他爸常來理發店理發。小夥子進理發店,二姐破例給他理發。隻一次,小夥子就明白了好多問題。老頭堂堂正處級幹部,不去賓館的高級理發室,坐小車頻頻光顧這地方。他要看個究竟,這地方使小夥子怦然心動。他陪老頭子來,他在纖纖玉手的撥弄下,心裏咒起老爸,薑還是老的辣。老頭子在另一個發椅裏,老板娘幹淨利落,收拾老頭。老頭舒服得直哼哼,老板娘神韻十足,怪不得養出這樣的女兒。小夥子和老頭的小車剛到,理發店裏的顧客惶惶然離去。小夥子知道他們還會來的。小夥子去過西安華清池,全國老百姓都擠在貴妃池裏,巴望著聖水沐浴,洗去卑瑣洗出娘娘的高貴。老頭是伊寧市的一個人物,能稱得上人物的人如今不多,給頭麵人物理過發的手肯定不一樣。小夥子第二次單獨駕車,接二姐去兜風,二姐猶猶豫豫。小夥子騰愣一下胸爐裏燃起火,小夥子吃一驚,他沒想到自己精瘦的軀體裏裝的全是汽油。汽油激動了,激動得直叫。老板娘洞若觀火,給女兒一句話,女兒放下活路,進內室略收拾,對媽說:“媽,我去去就來,你別累著。”兜了幾次風,小夥子感覺極好,稟告老父老母,便正式求婚。二姐的婚禮堪稱邊城一絕。十八輛小車擁進漢人街,給平民區的曆史寫下輝煌的一頁。
老爸從容鎮靜,不苟言笑,與親家握手,言辭誠摯簡短。毛頭女婿不禁瞧嶽父半天。
二姐溫婉聰明,姐夫是回頭浪子。小夫妻恩恩愛愛,遊遍全國名勝。二姐私下給兩家老人各備厚禮。老人們交口稱好,公婆更是歡喜,說親家教女有方,如今這樣的閨女難找。
媽長長出一口氣。媽說大姐嫁得太急,大姐夫開車,不體麵,可實惠。媽想一會兒不再歎氣。
媽說:“翔子你別念書了,你二姐夫肯幫忙。”翔子說:“不用他幫忙,老求他,他們家會看不起咱家。求親戚不如求別人,不欠誰的。”他媽覺得這話有理,給他兩千塊。翔子出去轉兩圈,回來說:“成了。先上技工學校,弄個工作指標再進銀行。那兩千元,人家替我交學費了。集資指標,不看成績。下周考試過過場。”翔子掏出準考證晃晃,找人代考。他媽放心了。
翔子媽把理發店盤出去,隻收利錢,準備等兒子畢業全部賣掉。二丫頭被公公招幹招進辦公室。翔子媽在斯大林街買一塊宅基地,蓋一院新房子。這是遷出漢人街的最佳時刻。十二年前,她拖兒帶女帶著不中用的丈夫,離開特克斯團場。大女婿的卡車跑了八小時,把他們一家拉進伊寧市,老劉在漢人街給她蓋好房子。他們在這兒住了整整十二年。這片平民區數他們家的房子最好。紅磚房子,小土塊壘的圍牆、葡萄樹把院子罩得挺嚴實。屋內寬敞潔淨。大女婿入冬前拉一車煤。他們把這個院子弄得像花園,翔子媽真有點舍不得。當年在特克斯也是這樣,特克斯那個家比這兒更漂亮。那個院子很大,圍在白楊樹林子裏。那時她剛成家,她能幹好強,她有一頭花牛、一百隻雞。可她還是離開了那裏。
斯大林街住的是伊寧市有頭有臉的人家。她手裏有錢,好幾年前就能搬到這裏。那時不是時候,現在是時候了。漢人街的房子賣出去,賣給鄰居的親戚,要價不高又是好房子。鄰居說好多感謝話,鄰居帶全家幫她收拾東西。屋裏的東西,能送人的都送人,她人緣好。這回是二女婿帶一幫人搬家,加上左鄰右舍,浩浩蕩蕩離開漢人街。老鄰居們抹眼淚,翔子媽也忍不住抹兩把。看看浩浩蕩蕩的陣勢,她安靜了。她高興。那年,離開特克斯正是冬天,一家人孤零零在車上,娃娃凍得亂叫。現在這陣勢,翔子媽想想自己五十歲,該有的都有了。她感慨萬千。
天剛亮,送奶子的老頭吆喝一聲,翔子媽就打開院子門。各家的門都開了。主婦們點點頭,主婦們個個幹淨利落,拉幾句閑話就輪到跟前了。在煤氣灶上煮好奶子,再煮上雞蛋。兒子和老頭用早餐。翔子媽把屋裏屋外收拾一遍。翔子騎摩托出去。老頭手捏鋼球,啷啷出去散步。老頭不等太陽了,老頭知道這裏不是等太陽的地方。他曬足了。他很能適應環境。他捏保齡球,手指靈巧自如,很像回事。
翔子媽喊出左鄰右舍的主婦們。老娘兒們興高采烈,頂著晨風去市政廣場跳老年迪斯科,市長夫人教大家。中午,翔子媽騎上女式輕便車到農貿市場買菜買肉。晚飯時,三口人邊吃邊看電視。星期六,二丫頭領女婿來過周末,星期天早晨吃過飯再離開。大丫頭每月來一次,大女婿開車,看丈母娘的時間不定。
體體麵麵、安安靜靜,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伊寧待膩了,待奎屯很合他的口味。翔子被分到財會班,將來畢業好進銀行。班上大半是女生,他混入中間,跳舞講笑話,好多女生愛跟他玩。女生個個覺得他愛自己。他常邀男生下館子,男生覺得他為人大方。他在班上人緣好。班主任讓他當班長,他不幹,當班長得罪人,讓他當文體委員,他幹,這是玩的差事。老師對他很滿意。
開班幹部會。老師講話、主任講話、校長講話。校長突然表揚他,他莫名其妙。校長是個老頭,校長過來跟他握握手。他們一下子有了緣分。
晚上他睡不著,在操場溜一圈。他們家該有的全有了,不用他再奔走於權貴之間。他給自己發過誓。他媽、他姐也是這意思。
他捏滅煙頭往回走。到樓梯口又出來,他像喝了神油,身上燒得厲害。後來他什麼也不知道了,他朝家屬樓走去。他沒來過這裏。他徑直進中單元二樓,他心裏緊張。他想起第一次扛著貢品敲頭兒們家時,就這樣惶恐不安。他站一會兒,敲東邊的門。開門的老太太打量他,他說:“馬校長,我找馬校長。”老頭正看電視,擺擺手招呼他坐下。沙發跟前的小方桌上有跳棋,他說:“電視沒意思,咱們下跳棋。”老頭樂了:“我當技校人死光了,都下他媽圍棋,都看不起跳棋。你看看你看看,有人麼,我老馬有群眾基礎麼。”老太太奚落老頭子兩句。老頭跟翔子對陣。翔子先贏一局,再輸一局……翔子牽著老頭走,老頭越走越高興。快十二點了,翔子趕緊告辭,明天有課。
翔子溜上床,從枕頭底下抽出皮夾子,還有三百塊,他取出兩百八。第二天晚上,他從市裏扛回一箱伊犁特曲扛進馬校長家。馬校長以為他有所求,一邊下棋一邊等他說話。他說的都是棋話,一連十幾天。馬校長看出來了,這小子真喜歡他。
馬校長個頭很高,看他時卻仰起頭。老頭目光渾暗呈土黃色,仿佛一片荒野需要有人在上麵走動,哪怕是草是樹。
中秋節,翔子借兩百塊錢,買一箱庫爾勒香梨、一箱雞肉。老頭不高興了,翔子說:“我爸跟你一樣,是個老兵。”他眼中一熱,老劉叔的影子像火苗,狠躥幾下。他的真誠特別地道,老頭子被感動了,老太太被感動了。老太太夾一塊瘦肉,硬讓他吃,他張開嘴。老兩口笑。老太太說:“我們老兩口受騙了。都怪那些狗屁老師,說我們娃娃有出息。上了大學還不夠,一個跑意大利一個跑美國。留什麼學喲,我們老兩口恓恓惶惶後悔死了。身邊沒留一個。那叫啥本事?我們不要那些狗屁本事。我們就要你這樣的娃娃,叫老人心疼的娃娃。”老太太顫顫巍巍,摸他的後腦勺,那是翔子的敏感區域。老劉叔經常瞧他後腦勺摸他後腦勺。他鬧不清那勺子裏滿滿的盛了些什麼,他們都喜歡摸那地方。老兩口把他當親生兒子。
他給家裏拍電報,叫寄錢來。家裏寄八百。他從市裏弄兩盒西洋參送給老馬夫婦。他一天不去,老兩口就慌慌。老頭有時到宿舍來叫他,老師學生很羨慕。老太太說:“老頭子這幾年全身是病,這一段時間好得光光的。醫生也吃驚。”翔子說:“心情好,不生病。”老兩口看他的目光那麼熱切那麼期待。翔子買兩公斤純羊絨毛線,托女生打毛衣,送老兩口。他再次向家裏要錢,家裏寄五百。不過很快來封信。他媽問他是不是病了,他媽有點怨氣,嫌他信寫少了。
過兩天,他媽趕到學校。他媽看他好半天。他紅光滿麵,他媽眼淚打旋兒。他說:“看好啊,沒缺胳膊沒缺腿,好好的。”他媽一千個放心、一萬個放心了。他陪媽轉公園照相。他說:“媽,我領你去高級賓館就餐。”他從郵局打個電話,來一輛小車。馬校長在裏邊,他說:“我媽來了。”馬校長又是握手又是問好。他媽不知道寶貝兒子玩什麼把戲,稀裏糊塗被拉上車子。
車子進校,馬校長邀母子倆進屋。飯桌上熱氣騰騰,雞鴨魚肉等著客人打開胃口像打開春天的窗戶。翔子媽吃幾口吃明白了,兒子中了魔,中得不輕。翔子媽從馬校長眼中看到一種可怕的東西,校長太太眼中也有。翔子媽回頭看兒子,兒子美滋滋,吃得津津有味。兒子是這裏的熟人。
可怕的事情發生了。馬校長說:“翔子是個乖娃娃。我活大半輩子還沒見過這麼乖的娃娃,我喜歡他勝過我那倆渾小子。”校長太太說:“翔子比我那倆渾小子強多啦。”翔子媽說:“校長真會說笑話,你們娃娃漂洋過海當留學生,翔子抵不上他們一根腳指頭。”校長幹咳兩聲:“老嫂子你說差了。中國不是外國,社會也不是學校哇,咱們都在團場待過,團場的書呆子比草還多。社會需要翔子這樣的娃娃。我替我那倆寶貝擔心哩,好多方麵翔子能當他們老師。”翔子媽說:“留學生國家有大用場。”校長太太說:“那看在啥地方用,他哥兒倆不打算回來了。”馬校長說:“吃,吃,菜都涼啦。”悶頭吃一陣,翔子給大家斟酒,校長說:“翔子是好娃娃,我們老兩口太喜歡啦。他在這兒上學你們不用操心,他就是我們的親兒子。”翔子又斟一圈。翔子媽笑得很硬:“他自小調皮,叫你們費心了。”“娃娃懂事,娃娃很懂事。”
翔子媽下樓時一直賠著笑,翔子拐到樓後邊不笑了。兒子說:“馬校長像我老劉叔。”他媽火了:“狗改不了吃屎的路。”翔子半天不吭氣,翔子媽說:“該有的咱都有了。”翔子說:“我不求他辦啥事。我覺得老頭是好人,像老劉叔。”翔子媽張張嘴沒說出話,話像石頭,把她噎住了。她聽見兒子說:“我純粹是出於個人愛好。技校沒多少課,這幫娃娃啥都不懂。我跟他們沒法玩,我跟老頭玩才夠味。”他媽喉嚨裏的石塊翻個個兒,他媽看清楚了,兒子若不這樣,就會到酒館裏去到賭場裏去。她摸兒子一下,摸到兒子的後腦勺,那兒宛若灰色岩石的岸,堅實有力。他媽說:“兒子,娃娃要有血性。”她想從兒子身上喚起些什麼,兒子沒動靜。兒子說:“媽,你咋啦?你怕我受欺負?我是受欺負的人嗎?我從小就不是省油的燈,我不知道害怕是啥滋味,我還真想嘗嘗呢。”
他媽很快收到兒子的信。可怕的事變成現實——兒子被馬校長正式收為幹兒子。兒子信中暗示:國外的幹哥不回來,老頭子一大筆存款可能讓他繼承。老頭在邊防部隊幹了一輩子,存款的數目大得驚人。他媽打病急電報。兒子進家門,媽向前衝幾步,看清楚了,方鬆口氣。媽說:“馬校長的錢不能要,你是我的兒子。”媽打開小盒子,裏邊跳出一遝綠紙片,都是存折。媽說:“乖兒子你數一數,看是多少?”兒子像打撲克牌,一頁一頁碼好:“媽,整整五萬,都是我的,別人搶不去。”媽說:“自己有,要人家的幹啥?”兒子說:“人家願意,又不是我搶的。馬校長看得起我,我不識抬舉行嗎?”兒子說:“你見過馬校長麼,老頭太像老劉叔了。”兒子動感情,臉上挨媽一個耳光。兒子摸一下臉蛋:“媽,你別生氣了,我明年畢業就待你跟前。馬校長家我不去了。”
哄媽高興,第二天他返校,媽送他到車站,上車後他給媽招手,手到頭頂停住了。他看見嚴武和女朋友向候車室走,他看見他們的側影,周圍一下子黑了,他倆像電影裏的男女主人公,像一部愛情故事片。他看見男主人公臉側的傷疤,那是他用手盔打的,那是他三年前的傑作。那狠命一擊,沒能擊散他們,他們反而靠得更緊。後來,嚴武去內地上大學,那丫頭也去上大學,他們還沒有畢業。翔子被那傷疤刺得睜不開眼,像大理石的裂縫,你無法逾越。他們消失的時候,翔子在車站停了一會兒,長出口氣,頃刻間,他疲憊不堪。車子離開伊寧,荒原望不到邊。人們睡了醒醒了睡。“四棵樹。”賣票的丫頭喊出一個站名。翔子一棵樹也沒看到,他說:“沒樹麼,咋叫四棵樹?”丫頭說:“那是以前的樹。”“以前的樹也算樹?”丫頭白他一眼:“你少跟老娘耍流氓,四棵樹五棵樹關你屁事?神經吧嘰的。”他趴在窗玻璃上,看見一個孤零零的老人,老人的背影很像一棵樹。
四棵樹一晃即過。那個沒有樹的小站,就憑班車拋下的旅客而占有一個站名。他身邊的哈薩克老頭說:“這裏以前到處是樹,馬都走不過去。”哈薩克老頭想起那些消失的樹,眼睛濕漉漉下起雨。老劉叔死後,翔子很少像今天這麼難受。
他在家屬樓前站一會兒,回學生宿舍。他在這兒站了三次,心裏亂得不行。他進教學樓。他發覺氣氛不對勁兒,一樓辦公室有一場陰謀。人們交頭接耳,議論馬校長。馬校長走過來,馬校長目光呆滯,仿佛剛下審判台。翔子從人們的閑談中知道,局領導在搞民意測驗,馬校長有可能下台。翔子想起很久以前,他在酒店聽到老劉叔的不幸消息。閑言碎語像蚊子,能咂幹一個人的血。馬校長背都駝了,馬校長處在旋渦的中心。翔子那時候沒有多想,他知道該怎麼幹。
晚飯前,各班班長被他請進大酒家。雞鴨魚蝦呼啦啦躥上桌麵,啤酒沫嘭溢下來,像白晃晃的瀑布。小夥子們個個好胃口,開始劃拳,劃大拳。酒過三巡,拳打兩圈,翔子拱手說道:“兄弟請各位英雄喝兩杯,想借各位幫一點小忙。”小夥子們大聲嚷嚷:“嗨,說,說呀。你夠朋友,我們也不是狗熊。”翔子有點激動,像個大首領:“學校某些王八蛋想找馬校長的麻煩,咱是馬校長的兵,不能看著頭兒受欺撒手不管。夠朋友的在這兒填個名,明兒局領導民意測驗,咱們就是民意。”“對,對!咱們就是民意。”喝紅眼的班長們擁上前來填上名,拍他肩膀,信誓旦旦。
局領導在學生宿舍樓轉一下午,收到聯名信。馬校長從會議室出來,臉紅紅的像楊子榮。翔子坐在林帶裏抽煙,他不想惹媽媽生氣,他不能去馬校長家。他三小時改變戰局,馬校長暈暈乎乎擊敗對手。老劉叔遇難時他太小,幫不上忙。他骨子裏有一樣東西,像水銀,沉沉的。
這一天,他總定不下心。他想起荒原上那四棵樹,樹消失得莫名其妙。老劉叔死了六年啦,今天是老劉叔的忌日。他看見老劉叔樂哈哈跟局領導握手。局領導上小車,嗚兒,車子躍出校門。他看見馬校長的後腦勺。馬校長隻要這麼站著不動,就是老劉叔的活影子。他們像那些樹,那些樹消失了,名字還在,人們照樣把那地方叫四棵樹。老劉叔知道自己會挨槍子,老劉叔喜歡他,所以老劉叔不怕槍子。
上晚自習時,班主任進教室開班會。班主任臉色鐵青,發一通火,目光像刷子掃到翔子臉上:“你來一下。”
翔子心裏怦怦跳。班主任對他一直不錯,班主任剛才罵的是他。這麼多年他沒怕過誰。他拚過刀子,他發過狠,今天叫班主任罵龜孫子。翔子壓根兒沒想到自己在咒罵中能發抖。
班主任在樓外的黑地裏站住。班主任說:“在教室裏我是你的老師,在這裏我們平等。我問你,你跟馬校長啥關係?”“沒啥關係。”“我想也不會有啥血緣關係,你家在伊犁。”“就是,我家在伊犁。”“他兒子都不會替他幹這種事,可你幹了。你記住,”班主任的目光又刷他一下,“你不是我的學生。一個人可以暫時向權貴低頭,但永遠不是骨子裏的。你這種病態的鑽營術是娘胎裏帶來的。滾吧,你這個!”
翔子當時確實沒動。後來他對我說:他很奇怪,語言比原子彈厲害,班主任三言兩語把他罵狗熊了。翔子唯唯諾諾,走幾步發現走錯了,轉身向學生樓走。班主任跟前圍一群青年教師,他們都看著他。他們說:“馬頭還有兩下子,親兒子不認他,他能找來野兒子。”“野的有勁兒。”
這是翔子最悲慘的一天。他上樓梯時聽到布隆咚布隆咚的吉他聲。他靠著樓梯想一會兒,他從很遠的地方看自己,他小時候就不像學生,在這裏一年多,他更不像一個學生。學生該聽老師的話。老師對他來說是天外人,他上學這麼多年對老師的話沒印象,班主任今天一通話他全記住了。這些話早就有,沒人說,沒人說並不等於不存在。
他離開校園,遠遠地離開校園。
校園的聲音還在。他想起班主任在教室裏說的話。班主任當時就刷他一眼,他頭縮一下。班主任說:“人不能太賤,我們不是貴族,但我們的心靈應該是高貴的。”班主任又刷他一眼。
他離開校園,遠遠地離開校園。
在賓館門前的小攤上,他要一碗羊雜碎,他吃得津津有味。他看見一對男女走進賓館餐廳。他很生自己的氣,扔給攤主一塊錢。他兜裏鼓鼓的,票子像腱子肉貼在肋下。他推開賓館的玻璃門,服務員把他請到桌前坐下。他點菜的動作相當優雅。老師的話對他刺激太大,他一時想不出抵抗的法子。他看見那對男女在壁燈下娓娓而談,那是嚴武跟他的女朋友。他倆今天頻頻出現在他的視野裏,是想顯示某種高貴的東西。他倆使他最早領悟到人的高貴與典雅。他現在才弄明白三年前他報複嚴武的原因。
菜上齊了,他沒吃幾口。理查德的鋼琴曲如夢如幻。他走出來,在窗外又聽一陣鋼琴曲。他們家收錄機裏全是大喊大叫的曲子。
翔子在街上碰到我。我明年畢業,在這座城市裏實習。我們住進賓館。翔子弄來兩瓶洋酒。那天,我們心裏都有事,酒喝得悶極了。我們劃拳,劃不起來,試著玩敲老虎杠子雞也不行。我們四隻眼睛跟酒盅一樣圓。我為將來的工作發愁。我的功課不錯,可那對工作沒用。我們家給我好多錢,這半年我天天鑽狗洞。我從頭兒們家裏爬出來想吼兩聲。有幾次我想把頭兒們的丫頭給睡了,弄個既成事實,擠進去當半個兒子就有好日子過。翔子指我肩膀:“不行不行,別人會罵你敲你脊椎。”翔子成聖人啦,我裝作沒聽見。我說:“你少打哈哈,你是這方麵專家,咱倆一條街上的,這忙你幫定了。”翔子說:“我以為你混出來了,上大學也要這樣。”“留學生也得這樣,幹啥事不這樣?”
那時我一門心思想打動這小子,他肯幫忙我的工作就會有著落。後來他領我到馬校長家坐一會兒,我就成了馬校長的部下。那時我沒想別的。翔子問我的時候,我心不在焉。心不在焉往往說實話。翔子問我:“你是大學生,你說說我算咋回事?”“你小子有能耐。”“你少哄弄我,我算個屁。”“我們才是屁,不放肚子脹,放了汙染空氣。”“我這些年很順,順得叫人不能相信。大學生你說說,我到底算咋回事?”翔子壓低嗓子說,“老師說我是雜種,嗨,我是雜種。”我說:“你信那個?你們老師要麼是書呆子,要麼是偽君子。辦那事說不定他比你更精明。”翔子說:“劃不來,劃不來。他把我罵慘了。”我說:“活人就這樣,一個爸爸不夠用。要活得人模狗樣,至少要一個有錢的爸爸,要一個當官的爸爸,要一個君子模樣的爸爸。”翔子有點醉,他扳手指算:“數兒不少,其實隻有兩個。我差一個爸爸。小時候大家說老劉叔是我安腿爸。我剛懂事,老劉叔就吃了槍子。我上技校,想學點技能,想給這雙手練點功夫,馬校長把我當親兒子,馬校長差點被弄下去。我扶老頭一把,事情辦得挺順當,雞巴老師罵我一頓,罵得好慘啦。”翔子嗚嗚大哭,像公雞打鳴。我勸不動,他推我一把:“滾一邊去,這點酒弄不動我,我吐不了吐不了。”翔子哭一會兒,自動安靜。“馬校長跟老劉叔一模一樣。我這人,我這人挺迷信,小時候聽人說,一個人有安腿爸安手爸,肯定有安頭安眼睛的。我這會兒讓老師罵糊塗了,找不到了,找不到就得完蛋。”翔子用眼睛問我,有點像祥林嫂問作家:人有沒有靈魂?其實我們的腦袋和眼睛早不在陽世了,在另一個世界裏。說實話準挨揍。我說:“你別把老師的話當回事。別讓他把水攪渾了誤大事。”我吟誦屈原的詩:“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翔子問我咕叨啥,我說:“古人說,路很長,要找好多爸爸才能走下去。”我心一沉:屈原走到昆侖山不走了,他回頭瞧見楚國又轉回去了。他要過了昆侖山,說不定會平步青雲興旺發達。他這一回頭,把幾千年的讀書人都弄成了呆子。翔子看我的眼神那樣殷切,我的包裏是書,是借圖書館的精裝本,封麵的英文字母把翔子弄得羨慕。書底下是兩瓶五糧液,這是最後兩瓶了。我不知道該把它送給誰。酒是好東西,並不是人人喝了都能醉。我知道翔子能辦到。我得用通俗的語言打動這小子。他現在像個聖徒,我得打消他的自卑和懺悔心理。我說:“樹挪死,人挪活,國家都開放了,你守個鳥。”
後來,翔子牽頭,我拜見馬校長,成為馬校長忠實的下屬,五糧液是見麵禮。玻璃瓶典雅優美,透明的酒液來自大地來自金黃的麥粒,像血打通了陌生人之間的隔膜。在以後的生活中,馬校長會盡力幫我,我會得到父親般的關懷,酒真是好東西。那一刻,我心嗵嗵跳,我很快適應了心臟的新節律。我看馬校長像看一座鐘,我抬起手腕撥快時針,那一刻,父親古老的聲音從我身上消失了。
後來,翔子出事了。翔子出事前找我。我們沒心思去賓館,我們跑到奎屯河下遊。周圍全是石頭,我們喝酒,喝好多酒。翔子說:“我媽跟人睡覺,跟三個男人睡覺。”翔子說他是婊子養的,翔子全身的肉突突跳,像匹累倒在草原上的牝馬。他找不見爸爸,那幾個男人都到他媽那地方去過,他的小命就是這樣開始的。翔子哇哇直吐,胃液像黃酒,有股子藥味。
翔子看見他爸在花壇邊兜圈子,健身球像一對鋼鳥歡快地叫。他爸穿毛布中山裝,戴黑呢鴨舌帽,背影斯文像教師,正麵看腮幫堅實黢黑,像戰火裏烤出來的老幹部。他爸很像回事。他爸肯定知道老劉叔,以及給他們家流過汗的叔叔們,那些人跟他媽幹好事就像赴愉快的晚會。他爸心平氣和地挺過來,他爸仿佛一座石像。
翔子後來知道,他爸跟他媽是一對恩愛夫妻。他爸種的玉米長滿了特克斯河穀,玉米豆叫,他媽把他爸當神話裏的人物。夫妻倆有自己的房子,包的地產量很高,有自己的奶牛自己的羊,有自己的彩電。有一天,夫妻倆去了一次伊寧,伊寧多年沒去,今非昔比。夫妻倆一路無話,走進他們半畝地大的院子裏,葡萄藤和葵花黯然失色,這裏像田野。妻子說:“我們在野地裏住了這麼多年。”夫妻倆思前想後,這些年他們當真生活在野地裏。莊稼秸稈的拔節聲,鳥兒的叫聲他們聽煩了。丈夫說:“他們叫我印第安人,印第安人其實是野蠻人。”這是人們對他們的嘲弄。丈夫說:“十年前我們隨便進伊寧市。那時伊寧不大,破破爛爛的。”妻子說:“怪不得有門路的人都往城裏擠。”妻子心疼花園似的院落:“這都是咱們一塊一塊壘起來的,咱從口裏來時空著手。”妻子淚水流得嘩嘩響。一夜無話。
林帶那邊有公路。以前夫妻倆把路上的車子很不當一回事,現在看這條路很神秘,柏油路通著城市。誰都想活得舒服、活得受人尊敬、活得人模狗樣兒。這一天,妻子在公路上碰到一輛小車,車上跳下來的大個子男人,幾年前給她塞過紙條。大個子男人笑眯眯的,跟她握手,問這問那,大個子現在是營長了。營長揮揮手,北京吉普開走了。大個子說他在師部工作,管供銷。“別種玉米了,我把你們辦到伊寧去,開個店就能養活一家子。”
麥子黃了,大個子的車又來了。在金光閃爍的麥田裏,大個子營長走不動了,用勁兒扳她,哢嚓一聲像掰丈夫種的玉米棒子,她嫩嫩的落在地上。大個子營長咂她苞米豆似的牙齒……她有兩個丫頭,她跟丈夫計劃好最近要個兒子,沒想到大個子把“籽”撒上了。大肚皮的時候她緊張得要命。丈夫很自信:“兒子,絕對是兒子。”那年是他們的本命年,雖然是野種,畢竟是兒子呀。兒子周歲,劉營長大功告成,他們在伊寧落戶。
丈夫沒有絲毫的懷疑。丈夫有理由這麼認為。劉營長把她變成婊子的那天中午,丈夫喝了點酒,在她身上激動了一會兒,就一會兒,很隨便。翔子絕沒想到自己的生命這麼隨便。劉營長也是一時衝動。
妻子這些年才發覺,丈夫是個了不起的人。丈夫的沉默裏埋著信念,丈夫的花崗岩腦袋堅定不移地相信:翔子是我的,你也是我的。婊子也好,烈女也好,非他莫屬。
兒子的後腦勺很尖,跟老劉的一樣,也跟馬校長的一樣。她跟馬校長沒有瓜葛,但人們可以從一推到十,甚至更遠。兒子看丈夫的目光有點怪,兒子看丈夫的後腦勺。丈夫仿佛得了神的啟示,摘下黑呢鴨舌帽,低頭喝湯,丈夫的後腦勺平坦無奇。兒子很失望。兒子在那片荒原上什麼也沒看到,那裏什麼也沒有。沒有樹,人們卻叫它四棵樹。就因為有人在那裏下車,就因為偶爾有人影晃動,班車就得停。這老頭的後腦勺比荒原更蒼涼。這老頭是他爸,老頭做他爸無須他的認可。在老頭之外,誰都能做他的爸,誰都能主宰他。這老頭決定他的一切。這老頭絕不是他爸!翔子呼地站起來,他媽問他是不是病了,他說死不了。他臉色陰沉。老頭從兜裏摸出衛生紙,捂住鼻子,老頭擤鼻涕的聲音像嚎叫的野獸。有身份的先生不用手絹用衛生紙。老頭很像回事,老頭竭力要做他爸。翔子瞪著老頭,瞪了好一會兒。翔子看見媽臉色發白,翔子就出去了。
翔子走在田野裏。已經是春天了,蒼穹飛過幾隻麻雀;有色彩的鳥兒不會馬上就來,寒氣很濃。積雪不消融也不加厚,積雪白得可怕,一天天被風吹幹了,路邊的雪濺滿黑點。積雪臨近春天,像少女,眉宇間流蕩著晦氣。
翔子越過林帶,皮靴踩開幹雪。地殼硬朗空虛,冰涼的土縫裏汁液飽滿的種子像玻璃製品,晶瑩透明。他老子弄過大地,弄過莊稼,所以他跟泥土有緣分。
他就這樣走到巴彥岱。老劉叔的房子住了陌生人。大黃狗又跳又叫,仿佛要扯碎空氣。女主人嗬斥著狗,慌裏慌張,把他當成壞人。他的手在大衣兜裏,他的目光像西伯利亞狼。人人都怕他。
他穿過林帶在柵欄邊停下。他點一顆煙狠咂一口,煙柱從鼻孔裏伸出來像鋼青色的鐵軌,他心裏的怪念頭一節連一節,火車似的嗚嗚叫著沒完沒了。
有人叫他。他看見窗戶裏有個中年人招手,他進屋裏。屋裏臊烘烘。中年人絡腮胡子,嘴唇上叼指蛋大一截香煙,丟給他一根皮繩:“小兄弟幫我一把,拉緊繩子。”他使勁兒拉,皮繩嗖嗖響,盤在手腕上。木樁那邊有一匹灰馬拚命跳。中年人跟他一起發死力拉,馬腦袋垂下去,抵地上的幹草,馬屁股撅得老高。中年人說:“兄弟,抓牢了,全靠這一回。”中年人打開馬槽後邊的門,一匹紅馬衝進來,噅噅叫著尥蹄子撅屁股,歡叫夠了,前蹄搭在灰馬背上。翔子看見,紅馬腿間的陽物像魚雷,哧溜躥進灰馬的身體。中年人紅光滿麵:“成了,成了,嘿嘿,成了。”兩匹馬亢奮異常。中年人說:“灰馬可貞哩,隻叫黑馬幹,別的馬近不了身。我試了三回都不行,多虧你小兄弟幫忙。現在鬆手吧。”灰馬扭過脖子跟紅馬的腦袋碰在一起。中年人說:“牲口跟人一樣,開始也講個感情講個浪漫,綁一起照樣親熱。你瞧,這會兒真他娘的比小兩口都熱乎。”兩匹馬呢喃有聲,臊熱中有股子臭味。翔子看見灰馬淚眼婆娑。灰馬在想它的黑馬,灰馬後悔了,灰馬很快就會下一匹小紅馬。黑馬這會兒在草原上撕心裂肺地嚎叫。翔子伸手一摸,抓起馬槽上一把刀子。中年人說:“你要喜歡就拿去吧,朋友送的,是把好刀哩。”
翔子走在大野上,像天空滾落下來的雷。他的耳畔嗡嗡響。伊犁河劃過草原,一直伸進山穀伸到國境以外。起先,他看見一匹黑馬從遠方奔過來,奔到眼前卻是一座黑石山岡。他的父親就是這匹不存在的黑馬,在大氣中自由馳騁。
四月,雪消光了。翔子孤零零來到郊外。他天天如此。同校的學生陸續返校,他待在伊寧市的郊外。他在果園外看那些老頭嫁接果樹,大剪刀“嚓”在樹枝上剪一道斜口,再用小刀劃開,插上另一種樹枝。他們就這樣把蘋果跟梨子接在一起。老頭們個個像妖怪,他們在林子裏轉一圈,林子就變樣兒。
翔子在市中心花壇前邊碰上老爸。老爸說:“翔子,回去吃飯,你媽等你好半天了。”翔子望著他這個爸,一對鋼球在老頭手心裏咯咯叫。翔子以為是那匹黑馬。翔子看什麼東西都是黑的,老頭黢黑的臉像瀝青。老頭望著熙熙攘攘的大街,輕聲說:
“你的個頭模樣像你媽,你的神態像我。人看不見自己的神態。”
老頭矗立在他跟前,他無法接受這個巨大的現實。翔子認準了,那匹黑馬是他真正的父親,眼前這個老頭是他低賤的根源。翔子大概想起我說過的話:人要有好幾個爸爸才能長大,才能幹事兒。翔子摸出那把蒙古刀,身子一縱,刀鋒嘩一聲像隻飛鳥,衝進老頭的左肋。老頭雙眼暴出,悄聲說道:
“玉米,特克斯,玉米熟啦。”
翔子穿過林帶穿過漢人街。翔子把伊寧市甩開老遠,這裏是農四師的一個團場。他來過這裏。這裏是種馬場,幾匹牝馬在地上打滾。一群臟兮兮的娃娃在柵欄上胡鬧,娃娃們給種馬場的牝馬唱歌子。翔子聽得清清楚楚:
驢日,
馬下,
老鼠把你養大,
把你送給蔫娃,
蔫娃不要……
十多年前他也唱過這歌。這是婊子歌,唱那個來路不明的娃娃。那時翔子唱得好歡,翔子不知道唱的是他。現在他知道了,這歌子真痛快。警察的摩托車停在他跟前,蒙古刀落在地上,像結冰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