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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軍機四卿

一、超擢新進黜退老臣

在殿堂奏對中,孫家鼐報出一筆小賬,光緒帝報出一筆大賬。前賬略有頭緒,後賬大半懸空,這表明欠賬越積越多,皇帝怎不心急如焚!

孫家鼐勸諫道,若想弊絕風清,需要假以時日。欲速則不達,功到自然成,萬事皆有序,揠苗難作羹。他把剔除朽株視同毀棄新苗,明顯與己意不符,光緒索性挑明:“此次禮部處分,似乎過分了些,例如徐會灃、曾廣漢,皆到禮部不久。但他們在吏部和都察院均乏建樹,去禮部署理,應有新人新氣象。王照上書遭拒,他們無所聞問則為失察,知而不舉則為失職。連他們都罰當其罪,則懷、許屢次阻遏新政,更無冤屈可言。”皇上推斷如此嚴密,可見他想得深刻入微。

孫家鼐隻能委婉上言:“雷霆雨露皆為天恩,臣下惟有匍匐受之。賞功罰罪乃君上之權,古人稱為朝廷公器。這個公,是公道,不以一時成敗論一事,不以一時喜怒責一人。如許應騤,引起多番口舌,但其敢於做事,考試新章和經濟特科章程,大多由其手訂。蒙派大學堂工程,在馬神廟工地奔波,曾有三過家門而不入的佳話。要說我朝新政,像他那樣經手那麼多的,並不多見。摘其一謬而忽其全勞,非聖君應有之度。”

最後這句說得很重,而真正觸動帝心的,卻是許應騤做過的實事。與屍位素餐的眾多庸臣比較,他的確出力甚多,他也沒有發過阻撓新政之論。那麼,光緒為何對他觀感不良?僅僅因為他攻擊康有為?對於康有為,光緒又從何時排除了疑慮,賦予了信任?是由於翁師遭貶、孫師彷徨、進退失據、無所依靠麼?

光緒陷入深深的自疑,沉吟良久,又竭力掙脫:“許應騤不做尚書,他還是總理衙門大臣、建設大學堂工程大臣。你可傳朕旨意,叫他專注於工程事宜,這是當前大事,易於見功。此後且須善體朕意,於維新諸政多所留心,獎掖後進,勿以善小而不為。你等重臣皆有此責,朕有厚望焉。”

光緒諄諄囑咐,孫家鼐跪地應是。他還想勸告皇上,不要擅作賞罰,觸動太後之忌,卻是難以措辭,隻得磕頭退下。他沒有翁同龢的迂執,總是點到為止,有時就差那麼一層窗戶紙。這是不是一種不忠?他不敢往深處想,就像麵對一場亂事,他不願認明真相,看透結局。

孫家鼐心力交瘁,早早地結束公事,打道回府。進入家門不久,門上投進名刺,說是許應騤來拜。孫家鼐宣達皇上口諭,這出乎許應騤意料,不禁感激涕零。可那是懸在天上的餡餅,現實的委屈還得承受,這讓他有倒不完的苦水。

孫家鼐不願聽這種傾訴,嗯啊幾聲後陷入沉默。許應騤意識到了,苦笑著搖頭:“我的絮叨讓燮相生厭了。”孫家鼐敷衍道:“哪裏哪裏。你我甘苦共擔,彼此感同身受。”許應騤心裏仍撇不開:“兄弟這場蹉跌,植根於兩個月前。那回康黨沒把我扳倒,越發懷恨在心,必欲除之而後快。在他們看來,我是一道屏障,擋住他們的僭竊之路。他們要僭竊,一般人不相信,因為他們身份卑微,離皇家大權太遠。可是當初文悌參康,便已明白說出:‘奴才與楊深秀初次一晤,楊深秀即告奴才以萬不敢開口之言。’何為‘萬不敢開口之言’?定是指宮闈秘事。康有為以宮闈秘事蠱惑人心,攪動朝局。而他本人,距離宮廷越來越近了。燮相受恩深重,應當犯顏直諫,否則恐愧於青史,負於君父。”

這是要他上奏攻康,哪是他辦得到的?孫家鼐婉言周旋,搪過這一陣,身體有些吃不消,當即將請假的折子遞到奏事處。次日早朝,光緒見到此折,批給他半個月假。再看軍機帶上的司員上書,已有十三件之多。光緒欣慰之餘,又令軍機擬旨,發交六部及都察院,令此後司員士民上書,均著原封呈進,各堂官不得拆看。同時令軍機擬遞“業經召見人員名單”,以備選擇任使。辦罷日常政務,便要召見保舉人員。從康有為、張元濟開始,光緒陸續召見了十九人。時勢如此緊迫,這已不是儲才,而應該是選才了。將奏對稱旨者立時登用,想一想就很痛快,可惜無法辦到。康有為的總理衙門章京,張元濟的大學堂總辦,均辭而未就。康有為的督辦上海《時務官報》、梁啟超的辦理大學堂譯書局差事,似乎處於半推半就狀態。光緒帝和康、梁都在等,要看何時才能等來機會,去推動蓄勢待起的波瀾。

光緒沉浸在幽深思緒中,聽見趨近的腳步聲,立即坐端正了。眼看引見大臣引進一個人,在禦案前方跪地叩頭。此人名譚嗣同,江蘇候補知府,由徐致靖和李端棻先後保舉。其父為湖北巡撫,應算紈絝子弟。李端棻卻稱他有奇氣。這是在麵奏時說的,跟天子講到奇字,令光緒頗為好奇。

光緒打量譚嗣同,見他清瘦身軀,黑黃麵皮,長相平庸無奇,不由有些失望。照例問過履曆,又問他在湘辦的煤礦,開的公司,寫的文章,他所述內容並不奇特。對比此前所見,他沒有林旭的年輕,楊銳的平實,劉光第的質樸,更不用說康之深廣,梁之新銳。光緒想結束召對,順口詢問譚父的官況。譚嗣同回答,臣父循分供職,勤懇做事,清廉是其所長,拘謹是其所短。聽到這個“短”字,光緒愣了一下。雖說在君主麵前,謙卑是人臣的本分,然而明言父短,卻非人子宜為。莫非這就是他的特異?

光緒再問下去:“你父為何而拘?”譚嗣同奏對:“督撫同城九年,臣父不得不拘。何況此督非他督,乃鎮粵抗法之督,乃善辦洋務之督,乃著書勸學之督。臣父之於張督,有輔佐之勞,無翼讚之願。一個喜守拙,一個愛逞能,雖無明顯掣肘,難免相互抵消。臣鄉郭嵩燾有言,督撫同城為本朝大弊,這正是一顯例。”

這段話簡明扼要,觸動了光緒的記憶:“郭嵩燾,那是我朝出使第一人,經其交涉,我朝在新加坡設立第一個領事館,開創之功不可泯滅。然對其非議如影隨形,堪稱謗滿天下。他故去後李鴻章上疏,請求將其事跡宣付史館,並賜諡號,遭禦史反對而未獲準。”

譚嗣同續奏:“言官鄙視出使之臣,因此主張概不賜諡。惟有曾紀澤是一例外,他亡故時獲諡惠敏,那也托庇曾文正公餘蔭。郭嵩燾在世備受壓抑,為此寫有《戲題小像》詩:傲慢疏慵不失真,惟餘老態托傳神。流芳百代千齡後,定識人間有此人。世人欲殺定為才,迂拙頻遭反噬來。學問半通官半顯,一生懷抱幾曾開?此雖戲語,實含深痛。”

光緒吟味著:“世人欲殺定為才?此非郭氏一人之痛,恐為絕世英才之悲。才與非才,忠與偽忠,總消磨於督撫同城一類架構中,欲求弊絕,其可得乎!”

這幾句話從皇帝口中說出,令譚嗣同驚異而又興奮:“皇上聖明燭照,除弊定有其時。同城之設在求牽製,牽製之端在循資格,資格之累在百衙千官,皆為求一職而奔競終生,職到手而誌已懈,官常在而民已失。除弊就要除官權,除官利,要動官的命根子,則官必以鐵桶陣勢對抗,臣不知皇上以何法治之?”

他竟反問到皇帝頭上,光緒有些不適,卻也感到新奇:“這正是朕躊躇之處。你對此可有建議?”

譚嗣同道:“臣以為,康有為條陳的製度局,宋伯魯請設議政處,李端棻求開懋勤殿,有益於集新軍,可用於拆舊壘。此局開設與否,關係新政成敗,各重臣也都心知肚明,因此不惜百計阻撓。為皇上計,惟有示以大公,施以大勇,以破釜沉舟之心,做背城借一之事。臣知此事至難,然長痛不如短痛,國之興亡,係於皇上一轉念間。”

他將萬鈞重量,加於皇帝頭上,使光緒如芒在背。光緒在禦座上移動一下身子,聲音沉悶:“朕知天下臣民,皆望國家振興,是以日夜思維,希圖時有起色。而江山易改,人心難移,人一入官,便成了此生為官而活,不再關心身外痛癢了!官皆如此,朕複何望?”

親聆皇帝訴苦,譚嗣同深受感動,但他不願虛言安慰,偏要在痛上再加一刀:“官皆得過且過,隻要生前好官得做,死後哪管洪水滔天。然而災患逼於眼前,僅以身免,恐亦難得!臣此次赴京,特意沿途察看民間,見哀鴻遍野,餓殍塞途,壯男健兒習拳結會,雖為自保,也欲尋釁,如一地幹柴等待火星。官府卻都裝聾作啞,甚至有暗中勾結苟且求安的。民間如此,官界如彼,時不我待,何以推諉?王照請皇上奉皇太後出洋,眼下做不到。臣請兩宮巡幸國中,求皇太後皇上親眼見識民情,這個應能做到。”

他說這話,也知症結在誰身上,卻恰恰是做不到的!光緒的心隱隱作痛,強力鎮定,說了幾句拿得出的話:“你與王照之請,皆出報國之忱,諸臣奏陳國是,不乏可行之策。朝廷斟酌輕重,判定可否,次第施行。你等也當努力從事,以免徒托空言,有負初衷。”譚嗣同叩頭退下。

光緒心緒陰鬱,看到世鐸趨上殿來,呈上一張名單。光緒看到了五個人的名字:內閣候補侍讀楊銳,刑部候補主事劉光第,內閣候補中書林旭,江西候補道惲祖祁,江蘇候補知府譚嗣同。剛剛見過這個人,軍機處就把名字列上了!說不清高興還是懷疑,光緒看了世鐸一眼。世鐸解釋說,先前召見各員,分別派有差事,現有五名可供派選。

光緒審視著名單,然後提起筆來,在四個人名上畫圈。世鐸遵從吩咐,接過後溜了一眼,發現圈定的是楊、劉、林、譚四人。世鐸低低地問:“請皇上示下,派往何處使用?”光緒明諭:“軍機處,做章京。”

軍機章京!按照規製,軍機章京的任用,由各部院保送司員赴軍機處考選,考中者列入候補,待軍機章京出缺時,由軍機處報皇帝批準補用。剛才皇上要名單,大臣們沒怎麼在意,剛毅開玩笑說,叫這些下三爛憋破總理衙門吧!他說著拿起筆,把譚嗣同的名字添加上。此前已有三人派為總署章京,所以剛毅如此戲弄。在軍機大臣心目中,軍機處比總署尊貴得多。

世鐸不敢把這份名單帶出去,央求地叫道:“皇上!軍機章京——”見他欲言又止,光緒問道:“怎麼?”世鐸鼓足勇氣:“軍機處乃機要之地,這些人員未經考選,且有一人來自外省,無任官經曆,恐難勝任樞機。”

光緒說道:“四人入樞無關機要,專為處理上書而設。你們不是叫苦說,各處條陳如潮水湧來,人手不夠麼?”世鐸支支吾吾,又想起一個說法:“軍機處候補章京,共有二十一人,其中如戶部郎中胡長生、兵部員外郎成丹,考中五年未補。若以未考之員頂替,恐怕顯失公平。”光緒顯出不悅:“朕明言他們不參機要,怎麼還說頂替?四人頂不了二十一人,你們大可放心。”

世鐸應一聲是,想一想還是得頂:“皇上明日赴園,是不是請皇上……與慈聖商定此事?”世鐸這般懦弱,竟然觸犯大忌,令光緒又驚又怒:“世鐸!朕以九五之尊,用不了幾個章京?你,你大膽!”

世鐸撲通跪下,磕頭不迭:“奴才該死!奴才愚衷,是怕兩宮為此芥蒂,最終誤了皇上大事——”他突然止住,驚恐地盯著手指間的破紙。原來,那一張禦定名單被不慎扯裂,碎成幾片。世鐸的身子篩糠般顫抖,請罪的話噎在喉嚨間,叫不出聲。

光緒明白過來,說:“罷了,你交上來。”

世鐸無力地爬起,光緒示意侍監上前,撿起那紙放上禦案。光緒另寫了一張,照舊圈定人名,再令世鐸領回。世鐸爬起身,雖然感激涕零,卻還有話要說:“軍機章京之選,禮部六堂之罷,仰懇皇上告聞太後,以慰慈闈。奴才無別的想法,惟祈盼兩宮安和,為天下臣民之福。”

聽出他意思懇摯,光緒換用溫和的語氣:“你下去後,另擬應補、應調、應升、應署滿漢尚書侍郎名單,待朕明日帶交慈聖。”這算是采納了諫言。

世鐸彎著腰退出,回到軍機房中,倒在座榻上喘息。剛毅拿過那張名單,有些驚奇:“竟是新的,怎麼回事?”

世鐸沒有理睬。剛毅兀自研究著:“皇上親筆所寫,如此鄭重圈定,是要擢用何職?這些都是微員啊。譚嗣同,也選了?”世鐸沒好氣道:“那是你親自選定,他要算你的門生。”剛毅哈了一聲:“門生,好啊,他得送我贄敬才是。我的門生要當什麼?”世鐸道:“軍機章京。”剛毅不笑了:“軍機!咱們這裏?豈有此理,這要百裏挑一!”世鐸哼了哼:“五裏挑四,你用著吧。皇上要應補、應調、應升、應署滿漢尚書侍郎名單,哪位辦一下?仲山你來做?”

廖壽恒點頭應承。剛毅又來橫插杠子:“這是要派禮部。二品以上大員須由太後任用,這可發過明旨!”世鐸跟他摳字眼:“其說法是,均著於具折後詣皇太後前謝恩。尚未派任,不用謝恩。”

剛毅擰著脖子看他:“咿呀王爺,你摔一大跤摔迷了,怎麼一下轉向了?這章京伺候不了我,這皇上我伺候不了,我要回家玩鳥去。”他要衝門而出,世鐸把他叫住:“子良,別耍小孩脾氣。時事艱難,為臣的說不得委屈。況且我琢磨著,皇上也是受了委屈,才有禮部那場變故。”

一屋子沉悶無語,看著廖壽恒將名單擬出,交到世鐸手中。世鐸托著走往養心殿,從門外向裏望去,光緒仍坐在禦案前,細弱的身影像個孩童。世鐸心中生出一絲憐憫,趕緊趨進,將名單捧放在禦案上。光緒端詳一遍,執筆圈了幾個名字,吩咐世鐸:“交內閣明發,各員皆為署理,奏聞慈聖後再轉實任。”

世鐸領諭退出,回到軍機,再無異言。大家失去了勁氣,一樁公事照老路數辦理,當日內閣明發上諭:“禮部尚書著裕祿、李端棻署理,禮部左侍郎著壽耆、王錫蕃署理,禮部右侍郎著薩廉、徐致靖署理。”上諭易發,事情難辦。光緒明白,接下來最吃重的就是他了。

在後殿寢宮,光緒心神不寧。為了平穩情緒,他令珍妃搬來一隻瑞士座鐘,開始動手拆卸鐘表。從上個月起,光緒迷上了鐘表構造。空閑的時候,他拿起起子打開表盤,一一拆掉那些零件,觀賞過後,再把它們按順序裝好。重上發條,鐘擺啟動,表針發出悅耳的響聲,就像新造一座鐘表,光緒滿心都是愉悅。可是這回沒有拆好,光緒用力重了些,將一枚機件扭變了形。這東西太纖細了,總也複不了原,急得光緒鼻頭冒汗。珍妃想幫他做,又怕給他添火,急切間撞掉了案上的書。看到她惶恐的樣子,光緒反而笑了:“算了,不管它了。這玩意太嬌氣,哪如咱們的銅壺滴漏,結實了兩千年,仍然管著時刻。”

珍妃替皇上扇著扇子,請他飲茶去火,笑語應和:“咱們用銅鑄壺,人家用銅造鐘,食乎時乎,優哉遊哉。”

光緒瞟一眼宮女撿起的書,順手拿過翻看:“《唐詩三百首》,蘅塘退士編。這位乾隆年間的知縣,由於編了一本詩,便可流芳百代了。可見士大夫不一定要做大官,能夠做一件事為眾所用,即不負平生所學。”

珍妃摸不透皇上心思,尚在尋思答言,光緒又道:“你看唐明皇的詩。明皇功業成就,乃於開元十三年封禪泰山,遣使致祭孔子故宅,作詩詠孔:夫子何為者?棲棲一代中。地猶鄹氏邑,宅即魯王宮。歎鳳嗟身否,傷麟怨道窮。棲棲者,棲棲惶惶也。孔子奔走列國傳道,而日暮途窮,終其一生,嗟歎隨之。然其大道曆久彌新,不管孔子傳經,還是孔子改製,都從孔教生發而來。這就叫不負平生。我欲不負平生,實可不再執迷,騰出手來做點可做之事。比如拆修鐘表,你看我——”

珍妃很是不安:“皇上應該稱朕。”

光緒笑笑:“朕,朕,多古怪的稱呼啊。從秦始皇起霸占此字,不準任何人僭稱,其實有何深意?趙高指鹿為馬,秦二世那一位‘朕’竟視趙高為假父,朕其為白癡乎!我倒寧願稱我,或如戲詞所言,你稱我為郎君,我稱你為娘子。郎君與娘子,滿可過幾天舒心日子,你倒是願也不願?”珍妃的淚珠兒撲簌簌滾落,撲地跪倒:“皇上嗬皇上,隻要能讓君王舒心,奴婢情願去死——”

光緒伸手拉她起來:“你死我怎麼辦?明知辦不到,我隻說說罷了。說說也很開心,一想到萬事不管,隻看風起雲湧,但聞牧笛橫吹,便覺抒情寫意。”被光緒擁在懷裏,珍妃眼兒餳著,心兒痛著,一動也不敢動。光緒兀自說下去:“唐明皇不是秦二世,他有開元之治,也有天寶之亂。治亂係於一念之間——這念就是耽於逸樂。朕不逸樂,朕願學孔子棲棲奔走,可惜朕足趾不出國門,更不用說日本歐美等國了。”

聽他稱朕,珍妃輕輕抽出身子,用手去光緒的脖頸間按摩。光緒近來閱折劇增,每日要看五六十封折子,頸椎痛楚牽扯至肩胛,整個後背僵直酸困。纖纖玉手內力十足,驅趕著肌膚筋腱間的疲勞,使緊張的經絡伸展疏通,魂魄也被熨平揉軟,飴糖一般滋潤甘甜。

光緒發出了均勻的鼾聲,珍妃小心地調勻呼吸,身子一動也不敢動。她知道皇上睡眠極淺,眨一眨眼便會醒來,一醒又是個不眠之夜。她祈禱周天神佛都來守護,將一個囫圇覺帶給皇帝。然而一切都是白費,光緒很快張開眼睛,像冷水澆頂一般清醒。一醒來便索要奏事匣子,從中翻找一份奏折,沒有找到,光緒便又焦躁起來。

珍妃悄聲提醒,傍晚時分,皇上手握幾份奏折,曾在三希堂炕床上坐觀,是不是遺留在那裏了?她說罷親自帶侍女去尋。三希堂是乾隆帝設立的,那是在養心殿西暖閣,專為收藏書聖王羲之父子的三件書帖。珍妃很快回來,捧回內閣學士闊普通武的奏折。這是《變法自強宜仿泰西設議院折》,珍妃請皇上閉目養神,由她讀給他聽。

光緒說聲不必,挑選段落重閱,然後告訴珍妃:“此折建議設立議院,試圖用民意和民權,阻止列強侵略。可是,洋人所重的是自家民權,他會為中國百姓止步麼?”見他憂心忡忡,珍妃隻好設法勸解,希望讓他開朗起來。

空言並不能治療心病,光緒反而直說:“朕闖禍了,你也知道。可是反複思索,若能再來一遍,朕仍會如此處置。朝廷因循得太久,不施霹靂手段,怎能驚醒渾噩?”珍妃應和道:“是,皇上以為的闖禍,其實勢在必行。太後深明事理,她不會想不開的。”

光緒深陷在陰鬱中:“她會這樣想:何不先報後辦。可如果預先報知,這件事便無法辦。你說怎麼辦?”珍妃忍了又忍,還是說出了口:“皇上,以奴婢愚見,還應把皇後請回宮。有皇後搭橋,路會走得順當些。”上回帝後勉強和好,隻維持了半個月工夫,皇後又決然回園奉親了。聽了這話,光緒苦笑:“你還是不懂太後的心,你以為她多麼看重侄女?且罷,不說這些,想想明日如何說是正經。”

用不著如何說。次日赴園,早朝以後去見慈禧,接著侍進早膳,慈禧的臉色都無異常,也無一言觸及此事。有關禮部和軍機的奏件,都已先期轉呈,也許太後還無暇過目。下午侍遊,再侍晚膳,侍看戲,都進行得順順當當。

光緒大大地鬆一口氣,他不知道,慈禧卻憋著一口氣。禮部六堂之罷,給予她的震動,比朝官們感受的更加深刻。這在本朝絕無僅有,雖說同治有類似舉動,但同治是胡鬧,而光緒是作為,這讓慈禧驚異了好久。人都說慈禧手腕強硬,她卻不會這樣強橫,因為她沒有乾綱。光緒則有乾綱,那綱他若敢使,沒人說他不該。這就是上天的不公平之處,慈禧無力改變。但她必須握有一種力,那就是改變皇帝。這是逆著的力,不能輕易施用。

所以,這件大事發生後,她顯得分外平靜。她想涼上一涼,細細地看他一眼。他的勉強鎮定,透露出他的惶恐,也從反麵證明,他不是一怒之下倉促決定的。這就十分可怕,還會有第二步、第三步的。下回會動哪一部?對了,軍機處!四名小軍機,已像探子潛入營壘,刺探何處薄弱空虛。在樂壽堂寢宮裏,慈禧審視著四人的履曆。一個個平庸無奇,這種微末之員,不值得耗費心思。她將目光移向禮部新任名單。慈禧拿得起放得下,將輕重遠近掂量一遍,這便安然寢息。

次日早膳過後,娘兒倆議的第一件政事,是向朝鮮派使。中日所訂的《馬關條約》,第一款就是清朝承認朝鮮為“完全無缺之獨立自主”。朝鮮想跟清朝訂約遣使,清朝尋找種種借口予以拖延。光緒二十三年,也就是去年,朝鮮改名為大韓帝國,國王變成皇帝,急於得到舊宗主國的承認。此時駐朝鮮總領事是唐紹儀,他是留美學童出身,出自北洋係統。以前清朝與朝鮮的來往,一直屬於北洋大臣的職權範圍。李鴻章卸任北洋了,總署處理此事還要倚重他。俄、日兩國爭霸朝鮮,韓國抱上了俄、日的大腿,與英、法、美等列強相互派使。日、英等先後對華施壓,要其盡快與韓建交。韓國的英籍稅務司柏卓安,是赫德幫著物色的,他要學赫德插手外交。柏卓安為韓國代擬國書,電達北京代理總稅務司裴式楷,由裴式楷呈送總理衙門。

這惹得李鴻章吹胡子瞪眼睛,他令裴式楷回電:“中國擬派使臣赴韓,所有兩國交涉來往等事,應緩至中國使臣到任再與商辦。”柏卓安大為惱火,請英、日聯手出招,給親俄首領一點顏色瞧瞧。而俄國也對李鴻章不滿,目前華官大多親日,便表明他失去了效能。李鴻章惹得“天怒人怨”。光緒揣測他的心理,是想在禮節上,找回戰爭中失去的麵子。慈禧問起這事的來龍去脈,光緒便說起李鴻章處處作梗。此人倚老賣老,公使們都怨他架子大,連俄國公使都嘖有煩言,也算出人意料。

慈禧靜靜聽著,這個年輕皇帝的心思,明顯地寫在臉上。那場敗仗欠下的罪債,李鴻章至今沒還清,他又被人劃入後黨。其實慈禧最清楚,這個老滑頭隻是“李黨”!那麼,要不要讓皇帝再如一次願,或者可以試他一試?

慈禧等到光緒住口,這便說出:“真叫貓老不辟鼠啊。”聽不懂這句俗話,但他聽清了“老”字,光緒趕緊撇清:“李鴻章老成持重,還是為國著想。”

慈禧撇了撇嘴:“他不是老賣國麼?戰敗,割台,賠款,都是他幹的。別以為我不怪罪於他,我隻念著過去,他還是辦過事的。他要聯俄,也不算錯,千不該萬不該,叫老毛子占了旅大,豈不是自打嘴巴!他辦老了差使的,能這樣鑽了套子?唉,我總是鬧不明白。”

光緒沒想到,太後對李鴻章懷有恁多怨氣!他不想錯失時機:“兒子聽說,李鴻章拿了俄國的賄賂。”慈禧投過來一瞥:“聽說?是聽張蔭桓說吧?”光緒忙道:“是《申報》的一篇文章,兒子前天剛看到,本想帶給皇額娘,又怕惹娘生氣。”

慈禧麵色平正:“我若老生氣,恐怕活不到今天。《申報》是英國人辦的,英國人對李鴻章如何想,這是明擺著的。我不替李鴻章開脫。常在河邊走,不怕不濕鞋,一個人總會留下腳印,隻看有沒有人留心。”

光緒盡量揀公允的話講:“李鴻章敉平內亂,長鎮直隸,操辦洋務,功業無人可及。兒子痛心的是他晚節不保,甲午一戰失於懈怠,致遭大敗,我國憂患皆由此而起。李鴻章自知罪責非輕,竭其心力欲有補救,在總署當差,無一日不到署。終究年紀大了,精力不濟,越想幹好,越多疏漏。”

慈禧用審視的目光看著光緒。為了不顯得心虛,光緒迎著老人家的目光,使自己露出笑意:“拖得越久,局麵越難。朝廷派使頭銜是駐紮朝鮮欽差大臣,俄、日、英、法等國駐朝公使都提出指摘。柏卓安更是揚言:中國與朝鮮無約,華使焉可稱駐紮?顯見中國仍視朝鮮為屬國,駐西藏、蒙古大臣均有駐紮字樣。華使所帶國書若不合體式,韓國不必接待。”

慈禧啐道:“他的飯碗不是赫德找的麼,他怎麼吃了就唚?這些英國鬼怪的賬,也算到李鴻章頭上?”光緒往回找補:“這並非李鴻章的錯,他長期主管與朝交往,對朝不屑倒是有的。兒子有些憐恤,無論順境還是逆境,他都得不到片刻休息。”慈禧詢問:“休息?你想叫他退出總署?”光緒連忙否認:“兒子沒有這種想法。”慈禧微露譏笑:“有又如何,你以為他有多看重這個大臣?”

這麼好的機會,光緒不再猶豫:“讓李鴻章退出,皇額娘同意?”慈禧哂笑出聲:“有什麼不同意?不是想把老人兒都換掉麼,總有一天把我也換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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