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戰友

一年前他從軍人變成了文職。那會兒他是軍醫，現在是文職醫生。脫下軍裝，換成了文職人員製服。脫下軍裝改成文職他並不情願，是因為從小對軍人的敬仰，他才考入軍醫大學，畢業後便來到了這家部隊醫院工作，人們都稱他為杜軍醫。

改成文職那一刻，他覺得自己似乎被這個集體遺棄了，雖然他還是醫生，又總覺得哪裏不對。每天上班，脫掉外套，換成醫生的白大褂時，才發現，挺括又厚實的軍裝沒有了。閑下來時，經常走神，總是會想起自己穿軍裝時的樣子。

有病人再熱情地稱他為杜軍醫時，雖然他仍然點頭微笑，卻沒了往日的底氣，在心裏說：我已經不是軍醫了，是文職醫生。這麼在心裏說過，惆悵便彌漫在身體的每個角落。以前每天從家屬區來到醫院上班，軍裝筆挺地穿在身上，路人便紛紛向他注目，他很驕傲，內心洋溢著作為一名軍醫的自豪感。如今他成了文職，每天上班時，總是在文職服裝外再套一件其他服裝，唯恐被人看見。每天上下班就像做賊一樣，心虛得很。他在心裏一遍遍地告誡自己，已經不是軍人了，就是一個普通的文職人員，一名普通的醫生，昔日軍醫的光彩已不複存在了。

這個春節他本想回老家，高鐵票已經訂好，回老家的年貨也準備下了。以前，每當過年過節，他都會被列入值班名單中，其他人放假，軍人就要值守在最需要的地方。這樣他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好，軍人的職責，名正言順。這是他改編成文職人員後，第一次休春節的假期。就在他衣服已經換好，正準備在手機上叫出租車時，突然一條醫院群發的短信石破天驚地出現在他手機屏幕上：接到短信的戰友，十分鐘後在醫院會議室集合。這是命令，他看到短信那一刻身體一抖，下意識立正站好，就像在軍人的隊列裏。命令就是命令，他從手機中退出打車軟件，快速地下樓，向醫院奔去，一如往常的軍人速度。

命令終於下達，所有接到短信的戰友，兩小時後在機場集合，奔赴抗疫前線。命令就是十萬火急刻不容緩，在機場專機前，他看到了幾家軍隊醫院的醫護人員都在朝著這裏集結，一隊隊一列列，所有人都穿著統一的作訓服。抗疫前線就是戰爭發起的地方，哪裏有危險，哪裏就有軍人的身影。這是登機前院政委簡短的動員。他站在隊伍裏熱血僨張，就像一名隨時準備衝鋒的勇士。

來到抗疫前線，馬不停蹄，培訓，接管醫院，當他穿上防護服走進病區的那一刻，他變成了戰士，一個個倒下的病人，就是負傷的戰友，身邊就是炮火連天的陣地。防護服變成了戰士衝鋒陷陣時的盔甲。後背上有他的名字：某某醫院，杜守方。父親是名軍人，雖早已離隊，但軍人的情愫卻伴隨了父親大半輩子。他出生時，父親剛從部隊轉業，希望他也能成為一名軍人，守衛四方。於是便有了“守方”這個名字。後來他如願地成了一名軍醫。文職醫生讓他心裏刺痛了好久。

在一張重症監護室病床前，一位中年男人捉住了他的手，雖然隔著手套，但仍能感受到中年男人的熱情，病人氣喘著說：“杜軍醫，看到戰友們增援，我有希望了。”病人斷續地告訴他，自己也曾經是名軍人，不料被疫情擊倒了。病人顫顫地舉起手在病床上為他敬禮，他立在床下為病人還禮。那一瞬，淚水在他護目鏡後麵模糊了雙眼。

十天後這位戰友出院了，他們醫護人員為出院的病人送行。昔日的戰友又舉起了手臂向他們敬禮，所有人排成一列向他還禮。戰友含著淚道：“我雖然看不見你們的模樣，但我知道你們是我的戰友。”一句話讓所有送行的人淚目。

又一次，一位大媽見到他似乎要從病床上掙紮著坐起來，他忙扶住她，問她有什麼需要。大媽半抬著手，淚水突然浸濕了眼睛，半晌，大媽哽著聲音道：“杜軍醫，能讓我摸一下你嗎？”他怔了一下，小心地低下頭，大媽的手顫顫地隔著防護服在他後腦勺溫柔地撫摸了片刻。大媽說：“看到你就想起我的兒子，我兒子也是名軍人，他是名戰鬥機飛行員。”大媽拭著自己的淚。他想起了等他回家過年的母親，真想熱熱地叫聲“媽”。大媽拭了淚，瞬間又剛強起來：“我沒告訴兒子我病了，他是軍人，國家需要他，不能讓他分心。”他向大媽敬禮，代替她的兒子。

幾天後，大媽病危，他們采取了一切可以采取的手段，還是沒能挽救回大媽的生命。在最後時刻，大媽的眼睛微微張開了一條縫，似乎不甘，又似乎在尋找著什麼，他跪在大媽床前連叫了三聲“媽”。這是他老家的習俗，呼叫親人是為了留住親人的魂。兒子不在，他替代了。

一批批病人轉到醫院，他們生命垂危，掙紮在死亡線上。當接診的人員告訴這些病人，是由某某部隊醫院負責救護他們時，幾乎所有的病人都露出微笑和放鬆的表情，他們對軍人是信任和期待的。

一波又一波病人，一個日夜又一個日夜地奮戰。疫情終於在他們的手裏和眼前退卻了。他們勝利了。

當凱旋的專機接他們時，機場跑道邊掛著一條橫幅：“戰友們接你們回家。”普普通通的一句話，所有人又一次讓淚水模糊了視線。他們出征時，專機上一直在播放那首《駝鈴》：“送戰友，踏征程，默默無語兩眼淚……”如今他們凱旋了，專機組人員又為他們準備了另外一首歌《人民軍隊忠於黨》：“雄偉的井岡山，八一軍旗紅，開天辟地第一回，人民有了子弟兵……”

終於回來了，剛到醫院門前，他們便被一麵麵插在醫院大門口兩側的軍旗震撼了。一麵麵軍旗在風中獵獵飄揚，留守的官兵以及所有文職人員列隊歡迎他們，正中一條橫幅：“熱烈歡迎戰友們勝利歸來。”

戰友這一聲普通的稱謂，此時，在他心裏猶如一團烈火燃燒，熱烈滋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