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仲淹(989—1052),字希文,蘇州人,唐朝宰相範履冰後裔。北宋傑出的政治家、文學家,宋代詩文革新運動的倡導者、開風氣之先的文化學術思想界領軍人物。二十七歲登進士第,曆官廣德軍司理參軍、集慶軍節度推官、譙郡從事、秘書省校書郎、監泰州西溪鎮鹽倉、興化令、大理寺丞、河中府通判、右司諫、睦州知州、蘇州知州、判國子監、吏部員外郎、知開封府、饒州知州、潤州知州、越州知州、龍圖閣直學士、戶部郎中兼延州知州、邠州觀察使、樞密副使、參知政事等。先後被貶河中府、睦州、饒州三地。著有《範文正公集》《丹陽編》等。春乍來,地氣尚未萌動,風峭如鞭雨似冰,一隻木舟孤零零地漂蕩在淮河上。春水泛濫,洪波湧動,兩岸田園草木仍舊荒蕪。視野裏隻有枯索,毫無生氣和趣味。四十六歲的範仲淹頭戴竹笠身披蓑衣,坐在船頭的交椅上呆呆望水,像一個歇息中的漁夫。妻兒和童仆在船艙中避雨,或攻書,或女紅,或做飯,聊以打發漫漫行程。汴京越來越遙遠,皇帝的麵目越來越模糊,一年多來朝廷裏發生的諸多事情恍如夢煙。想起《周易·夬卦》,他喃喃自語道:《夬》,一陰處高而群陽伐之,以大製小、以正黜邪之時也。此卦一柔而乘五剛,危可知矣。
年輕的舟子好奇地問:“知州大人,您在念避水咒嗎?小人聽老輩說,淮神的名字叫無支祁,向他虔誠禱告,風浪就會平息。您多念幾句吧,讓神保佑我們順利到達睦州(今浙江建德、淳安、桐廬一帶)。小人又聽說,禱神要上供,不然神不高興。他老人家要是不高興就麻煩了……”舟子的話在風雨中聽來斷斷續續,範仲淹聽得不耐煩。
這時候,一個大浪劈頭打來,船身頓時劇烈顛簸,繼而醉酒似的打著旋兒,隨時有可能傾覆。舟子的一隻槳被風浪卷走,人也差點葬身魚腹。範仲淹被掀到船的一側,頭上的鬥笠無影無蹤,衣衫鞋襪濕了個透。船艙裏,大人驚呼,孩兒啼號,鍋碗瓢盆叮當哐啷一陣子亂響,幸好人都沒事。半刻後,風漸止浪漸平,驚魂甫定,範仲淹爬將起來,理了理亂發,回到船艙中換了身衣服,然後從容鋪紙,提筆寫道:〇〇
一棹危於葉,旁觀亦損神。
他時在平地,無忽險中人。
赴睦州經過淮河,範仲淹寫了三首詩,總題為《赴桐廬郡淮上遇風三首》,這是第三首。北宋陳輔在《陳輔之詩話》中評價此詩:“雖弄翰戲語,猝然而作,其濟險加澤之心未嘗忘也。”身處險境,自顧尚且不暇,反而想到今後通達之時,一定要善待危難中人,範仲淹的君子風範、道德仁心由此可見。難怪歐陽修說他“學古居今,持方入圓”,司馬光說他“天生俊賢,為國之紀”,王安石說他“一世之師,名節無疵”,張方平說他“玉氣千尋,金精百煉”,朱熹說他“我朝第一流人物”。
北宋明道二年(1033)十二月,右司諫、同管勾國子監範仲淹,因諫阻仁宗皇帝廢黜皇後郭氏,批逆龍鱗,違迕大臣,左遷為睦州知州。這是他第二次被貶,召回朝中還不足兩年,就再次因為犯顏極諫被逐出朝廷,遠放睦州。
範仲淹第一次被竄黜,是天聖七年(1029)底。其時仁宗十九歲,尚未親政,皇太後劉氏實際執掌皇權,她也是北宋曆史上第一位臨朝稱製的女主,史稱章獻明肅太後。
這年十一月冬至日,皇太後大壽。之前她暗示宰執大臣,讓皇帝屆時率領文武臣工在會慶殿列班朝拜,為自己祝壽。時任秘閣校理的範仲淹聞言,上疏極力反對。他說:“天子有事親之道,無為臣之禮;有南麵之位,無北麵之儀。”又說,天子為母親祝壽,在內宮行家人之禮即可。讓天子率領百官為皇太後祝壽,有虧君主體麵,有損朝廷威嚴,違反祖宗成憲,萬萬不可開此先河。
奏疏呈上,“不報”,也就是無隻字回應。史書中,大凡記載臣子“疏入不報”,就是奏疏中的話不中聽,懶得回複,甚至大大逆反上意,惹得人主怒火中燒。上書人自討沒趣,要麼識機閉嘴,要麼硬著頭皮,冒著極大的風險繼續赴湯蹈火。以範仲淹之明敏,他不可能不知道皇太後的意思。但他以為,君子為了道,舌可割,頭可斷,但決不可以緘默。於是接著又上一疏,奏請皇太後拆簾,還政於皇帝。《乞太後還政奏》:
陛下擁扶聖躬,聽斷大政,日月持久。今上皇帝春秋已盛,睿哲明發,握乾綱而歸坤紐,非黃裳之吉象也。豈若保慶壽於長樂,卷收大權,還上真主,以享天下之養?
他的意思是太後執掌皇權很久了,現在皇帝已經長大,請太後將軍國大權交還真龍天子,退居深宮,安心頤養天年。與上一道尚算克製的奏疏相比,這道奏疏更加直白露骨。他要把皇太後拉下龍椅。
資政殿學士、翰林侍讀學士、兵部侍郎、秘書監晏殊得知,大驚失色,嚴厲責備範仲淹說:這是你一個小小秘閣校理該說的話嗎?如此狂妄自大,如此強詞邀名,不單你自己將要大禍臨頭,還要連累到我。晏殊是範仲淹的大恩人,範仲淹入朝任職是他所薦,之前也多次稱譽和幫助範仲淹。終其一生,範仲淹對比自己小兩歲的晏殊恭持門生之禮。麵對恩師的指責,範仲淹正色抗言道:“仲淹受明公誤知,常懼不稱,為知己羞,不意今日更以正論得罪於門下。”大言炎炎,無可辯駁。正在氣頭上的晏殊聽了這一番話,頓時啞口無言。在隨後的《上資政晏侍郎書》中,範仲淹又用洋洋四千字,再次向晏殊申述自己冒死諫諍的正大理由,說不如此則恥列門牆,愧對恩師栽培。晏殊讀後,感愧莫名。
皇太後見到這兩道奏疏,內心的慍怒自然是一次甚於一次,但她很有涵養,並未立即發作。脫脫主持編撰的《宋史》說,真宗崩逝時,遺詔尊劉氏為皇太後,令她權取處分軍國重事,也就是讓她代皇帝暫時執掌天下。劉氏是一個非同凡響的女人,係宋朝著名賢後之一。《宋史》評價她:“初,仁宗即位尚少,太後稱製,雖政出宮闈,而號令嚴明,恩威加天下。”又說:“當天聖、明道間,天子富於春秋,母後稱製,而內外肅然,紀綱具舉。”在她執掌國家期間,宋家天下大體上堪稱治世。
皇太後仍然“不報”。隻是壽儀照樣進行,皇權仍然緊緊攥在她手中。範仲淹的兩道奏疏石沉大海,無一字回複。皇太後的意思已經很明了,範仲淹再不識趣,下場就會很慘。範仲淹隻好自己找台階下,請求調到外地任職。皇太後巴不得如此,很快批準他的請求,命他到河中府(治所在今山西永濟市蒲州鎮)任通判。範仲淹這次外放,名為自請補外,實際上就是貶謫。
明道二年(1033)三月,章獻明肅太後崩逝,仁宗親政,終於當上了真正的天子。即位之後,他立即啟用賢良,壓製佞幸,因言獲罪的範仲淹也被召回朝廷,任右司諫。
自少小苦讀聖賢書、大通“六經”之旨起,範仲淹就以興王道、致太平為己任,以經世濟民、福澤天下為使命。少年時,他就對人說,此生不為良相,便為良醫。二十七歲中進士走上仕途之後,無論任朝官還是地方官,對於朝政缺失、民生疾苦、官員任用不當等,他隨見隨諫,終其一生從不緘默,先後四次被貶也毫無悔意。他存世的文章,奏疏占了一大半。這次回朝任諫官,他感激仁宗的賞識和拔擢,因而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進諫更加頻繁也更加直接。
第二年年底,宮中發生了一件轟動朝野的大事,皇後郭氏被廢。
這個郭皇後,是平盧節度使郭崇的孫女,當初與已故左驍衛上將軍張美的曾孫女張美人同時入宮。仁宗寵愛張美人,想立她為皇後,但章獻太後為鞏固政權,做主立郭氏為後。郭皇後生性忌妒,又有皇太後撐腰,在後宮頗為傲慢專橫,其他嬪妃難得有與皇帝親密相處的機會。仁宗懷恨在心,又拿她沒有辦法,隻能忍氣吞聲。章獻太後歸天之後,仁宗這才解脫束縛,可以隨心所欲。失了勢的郭氏,雖然貴為後宮之主,卻不被仁宗待見,自然是滿腹牢騷。又見仁宗寵愛尚美人和楊美人,尚美人的父親恩寵冠於京師,比自己的父親威風多了,醋意於是時常發作,經常不顧場合當麵辱罵兩位美人,甚至在皇帝臨幸她們時,打上門去。
某日,郭皇後與尚美人當著仁宗的麵再生口角,尚美人對郭皇後出言不遜。郭皇後不勝憤恚,動手去扇尚美人的臉,仁宗護著尚美人,起身去阻攔,郭皇後這一扇,就扇到了仁宗的脖頸上,留下幾道鮮紅的指痕。仁宗大怒,拂袖而去。內侍閻文應深知皇帝早有廢後的心思,於是鼓動仁宗把指痕給宰相呂夷簡看。呂夷簡與郭後早有矛盾,趁機力勸仁宗將她廢黜。他說,漢武帝劉徹是一代明主,他的皇後陳阿嬌隻因心懷怨望就被廢黜,何況郭氏竟敢抓傷至尊?呂夷簡又暗示諫官範諷向仁宗進言:“後立已有九年,尚無子,義當廢。”本來還有所顧慮的仁宗,決意廢後。
禁中之語外泄之後,朝野議論紛然。範仲淹風聞此事,坐臥不安,立即上疏諫阻。其《諫廢郭後奏》雲:
後者,所以掌陰教而母萬國,不宜以過失輕廢之。且人孰無過?陛下當諭後失,置之別館,擇嬪妃老者勸導之,俟其悔而複宮。
老謀深算的呂夷簡,料到諫官和禦史會上疏進諫,早就知會中書門下,不得接受台諫官諫阻廢後的章奏,範仲淹的奏疏也就不得其門而入。言路不通,範仲淹隻好聯合禦史中丞孔道輔,率知諫院孫祖德,侍禦史蔣堂、郭勸、楊偕、馬絳,殿中侍禦史段少連,左正言宋郊,右正言劉渙等人,齊跪在垂拱殿門外,乞求仁宗召見,聽他們陳述皇後不當廢黜的理由。仁宗充耳不聞,被煩擾不過,令呂夷簡麵見範仲淹等台諫官,申諭皇後當廢之因。爭論中,呂夷簡敗下陣來,隻好說,老夫的話既然聽不進去,那就請諸君到天子麵前說吧。但垂拱殿大門緊閉,天子拒不納諫。範仲淹等人無奈,隻好訕訕退出宮禁,路上相約第二天一早集體到宰相府再次論爭。
誰知翌日天未亮,詔書就下達了,對強行進諫的台諫官,重者放黜,輕者罰錢。孔道輔貶泰州知州,範仲淹貶睦州知州,孫祖德等人各罰銅二十斤。詔書還說,自今往後,諫官和禦史不得相率請對。隨即,侍衛就將範仲淹等人逐出京師,喝令他們立即前往貶所,不得羈遲,並且不準回家準備行裝。
郭皇後自然被廢掉了,廢後詔書說:“皇後以無子,願入道觀,特封其為淨妃、玉京衝妙仙師,賜名清悟,別居長寧宮以養。”兩年後,郭氏小病,莫名其妙暴死於長寧宮。有人說是閻文應所為,因為他曾領太醫為郭氏治病。但找不到他下毒的證據。南宋王稱《東都事略》說,皇後位置空缺,仁宗欲立民間女陳氏為皇後,因呂夷簡強烈反對而作罷。
範仲淹和呂夷簡他們爭論的,當然不隻是皇後當不當廢黜本身。其實那是皇權、相權以及台諫官三者之間的相互牽製與博弈。
景祐元年(1034)正月,範仲淹被驅離京師,前往貶所睦州。
範仲淹攜一家十口,乘船由北往南,沿潁水、淮河而下,入富春江,曆盡風濤險惡,於三月中旬到達桐廬,四月抵州治建德。途中作《出守桐廬道中十絕》,其一雲:“隴上帶經人,金門齒諫臣。雷霆日有犯,始可報君親。”其七雲:“萬鐘誰不慕,意氣滿堂金。必若枉此道,傷哉非素心。”由這組詩可知,當時範仲淹的被黜心態是很複雜的,但大體上落實在“素心”二字。所謂素心,就是儒家尊崇的道,就是初心。
素心無瑕,純白如圭。
範仲淹抵達桐廬後的第一件事,是依例給仁宗上謝表。一番真真假假的客套言辭之後,他用了一大段文字,重述對廢黜郭皇後的反對意見,並以曆史上漢武帝廢黜陳皇後立衛子夫、魏文帝殺甄皇後立郭妃、唐高宗廢黜王皇後立武昭儀等為例,說明輕易廢立皇後,極有可能導致後院起火,甚至導致江山板蕩,再次勸說仁宗收回成命。諫語諤諤,奈何無益。
其《謫守睦州作》說:“重父必重母,正邦先正家。一心回主意,十口向天涯。”前兩句,暗含規勸仁宗之語:君為父,後為母,正邦國必先正後宮。後兩句,則是自己心曲的表露:他的諫諍,上為君主,下為黎民,哪怕竄逐遠方也不悔恨。
多年以後的慶曆六年(1046),範仲淹在鄧州,應貶謫嶽州的同年好友滕宗諒(字子京)之約,為重修嶽陽樓作記,文章中說:“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又說:“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乎!”他先憂後樂的“古仁人之心”,來自儒家經典,並且一生始終不渝地踐行。
君子之道,如陽春白日,照臨蒼生。
睦州在浙西,為江左偏州,離京師有千裏之遙,境內有富春江、分水江、富春山、桐君山、烏龍山、嚴子陵釣台、方幹處士舊居、承天寺等風景名勝和文化古跡。
古代人口稀少,交通不便,除了京師所在地和邊防重地,一般州郡的事務本就不多,主要是征收賦稅、分配徭役和維持地方穩定。右文抑武的北宋更是如此,邊遠州郡的長官是閑差事。以範仲淹允文允武的大才,治理一個小州無異於牛刀宰雞。當時,兩浙民風輕躁而不剛。範仲淹治理睦州,對州中豪橫如虎者,以文化之,對弱小的平民百姓,則多方救濟。一文一仁,不久睦州大治。
通與塞,擢與貶,達與窮,於凡庸之輩,無不喜前者而厭後者。但心懷天下的仁人誌士,在逆境也能履險如夷,淡然處之。
範仲淹剛到睦州,就愛上了這裏的山川風土。他在給恩師晏殊的書簡中說,睦州滿目奇勝,漁釣相望,群峰四來,翠盈軒窗,同僚中有章、阮兩位擅文章、能彈琴的雅人,林中僧人鄉間野客也往往上門來討論詩歌,門生在這裏做知州,大得隱者逍遙之樂。又半真半假地說,自己生怕有一天蒙恩被調離。在給其他友朋的信中,他一再說,睦州江山清絕,明麗照人,風月有舊,使人愉然。《與曹都官書》:“大為拙者之福。”《與諫院郭舍人書》:“曾不知通塞之如何。”《與王狀元書》:“某四月半到郡,重江亂山,目不可際……而水石琴書,日有雅味,時得佳客,相與詠歌。”又在《和章岷從事鬥茶歌》中說:“不如仙山一啜好,泠然便欲乘風飛。”
公務之暇,範仲淹或研讀《周易》,或援琴抒懷,或者與同僚和當地雅士遍覽州內的奇山勝水,寫了不少詩歌文章,如《新定感興五首》《遊烏龍山寺》《江幹閑望》《齋中偶書》《和章岷推官同登承天寺竹閣》等,多是抒懷之作。
他在睦州寫的詩歌,最有名的是《瀟灑桐廬郡十絕》。這十首詩的第一句,都以“瀟灑桐廬郡”起首。瀟灑的,既是山川,也是他這個知州。詩中說:“勞生一何幸,日日麵青山。”“人生安樂處,誰複問千鐘。”又說:“相呼采蓮去,笑上木蘭舟。”“使君無一事,心共白雲空。”細細品來,全然是遁世無悶之語,其清逸、喜樂自內心天然生發,較之後來歐陽修在滁州寫的《醉翁亭記》,更無一絲造作。
範仲淹在睦州所作文章,以《桐廬郡嚴先生祠堂記》為第一。這篇文章和《嶽陽樓記》是範仲淹的代表作。範仲淹傳世作品,詩以《江上漁者》《河朔吟》為代表,詞以《漁家傲·秋思》《蘇幕遮·懷舊》為代表,政論以《上執政書》《答手詔條陳十事》為代表,另外還有為數眾多的賦、義、論、議、讚、頌、述、序、跋、牒、祭文、墓誌銘、表、狀、奏、劄子、書簡、榜約……文學成就可謂輝映日月。範仲淹是北宋繼王禹偁之後的第二代文壇盟主,但客觀而言,在大文人層出不窮的北宋,與歐陽修、蘇軾、梅堯臣、尹洙、蘇舜欽、黃庭堅諸人相比,其成就到底還是遜色一些。清人蔡鑄在《蔡氏古文評注補正全集》中說,範仲淹“不以文章見長,而文章自堪千古,所謂有德者必有言也”。這話初看,像是冒犯,其實是很高的評價。明代周孔教為萬曆本的範仲淹文集作序,說範仲淹的文名為功德所掩蓋,流傳天下的隻有《嶽陽樓記》和《桐廬郡嚴先生祠堂記》二篇。確乎如此。時至今日,現代人所熟知的範仲淹文章,則隻剩下《嶽陽樓記》一篇了,還是教科書的功勞。
對於胸有開物成務之略、懷有安邦定國之誌的範仲淹來說,文學、書法和琴藝之類,隻是餘事、閑事、末事。出仕以來,他從沒想過要以詩文名世。他認為,詩歌文章是明道、載道、貫道之器,所以從不為詩而詩、為文而文、為書而書、為琴而琴,更不刻意經營。他還在家書中,勸誡子弟不要迷戀書法,以免把自己的誌向養小了,雖然他的書法端雅沉著,深得晉人筆意,備受晏殊、杜衍、蔡襄、黃庭堅、王世貞等人稱道。因從不刻意,其文章自然工巧。範仲淹文章之妙,由這篇“祠堂記”可知,實在是“聖賢經濟”與“才子文章”兼得之。正如蒙古耶律楚材所言:“夫文章,以氣為主,浩然之氣養於胸中,發為文章,不期文而文有餘矣。古之君子,其文見於簡策,宏深渾厚,言近而旨遠,辭約而義深,非後世以雕篆為工者所能比,蓋其浩然之氣貫於中也。”北宋文壇公認的盟主,首先是王禹偁,接著就是範仲淹,後來是歐陽修,再後來是蘇軾,四位“文章丈人”的盟主之名名副其實。
睦州文化古跡,以桐廬嚴子陵釣台為最。嚴子陵名嚴光,是東漢著名隱士,《後漢書·嚴光傳》所謂“有一男子,披羊裘釣澤中”。他與漢光武帝劉秀是同窗也是好友。劉秀開創東漢,握赤符,穿龍袍,仍然不忘這個少年知己,曾多次派人專程到嚴光隱居的富春山看望他,並懇請他出山做官,幫助自己治理天下。嚴光被逼無奈,到過洛陽一次,劉秀與他像從前一樣睡在一張床上。半夜,嚴光故意把腳放到劉秀的肚子上,留下“客星犯帝座”的著名典故。劉秀請他做諫議大夫,他不肯,執意回到富春山麓,以耕讀垂釣為樂。他垂釣的地方,原名七裏瀨,後來稱作嚴陵瀨;他垂釣的大石頭,稱嚴子陵釣台。
時間過去了千年,範仲淹來此地做知州,景慕嚴子陵為人,在釣台下專門建了一座嚴子陵祠堂,並親自寫了祠堂記。不足三百字的《桐廬郡嚴先生祠堂記》,文情峻麗,淳重清勁,浩然正大,我以為是範仲淹文學成就之集大成者,雖然遠不如後來的《嶽陽樓記》有名。就像蘇軾的赤壁二賦,固然是上佳之作,我以為其神采和意味,不如他那篇隻有百十來字的《記承天寺夜遊》。
範仲淹在《桐廬郡嚴先生祠堂記》中說:“蓋先生之心,出乎日月之上;光武之量,包乎天地之外。微先生,不能成光武之大;微光武,豈能遂先生之高哉!”在無數文人墨客吟詠劉秀與嚴光的詩詞文章中,他獨發卓見。末了,他高度評價嚴光:“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每每讀這十六個字,我總在想,它們恰恰也是範仲淹一生的傳神寫照,比富弼、韓琦、蘇軾、歐陽修、王安石、司馬光、張方平、朱熹等人對範仲淹道德、政績、經術、文章的評價更為契合。劉秀與嚴光少年時“相尚以道”,隔著千年的漫長光陰,範仲淹引前賢嚴光為知音,也有“相尚以道”的意思。或許,在當時的逆境中,他也是以嚴光後身自許的。
《桐廬郡嚴先生祠堂記》寫好後,他給篆書名家邵寫了一封信,請求他書丹,再刻於石上。在《與邵先生書》中,範仲淹先是向邵說明了構建嚴子陵祠堂的用意:“既抵桐廬郡,郡有嚴陵釣台,思其人,詠其風,毅然知肥遁可尚矣。能使貪夫廉、懦夫立,則是有大功於名教也。構堂而祠之,又為之記,聊以辨嚴子之心,決千古之疑。”接著是請他來書丹:“今先生篆高四海,或能枉神筆於片石,則嚴子之風複千百年未泯,其高尚之為教也,亦大矣哉!”邵接到書簡,欣然從命。
範仲淹又請來擅長畫古衣冠人物的會稽僧人悅躬,畫了一幅嚴子陵像,恭恭敬敬張掛在祠堂中,接受香火供奉。
除了《桐廬郡嚴先生祠堂記》,範仲淹還以劉秀和嚴光故事為題材,寫了一首《釣台詩》:“漢包六合網英豪,一個冥鴻惜羽毛。世祖功臣三十六,雲台爭似釣台高。”詩中,他把嚴光比作高飛天宇的鴻雁,並說畫有開國功臣像的雲台閣也沒有嚴子陵釣台高,突出讚揚了嚴光的品格高尚。關於這首詩,釋文瑩在《湘山野錄》中說其原委:“範文正公謫睦州,過嚴陵祠下,會吳俗歲祀,裏巫迎神,但歌《滿江紅》,有‘桐江好,煙漠漠。波似染,山如削。繞嚴陵灘畔,鷺飛魚躍’之句。公曰:‘吾不善音律,撰一絕送神。’吳俗至今歌之。”其記載真實性不詳,隻可參讀。
嚴子陵釣台,此前人跡罕至。自從範仲淹構建嚴子陵祠堂,為之寫記,並且免除了嚴光後代四戶人家的賦稅,讓他們專心奉祠之後,這裏才成為著名的人文景觀。時間又過去了一千年,今天的人,無論雅俗老幼,到桐廬必遊釣台,必觀瞻嚴子陵祠堂。
桐廬境內,又有唐代詩人、處士方幹的舊居,在嚴子陵釣台東麵的青山之中。範仲淹由睦州移守蘇州途中,曾經到訪過。在《留題方幹處士舊居》詩前小序中,範仲淹說,他去姑蘇赴任途中,從釣台下經過,因而登台觀覽。極目四望,忽然看見東麵的群峰一片翠碧,悠悠白雲徐徐而生,桐廬父老說,白雲生處是方幹處士的舊草廬,於是慕名前去造訪。那個時候,方幹的後代子孫仍有許多人以儒學為事業,八世孫方楷剛剛登進士科歸來。範仲淹於是留詩一首,並請人畫方幹處士像,掛在嚴子陵祠堂東麵的牆壁上。又應方楷的請求,將詩寫在畫像的左側。詩雲:“風雅先生舊隱存,子陵台下白雲村。唐朝三百年冠蓋,誰聚詩書到遠孫。”
範仲淹謫守睦州,包括路上行程耽擱,前後不到半年,朝廷就調他任蘇州知州。蘇州是他的故鄉,那裏有很多他從未見過麵的遠房親人,而且正在發生嚴重的水澇災害,公私事務繁雜,他沽酒聽漁歌、吏隱白雲邊的生活僅得半載。
景祐元年(1034)六月,離開睦州那一天,範仲淹身穿白衣,在釣台上撫琴一曲,舞劍一回,依依惜別而去。
琴與劍,古代君子隨身佩飾之物,一柔一剛,取《周易·蒙卦》剛柔相濟之意。
範仲淹一生懷王佐之才,出將入相,琴、劍、書從不離身。按南宋樓鑰所修《範文正公年譜》所記,範仲淹不到兩歲,父親就去世了,母親帶著他改嫁山東淄州長白山朱文翰,並把他的名字改成朱說。二十三歲,他無意中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感憤自立,決欲自樹立門戶”,於是“佩琴劍”,徑自往南都商丘求學。母親得知後,趕緊派人去追,範仲淹托那人告訴她:兒子打算用十年時間刻苦攻讀,登進士第後,再來迎接母親。
範仲淹喜歡彈古琴,但平常隻演奏《履霜操》這支曲子。司馬光《涑水記聞》:“範文正公喜彈琴,然平日止彈《履霜》一操,時人謂之範履霜。”《履霜操》是古樂府琴曲名。按東漢蔡邕《琴操》的說法,這首著名的古琴曲,是西周名臣尹吉甫的兒子伯奇所作:“伯奇無罪,為後母讒而見逐,乃集芰荷為衣,采楟花為食。晨朝履霜,自傷見放,於是援琴鼓之而作操……曲終,投河而死。”唐代的韓愈曾以此為題,寫詩道:“履朝霜兮采晨寒,考不明其心兮聽讒言,孤恩別離兮摧肺肝。何辜皇天兮遭斯愆,痛歿不同兮恩有偏,誰說顧兮知我冤。”《履霜操》是遭讒被逐者的心聲。我以為,範仲淹平生愛彈這首曲子,應當與其屢次因言事被讒言攻擊、一再遭遇貶謫有關。
履霜,行於霜上,其寒可知,其危可知。
景祐二年(1035)十月,朝廷除範仲淹尚書禮部員外郎、天章閣待製,隨即從蘇州召還朝中,判國子監。還朝後,身為皇帝身邊的侍從之臣,他論事更加急切,多次與宰相呂夷簡發生衝突。呂夷簡對他既敬又憚,故意擢升他為尚書吏部員外郎、權知開封府。開封府是京師所在地,事多任重,呂夷簡的本意,是讓範仲淹陷於事務的羅網,無暇頻繁進言論事,同時希望他出點什麼差錯,以便順理成章地罷去其職。但範仲淹卻很快將開封治理得井井有條,以至京師傳出歌謠:“朝廷無憂有範君,京師無事有希文。”希文是範仲淹的字。
第二年五月,範仲淹根據當時形勢,建議仁宗盡快修繕鞏固西京洛陽,以防西夏、契丹入侵中原。他說,洛陽十分險固,而汴京是四戰之地,天下太平時天子居汴京,假如發生戰事,天子可以移居洛陽,因而要趕緊修繕西都,儲備物資。呂夷簡則堅決反對,嘲諷範仲淹“迂闊,務名無實”。範仲淹聽說後,連上《帝王好尚論》《選任賢能論》《近名論》《推委臣下論》四論,主張強化皇權,削弱相權,四論的矛頭均直指呂夷簡,揭露他擅權市恩。
接著,範仲淹又給仁宗上《百官升遷次序圖》,對朝中現任官員一一進行分析,說某某是按照次序正常升職,某某是呂夷簡超擢任用。他強烈指責呂夷簡在朝中任意安插親信,暗自結黨營私,建議近臣進退之權應當由皇帝做主,不應當讓宰相把持。並且,他還把呂夷簡比作西漢的張禹。張禹是漢成帝時的丞相,當時外戚王氏擅權,引起漢成帝的猜疑,但張禹阿附王氏,力勸漢成帝信任王氏,為王莽篡漢埋下伏筆。範仲淹《指陳時政奏》:
“漢成帝信張禹,不疑舅家,故有王莽之亂。臣恐今日朝廷亦有張禹壞陛下家法,以大為小,以易為難,以未成為已成,以急務為閑務者,不可不早辨也。”
據史實而論,呂夷簡是北宋名相之一,並非章惇、蔡京、童貫、高俅這樣的奸臣。他擔任宰相多年,三次罷相又三次複相,任宰執期間,天下號稱太平,仁宗對他很是器重和信賴。宰相有用人之權,偶爾重用親信也屬正常,範仲淹把他比作張禹,確實過分了。並且,範仲淹與韓琦後來經略西北、對抗西夏時,呂夷簡在朝中鼎力相助。其間,範仲淹頻遭讒言陷害,呂夷簡在仁宗麵前百般周旋,維護範仲淹,藹然有長者之風。他們後來握手言和,勠力國事。
範仲淹屢次劍指呂夷簡,呂夷簡當然怒不可遏,恨不能把他放逐到天涯海角。範、呂二人,曾在仁宗當麵激烈爭執,呂夷簡指斥範仲淹越職言事、薦引朋黨、離間君臣。範仲淹爭論不過,退朝後連上幾道奏疏辯論,言辭一次比一次鋒利。仁宗深知範仲淹忠誠,但更加袒護呂夷簡,於是罷去範仲淹天章閣待製的內朝職務,貶為饒州知州。過了兩年,仁宗才在《內降劄子》中說:範仲淹貶放饒州,不隻因為他詆毀宰相,更主要的原因,在於他曾經秘密建言,請仁宗立皇太弟為皇位繼承人。
殿中侍禦史韓瀆等人,趁機逢迎呂夷簡,奏請以範仲淹朋黨張榜於朝堂,戒百官越職言事。《宋大詔令集·責範仲淹敕榜朝堂》:“範仲淹比緣升擢,驟委劇煩。罔畏官守之隳,專為矯厲之趣。奏述狂肆,疑駭眾多。既妄露於稱薦,仍密行於離間……沽激名譽,協比朋儔,務騁譎辭,有玷醇治。”
其時,範仲淹以剛正不阿的高尚人格,在士林已經享有名望。這回再貶江南,眾多諫官和禦史都知道範仲淹冤枉,但懾於詔令和宰相的威勢,大多不敢為他辯護。隻有秘書丞、集賢校理餘靖上書論辯救護,請仁宗速改前命。餘靖因公然對抗朝廷而落職,被貶到均州監酒稅。太子中允、館閣校勘尹洙見餘靖被貶,也連忙上書,說自己與範仲淹義兼師友,請求連坐,於是被貶為崇信軍節度掌書記、監郢州酒稅。館閣校勘歐陽修氣憤不過,給左司諫高若訥寫了一封長信,說範仲淹平生剛正好學、博古通今,朝中大臣沒有人可以與他相比,並指責高若訥身為諫官,在大是大非麵前沉默不言,失職倒也罷了,反而在背後說範仲淹被貶是罪有應得,不知“羞恥”兩個字是如何寫的。末了說:“願足下直攜此書於朝,使正予罪而誅之。”高若訥一看,羞憤難當,果然把這封信呈給仁宗。仁宗氣得發抖,將歐陽修貶到荒遠的峽州,任夷陵(今湖北宜昌)縣令。
在西京洛陽任留守推官的蔡襄聞知,感憤而作《四賢一不肖詩》,高度讚揚範仲淹、餘靖、尹洙、歐陽修四人是大賢,罵高若訥是奸臣,說他“袖書乞憐天子傍”。這首詩一時傳唱四方,士林輿論以四賢為榮。在長安為父守製的蘇舜欽聽說後,作《聞京尹範希文謫鄱陽尹十二師魯以黨人貶郢中歐陽九永叔移書責諫官不論救而謫夷陵令因成此詩以寄且慰其遠邁也》,譏嘲說:“朝野蔚多士,袞然良可羞。”後來,與範仲淹同朝為官的韓琦說,範仲淹始開天下正人之路。朱熹也說,範仲淹厲廉恥、振士氣,開宋朝忠義之風。
不該貶的都貶了,不該罰的都罰了,不該沉默的也都沉默了,此事貌似告一段落。但發生在範、呂之間的這場激烈交攻,雙方及其擁躉都有些意氣用事,開了宋朝朋黨之爭的先河,史稱“景祐黨爭”,其負麵影響極其深遠。範仲淹、呂夷簡以及歐陽修、餘靖、尹洙、蔡襄等人,誰都不曾料到,朋黨之爭會將宋朝帶進萬劫不複的深淵。這是後話。而經此風波,範仲淹士林領袖的地位逐漸形成,天下想望其風采,賢良士大夫以不能登其門為恥。譬如身為後輩的蘇軾,在範仲淹去世後,應範仲淹之子範純仁之請,為範仲淹文集作序,在序言中就說,平生以不識範文正公為恨事。
按照當時慣例,朝中官員貶放地方,與其有交遊的官員可以在都門設宴送別,甚至流連數日。範仲淹這次遠黜出京,前來餞行的,卻隻有龍圖閣直學士李紘和集賢校理王質,其他人怕遭到宰相打擊報複,不敢露麵。
其時,王質生病告假在家,他聽說範仲淹即將趕赴貶所,帶病率領子弟到東城門相送。有人勸他:你在病中,完全有理由不露麵,奈何自陷於朋黨?王質說:“範公天下賢者,質何敢忘之?若得為其黨人,公之賜質厚矣。”勸他的人一聽,為之勾頭縮頸。
景祐三年(1036)五月,範仲淹第三次被貶,於八月抵達饒州(治所在今江西鄱陽縣)。初到饒州,其心跡由《依韻酬黃灝秀才》一詩可略知一二。詩雲:
再貶鄱川信不才,子規相愛勸歸來。
客心但感江山助,天意難期日月回。
白雪孤琴彌冷淡,浮雲雙闕自崔嵬。
南方歲晏猶能樂,醉盡黃花早見梅。
皇帝聽不進逆耳忠言,履霜者跌倒,再次遠謫南方。他的琴聲幽咽冷淡,他的劍氣仍然凜凜。
與王禹偁、歐陽修、蘇軾、黃庭堅等逐客相比,範仲淹的數次貶黜之地都不是最糟糕的,無論是之前的河中府、睦州,還是現在的饒州,或者離京師較近,或者雖遠在南方但並非荒州,並且大好山川可人心意。範仲淹本人也這樣看。他在貶所給仁宗和大臣的上書,以及給親友的信簡,屢屢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
饒州在江西省東北部,因“山有林麓之利,澤有蒲魚之饒”而得名,管轄鄱陽、餘幹、萬年、德興、浮梁、樂平、餘江七縣。州治所在地鄱陽縣,有“七縣之會饒州府,景秀江南魚米鄉”的美譽。這裏山川秀拔,氣候溫潤,範仲淹顯然很喜歡這裏,在《和葛閎寺丞接花歌》中,說自己“謫官卻得神仙境”。同一詩中,他以西漢謫放長沙的賈誼自比,說麵對再次遷謫,自己完全不以為意,心境曠達,視榮辱如同浮雲:“朝違日下暮天涯,不學爾曹向隅泣。”“自可優優樂名教,曾不恓恓吊形影。”
在《饒州謝上表》中,範仲淹對仁宗說:
情雖匪他,罪實由己。然而有犯無隱,惟上則知;許國忘家,亦臣自信。伏蒙皇帝陛下,惟天為量,無大不容;與日垂光,何微弗照。止削內朝之職,仍分外補之符。當死而生,自勞以逸。君恩彌重,臣命愈輕。敢不動靜三思,始終一誌。此而為郡,陳優優布政之方;必也立朝,增蹇蹇匪躬之節。
他深知仁宗對自己寄予厚望,也深知皇帝的難處,雖三遭貶黜,但許國忘家之心從未更改,假如再次回朝,他仍然會直言極諫。
剛到饒州,在建德任縣令的友人梅堯臣,給範仲淹寄了一首《啄木》詩和一篇《靈烏賦》,勸他吸取教訓,學做報喜之鳥,不做報凶的烏鴉,“事將兆而獻忠,人反謂爾多凶”,告誡他“結爾舌兮鈐爾喙”。對於梅堯臣的善意規勸,範仲淹回贈了一篇《靈烏賦》,說:“知我者謂吉之先,不知我者謂凶之類。”並堅決表示,自己“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在給謝絳的酬唱詩《和謝希深學士見寄》中,他自白:“心焉介如石,可裂不可奪。盡室得江行,君恩與全活。回頭諫諍路,尚願無壅遏。”又《鄱陽酬泉州曹使君見寄》:“誌意苟天命,富貴非我望。”“王章死於漢,韓愈逐諸唐。獄中與嶺外,妻子不得將。”“我愛古人節,皎皎明如霜。今日貶江徼,多慚韓與王。”
但即使胸襟寬闊如範仲淹,在饒州貶所,偶爾也有失落孤清的時候。《江上漁者》:
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
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裏。
誰說這首寫長江打魚人的詩,沒有寄托著詩人的身世之感呢?此時的範仲淹,不就是那駕著小舟、在風浪中出沒的打魚人嗎?隻不過,江上漁者打的是魚,他為之堅守的則是道。
饒州公務繁雜,民風頑劣好鬥,官吏多狡猾,遇事常常暗中阻梗。範仲淹剛到饒州,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興學校、移風俗。原來的州學狹小而破舊,範仲淹精心選擇了一塊林木掩映的好地方,予以重建。新學校緊鄰妙果禪院和東湖,建成後,來此求學的生徒眾多,饒州因之學風大盛。範仲淹對饒州百姓說,東湖像一個大硯池,妙果寺塔像文筆峰,“二十載後,當有魁天下者”。果然如範仲淹所料,治平二年(1065),饒州學子彭汝礪狀元及第,其胞弟彭汝霖進士及第,從此,當地代代出人才,民風也得到很大轉變。北宋陳貽範《鄱陽遺事錄》記載:範仲淹知饒州,某日相度州學新址,說:“妙果禪院一塔高峙,當城之東南,屹立千餘尺,饒之文章應也。城之下枕瞰數湖,水脈連秀,抑為儒者滋顯也。”於是為妙果寺塔取名為文筆峰,為東湖取名為硯池。
事實上,範仲淹做地方官所到之處,無論在睦州、蘇州、饒州,還是後來在潤州、越州、鄧州、杭州、青州,他最大的功德,一是興建學校,延請名師,教育人才,二是不遺餘力地向朝廷舉薦人才。範仲淹流傳下來的文章,粗略一數,僅向朝廷舉薦人才的狀和奏,就有四十多篇。後人紀念和讚頌他辦學功績、舉賢任能的詩歌文章,從北宋一直綿延到清代,曆代層出不窮。北宋文人家安國在《範文正公祠堂記》中的話很有代表性。他說,學校是禮樂教化之門,宋朝百年聖治,學校功勞不可磨滅,而範仲淹首開興學之門,天下紛紛效仿,所謂“雍泮之水,洗天下之心,後進之君子,先進之野人,參軌結轍,可以論述製作者,與時輩出”。各地百姓為感謝和紀念範仲淹,在他生前或逝後,自發建立範公祠、範公讀書堂一百多處。清康熙本《範文正公文集》在附錄《遺事》中記載:饒州州學有十八棵古鬆柏,栽植於範仲淹任饒州知州時,曆朝曆代的人都稱之為範公柏。
遷建學校之外,範仲淹又在饒州城偏北創建了慶朔堂,作為發布政令、承宣風教的場所,並在慶朔堂邊的小徑兩旁,親手栽了兩棵蜀錦海棠。不久,他移守潤州,其時海棠花還未開放。後來,範仲淹作《懷慶朔堂》詩:“慶朔堂前花自栽,便移官去未曾開。年年憶著成離恨,隻托清風管勾來。”範仲淹去世之後,每當海棠花開,當地吏民都來祭奠,後來那兩棵海棠枯萎了,重新補種了兩棵,人們仍堅持說那是範公親手所植。南宋王十朋《慶朔堂》詩記此事:“昔日栽花者,官移花未開。舊花今豈在,猶說範公栽。”
南宋徐度《卻掃編》說,範仲淹《懷慶朔堂》詩,是贈給天慶觀道士的。也有人說,範仲淹這首詩,是給一名樂妓寫的情詩。南宋吳曾、俞文豹、姚寬,分別在《能改齋漫錄》《吹劍錄》《西溪叢語》中說了同一個逸聞:範仲淹在饒州創建慶朔堂,時常與當地雅士在堂中飲酒高會,並召樂妓佐酒。樂妓中有一個年紀尚幼、頭梳雙鬟的女孩,範仲淹頗為動心。離開饒州後,範仲淹寄《懷慶朔堂》一詩給饒州繼任知州、同年進士、好友魏介,同時寄去一些胭脂和另一首詩,托魏介轉贈給這名小妓。詩是這樣寫的:“江南有美人,別後常相憶。何以慰相思,贈汝好顏色。”魏介於是買下這名樂妓,送給了範仲淹。姚寬還說,範仲淹這首詩的墨跡,當時還在鄱陽士大夫家裏。清代學者謝啟昆讀範仲淹的詩,寫詩評道:“《履霜》一操寫朱絲,滿目詩情野望時。管領春風無限意,何妨別後寄胭脂。”也暗指此事。但我仔細檢索中華書局所編《範仲淹全集》,並未見到這首詩。是編者有意遺漏?或者此事純屬子虛烏有。
有也好,足以證明以道自任的範仲淹,不是迂夫子、木頭人,而是如《世說新語》中謝安評價桓伊之語,也是個“一往有深情者”。愛戀少女,一點兒也不影響他“希世之偉人”(南宋《追封魏國公誥》)的高大形象。讀他的婉約詞《蘇幕遮·懷舊》和《禦街行·秋日懷舊》,更可見他心間曲曲折折、明明暗暗的你儂我儂。
無也罷,吳曾等人的風月閑話,為大德君子增顏色,發性情,添人間煙火氣,也可稍助裏巷談資。
範仲淹愛饒州,饒州人更敬重範仲淹。
饒州城中有一座山,名五老峰,山中有寺觀,名芝山禪院,寺中有一座亭子,名五老亭。範仲淹詩《芝山寺》中有“偶臨西閣坐,五老夕陽開”的句子。樓鑰《範文正公年譜》說,饒州人踏青來到亭中,稱亭子為“範公五老亭”。《年譜》又說,饒州又有九賢堂,自北宋開寶到紹聖百餘年間,來饒州做知州的共計六十八人,名列九賢的,隻有範仲淹一人。並且,饒州人在頒春堂、天慶觀、州學講堂三處,為範仲淹立祠,“由景祐距此六十載,牲牢日盛,凡禱晴雨及州官之到罷,皆致禮焉”。
在饒州,範仲淹還奏免烏銜茶充貢,在一定程度上紓解了當地因繁重賦稅帶來的苦難。南宋初年,王十朋在鄱陽建思賢堂,在州學建敬愛堂,立顏範廟,紀念對饒州有大恩大德的顏真卿和範仲淹。其《顏範祠堂記》說:“唐顏文忠公、國朝範文正公,時異道同者歟!忠孝之性,仁義之學,文武兼資之才,正色立朝,見危致命,毅然不可奪之大節,特書大書於史,如出一身……宋唐相距三百年,堂堂顏範兩巨賢。”範仲淹的餘風遺美,澤被後世。
江山樂國,風月詩家。本質上,範仲淹是個儒家學者,也是一個文人。
州中政事打理完畢,範仲淹像在睦州一樣,有了遊山覽水、寫詩作文的閑心。《贈葉少卿》:“退也天之道,東南事了人。風波拋舊路,花月伴閑身。湖外扁舟遠,門中駟馬新。心從今日泰,家似昔時貧。”如此詩所言,他六十四年的人生,活得最為清閑、放鬆的日子,除了後來在鄧州,就是謫守睦州那半年,以及在饒州那十九個月。
他與饒州文人雅士、和尚道士頻繁交往,縱論天下,談詩說文,參禪悟道。《贈鐘道士》:“人間無複動機心,掛了儒冠歲已深。惟有詩家風味在,一壇鬆月伴秋吟。”《道士程用之為餘傳神因題》:“貌古神疏畫本難,因師心妙發毫端。無功可上淩煙閣,留取雲山靜處看。”《同年魏介之會上作》:“心存闕下還憂畏,身在樽前且笑歌。”
範仲俺也經常和他們攜手同遊當地名勝,包括州境之外的廬山。《遊廬山作》:“客愛往來何所得,僧言榮辱此間無。從今愈識道遙旨,一聽升沉造化爐。”《瀑布》:“晚來雲一色,詩句自成圖。”《廬山瀑布》:“靈源何太高,北鬥想可挹。淩日五光直,逗雲千仞急。”
遠離京師,暌違朝廷,他在饒州過得是自在快活。《郡齋即事》:
三出專城鬢似絲,齋中瀟灑過禪師。
近疏歌酒緣多病,不負青山賴有詩。
半雨黃花秋賞健,一江明月夜歸遲。
世間榮辱何須道,塞上衰翁也自知。
詩中所謂的三出專城,是指自己三次主宰地方,也即睦州、蘇州和饒州。
他在饒州瀟灑笑歌的謫宦生涯,結束於景祐四年(1037)。因京師和周邊發生大地震,當年十二月,仁宗接受直史館葉清臣的建議,令執政大臣量移兩年前因言事被貶謫的範仲淹、歐陽修等,到離京師較近的地方為官。範仲淹徙知東南重鎮潤州,治所在今天的江蘇鎮江。
天將降大任於是人。“樂隻君子,邦家之基。”(《詩經·小雅·南山有台》)先憂後樂的君子啊,是國家的柱石和根基。
天也將繼續苦其心誌,勞其筋骨,繼續餓其體膚,空乏其身,繼續行拂亂其所為。《周易·坤卦》初六爻辭:“履霜,堅冰至。”陰氣開始凝結,君子小心行走在白霜上,行將迎來堅冰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