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25年(民國十四年)2月25日,胡景翼下達向憨玉昆的三十五師總攻命令,醞釀數月的胡憨戰爭,正式開打。
樊玉龍第一次走上軍閥混戰的戰場。
樊玉龍在開封離開似乎生疏了的子謙和秋秋,從洛陽火車站下車,立即感到一種大戰前夕的緊張氣氛。回到駐地,部隊已開往禹縣。他向剛換防過來的部隊說明身份,借了一匹馬趕到禹縣,剛走進團部向蔣明先報到,忽接命令,全團立即開往密縣、寶豐一帶迎敵。
胡景翼與憨玉昆爭奪河南軍務督辦一職的“胡憨戰爭”已醞釀數月。劉鎮華和胡景翼先後去鐵門請張鈁出麵調停。張鈁是這兩位的老長官,雖已退出軍界多年,在家鄉鐵門辦礦當寓公,但他同鎮嵩軍和以先前靖國軍為班底的國民二軍兩方麵的曆史淵源和資望,確為調停的合適人選。經他奔走,雙方暫時改變了劍拔弩張的態度。胡景翼答應向北京政府保舉憨玉昆出任河南軍務幫辦,而劉鎮華即令憨玉昆把軍隊撤出開封、鄭州,退到滎陽、汜水,讓國民二軍渡過黃河。不料胡景翼到開封就任軍務督辦兼代省長之後,卻將幫辦一職交於他的親信,並說待他率軍南下攻取鄂湘,迎孫中山北上之後,再將河南交給憨玉昆。短小精悍、脾性暴躁的憨玉昆深感被人耍了,怒不可遏,指名道姓大罵胡景翼。河南是他的老家,占據洛陽這幾個月,隊伍已擴充到十萬之眾,憨玉昆自認為天時、地利、人和他已盡占,足可以與老陝胡景翼拚出個究竟。憨玉昆還在這邊虛張聲勢地嚷嚷,那邊胡景翼已在暗中調動部隊。當年鎮嵩軍在陝西曾協助陳樹藩打敗過靖國軍,胡景翼舊恨難消,聽說憨玉昆罵他,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一次宴會上胡景翼說到激動處,圓臉漲得通紅,竟將頭上的金箍將軍帽取下來踢到空中,大聲說:“我一定要打下鎮嵩軍。”雙方一麵談判,一麵真就動起手來。到後來鎮嵩軍方麵有人懷疑張鈁暗中與國民二軍有通,國民二軍方麵則懷疑張鈁幫助鎮嵩軍調兵布陣,弄得居間調停、由辛亥革命元勳變成軍人政客的張鈁兩邊不是人,還差點丟了性命。
從資曆來說,胡景翼的來頭比憨玉昆大得多。胡是陝西富平人,父為商人,有薄資。1910年加入同盟會,十九歲組織反清起義,失敗後赴日本留學,袁世凱稱帝時,回國參加陝西護國軍。1917年護法戰爭爆發,加入於右任在陝西組織的靖國軍,任第四路司令。靖國軍失敗,其部被直係改編為陝軍第一師。1924年10月第二次直奉戰爭期間,胡暗與馮玉祥、孫嶽聯係,發動北京事變,與馮、孫組織中華民國國民軍,由馮玉祥任國民軍總司令兼第一軍軍長,他與孫嶽分別擔任副總司令及第二、第三軍軍長。憨玉昆雖早年參加了辛亥革命,現為陸軍第三十五師師長,手握一定兵權,但在政治上和軍事實力上尚不能與胡景翼比肩。
馮玉祥、胡景翼、孫嶽倒曹錕、吳佩孚後,大好的民國河山,仍被各路軍閥分割統治著。因為北京還需要一個政府,馮玉祥聯合張作霖擁段祺瑞為執政。善於見風使舵的劉鎮華,即在西安通電擁護,並派代表晉見。段祺瑞暗示,隻要三十五師出兵到鄭、汴,即宣布憨玉昆為河南督軍。憨玉昆想當督軍,劉鎮華有個將勢力擴展到河南、統領豫陝兩省的美夢,即命憨玉昆為豫軍總司令,兵出潼關。不巧的是,胡景翼做的也是這個夢,兩人可謂是異床同夢,隻不過進攻方向不同。劉鎮華是兵出潼關向東打,胡景翼是南下開封然後向西打,先占河南,再收陝西。頭號軍閥段祺瑞不管這些事,北京三巨頭中的馮玉祥要將河南軍務督辦一職授予胡景翼,他不管也確實管不了,隻希望他們快點打起來,打得越熱鬧越好。
又一場大小軍閥紛紛登台亮相的大戲拉開了帷幕。
1925年2月25日,胡景翼下達了向三十五師總攻的命令。三個月之前,憨軍由洛陽而鄭州再而開封,進軍淩厲,剛戰敗的直係餘部紛紛接受收編,但待胡景翼一得勢,這些牆頭草又擺過頭來,投靠新主。開戰未幾,憨軍即遭很大損失,而胡景翼又有友軍樊鐘秀部相助。樊鐘秀原是胡景翼在靖國軍中的同儕,同為孫中山先生信徒,站在了胡的一方。孫嶽的國民三軍此時亦從河北南下。胡掌握的軍隊超過二十萬,為憨軍的兩倍,何況又是先聲奪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然襲擊,令以勇猛彪悍著稱的憨玉昆處處陷於被動。為挽救危局,憨軍西撤。國民二軍主力嶽維峻師利用鐵路運輸之便,很快推進到洛陽附近的黑石關一線。憨玉昆親臨前線,率兵在黑石關外反擊胡軍,3月初兩次渡河奪取孝義兵工廠,胡軍又兩次奪回兵工廠。憨軍將兵工廠包圍,身材肥碩的胡景翼不顧行動之不便,親自率隊突圍,趁北風大作,命士兵據上風用鐵鍬揚沙,一時黃沙障天。胡軍乘機猛攻,逼憨軍退至黑石關。次日憨軍布置反攻,胡景翼又親率兩營衛隊擔任前鋒迎戰,並派小部隊抄小路繞到黑石關後麵,兩麵合擊,憨軍動搖,節節敗退至邙山。憨玉昆借山勢多次指揮部隊向山下襲擊,均未成功,傷亡甚大。兩方主帥親臨陣前,可想戰鬥的激烈。此時,南路的站在胡景翼一邊的樊鐘秀部攻克寶豐,側擊偃師。汪震的混成第一旅退至邙山,蔣明先團跟隨旅長汪震與憨玉昆會合。這時樊玉龍第一次看到他們的主帥。隻見憨玉昆磨爛的露出片片棉花的軍裝上,布滿了泥土和斑斑血跡。他麵色疲憊,迎風而立,雙目凝滯,一副決心赴死的神態,胸中不禁升起一種將軍途窮的悲涼感。汪震勸憨玉昆帶衛隊先下去,他看看躺滿山坡的屍體,苦笑一下說:“弟兄們都躺在這裏,我因何求活?”
汪震又勸:“您活下去才能帶領我們再起,才能為弟兄們報仇。”
憨玉昆知道鎮嵩軍內部矛盾很深,不再指望救援,搖搖頭說:“來不及了,主力部隊潰不成軍,劉鎮華從陝西調來的柴雲升援兵這個時候才過陝州,近在臨汝的張治公卻見死不救,還有啥辦法?來不及了。”
敵人又是幾次衝鋒,汪震勸憨玉昆先下去,憨玉昆堅決不撤。眼看敵人衝到身邊,蔣明先一麵指揮樊玉龍帶人抵抗,一麵向憨玉昆的衛隊高喊:“把總司令架下去!把總司令架下去!”衛隊上來十幾個人,架著憨玉昆向山後跑去。二營擋在後邊,李宏軍、樊玉龍兩個營長身先士卒,至死不退。一挺機槍突然啞了,樊玉龍知道機槍手中彈,一步跳過去,抓住機槍繼續射擊……山坡上屍體堆積得越來越高。無奈敵眾我寡,終不能挽回敗局。至天黑,邙山上除了屍體的棉衣上閃動的明滅火星,四周一片黢黑,汪旅趁著月亮未出,撤到洛河北岸。
混成第一旅正準備架橋過河,忽見一匹白馬順著河灘由遠而近飛奔而來。旅部的人警惕地看著這匹馬,漸漸看清馬背上有一個身子半伏的士兵。馬在汪震身邊不遠處猝然停下,可能是轡頭被猛一抖的緣故,馬幾乎直立起來打了個轉才停穩。士兵從馬背上跳下,踉蹌幾步跌倒了。他負了傷,沙灘頓時有片血色。他掙紮著從圖囊裏掏出一張紙,大聲喊:“命令!命令!”馬副官接過那張紙交給汪震,汪震看了看,對身旁的蔣明先、李宏軍、樊玉龍說:“劉總司令命令我旅協同張治公師收複洛陽,洛陽現在國民二軍李虎臣旅手裏。”蔣明先聽罷氣呼呼地問:“他張治公終於肯出動了?咱們可不要被他賣了。”汪震說總司令的麵子他不能不給吧。即刻布置蔣團作先鋒團,李宏軍、樊玉龍部作為尖刀營,進攻洛陽西工——洛陽的軍事核心地區。
李虎臣的屁股在當年吳大帥的椅子上尚未坐熱,大帥府周圍就響起了密集槍聲。李宏軍營發起幾次衝鋒,均被李虎臣的警衛營擋了回來。李宏軍見狀大怒,脫掉棉衣向雪地上一摔,奪過一挺機槍大吼一聲“跟我上”,就衝了出去。樊玉龍一伸手臂沒能拉住他,隻得跟上。眼看接近大門就要跨上台階,一顆子彈打中了李宏軍,他向前又跨一步,倒在台階上。樊玉龍趕快去扶,一梭子子彈掃來,門前的石獅子迸射出團團火花。樊玉龍投出一枚手榴彈,趁對方機槍啞了的時機,躥上去扶起李宏軍,喊聲“撤”,與一個跑過來的士兵架起李宏軍急退回來。李宏軍左脅中彈,是個炸子兒,傷得厲害,從碗口大小的傷口可以看到腔子裏的心跳。樊玉龍一麵給李宏軍包紮,一麵要勤務兵到街上找郎中,郎中到後揭開傷者身上的棉衣看看,搖搖頭說不中了。在鼇柱山眾兄弟中,李宏軍是樊玉龍最敬佩最親近的一個,他蹲在屍體旁邊想著李宏軍的勇敢、無私和真誠,不禁流下淚。天色漸漸暗了,剛下下來的雪變成灰色。他把幾個連長找來商議,讓常文彬帶一個排繞到大帥府後麵,讓劉海帶一個連攻取偏門,他帶人從正門進攻。天色全黑後,由於電廠打壞了,大帥府隻有幾個窗口露出微弱的燈光。樊玉龍一聲令下,一群人高喊著“為李營長報仇”的口號,又一次向正門撲去。常文彬和劉海同時開了火。樊玉龍幾乎不去扣動扳機,隻顧大跨步向前衝。三麵槍聲響起,敵人亂了。一個大個子衛士背上正在洗腳的李虎臣,帶領衛隊想從花園衝出去,正遇上劉海的人,一陣猛烈射擊,衛隊折回頭在西院的院牆上扒開個豁口才逃了出去。
槍聲沉寂了,好像整個洛陽城都屏住呼吸,夜顫抖著合上了眼。樊玉龍命人將李宏軍放在吳佩孚睡過的床上。過了一會兒,他看到一張鋪著虎皮、雕工精致的檀木椅,想來這就是人們傳說的那張大帥椅了,吳佩孚坐過,李虎臣可能也坐過,胡景翼、憨玉昆或劉鎮華想必都想坐坐。但今天,樊玉龍想到隻有李宏軍配坐。他命令將李宏軍抬到大帥椅裏,扶正,除了站崗放哨的,全營官兵都從椅旁默默走過,氣氛愴然而悲壯。樊玉龍望著李宏軍莊嚴慘白的臉說:“宏軍哥,恁素有大誌,俺知道恁想帶兵,帶多多的兵,打跑那些禍害百姓的東西。這咱,這個帥那個帥都跑了,你就是大帥。”說畢,他又高喊一聲:“向李大帥行禮!”,眾人唰地都雙腳並攏抬起了右臂。這是一個特殊的葬禮,不需要什麼總統、主席來下褒獎令,一群山野漢子給予了李宏軍一個軍人的榮耀。
兩天後,嶽維峻調來一個旅配合李虎臣反攻,奪回洛陽。
這是樊玉龍第一次參加的真正具有軍事意義的大戰,三十多萬人混在一起廝殺,雙方主帥甘冒石矢之險,親臨第一線衝鋒陷陣,在他的記憶裏似乎從未聽說過。為什麼?這是為什麼?過了洛河,部隊停下來休息。他躺在河岸沙灘上,看著幽遠藍天上的繁星,不再想那個為什麼,沉重的眼皮不由自主地合上。第二天他帶兩個人到附近村莊找了一口上好的柏木棺材裝殮了李宏軍,無師自通地看了看山勢挖個墓穴,把李宏軍埋葬在龍門山腳下。左邊有幾株高大的柏樹,山半坡有一大片正在開花的桃林,春雪紛紛落下,飄飄灑灑,把桃林罩白了,把柏樹罩白了,粉紅粉綠,一場桃花雪把一個戰場變了個樣。樊玉龍又培了幾鏟土,將鐵鏟往地上一搠,望望周圍說:“宏軍哥,這是個好地方,將來俺還不知道有沒有這個福分來這裏陪你呢。”
局勢順流直下,本來坐鎮洛陽為憨玉昆作後盾的鎮嵩軍總司令劉鎮華退到澠池,從陝西前來的援軍柴雲升師與他會合後,在澠池東布防迎敵。國民二軍李虎臣部、嶽維峻部陸續到達,發動猛攻,激戰三日,鎮嵩軍不支,又分散敗退,大部分退往伏牛山區,一部分退往陝南安康,號稱十萬人馬的鎮嵩軍,半月之內冰消瓦解。劉鎮華退至陝州,知道已丟了盤踞八年的陝西,不能回去當他的軍務督辦兼省長了,歎息之下,隻得由茅津渡過黃河到太原去見閻錫山,而後轉赴天津,像比他走先一步的失意軍閥們一樣,走進租界裏當起了寓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