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貴人賞識,三十出頭當巡撫
對明史略知一二的同學,肯定都知道“仁宣盛世”。考慮到仁宗朱高熾隻幹了十個月,這個盛世的主要業績,當然還是由宣宗朱瞻基來實現的。
宣德在位的近十年時間裏,大明王朝國力強盛,民心安定,四海賓服,萬國來朝,各項事業蒸蒸日上,令後世史家不吝溢美之詞。
即便有了這樣的成就,宣德朝的主要議政地點,依然設在非常簡陋的奉天門。宣德五年(1430)九月的某天,當幾位官員上奏之後,宣德下令中官宣諭,向多個省份派出欽差。這些官員有個很響亮的名頭——巡撫。
巡撫意為“巡行天下,撫軍濟民”,是京官而不是地方官。明朝第一位巡撫,可以說身份特別高貴。洪武二十四年(1391)八月,朱元璋派太子朱標巡撫陝西,考察西安能否成為新的大明京師。不過朱標在次年四月不幸去世,遷都事宜也從此擱置。永樂十九年(1421)朱棣遷都北京之後,先後派吏部尚書蹇義等二十六人分巡全國各地。
設立巡撫有什麼重要意義呢?
明朝立國之後,承襲元製,在各地設立行中書省。到了洪武九年(1376),朱元璋廢行省,將民政、司法和軍事分別交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和都指揮使司掌管。這種分權製衡、彼此鉗製,可以有效防止地方官坐大,杜絕安祿山式叛亂分子的出籠。(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朱棣比安祿山走得更遠。)
但凡事有利也有弊。三司同城,三個和尚沒水吃,難免相互扯皮推諉。遇到天災和動亂,更是容易耽誤事——誰都不想擔責嘛。正是看到了這種弊端,永樂才要向各地派遣巡撫。
巡撫作為中央特派員,可以說是提著“尚方寶劍”下基層的,三司就算官階更高,也隻能聽其指揮,配合其工作。不然的話,後果可能相當嚴重。
這一次,朱瞻基派出了六位才華突出、素質過硬的官員,去多個省份擔任巡撫。正是在宣德朝,巡撫成為定製。六人兼的都是行在六部的右侍郎(第二副部長),正好一人一部,相當講究。
吏部郎中趙新升為吏部右侍郎,巡撫江西;
禮部員外郎吳政升為禮部右侍郎,巡撫湖廣;
刑部員外郎曹弘升為刑部右侍郎,巡撫北直隸及山東;
越府長史周忱升為工部右侍郎,巡撫南直隸。
下麵,隻剩下兵部郎中趙倫和監察禦史於謙了。按理說,趙倫升任兵部右侍郎是順理成章的事,但不知道什麼原因,也許是想起了於謙罵朱高煦的傳奇,也許是不想讓於謙去老家浙江,宣德做出批示:
兵部郎中趙倫為戶部右侍郎,巡撫浙江;
監察禦史於謙升為兵部右侍郎,巡撫河南、山西。
“希望六位愛卿體恤朕意,撫境安民,保我大明百姓長久平安!”宣德特意強調了一番。
“微臣定當肝腦塗地,報答陛下天恩!”六人出班跪下,鄭重地接下委任書。他們都很清楚,這是一項榮譽,更是一份責任,一次挑戰。做得好了,他們就將從此留名青史;做得不好,也可能惹下麻煩,甚至是飛來橫禍。
而宣德對於謙更是另眼相看。要知道,郎中是正五品,員外郎是從五品。而作為正七品的監察禦史,於謙的官階是六人中品級最低的。宣德還慷慨地將山西、河南兩省全交給了他,完全類似於後來的總督。
這麼一來,在三十三歲的年齡,於謙就成為正三品的朝廷高官,來到了大部分讀書人努力一輩子也到不了的高度。而且,於謙的上位堪稱直升機式。之前,別說知府,他連個知縣都沒當過,等於一上來就幹省長,而且是兩省省長。
以於謙為偶像的心學聖人王陽明,同樣在三十三歲進了兵部,不過職務是武選清吏司主事,正六品。你就說氣不氣人吧。
南直隸巡撫周忱,這一年已經五十歲了,官階不過和於謙相同。這六人當中,成就和影響最大的,肯定非於、周二人莫屬。
於謙能得到破格提拔,當然少不了宣德的慧眼識英雄。
俗話說,要抱大腿,就得抱最粗的一條。放眼全中國,誰的大腿還能比宣德的更粗呢?可於謙從來沒有刻意討好過皇上。他是以自己的能力與操守,成功地吸引到了宣德的注意。
於謙的脫穎而出,還多虧了朝中一位重臣的力薦。他就是都察院右都禦史顧佐。
顧佐字禮卿,河南布政司開封府太康縣人,建文二年(1400)進士。顧佐為人剛直不阿,為官清廉公正,為事特立獨行,在潛規則觸目皆是的大明官場完全是個異類,甚至光榮地贏得了一枚“顧獨坐”的獎牌。但在永樂至宣德時代,顧佐的仕途走得還是比較順當的。
明代的官員,每六年才接受一次全麵考核,稱為“京察”。自打建文時代開始,由於施政寬鬆,很多時候京察就是走走形式,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太認真、太堅持原則,何必呢?
可顧佐卻特立獨行,他上任不久,就果斷罷免了都察院二十多名官員,又新提拔了四十多人,一時搞得“民怨沸騰”。好事者不斷上疏彈劾。但朝中有宣德和內閣“三楊”罩著,誰也不敢把顧佐這位廉吏怎麼樣。
當然,到了宣德之子英宗在位時期,顧佐就“眾望所歸”地被打發回家了。
顧佐的言行,深深影響了年輕的於謙。兩人後來的事功當然有高下之分,但在品行節操方麵,可以說共同點頗多。一定程度上,我們可以把於謙看成是升級版的顧佐。而顧佐當然會在於謙身上,看到些許自己當年的影子。他也由衷地希望,這個年輕人的成就可以超過自己。因此,他在宣德麵前舉薦了於謙。
於謙曾寫過一首七律《聞都禦史顧公致政有喜》,充分表達了對這位前輩的景仰:
天上歸來兩鬢蒼,故園草木盡輝光。
功成卻喜恩榮厚,身退從知姓字香。
林下且消閑歲月,台端猶憶舊冰霜。
春風詩客從容處,重睹群英會洛陽。
帶著宣德皇帝和顧佐、“三楊”等重臣的殷切期望,於謙離開了京城。不過,他是“單車赴任”,將妻子董氏、兒子於冕和女兒橘英都留在了京城。
橘英此時隻有兩歲,於謙當然很舍不得。中國的傳統知識分子,基本上都對兒子非常嚴厲,而對女兒格外寬容。這當然沒什麼不好。畢竟光大門楣隻能靠兒子,女兒早晚要嫁人嘛。
但告別妻兒的時候,於謙還是難免惆悵,並寫下了《遠別離》:
遠別離,何時歸,出門子女爭牽衣。
借問此行向何處,底事欲留留不住。
父子恩情深更深,可憐不得恒相聚。
遠別離,無限愁。
山行騎馬水乘舟,行人一去蚤回頭。
在當時,巡撫隻是臨時職務,因此一般都不帶家屬。於謙可能也覺得,自己很快就可以回京,可以和家人團聚,享受天倫之樂。但之後發生的一切,卻是他根本無法預料的。
二、主政山西,深入田間為百姓
自打宣德二年(1427)宣德放棄交趾布政司之後,大明王朝的核心區域,就固定在了兩京十三省。明王朝三分之二的領土在南方,北方隻有北京一京(北直隸),以及山東、山西、河南和陝西四個布政司,而南方則有一京九省。
在元朝時,山西全境和河南北部作為中書省直轄之地,屬於“腹裏”的一部分。而河南大部,以及湖北、安徽和江蘇的長江以北區域,組成了一個“河南江北行省”,省城為汴梁路(開封),朱元璋的家鄉鳳陽也在其中。導致元朝滅亡的紅巾軍起義,正是在這裏首先爆發的。
洪武初年,徐達大軍北伐占領北方後,先後設立了若幹行省,包括山西與河南。這兩省與北直隸相鄰,是拱衛行在(1441年之後為京師)的重要區域。宣德將這兩處重要地域交給同一個人來管理,足見對於謙的高度信任。
三十三歲,對一個男人是最好的年華,精力、體力最為旺盛。對當時大多數讀書人來說,能當上正七品的縣令都不算失敗了。而於謙卻是正三品的“少司馬”和兩省巡撫,怎能不讓人羨慕呢?
可他所承擔的責任,背負的壓力,耗費的心血,又有多少人真正了解呢?
山西與河南隻隔了一座太行山,但地形地貌、水文天氣狀況卻大為不同。河南位於華北平原中心地帶,深受黃河影響,洪澇災害是家常便飯;山西卻屬於黃土高原,氣候幹燥,很容易鬧旱災。
於謙隻是個凡人,當然沒有分身術。如何同時管理這兩大省份呢?那得看情況需要了。冬春兩季,山西多發旱災,於謙此時就住在太原;夏秋兩季,河南水災頻繁,他就轉到開封。兩地相距約九百裏,相比元朝皇帝優哉遊哉的“兩都巡幸”,於謙的“兩城奔走”,不知道要辛苦多少倍,年年要體驗“冰火兩重天”。
巍巍太行,分隔開了晉豫兩省。在那個交通條件非常落後的年代,即便你是三品大員,出門也得忍受旅程的顛簸,走山路更是非常勞累。可這樣的行程,於謙前後堅持了十八年,這需要多麼大的忍耐與犧牲?
相比一些七品縣令出行的前呼後擁,作為朝廷三品大員,於謙低調得有些不可思議。為了節約時間,也避免折騰民力,他奔走兩地時從不坐轎,也很少坐馬車,更多是騎馬。
《本朝分省人物考》記載了於謙翻越太行山時的一件逸事:
某一年,於謙從開封去太原時,走到太行山麓,卻被一夥強盜包圍了。這位巡撫的身邊隻有兩個仆人。當年又沒法打電話報警,這可怎麼辦呢?
鏡頭一切換,土匪們居然連連作揖,口稱得罪,作鳥獸散。難道於謙身後還跟著一支火銃隊?那倒沒有。
於謙隻是勒住馬頭,大聲問道:“我乃晉豫巡撫於謙,爾等想要做什麼?居然敢光天化日之下搶劫,可知國家法度嗎?”
這些土匪早就聽說過於謙的大名,今天一見巡撫大人,大夥兒麵麵相覷,真是又驚又怕。其中有些人,可能還是於謙的崇拜者,恨不能當場掏出筆記本請偶像簽名,哪好意思再打劫。再說了,都知道於謙為官清廉,哪有多餘的銀子可搶?
山西因處太行山之西而得名。東依直隸,西靠陝西,是周朝最強盛諸侯國晉國的所在地,後來就以“晉”為簡稱。戰國初期,韓、趙和魏三家分晉,山西也從此被稱為“三晉大地”。省府太原古稱晉陽、並州,在中國曆史上長期扮演了重要角色。
隋朝末期,李淵父子正是從太原起兵,占領長安,平定天下的。隋煬帝、唐高宗和宋太宗在繼位之前,都曾做過晉王。而五代中的後唐、後晉和後漢三個沙陀政權,均以太原為“龍興之地”,最後統一北方。
朱元璋建立明朝之後,將特別喜歡的三子朱封為晉王,建藩太原。
不過,早在洪武三十一年(1398),即於謙出生那年,朱就過世了。宣德二年(1427),朱瞻基將晉王朱濟熿廢為庶人,晉王從此空缺長達八年,直到宣德十年(1435)朱瞻基駕崩之後,朱濟熿世子朱美圭才成為新的晉王。
山西有著輝煌曆史,但絕非浙江和南直隸那樣的發達省份。在於謙所處的時代,豐富的煤炭資源還未開發,晉商也沒有形成規模。平民百姓積蓄甚少,普遍都得靠天吃飯,這就給於謙的工作提出了相當嚴峻的挑戰。
宣德七年(1432)秋,太原、平陽、汾州和沁州等地遭遇霜災,眼看秋天就是嚴重歉收。於謙立即向朝廷上疏,乞求免征一季稅糧。要不說中央來的好辦事呢,朝廷很快就批準了。當地百姓自然非常感激。
蝗蟲是山西父老特別熟悉的物種。它們一鬧起事來,那真應了《紅樓夢》中的一句話: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在沒有生物殺蟲劑的明朝初年,想要根除蝗蟲根本不可能,防控難度也不是一般的大。
於謙寫過一首五言律詩《荒村》,感歎蝗蟲給百姓帶來的困擾:
村落甚荒涼,年年苦旱蝗。
老翁傭納債,稚子賣輸糧。
壁破風生屋,梁頹月墮床。
那知牧民者,不肯報災傷。
有好幾次,於謙在田間視察時,看到無數農民佝僂著身子在田間捉蟲,有些年齡已經相當大了,依然無法安享晚年。這位三品大員的心情久久無法平靜,他的眼眶甚至都有些濕潤了。
於謙脫去了官服,卷起袖子,和萬千百姓一起守在地頭,一起蹲在烈日下,奮力捕捉蝗蟲。看到巡撫大人如此辛苦,很多百姓感動得流下了熱淚,工作勁頭也更加高漲了。
由於於謙的示範作用,很多州縣的官員也不得不離開舒適的官署,前呼後擁地下田捉蟲。當然在一些人心裏,不可能對於謙沒有抵觸情緒,認為他的姿態放得實在太低了。
但我們了解於謙的為人,熟悉他的一貫作風,就應該很清楚地認識到:於謙的行為絕不是作秀,不是沽名釣譽,他是真心希望能為百姓做些實事。
晉祠是太原的地標建築,於謙巡撫山西時,也經常來這裏參觀。從《憶晉祠風景且以致望雨之意》不難看出,即便是來遊覽,他也要考慮為山西百姓求雨,希望神龍和仙女能有所幫助:
懸甕山前境趣幽,邑人雲是小瀛洲。
群峰環聳青螺髻,合澗中分碧玉流。
出洞神龍和霧起,淩波仙女弄珠遊。
願將一掬靈祠水,散作甘霖遍九州。
於謙當然不具備現代科學知識,不知道雨的真正成因,也不能像劉伯溫一樣能觀天象。眼看百姓被旱災反複折磨,他也隻能虔誠地下跪行禮,希望老天能體察黎民之苦,早降甘霖。但很多時候,於謙顯然隻能做無用功;但真要趕上一場大雨,示範效果還是相當不錯的。
有一次,於謙帶領衙役在新城龍王廟祈雨。他們神情嚴肅,畢恭畢敬,順利地完成了一道道儀式。結果,剛才還是豔陽高照的晴天,轉眼之間就烏雲密布,狂風驟起。隨後,密集的雨點就劈裏啪啦落了下來。現場的所有人都沒有離開,盡管被淋成了落湯雞,心裏卻非常欣慰,認為這是自己的誠意感動了上天。於謙回到衙門,心緒難平,揮毫寫下了《新城請水祈雨有應》:
椷香百裏叩龍祠,乞得靈泉浸柳枝。
酌水獻花羅父老,吹簫擊鼓走童兒。
神風靜默雲生石,和氣薰蒸雨應時。
頃刻寰區生意足,從知天地本無私。
當然,這種快樂隻能偶爾收獲。真正想要克服旱災,要做的工作還非常多。於謙自己也清楚,身為巡撫,一定要出現在百姓最需要的地方,急他們之所急,想他們之所想。在山西期間,於謙想盡一切辦法,多次申請減免山西災區民眾的稅糧,並為他們提供資助。
山西對於大明王朝的意義,還在於其是防備蒙古的前沿陣地。在明朝初年,朝廷在東起鴨綠江、西到嘉峪關的長城沿線,設立了九個邊防重鎮,分別是遼東、薊州、宣府、大同、太原、榆林、寧夏、甘肅和固原。而大同與太原,正好就在山西。
論及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大同不輸太原。北魏拓拔氏正是以這裏為京城統一了北方,進而威脅江南。後晉天福元年(936),大同所在的雲州,以及幽州(今北京)等共計十六州,都被石敬瑭割讓給了契丹。從此,華夏政權就沒有了北方屏障。
遼金時代,大同都是陪都西京,有“三代京華,兩朝重鎮”的美譽,可見其戰略地位的重要。
作為文職巡撫,於謙當然不能直接管理兩鎮的邊軍,但他對邊防事務極為重視。在給朝廷的上疏中,於謙對加強山西邊務提出了多項建議,如充實糧餉、分班守衛、安撫士卒、嚴懲盜賣等。更難能可貴的是,他還特別提及了瓦剌的潛在威脅,認為不可大意,未來戰事在所難免。
可惜,朝廷大員都滿足於瓦剌的定期朝貢,重點防備的還是韃靼和兀良哈,對於謙的建議並沒有認真對待。但刑部尚書魏源卻對這位巡撫另眼相看。他建議於謙以副都禦史鎮守宣府、大同,參讚軍務。
如果於謙成行的話,後來的“土木之變”還會發生嗎?這是個見仁見智的問題。但朝廷卻認為,於謙在晉豫巡撫崗位上做得很好,並沒有調他離開的打算。這麼一來,於謙也就隻能繼續他的兩地奔波。
在河南,於謙的生活又是怎樣的呢?
三、紮根河南,開封有個“於青天”
河南的得名,是因大部分地域在黃河之南。河南古稱“豫州”,在華夏九州中位於中心地帶,後來又有了“中州”“中原”之稱。
在杭州長大的於謙,對河南省城開封有著特別的親切感。他的祖籍考城,正是屬於開封府。杭州和開封,一個是南宋的行在,事實首都,一個是北宋的京師,天子之居。很多杭州市民是在南宋“建炎南渡”時,從開封及周邊地域遷來的。
如果說北京是最具南方氣質的北方城市,是因為朱棣遷都;杭州是最有北方韻味的南方都會,則源於建炎年間大量北方人南遷。在社會風尚、節日習俗、飲食服裝等方麵,杭州都有相當深重的開封烙印,展現出了一定程度的北方特質。
而西湖邊長大的於謙,可以說“南人北相”,有著南方人的精致與細膩,更有北方人的直爽和果敢。
作為“八朝古都”,特別是北宋京師,開封曾經創造了最輝煌的盛景,卻也見證了最慘痛的屈辱。靖康二年(1127),金軍占領開封,將徽、欽二帝與皇室二百多人擄掠到金上京,製造了讓後世不忍直視、不願回憶的“靖康之恥”。之後宋朝在南方重建,開封則成為金朝陪都南京。
不過,真應了一句古話“風水輪流轉”。金貞祐二年(1214),當初占領開封,把北宋打成南宋的金朝,在蒙古的不斷打壓之下,居然也搞了“貞祐南遷”,將京師由中都遷到了開封。此次遷都,標誌著金朝中原霸主的地位宣告終結。可以說,當初欺負宋朝時有多囂張,後來被蒙古羞辱得就有多嚴重。二十年後,金國滅亡。
到了元朝,華夏大統,南北歸一,元廷將開封改名為南京路,後來又改為汴梁路,作為河南江北行省省城。洪武元年(1368)六月,明軍北伐占領汴梁,改為開封府。當年八月,朱元璋以開封為北京。並一度有遷都的打算,但因開封地形和經濟劣勢而放棄。洪武十一年(1378),明廷正式罷北京。開封成為河南布政司所在地。
在北宋期間,開封成就了一位剛正不阿的府尹,他甚至成了清官的代名詞。說起他的大名,中國人沒有不知道的,此人就是包拯。
事實上,包拯在京城隻做了兩年“權知開封府”,也就是代理府尹。在北宋,正式的開封府尹都是由皇位繼承人兼任的,真正的負責人隻能“權知”。因此,包拯的各種屢破奇案、為民請命和出生入死的光榮事跡,大多是後人杜撰附會出來的。所謂包青天、包龍圖的說法,更多的是一種美好訴求,隻能存在於評書和戲劇之中。
而主政河南期間,於謙卻以自己的功業,實實在在地獲得了於青天、於龍圖的美譽。即便沒有後來的北京保衛戰,作為一名出色的地方官,他也有資格與況鐘、周忱等人一樣,在明代曆史上占據小小的一席之地了。
從宣德五年(1430)開始的十七年裏,於謙一直都住在開封。當然,差不多有一半時間,他還得待在山西,因此免不了“兩地穿梭”。
山西常常為幹旱所苦,河南卻總是受水患傷害。黃河穿過晉陝大峽穀,越過風陵渡,就到了河南境內。與長江相比,黃河不僅含沙量高,通航能力差,洪澇災害更是相當頻繁。著名的“大禹治水”傳說,講的就是大禹治理黃河並分天下為九州的故事。而元末農民起義的序幕,正是因朝廷征召民工治理黃河而拉開的。
宣德五年(1430)和六年,於謙上任伊始,黃河就給這位新任巡撫送上賀禮:連續兩年肆意泛濫,導致開封府祥符、中牟、陽武和通許等八縣成了一片澤國,大批百姓無家可歸,到處流浪,趁火打劫事件層出不窮,大規模的遊民暴動一觸即發。
這樣的時候,對父母官的政治智慧與執政水平,無疑是個嚴峻挑戰。於謙一邊張榜安定人心,一邊帶著下屬走遍災區,慰問受災百姓,統計損失,並上報朝廷要求減免稅糧,最終結果是,受災區域的一半秋糧折收布絹。
宣德六年(1431)二月,於謙奏請在衛輝、新德等地設立預備倉,收屯秋糧,以備救濟之用。這一做法,隨後在晉豫兩省多地推廣。
宣德七年(1432)六月,於謙上疏朝廷,請求免去祥符、中牟、太康和夏邑等縣應納秋糧五萬六千餘石,馬草七萬六千餘束。
隨後,於謙又下令各地設立“尚義倉”和“平準倉”。尚義倉儲備的是各地士紳捐獻的穀物,平準倉囤積的是豐年低價買進、災年再以更低價賣出的糧食。為了鼓勵富戶積極參與進來,於謙甚至帶頭捐獻自己微薄的俸祿。
民以食為天。傳統社會經濟發展能力有限,即便在仁宣之治中,每逢水旱災害,依然會產生數量不少的饑民。於謙身體力行地為百姓謀福利,並將賑濟列為兩省各府縣官吏考核的重要指標,雖說得罪了不少既得利益者,卻在民間獲得了普遍讚譽,在朝中也贏得了良好口碑。“於青天”“於龍圖”的美譽,自然就在中州大地流傳開來了。
於謙巡撫河南的十八年間,黃河的鬧騰一直沒有停歇。而位於黃河邊上的省城開封,往往就處於水患重災區之內。從宣德五年(1430)到正統十年(1445),於謙每年都要拿出很大一部分精力,領導河南百姓與洪水做鬥爭。
當洪澇未發時,於謙和助手們都會迎著大風,頂著烈日,出現在黃河大堤上,考察可能出現的隱患。
當農閑之時,於謙會將眾多農夫組織起來,加上當地駐軍,一起搬石挑土,加固大堤。還要沿堤廣植樹木,以保護水土。於謙還規定,黃河大堤上每五裏設立崗亭,安排專人值守。如果出現塌損,就要第一時間進行修護。
當災情發生時,於謙會披上蓑衣,出現在災情一線,安排災民及時轉移,組織排洪搶險,盡力挽回更多人的生命財產損失。
在開封東北,曾經有一個鐵牛村。當年正是在這裏,於謙主持鑄造了一座巨大的鐵犀牛。
民間傳說,犀牛可以鎮住洪水。古人有雲:“牛象坤,坤為土,土勝水。”從五行相克來說,鐵屬金,金為水之母。因此鑄鐵牛鎮水,是古來有之的傳統。李冰修建都江堰時,就曾讓人打造了五頭石犀,用來震懾住“水精”。
於謙未必相信這些說法,但為了給百姓帶來希望和念想,他也能夠順應民意,因此組織工匠,精心鑄造了這尊鐵牛。為了表現自己的虔誠態度,向上天表明心意,希望民眾安寧,於謙還親筆創作了《鎮河鐵犀銘》和兩則《祭河神文》。
在《鎮河鐵犀銘》中,於謙寫道:
百煉玄金,鎔為真液。變幻靈犀,雄禦赫奕。鎮厥堤防,波濤永息。安若泰山,固如磐石。水怪潛行,馮夷斂跡。城府堅完,民無墊溺。雨順風調,男耕女織。四時循序,百神效職。億萬閭閻,措之枕席。惟天之休,惟帝之力。亦爾有庸,傳之無極。
拳拳之心溢於言表。於謙離開開封以後,當地百姓在鐵犀牛所在地修建了一座回龍廟,又稱鐵犀廟。每年四月初八舉辦大型廟會,煙火不絕,大戲不斷,非常熱鬧。在崇禎十五年(1642),李自成攻打開封時引黃河水灌城,回龍廟被淹沒。
後來,在杭州三台山於謙祠墓中,當地官員仿鑄了一尊鐵犀牛,讓它永遠守護著這位英雄的身後之所。
身為兩省巡撫,於謙官位顯赫,生活卻一點也不舒適。他每天的日程表幾乎都被塞滿,麵對的挑戰總是超負荷,縱然兩地有太多名山大川、奇珍異寶,他也很難抽出時間去遊玩。而兩地百姓的生活艱難,也令他印象深刻。
於謙最知名的詩作《石灰吟》,被一些學者視為托名之作。但他確實也創作過一首《詠煤炭》,同樣傳達出了一股浩然正氣,以及燃燒自己為百姓謀福利的獻身精神:
鑿開混沌得烏金,藏蓄陽和意最深。
爝火燃回春浩浩,洪爐照破夜沉沉。
鼎彝元賴生成力,鐵石猶存死後心。
但願蒼生俱飽暖,不辭辛苦出山林。
時光如水,歲月如梭。於謙起初並不認為自己能在晉豫兩地待很久——巡撫其實是京官嘛。但他沒想到,自己一幹就是十八年,從精力充沛的青年,變成了明顯衰老的中年。
於謙巡撫晉豫期間,並沒有讓夫人董氏相陪,他以為自己要不了多長時間就能回去,然而,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於謙一生也沒有納妾,更不會出沒於風月之所,真不清楚那些年,他一個人是怎麼熬過來的,更不清楚獨守京城的董氏,內心會不會有不滿和失落情緒。無論如何,這樣的事情總是令人遺憾的。
於謙沒有想到,妻子沒有什麼過失,卻遭遇了那樣的變故;年輕的宣德皇帝,會得到那樣的結局。他更加想象不到,就算自己遠離京城,麻煩還是會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