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裏窮,龍娃七八歲就開始上山打柴,打回的柴除了給娘燒火用,有時還背到街上換回兩三文錢。沒有什麼進項的窮家,兩三文錢也是寶貴的。日頭偏西,背著柴捆,吃力地走到羊街東門口的他,往往抬頭向寨牆豁口一望,就會看到一個頭紮雙辮、身穿彩緞衣褲的小女娃。他說不出小女孩有多麼好看,隻能用廟會上擺賣的小泥娃娃與她相比。豁口上的小女孩有時有大人陪,有時沒有。她是誰?這個女孩隨著他不斷長大,就時常出現在他的夢中,有時變成正月十五社棚彩壁上畫的仙子,有時又變成戲台上不停舞動的美人。年紀很小的時候他見過這個女孩,知道這個女孩就住在寨牆那邊,家裏有一個後花園,裏麵種了許多他沒有見過的花草。他很想看看那個後花園,一天黃昏,他在羊街東門口抬起頭沒有看到豁口上的女孩,就急急地趕回家放下柴捆,做出了一個大膽決定:過去看看!
翻過豁口,繞過老楊樹,麵前是一個寬大的能進出大車的大門,他想這就是娘口中常說的石家後門了。悄悄走進去,一座令他驚異的花園倏然出現在眼前。黃昏前的最後一縷陽光突然一亮,花園的景物像鍍了層金,熠熠閃動在晚風裏。花園的北牆與後門連在一起,牆邊有幾株楊樹、幾叢冬青和幾株垂柳;東牆下是一叢薄荷、幾棵指甲草和一大片燒餅花;靠南邊與二院相連的角門下,有幾畦菊花和開放得蓬蓬勃勃的月季,東南角有一個荷花池,池旁是一個灰色的六角亭,旁邊長著一株臘梅和兩株桑樹。龍娃沿著花叢間的沙石板小路邊走邊看景致,看慣了大山的奇石、險溝,他被眼前新穎奇巧的花徑迷了眼,無意間走到六角亭旁,猛然看到一個把臉伏在欄杆上的女孩,才驚駭地停下腳步。正想逃離,那女孩猛然抬起頭問:
“你是誰?是龍娃吧?”
“你是誰?咋就知道俺叫龍娃呢?”
“俺就是知道。”女孩輕笑一聲。
“你咋知道?”
“俺就是知道唄。”
“你是常在豁口上看俺的那個小女娃吧?”
“你才常在羊街東門口向豁口這邊看俺呢!”小女孩口不饒人,笑兩聲。
“是秋秋吧。”龍娃有所悟。
“什麼秋秋,俺的大號叫石伊秋。”
“一個小女娃子家家,還大號哪,嘿嘿。”龍娃走進亭子,趁勢坐在秋秋身旁,“你怎麼哭了呢?”
“你才哭了呢!”
“淚珠兒還沒有抹幹淨哪。”龍娃望著秋秋,又問,“怎麼就哭了呀?”
“俺爺不讓俺再上寨牆,說俺是大閨女了,不能再到外麵瘋去。”
“你是大閨女了嗎?”龍娃有些疑惑。
“算是吧,俺爺說是就是吧。”
“那以後俺就不能在豁口看到你了。”龍娃有點泄氣。
“你以後就來花園嘛。”
“你爺不罵?”
“聽俺娘說,俺應該叫你表哥,算是親戚哩,俺爺再不講理,也不能不叫你來親戚家。”秋秋想了一下,又加重一句,“這後花園是俺家的,你可以常來。”
“以後你別再哭了。”
龍娃抬起手想給秋秋擦淚,秋秋猝然抓緊他的手驚呼道:“你眼裏有個人兒!從哪裏飛進去一個人兒!”
“哪裏會有一個人兒,別胡說!”龍娃搖著頭。
“是一個人兒嘛,誰騙你?”
龍娃皮膚微黑,身板略顯單薄,但線條分明的臉龐卻透著幾分英氣。他五官端正,直鼻方口,劍眉虎目,小小年紀卻自有一種剛毅的秉性。這時他想了想,想到眼裏的人兒,恍然有所悟:“啊,好看嗎?”
“不好看。”秋秋嘻嘻一笑,故意嚇唬道,“哎喲,怎麼廟裏的夜叉婆婆跑進你眼裏了?”
“你胡說。”
“那你說說,藏在你眼裏的人兒是個啥樣子?”
“是個柳葉眉、杏仁眼、圓臉盤、白白淨淨的小仙姑。”
“你咋知道?”
“俺看到了嘛。”
“你咋能看到你眼裏麵呢?”
龍娃凝視著對方:“俺就是能看到!”
“哈哈,你騙俺。”秋秋想了一想,“你說說俺眼睛裏藏著的那人兒究竟啥模樣。”
“啥模樣?是個長眉毛、圓眼睛、嘴角向下耷拉的小夥子吧?”
“哼,”秋秋撇下嘴,“沒有一粒米粒大,還小夥子呢?我看你的嘴角一點也不耷拉,你是故意擰的。想嚇俺?俺不怕。”
龍娃笑起來,張開一隻手在秋秋麵前晃了幾下。秋秋要他別動,她要映照著他的眼把剛才弄亂的頭發攏一攏。龍娃問,俺成你的鏡子了?秋秋說當俺的鏡子還不好嗎,俺可以天天見你。你的眼珠黑亮,比鏡子還亮。龍娃說你的大眼珠更亮,以後俺把你也當鏡子。
“你一個光頭小子要鏡子幹啥?”
“看你!”
秋秋想了想站起身走了,龍娃站在亭子裏愣了一會兒,訕訕地走出後門。
之後,龍娃常常翻過豁口到花園找秋秋,不是給秋秋包指甲,就是給秋秋摘桑葚。龍娃機靈,他不知從哪裏弄來一些明礬,用從地裏摘下的新麻葉將摻了明礬搗爛的指甲草包在秋秋的指甲上,第二天秋秋小小的指甲殼都變得紅溜溜石榴籽似的,人見人誇。但爬樹摘桑葚卻闖禍了。有幾天秋秋天天要吃桑葚,把嘴唇吃得烏黑烏黑,被奶奶看見,把龍娃好一頓埋怨。龍娃不隻帶秋秋玩玩花花草草,還弄出一些新鮮玩意兒。一次他在山上抓了兩隻蟈蟈,又鑽進寨門樓上大半天用秫莛給蟈蟈編了一個籠子送給秋秋。秋秋很是喜歡,她將籠子掛在一棵歪脖棗樹上聽蟈蟈叫,摘棗葉給蟈蟈吃,高興了好一陣子。一次,石恨鐵爺爺的大孫子鐵柱把一隻從小養大的麻雀調理成了精,這麻雀能聽他指揮,將一杆小旗噙在嘴裏,飛上飛下,煞是逗人。龍娃也想給秋秋調理出這樣一隻小麻雀,但當他爬上梯子從牆縫裏掏出一隻剛睜開眼睛的雛雀時,秋秋卻說這小雀離開窩真可憐,會想娘的。龍娃看著秋秋臉蛋上的淚珠,隻好將雛雀又送回窩去。
龍娃家窮,隻有寡母常秀靈和一個比他小兩歲的弟弟麒娃。每逢冬天,龍娃喜歡跟著村上的大人去打兔子、釣魚,居然也學了本事。冬天的飯菜太寡淡,一天他正準備獨自下西河釣幾條魚給娘和麒娃添一點葷腥,秋秋來了。一聽說去釣魚,她也要去,龍娃說天氣冷,她不能去,爭執中秋秋不覺就哭了。正在這時,常秀靈碾紅薯幹回來,看到伊秋流淚,急忙把盛紅薯麵的簸箕擱方桌上,不由分說就罵龍娃,說你秋秋妹對你那麼好,事事護著你你還惹她,你還把她惹哭?龍娃說俺沒惹她,是她想哭。娘一聽,抓起床上的笤帚做出要打的樣子,龍娃往後退避,秋秋急忙叫聲妗子,說真不是他逗我哭的。秀靈把秋秋攬在懷裏,說那為啥?我的小淚人兒,打小就愛流淚,好像淚珠兒就擱在眼角裏似的。龍娃笑道,是了吧,不是我把她惹哭的吧?秀靈狠狠地瞪龍娃一眼,說你是哥你要讓著她一點,護著她一點。龍娃說你問她我哪點不讓她不護她?秋秋白龍娃一眼,向妗子撒嬌道,妗,他好幾次說帶我到西河抓魚,就是不帶我去。秀靈笑了,說這麼冷的天河都上凍了,還到哪裏去抓魚哪。秋秋解釋說不是抓,是在冰上鑿洞釣魚。秀靈問龍娃,是嗎?龍娃說前幾天他跟隨二堂叔去釣過兩次。秀靈看看秋秋乞憐的目光,說那你帶秋秋去看看唄,這種天氣整日憋在家裏也怪悶的。有娘的話,龍娃急忙整好魚竿釣絲,又跑到對麵羊二堂家借根通條。羊二堂家一到冬天就熬糖飴做芝麻糖,燒煤,有幾根粗通條。龍娃從羊二堂家拿著通條、魚竿出來,娘還立在家門口招手,說河沒有凍實,不能讓秋秋往冰上去。龍娃扭頭瞧瞧秋秋,齜齜白牙一笑說,你看俺娘惦記你比惦記俺還心緊。秋秋不說什麼,隻是用小拳頭捶了下他的背。
天色陰沉沉的,西北風雖然小了點,但吹過來仍然刮臉。田野幾乎無人,農閑時候,農人們不是煙熏火燎地窩在屋裏烤火,就是耍錢,推牌九、打麻將、擲色子、押寶,耍的花樣很多。幾隻覓食的麻雀從他倆身邊飛過去落在河灘上,睜著圓圓的小眼睛望著他倆,一點不害怕,好像希望他倆的腳印裏能留下穀子似的。龍娃沿著河邊走了一段,選定位置,從河崖下擼來一堆被風卷在一起的亂草,在一塊背風的大石頭旁邊,給秋秋鋪了個軟軟的小窩,讓她坐到窩裏。龍娃又抬頭看看冰封的河道,到冰麵上開始用通條鑿冰。秋秋走過來問為啥選在這個地方下釣鉤,龍娃說這裏平日水流急,魚兒喜歡在水急的地方打旋,魚多。秋秋要過來幫忙,龍娃趕緊製止,說怕冰破了把她掉進河裏。其實河麵上的冰已有三四寸厚,大可不必擔心。通條不順手,待將冰麵鑿通,龍娃身上已微微有層汗。下了釣鉤,釣絲久久不動,風從亂石間嗚嗚吹過,一直注視著釣絲的秋秋感到冷了,想了想要把手暖取下來扔給龍娃,龍始擺擺手,她問:
“手不凍嗎?”
龍娃又擺擺手示意她不要說話。正在這時釣絲迅速下沉,龍娃猛一提,一條約半尺長的白條魚掛在空中,騰躍著扭動著卷曲著劃出一條銀光閃閃的曲線,把灰暗的天空撕開一道口子,然後,被無情的魚絲牽扯著重重地跌落到岸上。貪嘴的魚兒在亂石上蹦呀蹦的,龍娃撲上去抓住它放進事先用沙子築好的小水窪裏。看看自己的戰利品,龍娃同秋秋開玩笑,說你可要看好它,別讓它跑了。秋秋把手探進水窪摸了下魚鱗,好久沒有說話。龍娃以為她凍著了,走上來把她脖子上的圍巾往上拉拉。
西邊天色暗淡下來,好像又要變天,河風像小刀一般。村北口高坡上出現個人影,瘦瘦的像是石家的管家東祺,不知在喊什麼,聽不清楚。秋秋叫聲龍娃哥,說東祺叔是在喊俺,怕是俺娘找俺了,咱回吧。看看水窪裏已經有五條小魚,龍娃就收起魚竿走到那塊大黑石頭旁邊去扶秋秋起身,秋秋卻低頭望著水窪裏的魚兒坐著不動。龍娃催她起來,她沉默不語。龍娃笑出聲說:
“咋啦?腳凍麻啦?”
“沒有。”
龍娃又笑道:”那是腦子凍木啦?傻啦?”
“你才腦子凍木呢!”秋秋反譏一句。龍娃一時不知所措,正想再拉秋秋,秋秋低著頭突然說:“龍娃哥,咱把這幾條魚兒放了吧。”
龍娃驚訝:“咱們挨半天凍才釣了這麼幾條魚,怎麼就放了呢?”
“龍娃哥,放了吧,它爹它娘在想它們哩。”秋秋仰起臉,一雙大眼睛裏閃動著瑩瑩淚光。不知為什麼龍娃的心抖了一下,想起前年把雛雀放回窩的事,走過去把魚兒一條一條地送回冰洞。秋秋站起身解下圍巾包住龍娃的雙手,臉蛋藏在龍娃的肩頭後邊穿過北風陣陣緊起來的河灘。走上高坡,東祺一臉怒氣地嗬斥龍娃,說大冷的天,龍娃不該把小姐帶到河灘上玩。秋秋不高興了,說東祺叔俺不是小姐,也不是龍娃哥要帶我出來的,是俺自己要出來的。東祺態度緩和下來,對著執拗的秋秋無奈地說,好好好,你不是小姐,可你知道剛才你娘看不到你多著急,連老太太都驚動了。龍娃感到帶秋秋到河上鑿冰釣魚確實有點冒失,叫聲姨夫,說是俺不對,俺不該不對你說一聲。東祺是個隨和人,一聽龍娃認錯就笑了,問剛才你帶秋秋到河裏玩啥子?龍娃答釣魚。東祺又問釣了幾條,龍娃齜齜白牙說沒釣到。東祺拍了下龍娃的後腦勺說,看你小子的出息,凍了半天一條魚沒釣到。秋秋急忙為龍娃辯解,說不是沒釣到,是我把魚放了。東祺做出十分痛惜的樣子,說你這妞怎麼能把魚放了呢,要不然這麼冷的天把幾條魚炸一炸,讓老叔下酒該有多好!秋秋說才不給你下酒呢,你一喝酒就發酒瘋。東祺不知想到哪裏,忽然歎了一聲,轉身對龍娃說,今晚要下雪,要是你爹還在的話該多好,老哥兒倆又可以一起喝一杯了。
龍娃一時默然,垂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