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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遙看戚家軍旌旗獵獵

張居正“江陵柄政”十年間,最值得人稱道的還有善用將帥、安定邊陲之功。

在隆、萬交替之際,大明的天下,還不能算四方晏然,各處仍時有聞警,這都是正德、嘉靖兩朝留下來的爛事。

那兩位自我感覺良好的皇帝,在國防決策上,實屬低能兒,對外戰略完全短視,忽戰忽和,缺乏長期打算。對所起用的邊將也是信疑不定,很難讓人願意賣命。仗要是打輸了,那就都是下麵的錯兒,薊州前線在十七年中,竟更換大將十人,沒有一個不是獲罪撤職的。總督王忬與楊選兩人,還因吃敗仗而被皇上殺了頭。

隻有低能的下屬,沒有低能的上級。皇帝的心理倒是平衡了,但事情卻毫無起色。

兵備鬆弛,到了近乎兒戲的程度。

軍官們普遍強迫士兵服勞役,十分殘苛,導致兵卒大量逃亡,當官的正好吃空餉。以京軍、邊軍的編製論,合計有一百萬,但實際有多少鬼才知道。以京軍為例,嘉靖時的編製是十四萬,按人頭一個個數的話,隻有不到六萬,而能打仗的,大概也就二萬。

明初的軍屯,到後來已無法生效,攢不出軍費來,軍費均由財政支出。一年軍費七十餘萬兩,一打仗就超過百萬兩,那就要占全年財政總支出的七成。從太倉發放到邊境的軍餉,年年不足用。這麼大個包袱,哪個背得起?

花這麼多銀子,要是養一批精兵,也還不算冤枉。可是大明的軍人情況如何?幾近兒戲!軍官都是世襲,吃慣了空餉,罵慣了士兵,哪裏懂得帶兵?一遇檢閱會操,就臨時拉來一批老百姓充數。兵部的大員下來,檢閱陣前,隻是一片嘻嘻哈哈、手舞足蹈。兵部官員受了賄,也不見怪:兒郎們還好嘛!

這就是大明軍。無怪在庚戌之變時,京軍一聽說要出城“打韃子”,竟人人號啕大哭!

邊防潰爛,這“潰爛”二字,一點兒都不過分。

“燕然未勒歸無計”,前人所憂,也正是張居正之所思。

就在入閣那年,隆慶元年(1567),仍有一次俺答興兵犯境,兵鋒直薄北京城。經過張居正與高拱經略,邊防才有所複振。到張居正完全執掌了最高軍事權之後,就更是加緊調兵遣將,整飭武備。大明的千裏邊防,漸漸竟然有了一支虎賁之師!

書生穩坐帳中,決勝千裏之外。張居正在入閣後的十六年中,與邊防將官頻頻通信,指點機宜。這些函件舍棄了公文套路,事無巨細,詳為謀劃,在他的文集中收錄有百餘封。

他知道,在前方的將領選得好不好,是邊防安寧不安寧的關鍵。他選將,要的是既驍勇善戰又足智多謀的那種。他用將,是授予大權,令其坐鎮要害,統轄一方。用之則不疑,即便有什麼無關大局的錯兒,也是曲為維護。

有了稱職的統帥,自會有不怕死的大將。

有了稱職的大將,自會有不怕死的部伍。

那時,四方皆有將星熠熠:俞大猷、譚綸、戚繼光、李成梁、王崇古、方逢時、殷正茂、淩雲翼……均為一時之雄。北虜南倭,對此無不心生懼意。邊防上的形勢,開始由危轉安了。

這其中,張居正對戚繼光、李成梁兩位著名將領的使用與關愛,不能不細說一下。

戚繼光是山東登州(治所在今山東蓬萊)人,字元敬,號南塘。他出身於軍士家庭,十七歲時承襲父職,任登州衛指揮僉事,負責海防,也就是對付“南倭”。戚繼光少年時便有雄心壯誌,曾賦詩曰:“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

嘉靖三十一年(1552),戚繼光應考山東武舉,在數百人中脫穎而出。次年夏,被提為山東都指揮僉事,參與當地的海防抗倭。此後十餘年間,輾轉山東、江蘇、浙江、福建,再到廣東,到處留下“戚家軍”的赫赫威名。

張居正入閣後,調戚北上,總理薊州、昌平、保定三鎮練兵之事。這是為戚繼光特設的一個職務,本意是讓他能夠帶更多的兵,但因為和三鎮的總兵官權力劃分不清,諸將多觀望。於是兵部將他調任薊州總兵官,能實際控製一鎮的軍隊。可是這樣一來,名銜卻有所降低,戚繼光為此怏怏不樂。張居正那時還隻是一普通閣臣,不能直接改變這一狀況,便說服隆慶皇帝,改任戚繼光為總理練兵兼鎮守,可以節製昌平、保定兩鎮總兵,便於練兵。

戚繼光是一名罕見的將才。據王世貞說,他從軍三十年間,未曾有一日不披堅執銳,總是與士卒共命運於矢石之間。《明史》中也說:“戚繼光用兵,威名震寰宇。”看來他是從來沒玩過虛的。

戚繼光初到北邊,見北地邊軍紀律鬆弛,就與譚綸一起調來三千浙兵。浙兵都由他一手訓練而成,紀律嚴整,可充軍中骨幹。剛到北邊那天,正逢大雨,三千浙兵佇立雨中不動,從早至暮,有如樹林。北方邊軍看見,無不震駭,才知道軍令如山是什麼樣子!

戚繼光不負張居正重托,到北方後,輪訓三鎮邊軍,使其聲威稍壯。又從沿海招募貧民屯墾,解決了軍糧問題。

他有堪稱天才的兩大發明。一是“馬、步、車”協同作戰。在平原地帶,韃靼騎兵銳不可當,不好對付。戚繼光臨陣時,便以數十輛車圍成堡壘,馬步軍掩藏其中。敵至,騎兵突出廝殺,車輛則趁機列好陣。

一旦敵方大軍逼近,騎兵便迅速退入車陣中。待敵騎突入近前,則陣內火器萬槍齊發。打得敵人焦頭爛額。步兵則見機殺出,手持拒馬器與竹製的銳利長矛,一字排開。敵騎兵衝入,收不住腳,頓時人仰馬翻,不一會兒就隊形大亂,紛紛潰散。車後的騎兵,便在這時躍出追擊,攆他個屁滾尿流。

以此製敵,昔日蒙古鐵騎聞風喪膽!

第二個發明是修築空心敵台。北京一帶原來的邊牆,是明初大將徐達所築(並非秦長城)。嘉靖年間又陸續修過,但年年有損壞。戚繼光認為,薊州邊防綿延二千裏,隻要一處有缺口,整個邊牆就都是廢的,而年年修,年年有塌陷,純屬浪費。他提議,最好跨牆修建空心台,也稱“敵台”。高五丈,中空,裏麵三層,上有雉堞(垛牆),內可宿百人。裏麵鎧甲、器械、糧草俱全,士兵居內可守望,也可跑出來,迅速集結成野戰軍。

張居正對此給予了無保留的支持,親自督促建造。從居庸關到山海關,共修了敵台一千二百個,又從後方調來浙兵九千人負責防守。

巍巍邊防,此時隻見千裏連營,戚家軍大旗獵獵飛舞!

大明原來的軟腹部——薊州,成了鐵打的壁壘。

史載,北邊一時守備堅固,敵不能入,都轉到遼東去了。過去俺答入寇北京郊區的事,做夢也別再想了。

戚繼光不僅會帶兵,亦能作文,有詩集名曰《橫槊集》。時人說他在軍中,常於燈下讀書,每至夜半仍不釋卷。待兵事稍閑時,就登山臨海,對景賦詩。

——好一個能文能武的大將軍,真可謂猛士一出燕山,萬裏塵埃皆靜。

可惜的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樣的人當然不能安穩。戚繼光成名以來,外界非議不斷,實際上很受了些窩囊氣。若是大家批評他不廉潔或盛氣淩人,倒也罷了,該人確實有這類毛病;但挑剔他的人,專從軍務上故意掣肘。

戚繼光剛剛北調時,有的督撫和兵部的一些人,就看不慣。他們無法否認戚繼光的平倭戰績,就說南兵不適合北邊。張居正明確表態說,戚繼光才智並非拘於一局,在南方行,在北方為何就不行?

隆慶那幾年,由於戚繼光治軍不合一些要員的口味,觸犯了當道,幾乎遭滅頂之災。張居正堅持“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事”,及時給予了援手,使得戚繼光能脫離險境,並有施展的餘地。

張居正任首輔以後,把與戚繼光友善的譚綸調為兵部尚書,又把自己的得意門生梁夢龍調去接任譚綸為薊遼總督。這樣,戚繼光上麵下麵就都有了人,再有什麼非議,自然有人給擋住。

對戚繼光性格上的弱點,張居正看得很清楚,每每去信予以勸導。反複告誡他不要與人爭功,不要無謂冒犯上司。這些勸說,使得氣量狹窄的戚大將軍有所收斂,適當地把尾巴夾了一夾,免去了很多麻煩。

士為知己者死,萬古如此。張居正不但懂得如何治軍,更懂得駕馭人心。對比來看,以為有了點權勢,下級就一定要諂笑的,顯然是自信不夠。

首輔對一名邊將,能如此耐心指點的,前所未有。想那戚繼光一介武夫,怎能不甘願效命?

平素在軍中,戚繼光樂與士卒同甘苦,每戰之後,必親自慰問傷殘,祭奠亡靈,致使全軍為之泣下。他鎮守邊關十六年,“北虜”不敢犯。在張居正執政時期,以軍功升左都督,加太子太保,後又晉升太保,終成一代名將。

張居正傾注心血頗多的另一員猛將是李成梁。

李是朝鮮裔人,內附大明已有四代之久,世襲鐵嶺衛指揮僉事。他自幼生長在遼東,深諳韃靼土蠻部的虛實。隆慶元年(1567)時,土蠻部進犯永平府,他援救有功,以參將升副總兵,協守遼陽,從此嶄露頭角。隆慶三年(1569),斬敵酋張擺失。隆慶四年(1570),俺答的兒子黃台吉,大舉入侵遼東,大明總兵官王治道戰死,遼東全線告急。李成梁繼任總兵官坐鎮遼陽,臨危不懼,積極修工事,選將校,招健兒,穩住了局勢。

《明史》中說他“英毅驍健,有大將之才”。此言不虛,他確實有一肚子奇謀。自此之後,李成梁所部便轉守為攻,於隆慶五年(1571)夾擊來犯之土蠻部於卓山,斬首五百八十餘級。這在斬殺敵人十數人就算大捷的明後期,簡直是立下蓋世奇功!

到了萬曆年間,李成梁破敵之役更不可勝數。萬曆三年(1575),韃靼泰寧部的炒花,糾集兩萬騎南掠永平、沈陽,李成梁率火器營迎頭痛擊,殲敵上千。

萬曆六年(1578),李成梁率軍趁夜出塞,長途奔襲二百餘裏,直搗泰部進犯大軍的營地——劈山營,斬首四百三十級,是為“劈山營大捷”。

萬曆七年(1579),土蠻與泰寧部的速把亥,兩部人馬合駐紅土城,分兵進攻錦州、義州。李成梁趁夜出塞二百裏,直抵紅土城,斬首四百七十餘級,此為“紅土城大捷”。

萬曆八年(1580),韃靼千餘騎,從永奠入侵。李成梁又出塞二百餘裏,斬首七百五十級,盡毀其營壘。

類似這樣奔襲二百餘裏,斬首數百級的戰例,在這裏難以逐一盡數了。

這一幕幕景象,為大明邊關百年來絕無僅有。

遼東平原上,煙塵滾滾,大明軍旗所向披靡。土蠻精銳全沒了慣常的威風,被殺得七零八落,隻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昔日明軍被動挨打的局麵,已恍若隔世。

這些戰役,也有幾次是張居正親自籌劃的,但能領軍取得如此驚人戰績的,非李成梁莫屬。張居正深感李成梁忠勇可用,屢次請旨,為其加官晉爵,不吝封賞。

李成梁的戰績,也使萬曆皇帝大為開心,曾為此告謝郊廟,在皇極門向百官告捷。在張居正的數次提議下,李成梁一路高升,先後加太子太保、太保,世蔭錦衣指揮使(子孫可任此職),封寧遠伯。

李成梁的兩個兒子,也是久經沙場的軍人,能獨當一麵,屢有戰功。

李氏父子率重兵守邊,就如鐵打的堡壘,雄踞遼東二十二年,威震絕域,韃靼各部望之無不膽寒!

封爵後,李成梁遂了平生心願,更是勇猛異常,於萬曆十年(1582),在鎮夷堡設下伏兵,將來犯的速把亥斬首,滅了這個騷擾遼東二十餘年的心腹大患。

天賜勇將予大明,亦賜良相予中國。

李成梁在張居正的掌控下,功績非凡,彪炳史冊。《明史》本傳在寫到他的功績時,不吝讚美之詞,說他作為邊帥的武功之盛,為二百年來所未有。

但是,這樣一個英雄,也有他醜陋的一麵。史載,李成梁貴極而驕,奢侈無度,對遼東的軍費、馬政、鹽業、政府采購無不包攬,以此中飽私囊,全遼商民之利,盡入他囊中。

在戰功方麵,也摻有水分。李成梁仗著邊地遙遠,不易核查,經常謊報戰功。若敵已從別處突入內地,他則擁兵觀望,並不出手。有時居然掩敗為功,放縱部下,殺良民以取首級冒功。

擅殺平民冒功,是大明軍隊流行了百年的弊端,無人能夠製止。到了李成梁這裏,更是肆無忌憚。士兵們在戰事結束後,成批殺害邊境平民,割下頭顱,按蒙古習俗重新結辮子,冒充敵首。兵部人員隻看人頭點數,其他不問。早在嚴嵩當政年間,邊兵擅殺,就是邊民的一大害。被嚴嵩害死的錦衣衛官員沈煉,曾有詩詠及,甚為沉痛:“割生獻馘古來無,解道功成萬骨枯。白草黃沙風雨夜,冤魂多少覓頭顱!”(《感懷》)

讀史至此,令人有許多感慨,區區平民,究有何辜!李成梁若隻有鎮遼之功而無其他,也許可算得上是大明少有的聖賢了,可惜人性的黑暗,就是如此。

李成梁的所作所為,隻瞞過了高高在上的閣部。地方督撫若有異議,一概被他排擠而去。當時,也有言官交章彈劾,卻奈何不得他。

張居正對這個桀驁不馴的武夫,當然有清醒的認識。首先,他極其清楚李成梁的存在,對遼東防務乃至大明的安危,都有重要意義,所以從未動過撤換之心。這樣的猛將,可抵得雄師百萬,不是隨便哪個就能取代的。鑒於大局高於一切,張居正對李的汙行劣跡,做了不少讓步。但對李部的所有動向,均了如指掌,決不放鬆警惕。

若李大總兵實在鬧得不像話,張居正也決不給他好臉色看,恩威並用,把這個莽夫牢牢攥在了手心裏。

萬曆三年(1575)五月,李成梁不知腦袋轉了哪根筋,聽到風就是雨,報稱土蠻部擁兵二十萬來犯,前鋒已至近邊的大淩(今遼寧錦州東北),特向巡撫請兵請糧,急如星火。

遼東巡撫張學顏,連忙寫了奏章飛報兵部。兵部聞訊,張皇失措,一時竟拿不出辦法來。連萬曆皇帝也被驚動,屢次問張居正:“虜情如何?”

張居正卻是異常鎮靜,對局勢做了估計:此時正值暑天,又逢大雨連綿,不利於騎兵作戰,絕非“北虜”進犯的恰當時機,土蠻部不可能愚蠢若此。於是,他一方麵令戚繼光嚴密防守,派兵應援,另一方麵令宣府巡撫吳兌,詳細探查敵情。

不久,兩方麵都有情報回來:邊境上,連鳥兒也沒有一個!純屬李成梁聞風生事,想自抬身價,趁機殺幾個老百姓冒功。

張居正接報,大為震怒,請旨對兵部和李成梁嚴詞申斥。他責問兵部:敵我虛實茫然不知,隻是聽於傳聞,此等作為,與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有何異?以此舉措,又豈能應敵?

當時的遼東巡撫張學顏,與時任兵部尚書的楊博,都是張居正素所倚重的大臣,但張居正並未寬假,同時也對李成梁狠狠敲打了一下。

萬曆六年(1578)三月,有韃靼一部因得罪了土蠻,一行七百餘騎,東來準備降明。李成梁部有一名遊擊想冒功,竟揮軍掩殺,斬首四百七十級,擄掠大批牛羊,謊稱獲“長定堡大捷”。李成梁心知肚明,卻大張旗鼓邀功。結果上邊信了,又是一番告廟、頒獎、晉爵等,不亦樂乎。

當時張居正請假回江陵葬父,在家接到報告,大為疑惑,寫信給時任兵部尚書的方逢時說:遼左之功,太過奇特。敵人既來就來嘛,還攜帶牛羊為何事?七百餘騎偷襲,必有周密之備,如何我軍偏師一擊,他們就四散潰逃?

事情最後是調查清楚了,但因皇上已下了“聖諭”表彰,一切都無法更改——天子還能被愚弄嗎?張居正隻得暗示有關邊鎮督撫:我這裏,是洞若觀火的!李成梁大約也知道瞞不過張首輔,於此之後,加倍小心,多年裏未敢再犯渾。

從後來崇禎時期遼東的用將與防務看,張居正對李成梁的倚重與優容,是具有戰略眼光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誰不服這個氣,誰就自嘗苦果。連皇帝也不能例外。

至於邊民與降人的冤魂,曆史說到這裏,就說不得了。

千載悲歌皆是冤,張居正除了歎息“乖謬如此,殊為可恨”之外,又能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從全局來看,張居正對戚繼光、李成梁青眼有加,委以重任,一舉扭轉了大明邊防的頹局,是相當明智的。明代史家談遷論及此事,曾高度讚賞,說張居正能夠“盡人之才”。

對兩位邊將的器重,張居正也曾多次對人剖白,說自己這樣做並無私人好處,無非因為他們是任事之臣,所以才視他們如子弟,獎掖愛護。

至於兩位名將的結局,很不相同。這裏不妨多說兩句。

張居正死後,又有人重彈老調,說戚繼光不適合於北方,旋即被調任廣東總兵。第二年被彈劾,黯然還鄉,三年後又被奪俸,於當年鬱鬱而終。他所著《紀效新書》《練兵實紀》兩部書,為後世兵家所重。

李成梁雖然魯莽,但結局卻相當風光。張居正死後,他仍留任遼東,至萬曆十九年(1591)解職。子弟皆列高位,連仆人都跟著顯貴。他離開前線後,遼東凡十年竟易八帥,看來是誰也玩不轉了。

萬曆二十九年(1601),時年七十六歲的老將李成梁,又被起用,重返遼東,邊境立刻就安定下來。李成梁在此又鎮守了八年,共在遼東稱雄二十年,後以九十歲高齡辭世。

閻崇年先生在《明亡清興六十年》裏說,李成梁在古勒城肆意屠城,誤殺了努爾哈赤的祖父和父親,種下了仇恨的種子,致使努爾哈赤立誌滅掉大明,此說我不能讚同。

這段公案,史書上記載得很清楚,以當時女真的情況看,努爾哈赤不可能是因此事而與大明反目的。他是一個有宏大政治抱負的人物,遲早都會崛起。個人恩怨,不足以解釋他的動機。

史載,萬曆二年(1574),李成梁攻破建州女真部,斬殺了建州女真酋長王杲(gǎo)。萬曆十一年(1583)初,李成梁率軍攻打王杲之子阿台據守的古勒城。當時努爾哈赤的祖父覺昌安,由於為明軍做向導,被阿台軟禁在古勒城中。努爾哈赤的父親塔克世,隨明軍前往,先於明軍進入城中搭救其父。後來明軍攻破古勒城,射殺了阿台。遺憾的是,此役中覺昌安和塔克世父子倆,都為明軍所誤殺。

戰後,努爾哈赤和其兄弟混跡於亂軍,歸附了李成梁。《清史稿》本紀中說,李成梁的老夫人,見努爾哈赤相貌奇偉,把他給放了回去。後李成梁又送回了覺昌安、塔克世的屍體,並賜銀給努爾哈赤,助他厚葬父祖。這一點,李成梁還是很有策略的。

明朝在此之後,賜予努爾哈赤敕書三十道、馬三十匹,允他承襲父、祖的建州左衛都指揮使。要特別指出,明朝的這次封賞,才是努爾哈赤興起的關鍵原因。此時的努爾哈赤,勢力雖極弱小,但有了天朝的封賞在身(在所有女真部落裏是唯一的),他就以此為號召,開始聚集力量,逐漸坐大。

考察努爾哈赤從稱王、定國政開始,後大敗海西女真九部,直到統一建州女真,成為一方勢力的整個過程,恰是在李成梁卸任期間完成的,與李無關。其間,萬曆二十三年(1595),明朝還以努爾哈赤守邊有功,封他為“龍虎將軍”。這個事情,證明那時明朝與努爾哈赤的關係,還是相當默契的。

李成梁起碼對努爾哈赤的崛起,無須負什麼責。至於後來努爾哈赤終於統一了女真三十部,國力大盛,以“七大恨”為理由興兵反明,那隻是借口罷了。

青燈黃卷總有味。今天我們讀史,往往會有意外觸動。畢竟我們精神的血肉,是來自那些塵封的紙頁中。尤其讀張居正治國的這段曆史,心頭常會冒出一些驚喜來。

作為書生治國,他有著書生的優長,卻沒有書生的迂腐氣。

張居正當國之初,對大明的國力有過很客觀的估量。韃靼雖已由強轉弱,但大明自己亦是千瘡百孔。欲舉大兵征漠北,滅“胡虜”,無論如何,也隻能是千年的夢了。因此,他製定的國策,是以撫為主,以戰促和。

你不鬧,就行。我們各自放牛羊、種莊稼。這也很符合現代的地緣政治理念。

他看到,韃靼諸部也不是鐵板一塊,各部時合時分,彼此也有攻殺。這就完全可以分而製之。他的策略,簡略地說,就是“東製西懷”——拉住一個,打擊一個。

“西懷”,就是對俺答諸部的懷柔。俺答基本可以說是老實了。封王滿足了他的生平心願,互市解決了飯鍋的問題,他當然願意長期納貢就封。張居正就盡量滿足他的要求,甚至賞賜給俺答部的絲綢、鐵鍋、茶葉,都要親自去驗看,不能有偽劣品。俺答的兒子黃台吉、弟弟昆都,都不大聽老俺答的,時附時叛。張居正對這兩人,就實行又打又拉,還告訴王崇古要使離間計。

大明防禦俺答的前沿要衝,是薊門。張居正告誡過薊遼邊將:在他鎮,以能殺敵為功。在此地,以賊不入為功。因這地方離皇陵乃至京城太近,不是打仗的好地方,所以千萬不要輕易與敵交戰。

俺答這個近憂沒有了,遠憂也就不用怕了。張居正的“東製”,是指對集中在遼東的土蠻等部要狠狠地打。

對韃靼的這兩大勢力,采取冷熱截然不同的對策,就能保證他們永遠合不到一塊兒,而彼此心懷怨望。眼見到“東製”的狠辣,“西懷”的這部分人就會更加珍惜和平。有了“西懷”,俺答部橫亙在薊州、宣大之北,與大明形成呼應,“東製”的那一部分人輕易也不敢殺過來。

張居正對這一套戰略頗為得意,稱這是“東製西懷,自有妙用”。

在這個戰略實施過程中,“西邊”的封貢是經過苦苦懇求才得到的,所以他們一般不會背棄。而對“東邊”那些人,就算是他們來懇求封貢,也決不能同意,就是一個字——打。假如同意了“東邊”的請求,那麼,韃靼的東西兩部,就可能都看輕了這封貢,反而一個也拉不住了。

張居正自誇道:“此一舉,樹德於西,耀威於東,還有什麼計謀比這個便當!”

讀史到此,又忍不住想拍案:處理與鄰居的關係,太愚笨或太坦誠,那都是不行的。

即便對已經臣服了的俺答,張居正也不敢掉以輕心。俺答於晚年信奉了喇嘛教的黃教,黃教於明初興起於青藏,後傳入蒙古,信仰者眾。俺答成了堅定的信徒之後,不失時機地利用宗教影響,來擴大勢力範圍,讓自己的一個兒子賓兔台吉,在甘青一帶建立佛寺,以籠絡當地部落。

張居正看出了俺答的用意,便在這方麵盡量優容,借此把這個老英雄拴得更緊。明廷經常賜給俺答一些佛經,萬曆三年(1575)還將俺答建立的新城“庫庫河屯”,賜名為“歸化”。歸化在漢語裏是“歸化遠人”之意,帶有歧視色彩,所以現代不用了,而采用了它的另一個古老名稱“呼和浩特”(青色的城)。

萬曆五年(1577)三月,信仰愈堅的俺答向明廷提出,要去青海做佛事(設醮)。四月,俺答的兒子賓兔台吉,在青海也已建好了寺。兵部和張居正都認為俺答這樣做,是事先征得朝廷同意的,便請旨予以批準,由萬曆皇帝親自為西海寺賜名“仰華寺”。

誰想到,到了萬曆六年(1578)初,俺答竟帶領大隊人馬浩蕩西行,幾乎是傾國而去。張居正覺得事態非同尋常,立刻命令三邊總督和甘肅巡撫做好應變準備,留心俺答這家夥可能在一向平穩的西北惹出什麼麻煩來。又讓宣大總督吳兌出麵,勸俺答快快返回。

俺答哪裏肯聽?帶領數萬大軍繼續西行。

俺答此行,一方麵是拜佛,另一方麵也想劫掠西邊的瓦剌部落,伺機撈點兒便宜。但英雄畢竟老矣,在甘肅境外,被瓦剌給打得灰頭土臉。撤回來後,俺答向甘肅巡撫借道,要去烏斯藏見活佛。甘肅巡撫哪裏擋得住他,隻得任由韃靼大軍穿越甘肅向南到了青海。

五月,俺答和活佛索南嘉措,在青海湖畔的仰華寺會麵,彙聚諸酋,召開了有蒙古、藏、畏兀兒、漢等族十萬人參加的法會,舉行入教儀式。蒙古人有千人受戒。俺答此次尊索南嘉措為“聖識一切瓦齊爾達喇達賴喇嘛”。其中“瓦齊爾達喇”是梵文音譯,意為“執金剛”;“達賴”是蒙古文音譯,意為“大海”;“喇嘛”是藏文音譯,意為“上師”。這就是達賴喇嘛活佛稱號最初的由來。

張居正見俺答新敗不久,拜佛也拜得差不多了,就命甘肅巡撫勸俺答早回故地,善始善終。俺答這才心滿意足地返回,幸而沒惹出什麼大亂子來。隻是青海一帶的藏人,被他騷擾得夠嗆。《明史》上說,這裏的藏人屢遭蹂躪,多半逃竄。

萬曆九年(1581),俺答病重。張居正擔心老王萬一去世,韃靼諸部必生亂心,若是大部歸順了土蠻,那就危險了!他極為警覺,擬詔命令邊臣練兵積糧,加意警備。十二月,老俺答去世了,北邊的形勢驟然緊張。守邊將士們晝夜戒備,誰也說不定會發生什麼。

在此風雲難測之時,張居正指示邊將厚撫士卒,做好戰備,靜觀其變。

幸虧天佑大明,此時,一個蒙古族的巾幗人物出麵,挽救了危局。她就是早年引發俺答緋聞事件的主角——三娘子。

三娘子又稱“克兔哈屯”“也兒克兔哈屯”,“哈屯”是蒙古語,“娘子”“王妃”的意思。三娘子這個名兒,是百姓對她的昵稱。她不僅美豔,而且文武雙全,精通蒙古文,平素手不釋卷,又十分仰慕天朝文化。俺答對她信任有加,諸事都交由她裁決。俺答與大明化幹戈為玉帛,三娘子在枕頭上沒少吹風。隆慶五年(1571),明廷封她為“忠順夫人”,大名響徹塞上。韃靼各部與大明互市多年,相安無事,也是緣於三娘子從中出了力。

據記載,每逢開市之日,三娘子總要親自主持。史書稱,每見她率領精騎,後擁胡姬,貂帽錦裘,馳騁塞下,簡直是宛若天人!她與明朝宣大總督等一幹官員往來密切,友情甚篤。以至宣大總督在向朝廷的報告中,都要提上一筆:“得三娘子主市,可以寧邊。”

俺答死後,兒子黃台吉繼承了老爹的汗位,並襲順義王。出於政治上穩定諸部的考慮,黃台吉提出,要娶三娘子為妻。這個做法,在韃靼高層習俗中並不為怪,婦女再嫁時,父死嫁子,稱為“收繼婚”。三娘子大概是瞧不上這位黃台吉,不答應,負氣率部西去(據說領走的都是娘子軍)。

大明與韃靼之間,驟然失去了一個紐帶人物,雙方關係立刻趨於緊張。黃台吉是個脾氣暴烈的武夫,對通貢互市並不讚成,過去隻因為拗不過父親而勉強就範,今後他會怎樣,就不好說了。

張居正和兵部看得明白,能挽回局麵的,隻有三娘子了。

於是,大明方麵由當時的宣大總督鄭洛出麵,勸三娘子按習俗下嫁黃台吉。鄭洛是個很會說話的人,他說:“您若歸嫁順義王,天朝就賜您以夫人封號;不歸,不過就是平常一婦人。”又說,“若三娘子別屬,我朝封這個黃台吉又有何用?”三娘子知道這話的分量,權衡再三,隻好從大局出發,做了第二代順義王夫人。明廷也就順理成章,第二次封她為忠順夫人。

在三娘子的規勸下,黃台吉改弦更張,再未違約。後黃台吉病痛日多,大汗的權力實際上落在了三娘子手中。在她主持下,有鄂爾多斯等共四十七支蒙古部落,前來通貢互市。

如此三年過後,黃台吉去世,其長子扯力克襲順義王。三娘子便說自己老了,練兵萬人,築城別居。明朝此時擔心又要出問題,於是再做月老,要求三娘子下嫁扯力克。三娘子也就再次屈從,當了第三代順義王夫人。

扯力克對三娘子也是迷得很,盡逐諸妾,忠貞不貳,與天朝互市的事情都交給三娘子打理。明廷又第三次冊封三娘子為忠順夫人,並提出:凡順義王向朝廷呈稟的公文,都要有忠順夫人的共同簽署。三娘子由此,正式成為韃靼各部的核心人物,曾成功地阻止了扯力克向明朝挑釁。

明人有好多詠三娘子的詩,都不吝讚美之詞。馮琦《題三娘子畫像三首》其一說:

紅妝一隊陰山下,

亂點駝酥醉朔野。

塞外爭傳娘子軍,

邊頭不牧烏孫馬。

是啊,遙想當年塞上,怎會有如此人物!

三娘子前後掌控俺答部實權三十年,去世於萬曆四十年(1612),享年六十三歲,葬在今包頭市薩拉齊鎮東二十公裏處。現在這個地方的“太後廟”裏,尚存有她的骨灰塔。因三娘子曾參與創建呼和浩特,所以呼和浩特又被稱為“三娘子城”。

三娘子,絕代風華也!就民族結好而言,雖然曆史上也有王昭君,但確實無法相提並論。

曆史為我們送來了非凡人物,不但是國之幸,也是萬千蒼生之幸。

張居正自隆慶元年(1567)入閣,主持北方防務十六年,沒有哪一年不是在軍書旁午、羽檄飛傳中度過的。文淵閣內,那個安靜的書案上,常有聽不見的漁陽鼙鼓隆隆卷過。

將軍白發征夫淚,書生的肩頭亦是關山萬重!

他曾自訴,由於外憂邊境,一日之內,曾神遊九塞,不止一兩次。

金戈鐵馬,就這樣夜夜破夢而來。

俺答封貢後,與明朝之間的對峙雖已冰消,但張居正未敢有一絲放鬆——沒有強勢的防務,哪裏會有一廂情願的和平?軍威不壯,大國又能怎樣?君臣就是再吞淚,也萬難阻嚇住人家的覬覦之心。

張居正絕不會讓宋代的悲劇在大明重演,他常以“八事”課考邊臣,即積錢穀、修險隘、練兵馬、整器械、開屯田、理鹽法、收塞馬、散叛黨這八件事。並且規定,每三年派遣大臣巡閱邊防一次,各處成績如何,要如實進行考評。

萬曆七年(1579)春,他命給事中戴光啟、王致祥、姚學閩三人,分閱九邊,曆時近半年。至九月方回京複命,將九鎮的各項優劣逐一呈報,邊臣皆不敢作假。

從萬曆元年(1573)起,他兩次下令修邊牆,築敵台,增堡寨。由於財力緊張,戚繼光原設想的三千座敵台,最後隻完成了一千二百座。

但畢竟在薊州千裏邊牆上,每隔三裏,就立起了一座敵台。邊牆大多是沿山脊最高處修建的,本就氣勢宏大,再加之敵台高矗,遠近呼應於天地間,就更是壯觀!

我年輕時腳力尚健,曾數次登上過八達嶺長城的最高處。從第三個敵台再往上,目睹別有洞天。這裏是未經修複的原生態邊牆,雖然偶有傾頹,荒草萋萋,但磚石依然牢固如昔。俯瞰塞外,平川漠漠,煙靄處無限蒼涼。此時天地岑寂,耳邊唯有風聲,想那明代戍卒,不知是怎樣在這裏度過冬夏的?

男兒有誌,必登此處。

這就是,我的中華!

置身深秋暮色裏,怎能不“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由戚繼光提議、張居正支持修建的敵台,與明邊牆一道,現在已成了固定的“長城形象”。後人大概多不知道,這與曆史上的秦長城,完全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在明邊牆附近,至今還可以看到戰國長城的殘跡,經曆兩千年風雨的衝刷,那隻是一道不太高的土棱,外麵還有些碎石塊殘跡。

而大明的邊牆,則是一磚一石,精心砌成,至今仍巍然矗立。在抗日的烽火中,也曾一度阻敵於雄關之外。

大明立國後二百多年來,北邊飽受強敵襲擾,邊民時遭屠戮,生不如死。在張居正這一代,這種屈辱終告結束。

張居正死後,他的改革措施大多被廢棄,但他親手製定的防務策略,卻延續了下去,惠及後人。

“綿綿憶遠道,悠悠恨河梁。”(張居正《擬西北有織婦》)

斯人已去,四百多年了,不知何處還可尋得一縷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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