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娃家住在伏牛山下的石匠莊。石匠莊的曆史可以上溯到大禹治水的年代。他自小聽老人們反複講過。如今的龍門山原來沒有“門”,叫龍山,擋住了滔滔洪水,龍山與遠處的南山相對,之間沒有陸地,百裏茫茫。南山裏有一個小夥跟隨大禹到龍山劈山治水,每天中午妹妹給他送飯。妹妹將飯罐擱到山半腰一塊梅花石上向北問一聲:“開沒有?”如果對麵回答:“沒開!”她就得扭頭往回走,這是約定,因為在未開之前她不能看到哥哥和那些治水的工匠。為什麼?她也不明白。
一天,她又站在梅花石上高聲呼問:
“開沒有?”
“開啦——啦啦啦啦——”終於,從遠處傳過來的悠長回聲,包圍了山河大地,驚喜的妹妹凝立不動,緊接著一聲天崩地裂般的巨響,龍山嘩啦啦地現出一個口子,像剛剛推開的一道大門。化為黑熊劈山裂石的哥哥和他的夥伴們,還未來得及變回人形,還沒穿齊衣服,就被妹妹看見了。驚呆的妹妹,瞬間化為石人。自此,龍山改稱龍門山,洪水從龍門山口洶湧而去,露出了土地、山丘、杜康河和伊河。為了陪伴化石的妹妹,哥哥從裏山搬到南山北麓,幾個同他要好的石匠也搬過來,於是這裏有了雞鳴,有了炊煙,遠近就把這地方稱作石匠莊。
到樊玉龍出生時,石匠莊已經是個有兩百多戶人家的大莊子。幾條主要街道按方位命名,有東南西北街和一條與南街成丁字形的南大街。莊內最熱鬧的地方,不在十字街口,而在這條南大街,藥鋪、雜貨店、學堂和團練局子都在這條街上,街兩旁多是青磚瓦舍。丁字口那邊,一株兩人合抱的老榆樹下有兩口古井,井口呈方形,五尺見方,不深,清可見底,水質清澈,冬暖夏涼,夏天涼得可拔西瓜,冬天可見從井底冒出的隱隱輕煙。石姓一百多戶,多住在南大街周圍;趙姓五十多戶,多住西門裏;東大街多為雜姓人家,北寨根和南寨根也是各姓雜居。緊貼著北寨牆外邊還有一個三十多戶的羊街。不知從哪朝哪代起,這裏來了一群在南山放羊的人,以後子孫繁衍,都姓羊,形成了一條新的街道,被人稱作羊街。
村人所稱的南山,屬伏牛山脈的一段,顧名思義在村莊南邊。南山在村人眼裏,主要由三座山嶺組成,靠西的叫石妹子山,村人又昵稱為妹子山,靠東的叫石羊山,兩山峽穀後邊露出一座山頂圓如磨盤的山頭,叫石磨山。三座山嶺都無奇特之處,但名稱都有來曆,都附著祖祖輩輩傳下的神話。
石羊山本因巨石如角而得名,但好事者非說夜晚有石羊在山上奔跑,清晨露水濡濕的青草上還留有石羊的蹄印呢;石磨山上有座王母娘娘廟,俗稱老母洞,每逢下雨發大水,濃雲遮蓋山頭,峽穀發出轟鳴,村人就說是老母在推磨。這些神神秘秘的傳說,一代一代往下傳著,沒人辨其真假。樊玉龍小時候沒有看到過石磨山山頭的“磨盤”轉動,也未見過石羊山青草露水中的羊蹄印,但石妹子山的仙人腳印則確是有的。大人帶他到梅花石邊看過,石上有淺淺的幾個凹痕,一個圓的像瓦罐的底印,兩個尖尖的像女人的腳板,人們說這就是當年大禹治水時,妹妹給石匠哥哥送飯留下來的印記。
樊玉龍記事大約從四歲開始。
四歲那年,他爹死了,留下他、弟弟玉麒和隻有二十三歲的寡母。這對一個貧窮而姓單力薄的家庭來說,無疑是塌了天。
樊姓人原來並不住在石匠莊,樊姓人是幾十年前鬧長毛之後搬來的。幾輩老人口中的長毛——太平軍,先攻的是石匠莊,石匠莊有寨牆有寨壕還有團練和鄉勇,太平軍圍攻七日未能攻克,掉轉頭把一個隻有五十來戶的樊村給踢蹬了。人大半被殺,房屋被燒,村莊算是抹平了,隻剩下一棵老柿子樹和一間破爛的小土地廟。樊氏留下的人家,大都遷到伊河西邊樊姓人聚集的地方,隻有一戶就近遷來石匠莊。這一戶的第二代有五兄弟,樊玉龍他爹樊鵬萬排行老四,人稱樊老四,住在羊街旮旯的三間茅草房裏。
樊老四是個老實疙瘩,見人說不出三句話,但這個二十歲出頭、平日少言寡語、一身力氣全使在地裏的年輕人,幾年前鬧義和團的時候,卻突然變了。他迷上了舞槍弄棒,拜在來村上設廠的山東巽字門大師兄呂道方門下,高喊著“神助拳,義和團,隻因鬼子鬧中原”的口號,跟著“扶清滅洋”的大旗上了北京,在北京城外河西務與俄國軍隊打了一場硬仗,哥薩克的馬隊一撥一撥衝過來,義和團的神兵念著咒語、聽著鼓點一批一批衝過去,神符終究敵不過洋槍洋炮,死傷累累,戰場逐漸沉寂下來。他從死人堆裏扶起被哥薩克的洋槍射中胸脯的大師兄逃回家鄉。至此,他整個兒人悶了,整天低頭俯身在老柿子樹下祖傳的三畝薄地上,不問世事。
麥黃季節,六月熏人的熱風裏飄著麥子的香味,收割在望,但也是農民們最難熬的青黃不接的日子。地裏有許多活計要做,樊老四天不亮喝了兩碗稀粥就下了地,一直做到正晌午。他擦著被毒日頭曬焦了的肩膀走進茅屋,抓下爛草帽扇了幾扇,用腳撥過來一張小板凳坐下,剛摸出煙荷包,就看到媳婦常秀靈陰沉沉的臉色。
他放下手中的火鐮訕訕地問:“晌午吃啥?”
常秀靈一聽發了火:“吃啥,吃啥,你看看缸裏麵有沒有水?沒有水叫俺咋做飯?”
常秀靈是個瘦小麻利、性情急躁的女人,幹事一陣風,現時兩個在屋內哇哇哭鬧的娃子,卻弄得她手忙腳亂。
樊老四看看媳婦嘟著的嘴,本想說你不會先到井邊提一桶水用著嗎?但一聽小兒子麒娃正在喊饑,頭上長皰的大兒子龍娃正在喊痛,眼看屋裏鬧成一鍋粥,也就沒說出口;再說媳婦不是懶媳婦,隻是脾氣壞點罷了。
“還不快去挑水?我等著淘麥子!”常秀靈白淨的麵皮泛著紅暈,月藍色的粗布小衫上被汗溻濕一片,沒有一點好臉色給丈夫看。
“讓我抽口煙喘口氣。”
“抽啥子抽,你看看日頭到哪兒了?”常秀靈催促道。
樊老四直起疲憊的身子,一聲不響挑起水桶低頭走出院門。扁擔上的鐵鉤摩擦著水桶的鐵鋬,把一串嘩啦啦的響聲留在他高大的身影後麵。
羊街旮旯在羊街東南角,一麵緊靠石匠莊北寨牆,一麵緊挨羊家祠堂後壁,是一段不能稱作街的半截巷,隻有幾戶人家,分明不是風水寶地,卻有一口好井。井有三丈多深,呈甕形,口小底寬,四季水位不變,冬暖夏涼,井底烏黑。樊老四挑著水桶疾步往前走,肚子咕咕響,桶鋬兒在鐵鉤上嘩啦嘩啦,這聲音不知怎的就令他想起義和團的鑼鼓。他頭有點暈,走上井台把桶掛上井繩,往下看看,深深的井底有一小塊天,有波紋有雲影也有刀光,有大師兄也有死去的兄弟們。他撒手放開轆轤,水桶迅速下垂,也許是他突然頭暈,也許是他隻顧往井底看,嘩嘩轉動的轆轤把子猛地打在了他的後腦勺上。
常秀靈等水等得心急火燎,小兒哭,大兒鬧,她忍不住嚷道,哭啥?是你爹死在井台上了?小兒睡著了,大兒仍在叫疼,秀靈喝令不哭!但四歲的龍娃還哭,不斷吵痛。秀靈恨恨說:我叫你痛去!隨手一拳打在龍娃頭上,不料正打著已有半個饃大小的皰子,痛得龍娃大聲嘶叫。秀靈一看大兒子滿頭膿血,急忙找塊布給他抹拭幹淨,自己則隨著兒子的哭聲也痛哭起來。也許是因為膿血流出後疼痛減輕了些,大兒子漸漸也睡著了。聽到兩個兒子輕微的鼻鼾聲,常秀靈忽然想起去井上挑水的男人。她丟下手中的水瓢,氣衝衝走出院門。太陽直射下來,地麵像燒紅的鏊子變成灰白色,冒出微微的輕煙。她從陰暗的房子一出來,熾烈的光線猛地堵住了她的雙眼,她停下腳,用力把眼睜開,眼前一片劈啪亂跳的金星。四周無人,空巷闃寂,連狗叫聲都沒有。正是歇午晌的時候,農人吃罷飯在屋內歇著呢。她再往前看看,井台上也無人,心想這人到哪兒去了?去隔壁羊二堂家找煙抽了?抽煙就那麼當緊?連飯都顧不得吃?她不無埋怨地又向前走幾步,看到了井台上的水桶和扁擔,但水桶隻有一隻。井繩下垂,那隻桶擱在扁擔旁邊,一副孤零零的無依無助的樣子。
常秀靈心裏咯噔一下,加快腳步走上井台。四周看看,還是沒人。走近井口往下看,黑洞洞的井筒深處泛出一片微光,一隻半浮的水桶和一個發辮樣的東西在水麵漂浮著。常秀靈明白出了事,頭轟地一下,立即跳下井台高喊救命。
“救命啊!快來人哪!”常秀靈一聲聲淒厲的高叫,驚醒了附近歇晌的農人。羊街上的人跑來了,石匠莊寨牆根上的人跑來了。最早跑來的是羊街旮旯的幾條壯漢和愛看熱鬧的娃子、媳婦。羊二堂抓一件小褂,一麵跑一麵對著常秀靈喊:
“嫂子,咋啦?咋啦?出啥事啦?”
“你鵬萬哥掉井裏啦!這可咋辦?這可咋辦?”常秀靈哭著說。
眾人一聽都明白了,發出一片驚恐與唏噓聲。
羊二堂和幾個小夥衝上井台商量救人,有人說抓著井繩下去,有人說把幾張梯子接起來順到井底;有人說不行,井繩黴了不結實,經不起往下墜一個人,梯子順下去也沒用,誰知道井究竟有多深。七嘴八舌正嚷著,從石匠莊那邊跑過來一群人,先跑到的老石匠石恨鐵彎腰往井下看看,猛地把肩上的土花布褂子往旁邊一甩,跳下井台從羊二堂家牛棚裏拿出一把釘耙。恨鐵爺快六十的人了,手腳依然敏捷,他用布滿青筋的雙手,靈敏地把釘耙係在井繩上,順著井筒慢慢往下墜。釘耙在水麵上蕩動著,突然井繩抖一下伸直了。井口有人喊:“鉤住了!”老石匠看一眼抓住轆轤把的羊二堂,要他絞動井繩。
“慢點,慢點。”老石匠吩咐著。
一個人形漸漸露出水麵,“出來啦!出來了!”有人高喊,一個傳一個,人群轟地一下朝井口聚來。常秀靈看到嘴唇烏青、雙目緊閉、全身濕透、烏黑粗大的發辮根部被釘耙掛破的地方浸著絲絲血跡的男人,沒哭出一聲就暈了過去。不知什麼時候龍娃牽著弟弟麒娃來到井邊,一時被眼前的景象弄迷糊了,怔怔地看著,直到娘暈倒才撲上去大哭。
老石匠揮揮肌腱擰結的手臂,叫人快拉條牛過來,二堂看到他爹羊在禮給他使個眼色,就和哥哥大堂急忙到牛棚去把平日與樊老四換工的那條黃牛牽了出來。黃牛低下頭用鼻子聞了聞老四身上熟悉的氣味,詫異地向兩邊望望,抬起頭“哞”地叫一聲,凸出的眼睛裏蒙上一層淚水。人們聽從老石匠指揮,趕緊把老四抬在牛背上趴著,牽著牛慢慢走動,想把老四喝在肚子裏的水控出來。牛繞著圈子慢慢走,有人要把牛趕快點,被老石匠製止了。
正當村裏發生這種慘劇的時候,從石匠莊東街那邊卻傳來一陣熱鬧的鑼鼓點和鞭炮聲。井邊的人們有些詫異,有人傳過話來,說是縣裏給新科舉人報喜,首戶家的大少爺石壽庭中了舉。石壽庭的父親石孝先,早年已中過舉,現在是一門兩舉人,不知家裏正喜成啥樣,忙成啥樣。聽到這個消息,人們不禁向那邊望去,不料石壽庭卻突然來到羊街旮旯,出現在眾人麵前。身材魁梧的石壽庭撥開眾人急急走進來,看看牛背上樊鵬萬頭上的血跡,又翻開樊鵬萬的眼皮瞧瞧,揮手讓石府當差的石東祺同羊二堂一起把老四放下來,然後走到剛醒過神來的常秀靈跟前說:
“鵬萬家,人不中了,把四兄弟抬進屋吧。”
石壽庭比樊鵬萬大兩歲,他的妻子樊霜花是伊河西邊老樊家的閨女,論輩分他是樊鵬萬的姐夫。他同常秀靈一起跟隨抬屍首的人走進茅草院,簡單向常秀靈問了問老四的後事,轉臉吩咐身後的石東祺送二十串錢過來,離開了。
石壽庭家的宅院後門和樊鵬萬家隻隔一道北寨牆。不久,身材瘦弱的石東祺翻過寨牆上的豁口將錢送了過來。他喘著氣,平日能言善道的他麵對淚眼婆娑的常秀靈和兩個木呆呆的孩子,就把已到嘴邊的幾句安慰話咽了下去。他在石壽庭家裏當差,似管家又似跑腿。他雖是私塾先生石宏儒的兒子,卻讀書不成,而且因體弱多病下地也不成,隻好找了個這樣的差事。他為人和善,愛說話,愛噴,跟隨石壽庭赴考遊學,走州串縣,見多識廣,在村上算得上是一個能言善辯的“人物”。他媳婦也是渠上的閨女,還是常秀靈的堂姐,與樊老四算是連襟,因為這層關係,兩人走得近,關係最善。喝湯時候他常端一大碗東家的白麵麵條走出石壽庭家的宅院後門找鵬萬扯閑話。石姓富人家多住南街,唯石壽庭家住東街,後院是個小花園,後門對著北寨根的一棵老楊樹,樹旁常有人攀爬寨牆,在寨牆上留下一串腳窩和一個豁口。豁口那邊就是羊街旮旯,翻過去就到樊老四的院門口,兩人拉話方便得很。
擦著眼淚的常秀靈急忙給石東祺讓座,東祺向豁口和小院看看,不禁想起暮色中鵬萬端隻大碗喝湯的樣子和手上那碗高粱麵摻紅薯葉糊塗,流出眼淚。
“鵬萬的後事咋辦?想過沒有?有沒啥主意?”石東祺問。
“我一個婦道人家,又沒遇到過這種事,能有啥主意?”秀靈答,“再說,也沒有這筆錢,恁知道這個窮家的家底。”
石東祺默默點著頭。平日對男人沒有多少好臉色的常秀靈,這時有一種抱怨與歉疚糾結著的情感,像一塊大石壓在她的心上。一會兒她想男人不該丟下她和孩子走這麼早,一會兒又想是她害死了男人,是她逼男人空著肚子去挑水才出的禍。
“可是俺也不想辦得太潦草,太不像樣。”常秀靈似有主見地說,“鵬萬吃了一輩子苦。”她停了一下,“再說吧,不管勝敗,他也是為國家上過戰場的人,最後不能太虧欠他。”
“是這樣,是這樣,我回去把你的想法同壽庭也說說。”石東祺站起身正要離開,忽然想起一件事,又回過頭說,“我見到大師兄了。”
“哪個大師兄?”
“呂道方。”
“你啥時候見到他了?”常秀靈很驚訝。
“半個月前我陪壽庭去趕考,在開封碰見了他。他在大相國寺擺攤賣藥。”石東祺聲音低沉,“他還問到鵬萬,還說要過來看望呢。”
“還看望個啥,鵬萬走了。”常秀靈不覺又抽泣起來,“這都是命。”
“唉,他們的人死得真慘,敗得也真慘。”
常秀靈想好好送男人一程,但家徒四壁,沒有分文存錢,石壽庭給的二十串夠買棺木,可秀靈不願意讓老四就這樣躺到一口桐木薄棺裏就走,她要給男人最後一點熱鬧。她托人到金賢街訂了紙紮,請了一班響器,還到上雲寺請了兩個念經超度的和尚。紙紮雖隻有一對童男童女,響器雖隻有一鑔兩笙一大笛共四件,和尚念經雖不過夜,鄉下葬禮的一應故事也算有了。
出殯那天,老四的兄弟家裏來了十幾個人,渠上親戚來了,堂姐樊霜花來了,石東祺夫婦來了,村裏好友羊二堂兄弟和老石匠一家也來了。壽庭沒有來,他娘不讓他來,怕衝掉新科舉人的喜氣。入殮、釘棺、祭拜,四個漢子將棺材綁牢在抬杠上,唱禮先生一聲“起——”,嗩呐聲隨即衝天而起,悠長而淒厲,在死寂的小院裏震顫著,在茅草屋簷上震顫著,在人們心頭震顫著,哭聲驟起。童男童女在前麵開路,常秀靈一手抱著麒娃,一手牽著龍娃走在中間,十多個送殯的親友跟在後麵。龍娃和麒娃身穿重孝,白衣白帽白鞋,麒娃尚不明白爹為啥躺在那個移動的黑黝黝的黑匣子裏,龍娃抱住瓦盆茫然四顧,由於眼睛被淚水模糊,四周的房屋、樹和人都變了樣,一時弄不清是在哪裏。經過十字街口,唱禮先生要抬棺的漢子停步,一揮手,響器班嗚哇嗚哇猛勁吹奏。唱禮先生跑過來同秀靈說話,秀靈示意龍娃摔瓦盆,龍娃愣了愣將瓦盆狠狠摔在街麵的一塊石頭上。“嘭”的一聲,常秀靈長長籲口氣,對著棺材喃喃說了幾句話,鞭炮聲中誰也沒有聽清她說些什麼。送殯隊在鞭炮的煙霧中離開十字街口,出北門穿過麥田間的小路,向柏樹覆蓋的樊家祖墳移去。炎陽照射得眼睛發花,從遠處看那支穿行在廣袤天地間的送殯隊,像一條黑色的毛毛蟲蠕動著,沒人再給它增添悲哀的分量。可是對常秀靈同她的兩個孩子來說,悲哀與痛苦是無盡的。
辦罷喪事,常秀靈暗自算了下賬,欠了三十多串錢。這像一個磨盤壓在她的心上,再想地裏的活兒沒人侍弄,不知今後的日子該怎麼去過,眼下一摸黑。
秀靈她爹常修武最知道女兒的心思和難處,在回渠上的前一晚聽閨女訴了一通苦之後,好一會兒不講話,一連抽了三袋旱煙,把煙鍋在鞋底上磕了好一陣才開口:
“熬吧。”
“咋熬呀爹!”
“有兩個孩子就不要多想了。”
“我沒有多想,但這日子咋過呀!”
“守著孩子慢慢過,慢慢熬。”常修武又在鞋底上磕磕煙鍋,“有苗不愁長,有盼頭!”
“地裏的活兒可咋弄?我一個女人家。”
“俺弄!”常修武低沉堅定地說。
“渠上離這邊八裏地,你又是六十出頭的人了,那咋行?”
“行,我說行就是行,你放心吧。”
常秀靈還想說什麼,常老爹望望鐵燈盞邊上綠豆樣的小燈頭,說聲別熬油了,站起身回柴屋睡了。
常修武是個四肢筋骨結實、背部微彎的老頭,長年沉重的地裏活計,把他青筋暴突的身子磨煉得堅韌有力。一次一頭驢卡在磨盤下,他一個人竟將磨盤抬了起來。如今雖近年邁,但他說幫女兒種地,不是虛話。
修武老漢跟前就秀靈這一個閨女,年近四十才得女,視若明珠。下地回來就把女兒抱在懷裏,冬天也抱,怕女兒凍著就將女兒揣在棉衣大襟裏,再束上一根寬幅腰帶,在胸前給女兒築個溫暖小巢。他揣起女兒四處走動,傍晚喝湯端著大碗上街找人拉閑話也把女兒揣著。秀靈生得白,村人叫她白妞,很招人喜愛,修武老漢更是愛憐有加。如今女兒遇此不幸,老漢直直彎曲的腰杆,硬是一肩挑兩頭,把渠上、羊街旮旯兩個家的農活都扛起來。閨女性剛強,遇事不服輸,喪事辦罷,賣了兩畝崗地還清債,按著老爹的話拉扯兩個孩子,咬緊牙關饑多飽少地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