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母親節那日,周瑗琦看到朋友圈那些粗製濫造的手繪媽咪卡和鮮花巧克力,心裏勾起一絲淡淡的失落。珍妮什麼禮物都沒有給她。她不得不承認,那些能擺到台麵上的東西,俗是俗,卻是踏踏實實、歲月安好的一個表征。
自己連一張廉價的卡片都沒有得到,她心裏的酸澀如德國汽水裏的泡泡一樣冒出來。去年的母親節也沒有。那一次她忍不住問了一句。珍妮臉上有些不安,搪塞了一句,就回了自己房間。她和女兒的關係不能算糟。事實上,她們看起來像是一對相安無事的母女。女兒的學業很好,她上的高中競爭激烈,可她這三年都是拿A,她還是學校科學競賽隊的成員和校報的副主編。瑗琦是一個盡職的母親,孩子的各項活動接送從不含糊,哪怕是要提前下班,哪怕是要改會議的時間,好在她的工作比較自由,做財會的,大多數時候一台電腦就能幹活。
珍妮是在母親節一個星期後告訴周瑗琦她懷孕的消息的,是周五吃過晚飯後瑗琦在收拾碗筷的時候說的。瑗琦心裏一震,手裏的碗又滑膩,掉在水槽裏,還好沒有摔破。她回過頭,看見珍妮坐在沙發上,兩手有些不安地交叉在一起。瑗琦馬上轉過身,不敢和女兒對視,像是那樣的對視會泄露她的心思。有一種熟悉的慌亂很快地充滿了她的身體,她得好好消化一下這個消息,她得思索一下,說什麼呢?孩子是誰的?已經懷孕多久了?打算怎麼辦?最後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說:“是嗎?”她把自己的千言萬語壓縮成一個問句,這個問句裏帶著點不甘心和要進一步求證的意味。
“嗯。”珍妮一個字也不肯多說。她不得不逼了回去:“你知道多久了?”
“上個周末我買了個早早孕測試的。”珍妮說。
上個周末?她在心裏盤算了一下,上個周日就是母親節呢。細想一下,珍妮沒有那天告訴她實在是仁慈,不然,那將是多麼特殊的一個母親節禮物。她鎮靜地把碗一個個衝刷好,放進洗碗機,塞了一塊洗碗機專用清潔劑,打開按鈕,又拿紙巾擦幹淨了手,坐到了女兒對麵的沙發上。她凝視著對麵那張和自己很相似的臉。在這個五月的凝視裏,她感覺自己正坐在高高的雲霄飛車上,陽光晃蕩,臉龐灼熱。
“我周一給我的婦產科醫生打個電話,我們先約醫生做個檢查。”她的語氣還算平靜。她有些驚詫自己的這種本事。平日裏沒一點主意的人,真的碰上事倒能很快穩住陣腳了。
“嗯,好的。”珍妮說。
“那個醫生不錯的,這麼多年我一直沒有換過婦產科醫生。你就是她接生的呢。”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心裏像是被某種尖銳的東西蜇了一下,然後眼淚都要湧了出來,她用了氣力把剛剛抵達眼眶的淚水硬生生按了下去。
“那好的啊。”珍妮說,“我上樓了啊。”珍妮匆匆上了樓,像是要逃避接下來的尷尬場景。
瑗琦看著她白色小開衫的背影消失在樓梯拐角,霧靄一般。她想,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和女兒的關係也變得霧靄一般飄離?現在,女兒對她是疏離的、防範的,她根本不知道她在約會,不然今天也不會如此驚詫。她原本安慰自己隻要女兒學業好也就罷了,哪知道會出這樣的大婁子?
周一她打電話給婦產科醫生約好了時間。當她把時間告訴珍妮時,珍妮猶豫了一下,我再問問迪倫,看看這個時間他可不可以去。
迪倫?她在腦子裏努力搜索這個名字對應的麵龐。但是指針卻沒能把後麵的內容調出來,她腦子裏根本沒有這個人。
“他是誰?”她隻好無力地問。
“孩子的爸爸。”珍妮輕聲說。
“我知道。他是什麼人?”瑗琦有些沒好氣。
“嗯,他是校報主編,和我一個年級。”珍妮說。
瑗琦想,原來是辦公室戀情,經常在一起做事,有了感情,可是居然能搞出孩子,他們自己還是孩子!馬上又要申請大學了,這對申請影響多不好!申請大學可不是這一輩子最重要的事?她心裏煩悶,嘴裏卻說:“好吧,那你趕緊告訴我,醫生時間很緊,都排到了兩周以後。”
“好,還有,你最好約下午三點以後的時間,我不想耽誤上課。”珍妮說。
瑗琦一時說不出話,這是個認真的好學生,怎麼就做出這樣出格的事?!
瑗琦又一次走進那家婦產科醫生的診所時,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覺。她久不來這裏了。她現在不大去看婦產科醫生,年檢也是在家庭醫生那兒做。小小的等候室布置得依然溫馨,幾張淺藍色布藝的沙發,牆角是幾盆高高的巴西鐵樹,青綠的葉子中間是淺綠的一道。茶幾上是一大簇的銀後萬年青,葉子上有灰綠色的條狀斑痕。隻是台燈的光線有些暗淡,房子裏又有了絲晦澀。她記得十多年前這裏的沙發似乎是深藍的,似乎那深藍在時光的洗滌下漸漸褪色,褪成了如今的淺藍。似乎,隻能是似乎,記憶是非常善於欺騙人的。她簽了到,和珍妮坐在相鄰的沙發上。
沒等多久,門推開了,一個高高的白人男孩走了進來,後麵是一個白人女子,那麼相似的兩張臉,連頭發都是一樣的棕色。珍妮看到他們便站了起來,瑗琦也站了起來。白人女子走過來對她們微微笑了一下:“我是迪倫的媽媽,我叫愛瑪。”她穿著得體的休閑黑色西裝,尖頭的高跟鞋,跟很細。她說話的時候就差把手交叉放在胸前了。瑗琦感覺到她有些高冷的目光,心裏一凜,便也做出了同樣的微笑:“我叫瑗琦。”她覺得自己不需要再陳述她和珍妮的關係。
大家都坐了下來。迪倫坐在了珍妮的一旁,他們相視一笑,然後都低下頭不怎麼說話了。
他們的樣子倒是般配呢。瑗琦暗想,這個男生看起來不錯,倘再過幾年,珍妮把這樣的男孩帶回家,她是不會反對的。隻可惜他母親太強勢。瑗琦沒有覺得珍妮一定要找亞裔男孩,她自己單身這麼多年,約會的對象從亞裔到墨裔到純種的白人。她知道白男是特別懂得女人的心思,如若不是考量太多,也是不錯的交往對象。她驚異自己居然會這樣想,難道她不該痛恨這個男孩把珍妮的生活全部打亂嗎?難道她不該怪罪他不負責任嗎?難道她不該問問孩子該怎麼處置嗎?她不由看了一眼愛瑪,她坐在那兒,凝視著眼前的這對小戀人,似乎也是愁眉暗惱。
“珍妮周是哪位?”門口一個穿著深藍色護士服的亞裔女人眼睛迅速掃過等候室的每一個人,然後把眼睛鎖定在珍妮身上。
“在呢。”珍妮應著,站了起來。瑗琦和迪倫都站了起來。愛瑪猶豫了一下,也站了起來。
“或者,我就在外麵等你們吧。”愛瑪說。瑗琦鬆了口氣,她實在不願意自己女兒的肚子被一個外族的女人看來看去。她甚至都不願意迪倫進去,但是她知道珍妮會覺得這個想法太中國,太匪夷所思,她於是什麼都沒有說。
做B超的亞裔技師讓珍妮換上一件後背開的短衫,然後在她的肚皮上塗了一點潤滑膠。
“是熱的。”珍妮對著迪倫笑了一下,瑗琦有些不自在,眼睛轉向了桌子上那個黑白的屏幕,技師也看著那個屏幕,“看,這是嬰兒的頭。”瑗琦看著那個黑黑的有些像史前異物的小東西,心裏有些顫。珍妮的腦袋和迪倫的腦袋湊在一起,他原本棕色的頭發在黑黑的屋子裏也成了黑色。瑗琦像是泅越了十七年的時光之水,看到自己和辛鳴一起看屏幕的情景。瑗琦有些恍然,一切似乎都是如此相似,連這些設備也是十七年前一般的模樣——那也是一次計劃外的懷孕,命運總是無恥地重複,瑗琦想到這兒,嘴角露出一絲苦笑。
“要聽聽小嬰兒的心跳嗎?”那個越南裔的技師問。房間裏響起了咚咚的聲音,屋子裏烏漆一團,這聲音便愈發響亮。技師並未說自己是越南人,這是瑗琦自己的推測,在這裏,每一個第一代移民都帶著烙印一般的口音,清晰無誤地透露出每一個人遷徙的路徑。
“真是奇妙!”迪倫說了一句。越南裔技師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珍妮和瑗琦,沒有說什麼。
他們又回到等候室等婦產科醫生來解讀這份B超圖。珍妮和迪倫頭又湊在一起看著那份B超圖,嘴裏還在評點著,像是在看一份他們正在編輯的校報。兩個沉默如海的母親看著對麵的兩個孩子不言不語,像是看著兩尾魚在時光之水裏沒有方向地遊弋。
婦產科醫生漢娜是個五十多歲的女人,胖胖的身子還是和原來無異,隻是臉上多出了許多皺紋,她的神情是和她的身架並不相稱的清淡。瑗琦當初也是覺得她不夠有親和力,她的家庭醫生總是笑容可掬,但是這個卻是不太笑的。她那時懷珍妮的情形有些急,沒有太多選擇,就選了她。相處下來,發現她還是不錯的,那份清淡就成了淡定。
“瑗琦,你好,好多年不見了。”漢娜還是那個淺淺的笑容。“這是女兒嗎?”漢娜顯然不記得珍妮的名字,就用一個泛指的the daughter 滑過去了。她又看看迪倫和愛瑪。“哇,你們整個部隊都來了。”她打趣地說,她用的英文是“the whole troop”。瑗琦想,沒呢,爺爺輩的都沒來。
漢娜看了看超聲波造影,又問了一些基本情況,然後說我現在要做一個手檢,她說著戴上了手套。愛瑪說,那我先出去,迪倫沒動,瑗琦說,你也出去吧。她想,他看到珍妮的肚皮尚可忍受,怎麼可以再看珍妮那麼私密的地方。她知道這非常可笑,但是她不想讓步。迪倫看了一眼珍妮。
“出去,你們都出去。”珍妮突然有些生氣。瑗琦知道她大概是衝著自己生氣,她沒有作聲,看著迪倫出了房間才出去。
十分鐘後,漢娜把他們三個又都喊了進來。
“小嬰兒現在七個星期了,一切都挺好。”漢娜平靜地說。
珍妮開了口:“如果要墮胎的話,是多少周之前?”愛瑪看著珍妮,臉色有些難看。迪倫神色也暗淡了下來。
“加州的規定是二十周。”漢娜還是那種超然物外的微笑。別說一個少女媽媽,她什麼沒見過。
“那我還有一點時間。”珍妮皺了眉頭。
四個人走出診所,進了電梯,電梯裏就他們四個人,但是誰都沒有說話。到了樓下,愛瑪說:“現在也五點多了,我們一起找個餐館吃個飯?”瑗琦心裏是不大想去的,這一天可夠長的了,但是想想總要把事情說清楚,就答應了;珍妮和迪倫看了看彼此,也點頭答應了。
他們在附近的一家意大利連鎖店坐定。進去以後,瑗琦暗忖,愛瑪真是會選地方。這家餐館燈光暗淡,地方大,桌子隔得遠,正適合他們來討論這樣比較私密的家事。
服務生殷勤地端上來一大盤新烤的麵包和兩盤橄欖油,又用一個長長的竹式轉筒在裝橄欖油的盤子裏加了點黑胡椒。麵包是現烤的,麥香四溢。
“好好享受吧,菜單在這兒,你們先慢慢看。”他留下四份菜單。
“你們打算怎麼辦?”愛瑪開口了。瑗琦想,她倒是把自己要說的話說了出來,然而她不喜歡愛瑪語氣裏那種居高臨下的做派。
“我還沒想好是不是要這個孩子。”珍妮並不看愛瑪,伸出手撕了一塊麵包,蘸了一下橄欖油,塞到嘴裏。瑗琦幾乎要給她鼓掌了,不卑不亢,對付愛瑪這種有種族優越感的西方人就得這樣。瑗琦想,這孩子其實是個挺有主見的人,看得出在她和迪倫的關係中,她是占強勢的一方,至少是勢均力敵,不然也不會說“我”,而不是“我們”。
“那你們什麼時候能決定?我們家信天主教,孩子是上帝給我們的禮物,無論如何要留下的。”愛瑪又發話了,語氣倒是緩和了些,意思卻是武斷的。
“應該很快,這是個意外,我可不想讓這個孩子耽誤我正常的生活。”珍妮說。
這之前,瑗琦隻知道珍妮是個好好學習的乖孩子,現在,她看到了她的另一麵,她強硬的一麵。這孩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皮實剛硬了?小時候,她是個小甜心,甚至是有些討好型的性格呢。
他們出來的時候,天下起了雨。瑗琦打開了雨刷,雨刷打在玻璃上,有些澀。瑗琦問珍妮:“你需要和你爸爸商量一下嗎?”
“哦,不必了。”珍妮回答得很幹脆。
瑗琦正在開車,忍不住看了一眼珍妮的側影,她看到了十七年前的自己,她的方向盤抖了一下。車子裏放的是一首中文歌曲,外麵雨霧蒙蒙,車內似乎也沾染了潮氣。瑗琦說,外麵的雨好大。是啊,好大,珍妮應著,不再說什麼,兩個人又陷入了令人不安的沉默。瑗琦歎了口氣,為什麼她們現在都說不上話了?以前那個一上車就嘰嘰喳喳的小姑娘去哪兒了?她繼續開車,繼續聽著那首歌,車子裏氤氳著一絲淡淡的哀愁和一抹淒淒的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