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黜賦王禹偁(954—1001),字元之,濟州巨野(今屬山東)人。北宋詩人、文學家,宋初著名直臣、改革派先驅,宋代古文運動倡導者。家世務農,三十歲進士及第,曆官成武縣主簿、長洲知州、右拾遺、直史館、左司諫、中書侍郎、直昭文館、禮部員外郎、知揚州兼管內堤堰橋道事、工部郎中、刑部郎中等,其間三任知製誥,一入翰林。為官十八年,三起三落,先後被貶商州、滁州、黃州。著有《小畜集》《小畜外集》《承明集》等。因緣際會,2021年春我兩次到安徽滁州,也兩次訪問琅琊山、醉翁亭、釀泉,以及醉翁亭後邊的二賢堂。二賢者,北宋王禹偁、歐陽修也。他們都曾任滁州知州,並且都是放謫來此。堂中塑像高古端莊,左為王禹偁,右為歐陽修,一個執卷遠望,一個拈須思索,見之心中肅然起敬。
二位文神在上,請接受晚生虔誠的膝蓋。
慨歎一代文宗、宋初著名諍臣王禹偁身後之名,遠不如他之後的歐陽修和蘇軾。雖然歐、蘇對王禹偁的道德文章推崇備至。歐陽修《書王元之畫像側》中說自己的文章遠遠不如王禹偁:“想公風采常如在,顧我文章不足論。”蘇軾《王元之畫像讚並序》中評價王禹偁:“以雄文直道,獨立當世。”並說他是宋初獨一無二的名臣。一千餘年後,如我這般嗜讀古人書並且以文章自命的人,對於王禹偁其人其事其詩其文,所知尚且甚少,何況他人。
第二次從滁州歸來後,我將王禹偁的詩文供奉在案頭,餘暇時時研讀。很顯然,王禹偁的詩文尤其是竄逐商州、滁州和黃州期間的作品,像《離騷》一樣,多是古時窮愁人之詞、憤懣人之語、憂國憂民之言,不是用來消愁解悶的。偶爾也有例外,譬如寫黃州小竹樓的文章。
又一個人間芳菲四月天,窗外柳條初綠,千花燦笑,春山春水駘蕩多情,春煙春雲從容縱橫,我虔心誦讀王禹偁《黃州新建小竹樓記》:
黃岡之地多竹,大者如椽。竹工破之,刳去其節,用代陶瓦。比屋皆然,以其價廉而工省也。
子城西北隅,雉堞圮毀,蓁莽荒穢,因作小樓二間,與月波樓通。遠吞山光,平挹江瀨,幽闃遼夐,不可具狀。夏宜急雨,有瀑布聲;冬宜密雪,有碎玉聲;宜鼓琴,琴調虛暢;宜詠詩,詩韻清絕;宜圍棋,子聲丁丁然;宜投壺,矢聲錚錚然。皆竹樓之助也。
公退之暇,披鶴氅,戴華陽巾,手執《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慮。江山之外,第見風帆沙鳥、煙雲竹樹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煙歇,送夕陽,迎素月,亦謫居之勝概也……
文章清麗自然,曆千餘年仍芬芳可人心意。當時心間歡喜如枝上群雀相呼,信手在書眉批點道:王禹偁文章,我最喜此篇,字字古淡蕭疏,句句搖曳生姿,讀來清香如品新茶,痛快如飲陳醪,真古文豪大手筆也。王安石說此文勝過歐陽修《醉翁亭記》,並非諛言。
隻是,一代文豪王禹偁因直躬行道、銳於進言,又性格耿介、開罪宵小,一生三次遭遇黜放,經曆了無盡的坎坷和恥辱,內心少有清虛暢朗之時,似《黃州新建小竹樓記》這般風流瀟灑的作品難得一見。真是可惜。
王禹偁第一次被貶,起因是徐鉉被誣案。
宋太宗淳化二年(991)春天,廬州尼姑道安來到京師,向開封府遞交訴狀,狀告其表兄蕭獻臣和表嫂薑氏不孝,不贍養母親(即道安的姑母)。開封府判官張去華訊問後,認為道安所告不實,駁回訴狀,並將道安械送原籍。被戴上刑具押回廬州後,道安大跌臉麵,又羞又惱,一直伺機報複。不久,她聽人說,左散騎常侍徐鉉與薑氏有親戚關係,薑氏是徐鉉妻子的侄女。仗著宋太宗禮遇佛門,秋天的時候,她再次來到京師,擊響設在闕門前的登聞鼓,鳴冤叫屈。這一次,道安除繼續狀告表兄表嫂不孝之外,一並把張去華和徐鉉也告了。狀詞中,她聲稱上次來京告狀時,徐鉉曾經給張去華寫信,請他關照薑氏,所以張去華連查也不查,就把自己押回廬州。並且,她還狀告徐鉉與妻侄女薑氏通奸。
徐鉉是南唐重臣,後來隨南唐後主李煜歸順宋太祖。他也是五代宋初著名書法家,篆書和隸書尤其精妙。《宋史》說他性格簡淡,質直寡欲,不喜釋氏而好神怪。被道安控告時,他已經是一個七十六歲行將就木的老人。
經大理寺鞫問審理,並經刑部複審,認定道安所訟均是誣告,按法律應當反坐。這個時候,崇奉佛教的宋太宗出麵幹預,下了一道詔旨,命令不要追究道安的罪責。皇帝庇護僧尼,相關大臣私下雖然有意見,但既然案件已經查明,當事人還了清白,也就作罷了。時任左司諫、知製誥兼判大理寺事的王禹偁,卻違抗聖旨,上書請求太宗嚴治道安。《宋史·王禹偁傳》載:“禹偁抗疏雪鉉,請論道安罪。”王禹偁其時是宋太宗的侍從和詞臣,代行中書侍郎之職,深得皇帝寵遇。太宗麵賜紫金魚袋,封其為柱國。柱國是宋代十二級勳階的第二等,僅次於上柱國,向來,有大軍功或大勳勞者,才有資格加封。王禹偁當時可謂春風得意,仕途光明,也因此遭到朝中小人的嫉恨。身為掌管刑獄案件的大理寺主官,按理來說,他請求為徐鉉雪冤並將道安繩之以法,是依法履行職責。但太宗見到奏疏,怒火中燒,加上小人乘機讒間,於是削去王禹偁所有官職,將他貶為商州團練副使。同時免去所有涉案官員的現職,降一級使用,有的和王禹偁一樣,也被放逐到邊遠之地。可憐的徐鉉,風燭殘年遭受如此誣陷,事情得以昭雪,反而無辜被貶邠州(今陝西彬州市),責授靜難軍節度行軍司馬,當年冬即病逝。
關於徐鉉案,《宋史》徐鉉、張去華、王禹偁三人本傳都有零星記載,均否認徐鉉與薑氏有奸情,但也都語焉不詳,讀來有迷雲遮月之感,其中必有重大隱情。宋太宗借機將徐鉉趕出朝廷,或許與徐鉉是李煜的舊屬有關,屬於政治清算。王禹偁等人受案件牽連,不清楚其中奧妙,誤打誤撞冒瀆天威,兼而得罪皇帝寵幸的僧人,被削職貶黜也就理所當然。
這年秋天,王禹偁攜老父和妻兒,從京師趕赴商州貶所。出京路上,他不時依依不舍地回望京城,委屈的淚水打濕了衣襟。《初出京過瓊林苑》:“得罪縻山郡,攜家出帝鄉。何時重到此,駐馬淚浪浪。”《閿鄉旅夜》:“行盡兩京路,將登六裏山。全家空灑淚,知是幾時還?”王禹偁不是一個曠達的人,不像後來的範仲淹和歐陽修坦然麵對貶謫,他在三次放黜期間所作的詩歌文章,都像用苦楝水泡過,充滿了哀愁和苦悶,也充滿了對重回朝廷的渴望。
王家世代務農,家境清苦,在王禹偁中進士入仕之前,父親一直靠給人磨麵為生,所以少年時代的王禹偁,被鄉裏稱為“磨家子”。在單州成武縣和蘇州長洲縣做地方官,王禹偁以風節自持,廉潔愛民,除了俸祿分文不取。入朝不久,他任知製誥,是清要之官,也是個肥差。按當時慣例,文學侍從之臣給加官晉爵者草擬製書,可以接受豐厚的潤筆費,但他一概拒絕。譬如淳化二年(991)七月,朝廷為羈縻西夏李繼遷,封之為銀州觀察使,並賜國姓,改名趙保吉,其製詞出自王禹偁之手,李繼遷送五十匹馬為潤筆費,王禹偁辭而不受。所以為宦八年,王禹偁家中仍然環堵蕭然。家底子本來就薄,這回又遭貶謫,名為團練副使,實際上就是被看管,不得簽署公事,俸祿也停止發放,一家老小吃飯穿衣都成了問題。
從京師到商州,途中要經過中牟、鄭州、滎陽、新安、靈寶、閿鄉等地。王禹偁的行李除了四季衣物、口糧和炊具,就是滿滿一車書。全家的財產,隻有一匹馬和一頭驢。驢子拉書,馬馱行李,老父親坐轎子,自己和妻兒步行。經過靈寶稠桑坡,車子突然磕碰翻倒,望著散落一地的書籍,王禹偁苦笑之餘,戲作《稠桑坡車覆》:
稠桑坡險忽摧車,悔戴儒冠出敝廬。
已被文章相錯誤,謫官猶載一車書。
一路上,他們跋山涉水吃盡苦頭,夜裏住在山中野店,經常聽到老虎的咆哮,一家人嚇得不敢睡覺。即便如此,王禹偁仍寫了多首詩歌,如追昔感今的《滎陽懷古》《過鴻溝》等。曆盡艱辛,他們終於走出陝州(今河南三門峽市陝州區),抵達商州地界。
位於秦嶺東段南麓的商州,宋初屬於陝西路,是一個軍事要地。時任團練使翟守素是一個頗有軍功和政績的老將,與王禹偁是濟州(治所時在今山東菏澤,後移今山東濟寧)老鄉。或許是輕視文官的緣故,他對貶到麾下的王禹偁很是冷落,非但不加以關照,還故意刁難,甚至不允許王禹偁住官舍。王禹偁一家隻好借居州衙附近的妙高禪院。
妙高禪院裏的僧人對王禹偁早有敵意,因為王禹偁向來排佛崇道,曾上書規諫太宗:“少度僧尼,少崇寺觀,勸風俗,務田農。”(《禦戎十策》)所以禪院隻給王禹偁安排了幾間破爛不堪的下等僧舍。巧合的是,王禹偁在僧房的牆壁上,竟然看見自己三年前的詩作《應製皇帝親試貢士歌》。那是端拱二年(989)春闈,太宗於崇政殿親試進士,並令昭文館、史館、集賢院三館臣僚賦詩助興。王禹偁的詩得到太宗垂青,他歡喜地對臣僚們說:“此歌不逾月遍天下矣。”這首詩果然傳遍天下,隻是在貶所見到,王禹偁心中五味雜陳。當年是皇帝身邊的紅人,多少人爭著和自己結交,而今是放黜山野的罪人,連衣食住房都無法保障。
初到商州遭受的冷遇和窘境,王禹偁後來寫進一百六十韻長詩《謫居感事》中:“壞舍床鋪月,寒窗硯結凘。振書衫作拂,解帶竹為椸。呼仆泥茶灶,從僧借藥篩。鐘愁上寺起,角怨水門吹。舊友誰青眼,新秋出白髭。”又說:“瘦妻容慘戚,稚子淚漣洏。暖怯蛇穿壁,昏憂虎入籬。鬆根燃夜燭,山蕨助朝饑。豈獨堂虧養,還憂地乏醫。”愁啊,剛三十八歲,王禹偁不但已經兩鬢半凋,胡須也開始變白。這還不算,到商州幾天後,陪伴他多年的老馬因為旅途勞累,突然病死了。幾年後,他在《酬種放征君》中追憶當時情境:“逐臣自可死,何必在遠惡。”
剛到貶所,除了同年進士、曾經同朝為官的商州通判馮伉,王禹偁舉目無親,無依無靠。遠在故鄉的兄長和弟弟,生活比自己更加困頓,特別是正在攻書應舉的弟弟,還需要自己接濟和照拂。為了養家糊口,王禹偁租了十畝地,一家人種菜自給。又給人寫行狀、祭文、碑記之類的應景文章,弄點生活費和買酒錢。他在商州的詩多次寫到種菜和采蔬。《種菜雨下》:“菜助三餐急,園愁五月枯。廢畦添糞壤,胼手捽荒蕪。”《偶置小園因題二首》其一:“十畝春畦兩眼泉,置來應得弄潺湲。”其二:“從此商於地圖上,畫工添個舍人園。”《攜稚子東園刈菜因書觸目兼寄均州宋四閣長》:“我攜二稚子,東園擷春蔬。可以奉晨羞,采采供貧廚。”放逐商州的一年零七個月,五百多天,王禹偁無公事可辦,極度無聊,種菜是主業,寫詩、課子是副業。
他閑得很,看花觀鳥,喝酒作詩,讀《周易》《道德經》《莊子》《離騷》,自遣枯索生涯。《上元夜作》:
去年正月十五夜,乾元門上奉乘輿。
今年正月十五夜,商於郡中為貳車。
謫宦門欄偏冷落,山城燈火苦蕭疏。
爐灰撥盡不成寐,賴有逍遙一帙書。
詩中的逍遙,指的是莊子的《逍遙遊》。二車,即副車,引申為副職,指代做商州團練副使的自己。
謫人的心是分外細膩而敏感的。第二年初春,商州的杏花次第盛放,他的副使衙門前的杏花卻遲遲不開,感物傷懷,王禹偁作《知州廳杏花昨日爛漫錄事院今日零落唯副使公署未開戲題二韻》:
知州宅畔繁如雪,錄事廳前落似梅。
副使官閑花亦冷,至今未有一枝開。
詩題雖然稱戲作,字裏行間其實有無盡的淒涼、落寞和酸楚:連杏花也冷冷淡淡,看不上自己這個貶謫閑居的冷官。
幸好商州山水大好,又與馮伉的情誼日漸款密,翠峰碧水可堪勝遊,同道知己可慰寂寞,他在商州的日子才稍為好過一些。
州內有六百裏商山,山勢峻拔,草木蔥蘢,商山四皓《紫芝歌》所謂“莫莫高山,深穀逶迤”。其中一山尤其挺秀,形如“商”字,成湯以之為國號,州郡以之為名字。又有古丹水、南靜川等明麗水景,其中的丹水,最早見於北魏酈道元《水經注》,因盛產丹魚而得名。春秋宜遊季節,王禹偁常常攜一壺酒,在丹水之畔的桃花樹下,獨酌覓句、持竿垂釣,或者到附近高車山上的四皓廟,與古賢人的靈魂對話,賦詩並刻寫碑文。
日子過得很慢,但磨磨蹭蹭也到了秋天,菊花開了。麵對菜園籬下初開的黃菊,王禹偁忽然憶起去年秋天做過的一個夢。那天晚上,他夢見自己在太宗麵前作詩,醒來後隻記得“九日山州見菊花”這一句。隔了一天,他就被貶放到了商州,到商州時菊花正在盛開。夢有征兆,冥冥中的事有時候真是說不清。如今將近一年過去了,又快到重陽登高時節,王禹偁憶夢唏噓,以此為題寫詩道:
節近登高忽歎嗟,經年憔悴別京華。
貳車何處搔蓬鬢?九日山州見菊花。
夢裏榮衰安足道,眼前杯酒且須賒。
商於鄒魯雖迢遞,大底攜家即是家。
詩的末句,明顯是詩人自寬之辭,讀來卻更添幾分苦澀。
王禹偁流傳於世的詩歌作品有五百八十多首,作於商州的占了將近三分之一,有一百八十多首,商州是其詩歌創作的高峰期。其中多是自歎身世的愁苦之言,以《謫居感事》《清明日獨酌》《弊帷詩》《七夕》為代表。此外,也多有關心民生疾苦之作,如寫商州百姓刀耕火種的《畬田詞》,寫京兆長安八縣大旱人民流離失所的《感流亡》,寫商州大旱複大水米價上漲眾生嗷嗷的《秋霖二首》和《雷》。他還寫了不少諷刺詩和寓言詩,如《烏啄瘡驢歌》《竹》《金吾》,譏諷魚肉百姓的達官權貴,控訴繁重賦役給人民帶來的痛苦。他對自己這一時期的詩作是很滿意的,淳化四年(993)秋,量移解州(今屬山西運城市鹽湖區)之後,他追憶商山的放黜生涯,作《覽照》詩,說自己在商山的詩作數量眾多、骨秀氣清,並自信滿滿地說:“他年文苑傳,應不漏吾名。”意思是,將來修撰本朝曆史、文苑人物傳應當不會漏掉自己的名字。
在商州,王禹偁與馮伉來往頻繁。家人之外,馮伉幾乎是王禹偁唯一可以傾訴心聲的對象。兩人都好老莊,常著道服,戴華陽巾,把酒擁爐,互訴心曲,談人生理想和世外之事。《歲除日同年馮中允攜觴見訪因而沉醉病酒三日醒而偶贈》:“相逢不盡杯中物,何以支當寂寞州。”《和馮中允爐邊偶作》:“澗鬆陵柏有朽時,我約君心無改易。”《日長簡仲鹹》:“風飄北院花千片,月上東樓酒一樽。不是同年來主郡,此心牢落共誰論。”一年多裏,兩人的酬唱詩累積達一百首,馮伉請王禹偁編成《商於唱和集》。
來商州第二年的秋天,團練使翟守素因病去世,馮伉繼任,他讓王禹偁一家從妙高禪院搬進了官舍。高山流水,知音做伴,逐臣的心才漸感溫暖。
淳化四年(993)四月,朝廷舉行南郊大禮,依例量移逐臣。此前,王禹偁委托大臣向太宗兩上《陳情表》,說父親日漸老邁,思念鄉園,兄弟分散,遠隔天涯,請求移官東土。太宗一直很器重王禹偁,見到《陳情表》,大為感動,令宰相將他移到解州,仍為團練副使。當年八月召回朝中,授左正言、直昭文館。第二年三月任單州知州,剛到任半個月,又被召回朝,任禮部員外郎、知製誥。其間父親去世,太宗特令奪情起複。至道元年(995)正月,拜翰林學士,知審官院兼通進、銀台、封駁司長官。
王禹偁為官前後十九年,三知製誥,一入翰林。這回是他第二次知製誥。
太宗深知王禹偁秉性剛烈,眼中容不得灰塵,將其從解州召回時,曾經對宰相說:“禹偁文章,獨步當世,然賦性剛直,不能容物,卿等宜召而戒之。”此語載南宋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北宋僧人釋文瑩《玉壺野史》又說,太宗曾在禦榻前對王禹偁說過這樣的話:“卿聰明,文章在有唐不下韓、柳之列。但剛不容物,人多沮卿,使朕難庇。”
但既然是秉性,天所賦之,輕易是改不掉的。此前量移解州,本來是好兆頭,王禹偁卻大失所望,作《量移後自嘲》:“可憐蹤跡轉如蓬,隨例量移近陝東。便似人家養鸚鵡,舊籠騰倒入新籠。”詩中以鸚鵡自比,說自己這次量移,不過是從舊籠子倒騰到了新籠子。古代大文人的詩,一經傳出,口口相誦,不幾日就傳遍天下。試想,朝中小人見到這首詩,在皇帝麵前是如何搬弄是非的?太宗讀後,又作何種感想?
回朝後的王禹偁,完全沒有因為貶黜學會明哲保身,仍然直道行事,對詔命不當者多所辯駁,其間所作詩歌文章也多諷喻,因而得罪了不少人,包括權貴和僧尼。《宋史》本傳:“禹偁詞學敏贍,遇事敢言,喜臧否人物,以直躬行道為己任……其為文著書,多涉規諷,以是頗為流俗所不容,故屢見擯斥。”
太剛易折,亢龍有悔。至道元年(995),他再次因言獲罪。
這年四月,宋太祖趙匡胤的最後一任皇後宋氏崩逝。於情於理,其喪事都應當隆重操辦。但她的喪禮卻未按禮製舉行,群臣也未穿上喪服參加喪儀。王禹偁對此很不讚同,私下裏對人說:“後嘗母儀天下,當遵用舊禮。”這話傳到太宗的耳朵裏,寵幸的大臣和僧尼又在耳朵邊添油加醋百般口舌,趙光義龍顏大怒,對宰相說:“人之性分固不可移,朕嘗戒勖禹偁,令自修飭。近觀舉措,終焉不改。禁署之地,豈可複處乎?”(《續資治通鑒長編》)於是,做翰林學士剛剛百日的王禹偁,以謗訕、輕肆的罪名,被罷去翰林學士等職務,謫放滁州(今安徽滁州市)。《宋史》本傳是這樣記載的:“孝章皇後崩,遷梓宮於故燕國長公主第,群臣不成服。禹偁與客言,後嘗母儀天下,當遵用舊禮。坐謗訕,罷為工部郎中,知滁州。”
知州是地方大員,相當於商周時代的諸侯、漢代的刺史、唐代的太守,對於常人來說,做俸祿二千石的知州是光宗耀祖的事。但在唐宋時期,由知製誥或翰林學士出為知州,無疑是左遷。唐宋時代,文官最榮耀的事有六件:登進士,進館閣,知製誥,入翰林,掌貢舉,做宰相。知製誥和翰林學士對掌內外製:知製誥即中書舍人,為中書門下撰擬詔令,稱為外製;翰林學士為皇帝起草詔令,稱為內製。一般而言,做過知製誥才有入翰林院為學士的資格,而翰林學士極有可能做宰相。所以知製誥、翰林學士是貴重顯要之官,又是皇帝的侍從,職位雖然不高,地位卻十分尊崇。以兩宋為例,朝會時,翰林學士和知製誥班行在秘書監、光祿寺、衛尉寺、太仆寺、大理寺諸監寺長官之上;舉行大宴時,則在宰相、參知政事、樞密院正副使之下,眾官之上。所以,王禹偁外放滁州,地位一落千丈。
更讓王禹偁羞愧和憤懣的是貶謫製詞:“王禹偁頃以文詞,薦升科級,而徊徉台閣,頗曆歲時。朕祗荷丕圖,思皇多士,擢自綸閣,置於禁林。所宜體大雅以修身,蹈中庸而率性。而操履無取,行實有違,頗彰輕肆之名,殊異甄升之意。宜遷郎署,俾領方州。勉務省躬,聿圖改節。可工部郎中、知滁州。”(《宋大詔令集》)製詞對王禹偁的操守、品格、行狀極盡貶低。向來以風操自守的王禹偁見到後,不啻五雷轟頂,恨不能鑽入地縫。兩年後,太宗已經升天,王禹偁在《闕下言懷上執政》中,仍憤憤寫道:“誥詞黜責子孫羞,欲雪前冤事已休。”其實,太宗是王禹偁的恩人,王禹偁在詩歌文章和表奏中,也常常直白表露對太宗的感恩之情。太宗在製詞中如此嚴厲責備王禹偁,大約是恨鐵不成鋼。
王禹偁第二次被貶出京,時間是這年五月二十三日。再次從清華之地跌落塵埃,心中的怨氣比被貶商州時更甚。盡管如此,其《滁州謝上表》仍感恩戴德:“諸縣豐登,苦無公事;一家飽暖,共荷君恩。”較之在商州被看管,缺衣少食,他這回主政一方,俸祿優厚,境況畢竟好得太多了。不過,話鋒一轉,他又在謝表中說:“粗有操守,素非輕易,心常知於止足,性每疾於回邪。位非其人,誘之以利而不往;事匪合道,逼之以死而不隨。”我猜想太宗當年讀到此處,必是又好氣又好笑。性格即命運,在王禹偁身上,表現得尤其明顯。人無瑕疵,不可與之交,以其無真氣、無深情也。這或許也正是王禹偁的可愛之處吧。
寫過謝表,王禹偁意猶未盡,接著寫了兩首《詔知滁州軍州事因題》。其一:
曉直銀台作侍臣,暮為郎吏入埃塵。
一生大抵如春夢,三黜何妨似古人。
不稱禁中批紫詔,猶教淮上擁朱輪。
時清郡小應多暇,感激君恩養病身。
詩中的“三黜何妨似古人”,本不是實指三次放黜,而是說自己像春秋時魯國被多次貶謫的柳下惠。但王禹偁一語成讖,他一生果然三起三落。
唐宋兩朝被貶放的臣子不計其數,其中有很多天真可愛的人。兩宋三百二十年,一直恪守太祖遺訓,禮遇士大夫,不殺上書言事之人,最嚴厲的懲罰,不過是謫往偏遠的荒州予以編管,再遠不過嶺南,最遠不過海南。相對於其他朝代,還是要溫和許多。被貶謫之人,不但性命無虞,因諫言被謫往往還受到士林尊崇,雖貶猶榮,被貶謫的士大夫也就盡可率性行事、天真爛漫、出語無忌。生在宋初的王禹偁,無意中給後來諸多貶謫的名臣如範仲淹、歐陽修、蘇軾等做了表率。
王禹偁不僅是謫臣的表率,也是疾惡如仇、寬簡愛民的表率,還是詩歌文章的表率。後來遷謫滁州的歐陽修,依我看來,就像王禹偁的後身。
皖東滁州,人民勤勞淳樸,我兩次在那裏逗留,對此頗有感受。
北宋時代,隻要飯飽衣暖,哪怕剛剛經曆天災人禍,稍得緩解,滁州人立即三五成群嬉戲於城牆之上,或者在田野裏聯袂踏歌,或者攜酒盉到琅琊山,看山水聽泉鳴。關於滁州人的曠達、友善,王禹偁和歐陽修在詩詞、文章、書簡中,一再稱道。歐陽修在傳世名篇《豐樂亭記》中說:“舟車商賈、四方賓客之所不至,民生不見外事,而安於畎畝衣食,以樂生送死。”他之前的王禹偁在《唱山歌》中說:“滁民帶楚俗,下俚同巴音。歲稔又時安,春來恣歌吟。接臂轉若環,聚首叢如林。男女互相調,其詞非奔淫。”
當年,汪倫在涇縣桃花潭送別李白,在岸上依依踏歌。皖南與滁州,戰國時都屬楚國。楚人好歌舞,常於酒後手拉手圍成一圈,邊唱歌邊跳舞,謂之踏歌。生於齊魯之地的王禹偁初次見到,未免驚奇。剛到滁州,當地人唱的山歌他聽不懂,但他們歡快的情態,讓王禹偁備受感染,抑鬱的心情也漸漸明快起來。
滁州並非王禹偁自謙的小郡,而是軍事重地,南鄰南京,五代十國時期是兵家必爭的軍事要衝。故而宋朝建國三十六年來,仍在這裏駐有大量地方部隊,也即廂軍。與後來的範仲淹一樣,王禹偁奉能文能武的周公為祖師,文名滿天下之外,重視武備,喜談邊事。端拱二年(989),契丹多次入侵宋朝北方邊境,太宗下詔令文武百官各獻備邊禦戎之計,王禹偁獻上《禦戎十策》。太宗閱後非常讚賞,宰相趙普對他刮目相看。後來,他在揚州給真宗上《應詔言事疏》,針對宋、契丹和西夏之間的形勢變化,提出新的邊事主張,料事多中。
在滁州,王禹偁時常穿上甲胄,威風凜凜地親自教練兵士。《射弩》:“罰郡在僻左,時清政多閑。戎裝命賓侶,作此開愁顏。”如他自己所言,不過是作個示範罷了。更多時候,他是文人本色,理政治郡之餘,遍曆滁州山水。
滁州山水有八絕,分別是庶子泉、陽冰篆、白龍泉、明月溪、垂藤蓋、望日台、歸雲洞和清風亭。王禹偁多次遊覽後,作《八絕詩》逐一吟詠。詩前小序說:“唐大曆中,隴西李幼卿以宮相(左庶子)領滁州刺史,始遊琅琊山,立寶應寺,故泉有庶子之號。李陽冰篆其銘,存諸石壁。白龍泉又次焉。由是亭、台、溪、洞,合垂藤蓋,謂之八絕雲。皇宋至道元年,予自翰林學士出官滁上,因作古詩八章,刻石於寺。寺名開化者,我朝改之也。”
過了一千年,滁州八絕僅存於方誌和古人詩文。我在琅琊山下請教當地父老,已然無人知曉。我猜測,所謂垂藤蓋,應當是楚地山野常見的油麻藤,春日盛開一串串紫色花朵,遮天蔽日,蔭蓋溝穀。而王禹偁親眼見到的李陽冰手跡,以及後來歐陽修在旁邊另外發現的李陽冰篆書十八個字,當年所在的位置,如今連本地的文人雅士也說不清了。
王禹偁貶謫滁州共十八個月,在此期間,他最大的貢獻,不是治郡,不是練兵,而是獎掖後進、力倡古文,推動詩文革新。
宋初,晚唐體、西昆體文風一統文壇,其特點是講究排偶、鋪陳辭藻、氣格卑弱、文字浮華、內容空洞,連章奏文書也是如此,讀後但覺華麗豔冶,卻不知所雲。有識之士對此非常不滿,認為不僅影響文字傳播效用,還影響士氣。北宋的古文運動,柳開、穆修等人首倡,王禹偁繼之,後來的蘇舜欽、石延年、範仲淹、歐陽修、尹洙、石介、梅堯臣、宋祁、王安石、蘇氏父子、曾鞏等前赴後繼,經過諸多大文人數十年的努力,最終在歐陽修領導之下取得全麵勝利。
王禹偁對當時頹靡、卑弱的文風深惡痛絕,銳意改革,力斥浮偽,務去陳言。他在《送孫何序》中說,自晚唐鹹通年間以來,“斯文不競,革弊複古,宜其有聞”。因此積極倡導以“六經”為典範、以平易質樸為特征的古文,且在創作中親身實踐,對宋初的古文運動起到了重要的引領作用。其文學創作,詩學白居易和杜甫,文章師法韓愈和柳宗元,取得很大成就,對後來者產生了深遠影響。清人吳之振在《宋詩鈔·小畜集序》中的評價很能說明問題:“是時西昆之體方盛,元之獨開有宋風氣,於是歐陽文忠得以承流接響。文忠之詩,雄深過於元之,然元之固其濫觴矣。”元之是王禹偁的字,文忠是歐陽修的諡號。與王禹偁同時代的林逋,在《讀王黃州詩集》一詩中,則直接說王禹偁就是當代的白居易:“放達有唐惟白傅,縱橫吾宋是黃州。”白居易晚年做過太子少傅,故稱白傅,王黃州則是王禹偁貶放黃州以後的別號。
在朝期間,王禹偁因文學成就顯著,又兩知製誥,一入翰林,政治地位顯赫,被士子奉為文壇領袖。持詩文登門請教、希望得到提攜的年輕人非常多,王禹偁來者不拒,細細閱讀,精心批點,以拔擢後生為己任。《送丁謂序》:“入西掖掌誥,且二年矣。由是今之舉進士者,以文相售,歲不下數百人。朝請之餘,曆覽忘怠。”貶謫滁州期間也是如此,學子們或者遠道來訪,當麵聆聽教誨,或者投遞書簡,請求釋疑解惑。《答鄭褒書》:“進士皆欲疾走淮上,以文求知。”王禹偁一如既往誨人不倦,認真加以點評,對優點不吝讚美之詞,對缺點也從容指出。在這問道與解答的過程中,王禹偁的詩文創作理念也越來越明晰、係統。
他並沒有撰寫專門的文學批評理論文章來闡述自己的創作理念,其理論都夾雜在與士子們的來往書簡中,以及給他們的臨別贈序裏,如《答鄭褒書》《答張扶書》《再答張扶書》《答黃宗旦書》《送江翊黃序》《送丁謂序》等。他認為文章是貫道之器,寫文章應當“師戴六經”“傳道明心”,也就是以“六經”為宗師,文以載道、兼明心性、文行合一。又指出,文章應當“句易讀,義易曉”,且“不蕩,不野”。也即:句子好讀,含義好懂,文風質樸自然、簡雅古淡,不放縱,不鄙俚。
經他點撥,眾多士子文章日益精進,丁謂、孫何、孫僅、黃宗旦、朱嚴等先後金榜題名,有些日後還位居樞要。僅鹹平元年(998)那場科舉考試,狀元孫何、榜眼黃宗旦、探花朱嚴,一甲進士前三元,盡是王禹偁的學生,朝野傳為美談。
對遠道前來求知的士子,王禹偁不但悉心指授,還讓他們住在官舍裏,提供吃喝用度。莆田秀才鄭褒是步行來的,臨別時,得知其母在家中倚門望兒,王禹偁用俸祿買了一匹馬相贈。其實即使做了知州,王禹偁的家境也不寬裕,一直蔬食粗衣,妻子從來不施粉黛,兒子們也不知鮮衣怒馬是何物,並且沒有房產,在朝為官都是租屋居住。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前賢茂德,勳刻鼎彝。
至道二年(996)三月,朝廷加王禹偁朝散大夫。十一月二十四日,他奉詔移知揚州,兼管內堤堰橋道事。第二年三月,太宗崩逝,真宗即位,下詔求直言。王禹偁上《應詔言事疏》,建言五事:一曰謹邊防,通盟好,使輦運之民有所休息;二曰減冗兵,並冗吏,使山澤之饒稍流於下;三曰艱難選舉,使入官不濫;四曰沙汰僧尼,使疲民無耗;五曰親大臣,遠小人,使忠良蹇諤之士知進而不疑,奸憸傾巧之徒知退而有懼。奏疏同時提出了具體的改革辦法。其所言五事,均切中時弊,啟發了後來的範仲淹、王安石等人,對“慶曆新政”以及“熙寧變法”有深刻影響。
奏疏上達天聽,當年,王禹偁就接到赴闕的詔令。抵京師後,任刑部郎中、知製誥。這是他第三次擔任知製誥,而且官職已經有十年沒有升遷了。
接到詔命,王禹偁正生著病,在《病中書事上集賢錢侍郎》詩中,他說:“郎署領製誥,十年未上坡。馮唐空潦倒,衛綰是誰何。猶賴紫垣直,聊遮白發多。歸田未有計,村樹綠婆娑。”雖然再次回朝,他卻高興不起來,甚至還有些失落。至於歸田之計,他不過是說說罷了。自商州之貶以來,特別是滁州之貶以後,王禹偁的詩隨處可見歸田、耕桑、解印、休致、林泉、水雲間、歸山等字樣。不過,他的家底子太薄,居官又極清廉,失去俸祿何以為生?所以辭官退隱純粹是夢想,過過嘴癮而已。
王禹偁就吃虧在一張嘴以及一管筆上。已然遭受了兩次貶謫,照理,他應當深刻吸取教訓、遇事緘默不言了吧。然而,雖然皇帝換成了真宗,但王禹偁還是王禹偁,他的行直道、進直言永不會改。他在《答晁禮丞書》中道:“某褊狷剛直,為眾所知,雖強損之,未能盡去。”他如何不知道自己性格太過質直狷介?事實上,這些年他也刻意修煉,收斂個性鋒芒,隻是江山可以換主人,稟性難移如泰山。再次遭遇挫折,也就在所難免。
鹹平元年(998),回朝才一年,王禹偁因參與修撰《太祖實錄》,被貶黃州。這次被黜,原因很蹊蹺,史書記載也下字模糊。《宋史》本傳:“鹹平初,預修《太祖實錄》,直書其事。時宰相張齊賢、李沆不協意,禹偁議論輕重其間。出知黃州。”其實就是當事人自己也莫名其妙。王禹偁到黃州之後,就曾經寫詩給宰相李沆,詢問自己的罪名。
細細品味《宋史》本傳,參讀釋文瑩《玉壺清話》等書,再看後來真宗獎賞包括王禹偁在內所有參與修撰《太祖實錄》的官員,大致可以推斷:王禹偁貶謫黃州,也許並非因為修史秉筆直書、不知避諱,犯了皇家大忌,而是因為無意中得罪了宰相張齊賢。《玉壺清話》一語中的:“(王禹偁)撰太祖玉冊,語涉輕誣,時相不悅,密奏黜黃州。”
本來,修《太祖實錄》不關王禹偁的事,但他強烈請求參與修撰。《請撰大行皇帝實錄表》:“倘得措一辭於帝典之中,署一名於國史之後,臣雖死之日,如生之時。至於褒善貶惡之文,編年紀傳之例,備嘗探討,粗見指歸。況端拱元年春季日曆是臣編修。如蒙帝諭,不辱君命。”請求再三,又托人說情,真宗隻好同意。
斯人質直,奈何好名;斯人好名,奈何質直。
貶謫詔命下達那天,正是除夕。自先秦起,被貶謫的臣子無法計數,除夕之日被貶的,除了王禹偁,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連春節也不讓他好好過,可知王禹偁遭朝中重臣忌恨的程度,到了何等地步。
第三次被黜這一年,王禹偁四十五歲,離生命終結已經不遠。
離京赴黃州之前,王禹偁實在難抑內心的孤憤,作《三黜賦》,回望自己百般蹭蹬的為宦經曆,兼以明誌。賦中長歎曰:“一生幾日,八年三黜。始貶商於,親老且疾。兒未免乳,呱呱擁樹。六百裏之窮山,唯毒蛇與贙虎。曆二稔而生還,幸舉族而無苦。再謫滁上,吾親已喪。幾筵未收,旅櫬未葬……今去齊安(黃州),發白目昏。”又以子文和柳下惠自比,“令尹無慍,吾之所師;下惠不恥,吾其庶幾。”春秋時期楚國的子文三次做令尹,又三次被罷黜,入朝無喜色,出朝無慍色;魯國的柳下惠直道事君,多次貶黜。卒章雲:“夫如是,屈於身兮不屈其道,任百謫而何虧?吾當守正直兮佩仁義,期終身以行之。”曲終奏雅,讀之令人骨秀神清。古往今來,佩仁義而行直道者,經曆無不坎坷淹蹇,思及至此,又叫人心悲神傷。
這次貶謫出京,來相送的親友和同僚很少,他們怕得罪宰相。但樞密副使宋湜、秘書監楊徽之還是親自來到王禹偁家中,再三撫慰。禮部員外郎竇元賓拉著他的手,送到皇城側門外,激憤大歎道:“天乎,天乎,得非命歟!”王禹偁感動之餘,作詩相贈。這首詩已經殘缺,隻剩下零句:“惟有南宮竇員外,為予垂淚門前。”
天乎?命歟!
鹹平二年(999)閏三月二十七日,正值壯年卻老態龍鐘的王禹偁,踉踉蹌蹌來到黃州。想哭,眼裏卻再也沒有淚水。
抵達不久,他在奏疏中向真宗表達了不願做地方官,希望再回朝中擔任兩製職務的願望。《謝加朝請大夫表》:“臣業文之外,蔑有器能,知命之年,別無嗜好。才思未減,筆力尚雄。馳於文翰之場,猶能識路;責以循良之政,恐誤分憂。倘用所長,期不辱命。”真宗和太宗一樣,也愛惜王禹偁的才華,然而看完謝表,長歎息而已。顯然,與在朝任詞臣相比,讓王禹偁領郡做知州更合適一些。
黃州在今湖北黃岡,和商州、滁州一樣,也是個軍州,但比商州和滁州離京師更為遐遠,破敗荒涼。人丁也稀薄,戶口不足一萬。《黃州謝上表》:“伏以黃州,地連雲夢,城倚大江。唐時版籍二萬家,稅錢三萬貫。今人戶不滿一萬,稅錢止及六千。雖久樂升平,尚未臻富庶。”由王禹偁的謝表可知,宋初的黃州,因晚唐五代之亂,人口銳減,衰敗貧瘠。其實,即使是八十年後,蘇軾貶到此地時,黃州的麵貌也沒有多大改變。繁重的賦役導致民不聊生,是根本原因。
在謝表中,王禹偁接著表示:“謹當勤求人瘼,遵奉詔條,窒塞囂訟之民,束縛憸猾之吏……必為無害之政。”
不久,他又上疏直言太祖、太宗治國的過失:“雖則尊京師而抑郡縣,為強幹弱枝之術,亦非得其中道也。”建議真宗“改轍更張,因時立法”。(《續資治通鑒長編》)
王禹偁數次主政地方,務從寬簡,吏治清明,盡量減輕百姓負擔,所到處人民安居樂業。他在黃州也確實政績卓著。修補城池,檢閱弓馬,整頓武備,訓練廂軍,嚴防盜賊劫掠。同時重修境內的文廟,弘揚教化,修葺月波樓,保護文化古跡。又建議朝廷在各路設置病囚院,收留有疾病的囚犯在院中治療。這些舉措深得民心,黃州百姓敬稱他為“王黃州”,又親切稱他“吾元之”。多年以後,黃州人在州學建三賢堂,紀念王禹偁、韓琦和蘇軾。韓琦曾寓居黃州護國寺讀書,蘇軾曾貶黃州任團練副使。
元豐七年(1084)十月,蘇軾在黃州,思及前賢,作《書韓魏公黃州詩後》。文章中說:“黃州山水清遠,土風厚善。其民寡求而不爭,其士靜而文,樸而不陋。雖閭巷小民,知尊愛賢者,曰:‘吾州雖遠小,然王元之、韓魏公嘗辱居焉。’以誇於四方之人。元之自黃遷蘄州,沒於蘄,然世之稱元之者,必曰黃州,而黃人亦曰‘吾元之也’。”又說:“元之為郡守,有德於民,民懷之不忘也固宜。”蘇軾和歐陽修一樣,與王禹偁無交集,但他們修身、行道、從政、作文章都以王禹偁為榜樣。
黃州是個下等小州,與滁州比起來,政務更少,閑暇更多。接連經曆三次遷謫的王禹偁,既不能回朝做大官經濟天下,又不能辭官歸鄉當逍遙隱士,舊疾更添新症,也就慢慢接受了命運的安排,牢騷之語、憤慨之言,在詩歌文章中雖然仍不時見到,但較之在商州和滁州,明顯少了很多。他一生不曾達觀,但在黃州,意氣漸平,胸次漸開,由在黃州所作詩文《月波樓詠懷》《瑞蓮歌》《黃州新建小竹樓記》可知。
黃州城的月城(也即子城),城牆依山而築,起伏屈曲,有古城樓名月波樓。登臨其上,大江橫流,青山迤邐,極是開闊。王禹偁很喜歡這座樓,政暇時常登樓遊賞,聽雨看雪、彈琴下棋、飲酒作詩。《月波樓詠懷》:“齊安古郡廢,移此清江頭。築城隨山勢,屈曲複環周。茲樓最軒豁,曠望西北陬。武昌地如掌,天末入雙眸。”他將這首長詩刻石嵌於月波樓的牆壁上。詩前小序說:“月波之名,不知得於誰氏,圖經故老,皆無聞焉。因作古詩一章,凡六百八十字。陷於樓壁,庶使茲樓之名與詩不泯也。”
不久,他又在州衙西側靠近月波樓處,蓋了兩間小竹樓,一間做書齋,一間做寢室。兩樓之間有幽徑相通,方便來往。他為書齋取名“無慍齋”,語出《論語》:“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大約也有向令尹子文致敬的意思。又為寢室取名“睡足軒”,語出杜牧詩《憶齊安郡》:“平生睡足處,雲夢澤南州。”竹樓易朽,肉身也易朽,但先賢詩文如日月星辰,經曆千百年漫漫歲月,仍然光華燦爛。
王禹偁出身窮苦,自幼體弱多病,又曆盡挫折,心情陰鬱的時候多,所以雖值盛年,卻衰朽如同老翁。他深知自己不久於人世,在黃州的第二年,就著手整理自己的作品,編為《小畜集》。小畜之名,出自《周易·小畜卦》,其《象辭》雲:“風行天上,小畜,君子以懿文德。”大意是:和風行走在天上,微畜未發,象征小有畜聚,君子因此修美文章道德以待時。集子共三十卷,包括賦二卷、詩十一卷、文十七卷。在他生前,《小畜集》並未雕版印刷,但有手抄本流傳於世。直到南宋紹興十七年(1147),沈虞卿來黃州做知州,仰慕王禹偁為人,才予以點校刊印。
古人信奉天人感應之說,重視自然征兆,王禹偁也是如此。
剛到黃州,才五月初,關城東南水池中的蓮花就開了,官吏和百姓都來向王禹偁道賀,認為知州賢明,所以池生瑞蓮。王禹偁也喜滋滋地作《瑞蓮歌》記載其事。詩中說:“江城五月江雨晴,荷花到處紅交橫。宋家池上瑞蓮生,嫋嫋出叢抽一莖。”又說:“吏民歸美賀郡守,敢貪天功為己有?古來善政數杜詩,桑無附枝麥兩歧。瑞蓮信美產茲土,起予謾作閑歌辭。”
但從這年底一直到第二年,黃州屢現災異。先是州中兩虎相鬥,一死一傷,傷的把死的吃掉了一半。然後,連續一個多月,成群的雞半夜叫個不停。再接著,才入冬,這個江邊小城竟然開始結冰,並且冬雷一陣接一陣。熟讀古書的王禹偁,認為這些都非吉兆:虎相食,冬打雷,預示著黃州將有大饑荒;雞夜鳴,主兵革。他不敢隱瞞,趕緊上書真宗報告情況,並引用《尚書·洪範》深自引咎,認為這些災異都是自己這個知州德不配位、政事不修引起的,請皇帝嚴厲懲罰自己。《上真宗論黃州虎鬥雞鳴冬雷之異疏》:“此皆臣化人無狀,布政失和,合置常刑,亦當自劾。又慮他人陳奏,臣則有昧蔽之愆。”
真宗並未懲罰王禹偁,反而派內侍乘傳車來黃州慰問。為避免王禹偁再次遭受讒言攻擊,真宗隨即又下詔,將他移到蘄州(今湖北蘄春)任知州。
鹹平四年(1001)四月,王禹偁抵達蘄州,謝表中說:“宣室鬼神之問,不望生還;茂陵封禪之書,止期身後。”真宗見到如此不祥之語,大感駭異。果然,王禹偁到蘄州不足一個月就病逝了,春秋四十八歲。臨終給真宗的遺表,無一字涉及家事,也無一言為子孫乞官。
在生命行將結束時,他仍在憂國憂民。譬如作於離開黃州時的《十月二十日作》:
重衾又重茵,蓋覆衰懶身。
中夜忽涕泗,無複及吾親。
須臾殘漏歇,吏報國忌辰。
淩旦騎馬出,溪冰薄潾潾。
路傍饑凍者,顏色頗悲辛。
飽暖我不覺,羞見黃州民。
昔賢終祿養,往往歸隱淪。
誰教為妻子,頭白走風塵。
修身與行道,多愧古時人。
一生如春夢,夢的盡頭,他心心念念的,不是家人今後的生計,不是子孫的前程,也不是自己身後的哀榮,而是路旁忍饑挨餓的蒼生、衣衫單薄的黎民,是自己無所作為對不起地方百姓。
師法先賢,秉持大道,三起三落而氣節不改,宦海沉浮仍骨鯁蹇諤,蔚為兩宋名臣之首。壯哉,王禹偁!
深研儒家,篤學嗜古,詞誥醇深而詩文典雅,拔擢晚生乃不遺餘力,堪稱一世文章宗師。賢哉,王禹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