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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於慈悲止於慈悲
吳雲驪

母親去世的時候,父親是沒有眼淚的。

他像往常一樣,步履從容地從家裏到醫院,像個對世事一無所知的孩子,安靜地坐在母親病房的門口。

他並不進病房裏去,似乎不願意相信、也沒有能力去承受離別的痛苦。

他一生都是從容的、散淡的,從步履到情感。父親所有的憐惜,似乎僅僅勉強可以憐惜自己,或者說連憐惜自己都是不夠的,因此也始終不能憐惜他人。

他的情感,一半給了自己的精神世界,一半愛了遙遠而模糊的人類,卻極少分享給身邊某一個具體實在的親人。如果有的話,也是他的學生和朋友,而不是他的妻子和孩子。

或許在父親看來,父母、妻子和孩子,是沉重現實的代言人,是俗世的縮影和煩瑣的重負,而朋友和學生,卻更接近於理想和精神。

父親在病房外坐著,顯得寂寥而疲倦。

我說,爸爸,回去吧。語氣盡量輕描淡寫,不含一絲緊張,也不含一絲憤怒。

於是父親走了。

母親在病房裏,在她始終沉默的痛苦裏,似乎也知道,父親來過,又去了。

死亡在一步一步地逼近母親。

我痛悔於自己,一年前,沒有一意孤行地讓母親再冒一次風險,再進行一次心臟手術。那或許失敗,但也或許成功。而眼前,生命隻剩下不可挽救的痛苦和死亡,沒有第種可能。

我在內心裏譴責自己,對母親的愛不夠狠,不夠深刻,缺少賭徒般的瘋狂和偏執,卻以溫柔和順從,心懷僥幸地附和了母親和親人們的選擇,造成了母親這一刻無可挽回的離去。

母親一直沉默。不可阻止的心衰在一寸一寸地蠶食著母親,她不能平躺,毫無聲息地在床上坐著,弓著腰,頭抵在胸前。

可憐的母親,她付出了一生的慈悲和善意,而在離開這個世界時,卻低垂著頭,像個罪人。她是背負著多麼沉重的道德和人性的枷鎖,才使自己供奉了那麼多,仍對世界心懷愧疚。

母親始終沒有一句話。

她在即將離去的那一刻,就似乎已經在回歸自我,而對眼前的世界,包括我們,都有了距離感和黯然升起的荒涼,有了一種結束某種契約和緣分的淡然。

我從身後抱住母親,一隻手攬住她的身體,一隻手支撐著她的額頭。母親一向是慈愛的、親切的,然而卻並不狎昵,成年之後,我幾乎再也沒有擁抱過母親了。我抱住母親,感受著母親的體溫,似乎伴隨著童年結束而中斷的生命密碼,又一下子鏈接上了。

這是母親送給我的最後禮物。

然後我們兄妹輪流抱著母親,陪伴母親度過了她生命中最後的兩天兩夜。

我此生做過的最幸運的事,就是在母親彌留之際想到了可以抱著她,讓她在我們的懷裏去世。以至我在此後的無數個夢裏,隻要見到母親,都是幸福的,都是抱著她,可以感受到她的體溫的。

在母親生命的最後時刻,我懷著告知死亡的不忍,和違背母親身後意願的更大不忍,在母親耳邊輕聲問,媽媽,你想到哪裏去?

母親微弱卻清晰地回答,回家。

我忽然想起,在母親住院前夕,在毫無征兆的一次閑聊中,母親對我說,你爺爺,一個人埋在東邊的嶺台上,你父親是他的獨子,我老了,一定得回東嶺去。

等到遠在黃河北岸的舅舅趕到時,母親隻對舅舅說了一句話:告訴咱爸,我不回去了。

也許她在當年執意作別父母的時候,是答應過要回去的,但再也沒有回去。

也許在她的一生中,無數次地,在心裏告訴過自己或者親人,把生前獻給丈夫和孩子,而把身後的自己,交還給父母,陪伴他們長眠。

然而最終,她把身後也交給了這片她所付出過的土地和親人,而非養育她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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