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宮廷盛設迎賓宴
在一場不流血的對抗中,清朝的花架子,嚇退了意大利的假把戲,取得了舉世矚目的“三門灣大捷”。滿朝上下一片歡騰,封賞慶功。這種景象,令洋公使們看了納悶。
美國公使康格少校,特意去向赫德求教,莫非中國人真以為打勝了?赫德教導這個不開化的美國人:“不是以為,而是認定,我的少校。早在兩千年前,中國便將戰爭提升為文化,偉大的孫子,最推崇的是不戰而屈人之兵。更早的古人造字,提出止戈為武,隻有製止戰爭,才是最高的武力。唯其如此,東西兩大文明古國的戰爭,才打得這般文明。”
康格越發糊塗了:“打仗怎麼扯上文明?羅馬無膽量,北京無氣力,這是頂沒趣的對手,倒被你吹上了天。”赫德寬容地笑著:“年輕人,你的好戰精神還沒在美國南北戰爭中消磨淨盡。可是你們的政府,已經超越了武力——國務院宣布的門戶開放政策,便深得以不戰為戰的真諦。對他國費盡心力打下的口岸租界,你們都要插上一腿,獲取同等的權利。不管能不能做到,我欣賞這樣的智慧。”
中國順利度過一次危機,赫德卻敏銳地察覺到,更大的危機在醞釀之中。這是從戊戌政變開始的,盡管赫德欣賞太後的睿智,但他也不能不承認,她的政變是倒行逆施。赫德回過頭來,仔細研究戊戌新政的種種舉措,發現他們確在對症下藥,例如廢除八股,興辦新學,還有停留在呼籲中的製度局,都是勢在必行的治國方略。
看得出,康有為是在照抄明治維新,但他也許忽略了,中國的環境與日本完全不同。在日本大顯身手的草根政治家,如果用於中國,恐怕會一事無成。所以,康有為的失敗不可避免,但也不能因此得出結論,太後的行為可以原諒。作為統治者,她有責任引導國家走出困境,而不是相反,使她的臣民斷絕了希望。現在要萬劫不複了!正如他在致金登幹的信中所寫:“北京很長時間以來天氣幹旱,老天聽不進下界求雨的聲音。天津流行痢疾,牛莊在鬧鼠疫,其他地方瘧疾肆虐。中國人中有一種莫名的不安情緒,他們預感到將要發生重大事件,我弄不清是要更換皇帝,還是舉行一次全國性的反對洋人大示威。我開始認識到,崩潰即將來臨,好轉的希望已趨幻滅的時候,人們會變得何等狂暴和邪惡。”
出於對中國學問的敬畏,赫德相信六十甲子的學說。1840年英國入侵中國,過去一甲子,明年是庚子年,有一個閏八月。閏八月是不祥的月份,根據皇曆推定,大禍將如期發生。內因是幹旱帶來的饑荒,外因是列強對中國的掠奪。內外交困,不反待何!
赫德本能地想要逃避,然而時值歲尾,他不好往北戴河去度假。在北京就得充當中外和事佬,赫德想出一個主意,便去總署見慶王,用閑談的方式提出,英國維多利亞女王常在宮中宴請各國公使夫人。奕劻把這當作珍聞,報告給慈禧太後。其實,早在去年八月,慈禧訓政後的第一個中秋節,她就在儀鸞殿宴請公使夫人,試圖緩和與各國使館的僵局。但有點出力不討好,多位夫人借故不到,到場的也像紙紮人一般,笑得比哭還難看。這些人不識抬舉,她值得再做嘗試麼?看出慈禧猶豫,奕劻添油加醋說,洋人眼窩子淺,起初聽信新黨造謠,以為我朝必將大亂。今見我江山穩固,臣民同心,連西方強敵都知難而退,他們何嘗不稱頌太後英明。太後在此時賜以恩惠,彼等定然心悅誠服,中外勢將鑄劍為犁。
宴客是小菜一碟,慈禧樂於賞這個麵子。總理衙門發出請柬,公使夫人們二次進宮。總共十六位公使夫人,在西苑門外下了轎子,改乘禦船,航渡北海,至德昌門外下船登岸。德昌門在勤政殿前,勤政殿是西苑的正殿,是光緒駐苑時的理政之所,慈禧的訓政大典便在此舉行。為示隆重,慈禧命令此次宴會設於勤政殿,在禦前大臣坐落處用飯。坐落處是一所偏殿,奉宸苑丞帶領苑戶、蘇拉、官役等人,整整忙活一天,才將席麵鋪排停當。
主位一桌現時空著,敬候太後駕臨;客席兩桌已經坐滿,分別由英、俄兩國公使夫人為首,大公主、四格格作陪。大公主一臉冷肅,與來自寒帶的格爾思夫人旗鼓相當。四格格可是個熱鬧人兒,看到十六國公使夫人膚色各異,插燭一般坐著,涼僵一般待著,她吩咐宮女上了一遍茶,笑盈盈地開了口:“各位夫人主理內務,相夫教子,難得一聚。大公主和我奉命出陪,大公主下了嚴令,我若陪不到家,下去可得挨板子。”
大公主盡力做出笑模樣:“我可沒說啊四妞,那是你自個兒編的。”四格格伶牙俐齒:“說我編我就編吧,我是熱炸黏兒。熱炸黏兒是北京老俗語兒,它也是一種吃食,我親手做過。”竇納樂夫人哦了一聲:“您這位公主,還親自下廚?”
四格格露出幾分得意:“我阿瑪愛吃,我就用心學了一手。我可以說說詳細做法:將土豆、胡蘿卜去皮蒸爛,用刀分別剁成細泥,摻入澱粉、麵粉若幹,揉和均勻。將土豆泥放在幹澱粉上,擀成半寸厚的方片,抹上一層胡蘿卜泥,照此方法再添兩層。最後用半寸寬的竹板,在胡蘿卜泥上壓成一道道溝,做成剔下肋骨的豬五花肉形狀。各位明白了吧,這道菜是素食葷吃。”
夫人們聽得出神,見她停下賣關子,畢盛夫人拍手笑言:“講得太好了!我相信公主真的會做,不然不會講得這樣真切。”坐在另一麵桌上的薩瓦戈夫人,懷著惡意插了一句:“畢盛夫人是行家裏手,我們都相信她的評判。”這是在諷刺她的出身!畢盛夫人還敬回去:“薩瓦戈夫人在軍艦上待久了,恐怕忘記北京的風味了。”看見薩瓦戈夫人怒目圓睜,克林德夫人趕緊出來解和:“公主正在傳授絕技,我們應該洗耳恭聽,才不辜負她的美意。”
克林德夫人芳齡三十,容貌秀麗,風度優雅,在外交圈中廣受讚譽。她是美國底特律鐵路大王萊德亞的獨生女,克林德任駐美參讚時,二人相識結婚。克林德大她十七歲,且以粗魯無禮而著稱,夫人正好補丈夫之缺。而畢盛夫人的情況又不同。畢盛出身於中產階級家庭,年輕時當選議員,曾為巴黎公社做過辯護演說。在一大群貴族公使中間,他顯得格格不入,因此憤世嫉俗。其夫人是裏昂“金房子”餐館老板的千金,心地善良,為人熱情,可惜這沒為她贏得友誼,反而常受嘲諷。夫人們的雞爭鵝鬥,反映的是列強的爭奪。
四格格是慶王的女兒,對此心知肚明。她今天的使命,是代替無精打采的大公主,把場麵烘托得紅火些。她順溜地接上話茬:“克林德夫人過獎了。我的薄技,不好絮叨得過於瑣碎,長話短說:將做好的肉塊貼上油皮,上籠旺火蒸二十分鐘,晾涼切塊,入花生油中炸三分鐘,置於漏勺中。將白糖加水用旺火燒開後,挪到微火上熬成深黃色,即下入炸好的小肉塊,把炒鍋輕顛一下,隨放瓜條、葡萄幹、瓜子仁等果料,倒入桂花,裝盤即成。各位,此菜形如豬肉,汁味清甜,光澤油亮,其正名為——”
一個聲音接上來道:“蜜汁素櫻桃肉!”
眾人聞聲看去,隻見東殿門外,一乘暖輿停在那裏,皇太後款款地下了輿,由宮女簇擁著進了殿。唬得公主和格格們跪地叩迎,夫人們離座躬身,不知該行何種禮節。慈禧太後居中升座,舉目巡視一周,溫聲宣諭:“夫人們可歸座。我出來晚一些,是想讓你們隨便些。怎麼樣,四格格沒對你們出格吧?”
夫人們應和地笑著,看著竇納樂夫人的眼色,迅速排成一列,向太後行鞠躬禮,然後依次入座,由竇納樂夫人答詞:“皇太後賜予優禮,外臣等深感榮幸。”
“外臣”二字入耳,使慈禧“龍心”大悅。在上一次宴筵中,答詞者自稱“敝國夫人”,那是不認她為君,用西方的話來說,是不承認她的合法性。那次宴會便吃得很冷淡,堪稱不歡而散。經過一年的磋磨,她們懂得了鍋是鐵打的,看來今日吉星高照了。慈禧笑吟吟地說:“剛才聽見四妞顯擺,我就接了一句,沒拆穿她的西洋鏡麼?”太後特意引用與西洋有關的俚語,夫人們會意地笑起來。四格格搶上來接話:“哎呀呀,老佛爺的佛光,恰恰把我照穿了!我講的本來是熱炸黏兒,竟錯到蜜汁素櫻桃肉上。”慈禧詫異道:“熱炸黏兒?那應該是夾沙肉。”四格格道:“是是是,料用帶皮豬肥膘肉,輔以豆沙、糯米、白糖做成,又稱甜燒白,質地軟爛,味道香濃,熱吃謹防粘倒了牙。”慈禧用手指點著她:“你聽聽你聽聽,四格格這張嘴兒,真是熱炸黏兒。”
夫人們愉快地笑和著。慈禧下諭開宴,略舉一舉麵前的杯,示賞酒之意。竇納樂夫人肅然起立,舉杯祝酒:“尊敬的大清皇太後陛下,英明的名聲遠播海外,仁慈的統治普惠中國。在國事繁忙、日理萬機之餘,還不忘鞏固邦交,令人無限感激敬佩。請讓我代表十六國夫人,敬祝皇太後萬壽無疆!”這篇頌詞畢恭畢敬,熱情洋溢,為老佛爺始料不及。很少失態的慈禧,被意外的衝擊激蕩了心扉,禁不住熱淚盈眶。她喃喃自語:“無論遠和近,都是自家人。大妞、四妞,你們給夫人們敬酒。”
大公主應一聲是,四格格高高舉杯,向各位夫人致意。酒過三巡以後,慈禧就離席起駕了。這是為了讓客人放鬆,夫人們對此確實感恩。不久便發現,主人放得太鬆了。大公主托故離開,四格格成了總拿,她倒收放自如,而其他作陪的公主和嬪妃,卻令夫人們頭疼。除了自己大吃大嚼,她們還要替客人搛菜,就用自用的筷子,剛剛從油嘴中掣出的!有的夫人礙於麵子,將菜偷偷隱藏在碗碟中。有人可不客氣,幹脆拒絕對方的熱情:“請!請讓我自己來。”主人轉而指點讓菜:這是燴鴨腰,這是溜海參,這是魚翅湯,這是燕窩什錦雞絲。這皮蛋是鴨蛋做成的,你別怕它顏色青黑,你嘗一下,香也不香?被讓的夫人大著膽,叉著那物塞入口中,囫圇吞棗,昧著心稱香。
卻有一位夫人吃得真香,就是日本公使西德二郎的夫人。給她陪坐的中方主人,是一位個頭不高的公主,這首先讓她感到親切。這公主胖乎乎的,她的穿戴有點特別,上穿織錦鑲邊的花襖,下穿藕荷色的褲子,係一條淡青色的百褶裙,裙沿是元寶邊,覆蓋著若隱若現的尖尖小腳。夫人在赴華前做過功課,辨認出這是一身漢裝,心中納悶,在寒暄時便想發問:“請問公主——”那女子忙道:“我不是公主,請夫人稱我大姑娘。”大姑娘?明知中國人等級太多,夫人便含糊地跟她搭訕。大姑娘顯得善解人意,讓菜也隻口出請字,不像別的主人那樣恃強。正好西德夫人也用筷子,二人便像一對同謀,說著與別人不一樣的話頭。從細膩綿軟的燕窩,說到在海岸築巢的白燕;從晶瑩剔透的白米,說到小站種田的稻農。
西德夫人心想,這姑娘不是宮中人。她猜對了,這是李蓮英的小妹妹。李蓮英已經混到這份兒上,大姑娘先是蒙召入園,在頤和園中跟著太後的侍女,顛顛兒地“從龍”了好幾回。這次來京探望哥哥,恰值這樁差事出來,慈禧便叫她充了個數。反正公使夫人什麼也不懂,這姑娘小意兒甚好,鬧不出大差。
慈禧知人善任,她至少招待好了一位客人,她使西德夫人感覺到,中國的宮廷還有一絲人情味。而對於竇納樂夫人,這場宴會是長時間的煎熬。為了不碰那些可怕的食物,她盡量想出一些問題,通過譯員問女主人:“公主的頭發造型很美,做一次要多大工夫?”“三四個小時。”“每個月做幾次?”“三天做一次。”“聽說中國多子多福,請問你有幾個孩子?”被問的那個發出癡笑,經過介紹夫人得知,這位還沒嫁人呢。
兩個半小時後,這場宴請終告結束,然而考驗才剛剛開始。夫人們被轎子抬到純一齋,看那大吵大鬧的戲劇表演。在外國人的觀感中,中國戲劇確是在吵架,甚至在打殺,所用的刀槍比真的更嚇人,那受傷或被殺的角色,發出的聲音尤其慘烈。
夫人們如坐針氈,瞄瞄前排正中,用玻璃圍裝的禦用廂座中,太後聚精會神地看著,兩旁是陪侍的嬪妃,還有個標致少年,那就是大阿哥了。這少年眼光賊亮,向賓客席睃來睃去,大概不常見到外國女人。竇納樂夫人莊重起來,盡量不朝那邊看,以免被誤解為眉來眼去。
想不到的是,在一劇終了的間隙,太後竟然出了包廂,過來與夫人們攀談。太後十分精明,她知道在這種時候,人與人最容易融洽。太後欣賞夫人們的服飾,讚其實用而又簡潔。旗人的衣服也有這種長處,漢人服裝就太繁複,尤其是女裝,簡直是層層包裹。為了驗證她的說法,太後擼起袖子,讓夫人們欣賞她的珍珠手鏈。太後的胳膊圓潤豐滿,皮膚細膩,使年輕的外國女人相形見絀。太後還展示了她的腳,盡管滿人不纏足,她的雙足仍然小巧玲瓏。夫人們對比自己的大腳片子,不能不自慚形穢。這場小小的聯誼,加上臨出宮時,太後贈送給每人一隻名貴戒指,令夫人們心滿意足。
竇納樂夫人回到英國使館,竇納樂擔心地問:“親愛的,你喝多了麼?”夫人“呀”了一聲:“中國酒加熱後飲用,十足是濃縮的甲醇,我哪有你的膽子。”竇納樂扮個鬼臉:“我喝中國酒,也得兌三倍的水。葛絡幹本是使團團長,可是慶親王告訴我,太後不拘虛禮,隻認國家實力。她要你坐於首席,你的使命完成得如何?”丈夫談起公事,夫人便彙報那幾句祝酒詞。竇納樂挑剔地咀嚼著:“英明嘛,她這個人還當得起;仁慈就太離譜了。她的統治以嚴酷著稱,榨取了小民的每一個銅板……”
夫人有些厭倦了:“公使先生想表達什麼?”竇納樂做著解釋:“我在判斷最新形勢。意大利的拙劣表演,讓她贏得意外的勝利,將會影響她的政治走向。說到勝利,我們眼下缺的就是這個。哎,誰來了?”
伴隨腳步聲走進屋的,是精力充沛的赫德爵士。竇納樂一邊讓座,一邊說道:“內人帶回了宮中訊息,太後對赫德夫人的缺席深表惋惜,再三叮囑代為致意。”赫德笑了笑說:“竇納樂,你想挑起鰥夫的哀怨麼?有美麗的夫人陪伴,這是許多人的夢想,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喲。”夫人婉言感謝他的奉承:“對勤奮的爵士來說,工作是最好的陪伴。對於女人就不行了,她們要豐富多彩。據我所知,夫人們無一例外,都想逃出枯燥的北京,哪怕幾天也好。”
這話說得多好!可赫德夫人的逃出長達十數年,再好的語言也無法掩飾。目送著竇納樂夫人離去,赫德言歸正傳,談起布爾戰爭。這是在南非進行的戰爭。從十七世紀中葉開始,荷蘭向南非移民,這些人的後裔稱作布爾人,“布爾”是荷語農民的意思。英國的殖民勢力侵入後,將南非納入大英帝國。布爾人進行武裝反抗,推舉布魯格為總統,與英國展開布爾戰爭。英國人打得並不順利,有節節敗退之勢,快趕上意大利的阿瓦多潰敗了。這影響了所有英國人的情緒,赫德也不例外。他帶來了基普林新近發表的一首詩,基普林是詩人兼帝國主義分子。赫德念誦這一段詩:“當你們高呼大英帝國一統天下之時,當你們高唱上帝保佑女王之後,當你們用痛罵聲扼殺布魯格的性命,請不要忘記在我的鈴鼓裏丟下一個先令!因為我們的士兵將要奉命南征。”
竇納樂做一個丟錢的手勢:“為了給士兵壯行,我捐一個月的薪資!”赫德放下這張英文報紙:“這詩在上海轉登後,英租界舉辦募捐,莫理遜當真捐出了月薪。你是官員,多捐才是。”竇納樂問:“那麼你呢?”赫德兩眼不眨:“我是中國官員,與你立場有異。”竇納樂問:“那麼爵士此來,又要為中國乞討什麼呢?”赫德道:“這個詞不準確。在這片土地上,中國人是主人。”竇納樂問:“那麼在南非呢,布爾人不也是主人?”赫德厭煩道:“老朋友,你總是固執於非洲觀念,這是產生問題的根源。”竇納樂笑著回擊:“這你早就指出了,你說我對東方一無所知,其工作方法是基於對付尼格羅人的經驗。”赫德顯出痛心:“難道不是麼?你推行的這套逐利政策,動搖了中英關係的基石,這就是中國對英國的信任!”
赫德在此發泄的,是蓄積了很久的不滿。英國借口對抗俄國,強租威海衛,與租占旅大的俄軍隔海相望,共同控製了渤海灣。法國剛剛宣布它無意仿效德國,在中國攫取海軍基地;一見俄、英得手,它便自食其言,向中國張牙舞爪。
在絕望地抵拒了兩個月後,總署在法方來文“不準動一字,限明日複”的要挾下,答應了法國的四項要求:一、法國得自越南邊界至雲南省城修築鐵路一條;二、同意將廣州灣租借給法國九十九年;三、中國將來設立總理郵政局專派大臣時,所請外國官員,願照法國請囑之意酌辦;四、中國聲明對於越南鄰近各省,絕無讓與或租借他國之理。根據此項換文,法國鞏固了西南三省的勢力範圍,加強了它在華南與英國爭奪的態勢。在租借條約尚未訂立時,法國便在廣州灣升起法國旗,這對近在咫尺的港英當局,是無法忍受的刺激。英國早想擴展香港邊界,現在機不可失,竇納樂立即向總署提出,租借九龍半島,同時給予英國一條鐵路讓與權,開放南寧為通商口岸,訂立不出讓廣東和雲南兩省的協定。交涉結果仍是清廷屈服,總理衙門與英國公使竇納樂簽訂了《展拓香港界址專條》,督辦鐵路大臣盛宣懷與英國公司簽訂《滬寧鐵路草合同》。它造成的直接影響是,日本逼迫清廷,簽立不將福建讓與他國的協定,將閩省納入日本囊中。這種虎狼環伺的局麵,使滿懷憂憤的上海士人,繪出了《列強瓜分中國圖》,在東南沿海一帶流傳。
在赫德看來,英國得到一些蠅頭小利,失去的則是在中國的領導地位,把自身降到俄、德之流的水準,這是真正可悲的。對於赫德的說教,竇納樂早就聽夠了。他想起薩瓦戈告訴他的話,新到北京的外交官,都覺得赫德與他在國外的名聲大不相符,他像個既固執又脆弱的老糊塗。赫德給英國政府分析中國形勢的電報,也常晦澀難懂,外交部對他的信譽已有疑問。竇納樂打斷赫德的獨白:“爵士,你想要我幹什麼?”
赫德直截了當地要求:“你不要逼迫總署向法、俄明確宣布,中國海關永不打破雇用英國人的規章。”竇納樂驚異道:“為什麼?這不是對你有利麼?”赫德道:“對我有利,對英國不利。中國不會打破這一規章,可他們是要心照不宣,而非白紙黑字的什麼保證。”
竇納樂激烈爭辯:“恰恰相反,我們隻相信摸得著的保證。根據現在的列強態勢,君子協定是靠不住的,我的爵士!這不是為你個人爭利益,你不必擺出謙遜的樣子。”
赫德傷心地抽抽鼻子:“這就是我與你們的根本分歧。連表麵的謙遜都沒有,這世界變成什麼了?好吧,我用你聽得懂的語言講話:英國索取的每一塊骨頭,都會引發餓狗的爭奪,從而危及海關的完整。法國在強討租借權之初,便覬覦未成立的郵政機構。總署頂住壓力,把這個職務給了我,它會甘心麼?法國的租界條約,至今未正式批準,畢盛恨不得對總署動刀子。你讓總署以為英在助法,豈非弄巧成拙?”分析得很有道理,然而使館的外交權力,豈能讓外人支配?竇納樂轉變話題,談起基普林的詩作,以此祈禱英軍的勝利。
應付走總稅務司,次日竇納樂便往見慶王,重申上次的提議。奕劻麵現難色:“人人都知道,赫德與威妥瑪一起,幫助上海道創建海關,他的地位不可替代。既然如此,為何還要多此一舉?”竇納樂不為所動:“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把事情擺到明處?王爺想必記得,每過一些時日,總有野心膨脹的國家,質疑英國的這項權利。我要防患於未然。”
“英國的權利”豈可明言,這個人太蠢了!奕劻懶得再饒舌:“好吧,總理衙門可以聲明,隻要赫德不主動辭職,總稅務司永不易人。我朝也需要英國的支持,今天就有一項外交難題,希望得到公使的助力。法國要租借廣州灣,對港英當局有妨礙。中國因此遲遲不批,貴公使應能理解我方好意。”中國想推英國替它擋槍,竇納樂哪肯上奕劻的當:“香港的安全,港英當局有能力維護。同樣的道理,中國的權利,隻能由中國當局自力保全。中國拒絕過度搜刮,我們對此表示讚賞。”奕劻極度失望,不禁語含悲憤:“列強搜刮中國,是從法占越南開始的。隨後英占緬甸,將勢力伸入西藏。法國襲英故智,攫我滇桂權利,與英人範圍犬牙交錯。哪一日你們分贓不均,打將起來,那就狗咬狗兩嘴毛了!”
英國人不給麵子,總署決定傷傷它的裏子。總署發出聲明,應英國公使的請求,朝廷宣布永不撤換赫德的總稅務司職務。這激起列強的嫉恨。日本首先發難,要求由日本人擔任廈門海關稅務司;俄國人垂涎牛莊,德國人圖謀煙台,法國人窺伺廣州,美國再次高呼“門戶開放”,意欲染指每一座設海關的城市。從體製上說,海關統由總稅務司管轄,所以矛頭都是對準赫德的。
在此期間,竇納樂的日子也不好過。與他接觸的中國官員,仿佛一下子成了“非洲通”,“麥夫金”“金巴利”“萊第斯密”這些拗口的字眼,竟然掛在他們的口邊。這都是南非地名,中國人在嘲笑布爾戰爭!糟心的事情不止這些。羅莎第前來報警,據傳慈禧太後命令山西,嚴格限製福公司的活動。第二天就得到確訊,在剛毅、徐桐的授意下,有禦史彈劾吳式釗等五名官員,與福公司勾結串通,堪稱官箴敗壞。朝廷隨即將吳式釗等革職,來了個殺雞儆猴。竇納樂趕往總署,卻見不著領班王爺了。出麵接待的許景澄稱,五名官員有貪贓的證據,朝廷依法懲戒,不勞貴公使過慮。
竇納樂氣呼呼地道:“福公司依合同經營,山西當局卻橫加幹涉,這是最近才發生的!我們注意到,最近是毓賢在主政。他在山東以仇洋著名,此中的內在聯係,我不能不強調指出。”許景澄語氣平和:“中國有句俗話,打爛盆兒說盆兒,打爛罐兒說罐兒。不管到哪裏講理,中國懲治自己的官員,都不會被派不是。公使的這番交涉,是不是該結束了?”自己確沒占到理,這令竇納樂更憤怒。他在談話中提到的毓賢,倒是個值得利用的題目。竇納樂轉向使團內部,展開一輪公使外交。
毓賢是公使們的公敵,然而就事論事,列強並未找到共同利益,竇納樂的喊叫沒有得到呼應。隻有康格向美國政府報告:“此事件表明太後和她的親信確有強烈的反洋情緒,這對中國將是非常不幸的。”反過來,俄國利用了這股情緒,在關外鐵路一事上向英國發難。津盧鐵路與關東鐵路綏中段相繼通車後,清廷合並成立了關內外鐵路總局,由胡燏棻任總辦,原在津盧鐵路總管技術的金達為總局工程師。從唐胥鐵路開始,這位英國人對華北鐵路建設貢獻良多,創立了信譽。
俄國可不吃這一套。這一天,俄國駐華公使巴布羅福約見總署大臣,聲稱接到政府訓令,抗議中國修建關外鐵路的決定,沒有預先與俄協商,違反了中俄達成的諒解。如要修建關外鐵路,中國必須用一個俄國人替換英國工程師。
這就表明,俄國反對的不是鐵路本身,而是英國勢力侵入俄國領地。竇納樂接踵來到總署,對此事表示嚴重關切。俄國的西伯利亞鐵路通過滿洲時,英國未提異議。它為何不對英國抱有同樣的善意,反而刁難一位技術人員?許景澄叫他放心,中國不打算撤換金達,不是因為他是英國人,主要是看重他的技術和人品。這叫竇納樂想起了赫德,對於真心為之服務的人,中國人是懂得感恩的。
竇納樂的思路,扭轉到強國爭鬥上,痛感英國已非獨霸,淪落為群雄爭霸中的一雄。所以還得著眼於競爭,不可輕易置身事外,顯擺英國的“光榮孤立”。竇納樂報請倫敦同意,由彙豐銀行出麵,向胡燏棻打招呼,表達了彙豐的貸款意向。總署明知這是英俄在鬥法,兩大惡霸打起來,總比聯手謀我強,大臣們樂於推波助瀾。經過緊鑼密鼓的談判,胡燏棻與彙豐銀行及英國公司的代表,在北京簽訂《關內外鐵路借款草合同》,約定中方向彙豐借款,建造山海關外中後所至新民廳、營口的鐵路,並繼續委任金達做關外鐵路總工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