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件考驗人性底線的事件,倏忽而來,令人驚愕。
張居正經過半年才穩定下來的局麵,因此事陡起軒然大波,令他取舍難定、猶疑再三,這在他一生的行事中為僅見。
往前一步是什麼?
他也有惶然的時候。
事發萬曆元年(1573)正月十九日。淩晨的夜幕中,萬曆皇帝被母親叫醒,乘坐軟轎,出乾清宮上朝。轎子剛出乾清門,從西階上猛然下來一個人,身穿太監服裝,慌慌張張直奔轎前。守門兵卒見勢不對,立刻虎狼般撲上前去,三下五除二擒住。
皇帝隊列連忙停下。一片鼓噪中,兵卒對該嫌疑人員實施搜身,結果搜出綁在腋下的刀、劍各一把。
宮禁之中,竟然混進了刺客!
此人雖然下巴上沒胡須,穿的也是太監衣服,但麵孔陌生,沒人認識他。
大膽!隨值的太監與兵卒心有餘悸,喝問該嫌疑人:“叫什麼?哪兒來的?”
該人略有遲疑,立刻有無數的拳腳上去伺候。最後他吐出兩句話來:“小的我叫王大臣……家住南直隸常州府武進縣。”
此外,打死再沒有二話了。
皇帝重新起轎上朝去了,事情交給馮保處理。
話是再問不出什麼來了,馮保照直彙報上去,萬曆親筆批了個旨:“王大臣拿送東廠究問,此外再派當差的校尉,去著實緝訪了以後,來回話。”
讓東廠這幫鷹犬來治他!
我們也許會納悶兒:警衛森嚴的皇宮,如何混進了外人?其實這事,也不算蹊蹺,高牆雖然跳不進去,但門是可以混進去的。
按照《明會典》,文武百官進宮辦事,須出示“門籍”,也就是腰牌,上麵注明姓名、籍貫、官職。這是皇宮的特別通行證,進宮時交給衛兵,出來時取走,太監也有這東西。
既然有通行證,就有可能假冒或轉借。一些想混進紫禁城的人,自然會有辦法。有的人借了太監親戚的衣服,早上混進去,晚上再出來,居然也沒事。
皇宮裏有近萬間房子,哪裏看守得過來?於是有那膽大的,混進來後,晚上在裏邊找個偏僻旮旯過夜,第二天再混出去,亦無不可。
天下事就這麼無奇不有。那麼,他們混進皇宮來打算幹嗎呢?
所幸,他們絕大多數沒什麼政治目的。有的,就是想開開眼界,回去好在被窩裏跟老婆吹吹牛。還有的,想進來發點兒小財,順手偷個金碟子金碗什麼的。
《明實錄》裏記錄了不少這樣的稀奇事。對這些人,一般處理得都比較寬大。皇帝也理解:老百姓嘛,就這素質。輕的,打一頓屁股就放人;情節嚴重的,則發配充軍,沒有一個是判死罪的。
王大臣就是這麼一個不守本分的人,異想天開,跑進了大明朝的心臟。他被帶到東廠以後,被特務們一頓暴打,立馬就招了。
他說:“我本名叫王章龍,是從戚繼光戚總兵那裏來。”
難道是戚繼光派來的刺客?
難以置信!
張居正聽到馮保那邊傳來的消息,驚出一身冷汗來!戚繼光是軍中要人,手握重兵,是他張居正安放在邊境的一顆重要棋子。這消息要是走漏出去,於自己極為不利,且容易在戚繼光那裏激成意外之變。
他連忙叮囑馮保:事關重大,不能再讓那家夥亂咬了!
其實,這王大臣與戚繼光一點兒瓜葛也沒有。他本是常州的一個無業遊民,跑到戚繼光的兵營前,想要投軍,人家沒收。他沒辦法,隻好流落到北京。後來給一個太監當了雜役,幹了不長時間,就偷了主人的衣服穿上,偷偷混進了宮。
他深更半夜揣著利器潛入皇宮,目的何在?有關的史料均不記載。估計連他自己都沒想明白,就闖了進來。十九日天快亮的時候,剛好碰見皇帝上朝的隊伍,王大臣生平沒見過這等威儀,給嚇得不輕,想找個地方躲一躲,結果反倒驚了聖駕。
馮保接到張居正的建議後,覺得有道理,但他由此產生了一個念頭:牽連戚總兵當然是不妥,但是可以讓這家夥去咬別人。
誰?頭一個,就是那不識相的高閣老。
高拱雖然下了台,但餘黨還在,他本人也有可能東山再起。這個風險根苗,必須連根拔除。
如何才能消除隱患呢?唯有把人搞死!
都說無毒不丈夫,我馮保雖然已經不是丈夫,但毒卻是一點兒不能少的。
王大臣啊,你就是上天送來的一柄利器。
馮保想好了主意,就再次提審王大臣。他屏退左右,關上門窗,低聲對王大臣說:戚總兵的事,不能再胡說了,要說就說是前司禮監陳洪公公主使,受高閣老之命前來謀刺皇上。你小子隻要照這個路子招認,保你高官得做,富貴一生。否則,活活打死!
這王大臣,本來腦子就不大夠用,哪裏禁得住這樣哄騙,居然就答應了。
馮保大喜,決心把這事情辦成鐵案。他叫來心腹親隨辛儒,賞了二十兩銀子,讓他去東廠監獄,和王大臣同吃同住,一句一句教王大臣假口供。
果然,再次過堂的時候,王大臣有了新的供述:“是高閣老的家奴李寶、高本、高來三人與我同謀的。”
馮保聞報,可能心裏會一聲冷笑:世界上的事哪有真的?誰在台上,誰就是爺,這就是真的!
他立即差遣東廠緹騎(校尉)四名,飛馬馳往河南新鄭縣,對前首輔高拱實施監視居住。
四位緹騎,馬不停蹄趕到新鄭,先去了縣衙。這東廠緹騎是什麼身份?是東廠派出的執行任務的校尉。從名義上,雖然東廠歸宦官所轄,而錦衣衛歸皇帝直轄,身份好像是錦衣衛高一些。但宦官常年在皇帝身邊,吹風、彙報,那不是錦衣衛官員能比的。久之,東廠地位便在錦衣衛之上。後來的年頭裏,錦衣衛官員見了緹騎,都是要行跪拜禮的。
這時,知縣見了緹騎大人,唯有誠惶誠恐。緹騎吩咐,此行是為監視高閣老而來。那縣官忙不迭派了一幹衙役、捕快、牢頭,把高府圍了個水泄不通,連一隻鳥兒也別想飛出來。
卻說高府裏的人,看見衙門的人出動,圍堵上門,都心知不好,仆役丫鬟一哄而散。高拱本人則以為這是皇上要治他死罪了,一聲歎息,找出繩子便要上吊,家人連忙死死把他抱住。高拱無奈,隻好硬起頭皮,出來問幾位緹騎大人:“你們想要幹什麼?”
四位緹騎見了高閣老,倒也十分有禮貌,答道:“我們可不是來逮您的,是怕此事驚嚇了您老人家,特意前來保護的。”
高拱明白了暫時無性命之憂,才稍微安下心來,但仍是恨恨不已。
虎落平陽被犬欺,這道理古今皆同。過去堂堂的朝廷重臣,就這樣,被一個“宦豎”搞得死去活來,真是天理何在呀!
這件案子,來得如此撲朔迷離,當時輿論認為,其中大有不可解之處。王大臣不過一潦倒流民,私穿太監衣服混進大內已屬離奇,卻又身懷利器,究竟意欲何為?《萬曆起居注》和《萬曆以來首輔傳》都認為:所謂“搜出刀劍”雲雲,係馮保事後栽贓。當然,這也可以聊備一說。
事態仍在擴大。三天後,也就是正月二十二日,張居正上奏,代表內閣就此事表態。他說:“發生這樣的事,臣等不勝驚駭。經商議,臣等認為,宮廷之內侍衛嚴謹,若非熟門熟路者,豈能如此順利接近聖駕?王大臣所為,顯係蓄謀已久,中間又必有主使勾引之人。請下旨責令東廠即行緝訪,務得下落,杜絕禍本。”
這個奏本,據當今有關學者推測,顯然是馮保已就構陷高拱的意圖,與張居正通了氣。張居正不僅同意,且予以配合,先以奏疏方式大造輿論。
皇帝哪裏知道這些貓膩?既然大內都能混進外人,當然要查。於是馬上批複:卿等說得是,照辦。當天守門的太監和衛兵,也要拿下拷問。
張居正的奏本一上,邸報傳出四方,朝野轟動。關注此事的官民人等,都已看出,現任首輔這是要興大獄了,矛頭所指,正是前任首輔高拱!京城裏人心惶惶,官員、百姓無不驚駭萬分。不知又將有多少人頭要落地,更不知高閣老如何能逃過這一劫。
然而,馮保在高層鬥爭的台麵上,畢竟是初出茅廬,他把事情的難度低估了。這個案子的情節之離奇,辦案的手段之荒誕,豈能堵住天下人之口?
人心,就在此時顯示了它的力量。
科道官員首先表示了不平,不少人打算上疏指出其漏洞,但顧忌張居正的權勢,一時還不敢貿然行事。
其中,刑科給事中們,聚在辦公衙署裏議論,群情激昂:“此事關我刑科,若無一言,必使國家有此一荒唐事,我輩今後,將何以見人!”於是當即草擬一疏,建議皇上將此案從東廠提出,移交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會審,以求公正。為取得張居正的諒解,他們還專程到朝房去麵見張居正,陳述理由。
張居正不為所動,告訴他們:“此事已成定案,無法更改,你們也不要上疏了。”
科道官員哪裏能服?連續五天到張府求見,張居正躲得蹤影全無。從朝至暮,隻有一群官員在張家苦等。
有一名禦史叫鐘繼英,等得不耐煩,自己獨銜上了一本,暗示此案大有蹊蹺,涉嫌陷害。張居正接到通政司轉來的奏本,大怒,票擬“令回話”。你什麼意思,來給皇帝講清楚!
此時,張居正素所倚重的吏部尚書楊博,也持反對意見。他勸告張居正說:“事大,追迫太甚,恐起大獄!高公雖粗暴,天日在上,他萬不能做出這種事來。若一意追究,必惹事端。況且大臣人人自危,似乎不可!”
都察院留任的左都禦史葛守禮,對老長官高拱心有所念,索性將東廠辦案的內情透露了出去。消息不脛而走,百官更是激憤。
太仆寺卿(馬政主官)李幼滋,是張居正的老鄉(湖北應城人),見輿論太過強烈,就抱病前往張府,問張居正:“張公為何要做這種事?”
張居正不禁憤然:“怎的就說是我做的?”
李幼滋說:“大內拿下了嫌疑者,張公就下令追究主使之人。現在東廠說主使人就是高老,這怎麼辦?高老如有不測,萬代惡名,都要歸到您身上,您怎麼能解脫?”
事到如今,在道義上張居正已毫無退路,隻有堅不承認:“我正為此事煩惱,幾乎愁死,你如何還要說是我主謀?”
輿論反彈竟是如此強烈,這是張居正事先所不曾料到的,不禁大感沮喪。據說,此間他曾一度去午門關聖廟抽簽,以維持心理平衡。
那幾日,張居正終日愁思,繞室徘徊。這件事情,究竟是做還是不做?著實令他難下決斷!
張居正把事情做到這一步,是他一生中唯一的敗筆。此事逆人心而動,且漏洞百出,羅織構陷的企圖太過明顯。而大凡權謀之事,無論如何,也不能做到“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程度。既然路人都知道了,還要堅持,那就是花崗岩一樣的腦子了。
在當時就有人評論說:以張居正的絕頂聰明,何以把自己降到馮保之流的水平?小人隻是圖一時之快,而張居正是要做大事的,如此蠻幹,所擔的道義風險之大,實難以預料。
權衡再三,張居正決定還是要把事情幹下去。東廠已發出拘票,把前司禮監大太監陳洪拘捕到案。
就此,一張漫天大網猛然撒開。
高拱的頭顱,已岌岌可危!
據《國榷》一書的描述,想不到,事情到此,突然發生了戲劇性的轉折——張居正懸崖止步了。個中因由,是朝廷重臣葛守禮與楊博,起了關鍵作用。
葛守禮不忍坐視高拱被陷害,在危急時刻,拉了楊博去見張居正。雙方有如下的一番口舌:
張居正說:“兩位還是不必多說了。東廠已經辦結,隻等同謀人逮到,就可上奏請示處置了。”
葛守禮猛然站起,向張居正一拜:“我葛某,豈是讚同亂黨逆賊的人?但我以全家百口人的性命,擔保高公無罪!”
張居正沉默以對。
葛守禮又說:“早先夏言、嚴嵩、徐階、高拱諸公,遞相傾軋,身敗名裂,這是張公您的前車之鑒。”
張居正聽懂了話外音,憤然道:“兩位是說我想陷害高公嗎?”
當下,便拿出一份東廠的文牘,給二人看,意謂此案係東廠一手包辦,與己無關。卻不料,在這份審結文牘上,張居正曾親手加了四個字——“曆曆有據”。一激動之下,他竟然把這個茬兒給忘了。
葛守禮接過文牘,看到上麵有張居正的筆跡,微微一笑,將此件猛地藏進自己袖中。
張居正這才醒悟,連忙掩飾道:“那上麵,有幾處與法理不合,我稍事改動了幾個字。”
葛守禮未加理會,隻意味深長地勸道:“機密案情,不報給皇上,先交給內閣,有這道理嗎?我們二人,不是說張公想陷害高老,而是高老的事情,唯你才有回天之力了。”
張居正見短處捏在了別人手裏,心知如果繼續下去,確實可能後果難料,便猶豫道:“但是……後事如何了結?”
楊博即說:“有何難結?隻需找一個勳臣世家子弟來,全無什麼顧忌,自然能辦好此事。”
第二天,張居正便令錦衣衛左都督朱希孝,前去東廠,與馮保一起會審。
朱希孝,是“靖難功臣”朱能的第五代孫,也是當朝榮銜最高的探長。他以此身份介入,合情合理,馮保想壟斷王大臣案審訊的企圖,完全失敗。
自此,張居正已明確開始轉舵。
但朱希孝並不知內情,他感覺夾在馮、張威勢與朝官的清議之間,萬難做人,不管倒向哪一方,弄不好,都有殺身之禍。這位身世顯赫的錦衣衛最高武官,計無所出,竟然急得哭了起來!
赳赳武夫,被逼到這種程度,可見其時官場之險惡。哭夠了,還是要尋個出路,朱希孝隻得去拜見張居正,討要一個主意。張居正並不多說,隻讓他去找楊博。
楊博心中已有數,便開導朱希孝說:“張公的意思,是想借你保全高閣老的體麵,怎麼忍心讓你去做陷害人的勾當?”遂將了結此案的辦法逐一指點。朱希孝茅塞頓開,大喜,掉頭就走,馬上著手實施審訊事宜。
此時已是正月二十八,數日之內,事情已峰回路轉。最明顯的標誌,是張居正為此案又上了一道奏疏,建議要謹防王大臣妄攀主使者。他說:“臣聽說廠衛連日加急審訊,案犯支吾其詞,案情仍不甚清。臣以為應稍加緩和。如迫得緊了,反倒將真情掩住了。審訊過急,恐怕還會誣及好人,有傷天地和氣。”
此疏,與此前所上務求“主使勾引之人”的那一疏,立論已有天壤之別,說明張居正已決定將此案全麵刹車。
此後,他又連續給高拱寫了兩封信,頭一封是安撫高拱,以免他受驚而死;第二封,是更誠懇的好言勸慰。
張居正在最後一刻,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的愚蠢。此後辦案情況的發展,證明他及早抽身是十分明智的。
朱希孝這人,是掌管錦衣衛的武官,深得張居正信任,但以往與高拱亦有舊交,此時也甚為同情高拱的遭遇。既然張居正已發出轉向的信號,朱希孝便決意為高拱洗清。
按照楊博的指點,朱希孝派了一位得力校尉,秘密提審王大臣,問他:“私闖大內,謀刺皇上是要滅族的,你為何要做這等事?若從實招來,或許可以免罪。”
王大臣始而茫然,繼而大哭:“是辛儒教我這麼說的。他說,隻有主使者才有砍頭之罪,我這算是自首,不但無事,還可以有賞。誰知道,如今假供全都成真的了!”
校尉也不多說,隻點撥了一句:“到如今,你隻有說真話,或許還可活命。”
得了王大臣親口所供,校尉立即報告了朱希孝。朱希孝微微一笑,揮手讓校尉退了:“好了,沒事了。”
二月十九日,廠衛聯合會審,堂上氣氛,一派肅然。
待朱希孝剛一到東廠,原本風和日麗的天氣,忽然就黑雲壓城,風雨大作。東廠內的審案官吏們不禁為之色變,一時人心惶惶。
對此案早就持有異議的東廠理刑官白一清,對兩位東廠的問官千戶說:“天意若此,你們就不怕嗎?高老是顧命元老,這事本來與他無關,現在卻要強誣他。你我都有妻子兒女,做這種事,他日能逃得了被砍頭的結局嗎?你二人受馮公公厚恩,當向他進一句忠言。況且王大臣供詞前後不一,你們為何在結案文牘上寫‘曆曆有據’?”
兩位問官麵麵相覷,隻得解釋說:“‘曆曆有據’是張閣老親筆改的。”
不一會兒,馮保也到了,會審當即開始。
東廠問案,照例是打了再問。十五下殺威棒是少不了的。這一打,王大臣不幹了,大叫道:“說是給我官做,永享富貴,怎的又打我!”
馮保喝問:“說,是誰主使你來?”
王大臣這時已有了一定醒悟,怒目圓睜,衝著馮保說:“就是你主使,你難道不知曉?為何又來問我?”
當場打臉,直截了當!馮保差點兒沒氣暈過去,隻好強挺著問:“你說你認識高閣老,是怎麼回事?”
王大臣又是一跳:“不是你教我的嗎?我怎麼能認識高閣老?”
馮保此時,臉已氣得成了豬肝色。
朱希孝見場麵太尷尬,連忙接過去問:“刀劍從何而來?”
這王大臣,雖然智力有點兒問題,但是他琢磨,假如按照馮保所說,承認謀刺皇上,反而能做大官,這裏麵的邏輯不大對頭啊!於是索性咬住馮保不放:“是馮公公的家奴辛儒給我的。”
朱希孝怕再審下去,馮保要收不了場,便厲聲喝道:“胡說,連問官都敢攀扯!該打!”
說罷,拉起馮公公就走,審訊不了了之。
馮保被氣暈了頭,越發不肯罷休,回宮後,麵奏萬曆說:“陛下,臣已查明,是高拱主使行刺!”
他話音剛落,宮內一位七十高齡的殷太監,猛地跪在萬曆麵前,說:“萬歲爺爺,您別聽他的!高閣老是個忠臣,怎麼能幹這等事?他一個大臣,榮華富貴都有了,若要行刺萬歲,他圖的是什麼呢?這絕無可能!”
殷太監隨後又轉頭,對馮保說:“馮家,萬歲爺還小,您積點兒德,好好扶持萬歲。高老是忠臣,受了顧命的,誰不知道?是張蠻子想奪首相做,要誅滅高老。你我是內官,又做不了外廷的官,你跟著張蠻子忙個甚?你現在要是做了這事,將來一旦翻案,咱們內官一定會受牽連,不知又要有多少人頭落地,可萬萬使不得!”
馮保聽了這一席話,臉色驟變,想發火,卻無言以對。
他退下後,剛好碰見太監張宏。張宏也勸他:“此事萬萬不可為!”
馮保這才感到,眼前的這堵牆,怕是繞不過去了。思前想後,決定罷手。他派人給張居正帶了話去:“宮內有人跟皇上說了話,事情辦不下去了。”
第二天,張居正就下令,將王大臣從東廠提出,轉交刑部,由三法司會審。法司的動作相當快,當天就提審。但是他們發現,王大臣已經被人強灌了生漆,成了啞巴,無法吐出任何口供了。
究竟是何人幹的,各種史料的說法不一,無非是說,顯然是張居正和馮保兩人之一。
二月二十一日,三法司再審,也不問話,隻擬了闖入宮禁罪,建議斬首,將此案果斷了結,任何人不再涉及。
這正是張居正最希望的結果。他立即依據法司意見,上疏請求允準執行。
由此,這個王大臣,就成了古史上最有名的一位流民。
此事的前前後後,令人驚心動魄,忽焉而起,忽焉而落,說明萬曆年之初的張居正,終究還是怕眾口喧嘩。在這世上,人心,初看是最沒有力量的一種力量,但是一旦全麵爆發,其勢也萬難阻擋!
張居正在輿論麵前及時讓步,既保全了自己,也保住了馮保,盡管二人在名譽上已經失了不少分。
史載:因為此事,舉朝皆厭馮保。
盟友之汙,即是己汙。如此拙劣的誣陷,無疑是第二個“風波亭”,險些讓張居正成為曆史上的第二個秦檜。
看來,權臣自可用權,但心術畢竟不可太歪。
王大臣一案,敘述得較具體的,莫過於高拱晚年所著《病榻遺言》。此書內容,雖不免摻雜高拱較多的個人情緒,但證之《明史》《萬曆邸鈔》《萬曆起居注》《明神宗實錄》等七八部書,情節大同小異,可見高拱所言,距事實並不遠。
高拱在回憶中,曾實指張居正企圖將他滅族,事不成後,卻又自鳴其解救之功。這一點,應是不謬的。
而張居正事後,在給友人的信中,隻是再三強調,此事全賴他力挽狂瀾。
後來天啟年間的大學士朱國禎,是過來人,曾親曆此事,有比較公允的看法。他說:“看來張欲殺高,是無疑的。但張似不應如此愚蠢,或是當中有小人加以利用,也未可知。另還有一說,此事全出於馮保的主意。”
王大臣一案,轟動中外,連朝鮮使臣也有耳聞,記下了王大臣案在北京城的民間說法,說是在京城,提及構陷者是何人,“道路之言,皆指太監”。
此案內中一些詳情,永遠不可為人所知了。各種著作中,也有一些不一致之處。譬如,曾有人說,辛儒秘密給王大臣送去蟒袍與刀劍,劍柄上鑲有貓眼石,誘惑王大臣以此為作案物證。這麼做,是為了加重此案的分量。
還有的書上說,朱希孝在東廠會審時,曾令王大臣辨認混雜在人群中的高拱家奴,王大臣茫然無所知。以此確知,他的口供均係捏造。
此案對高拱來說,可算是因禍得福。因這次誣陷失敗,張居正與馮保,後來一直未敢再對高拱下手,以避清議。因此,高拱得以安享晚年,在故鄉整理和寫作了大量著作,留下了一些有價值的文獻。
從對此事的處理上,我們還可見出,張居正在應對突發事件時的一個特點,就是易於感情用事,反應較為衝動。這與他平時的沉穩極不相稱,幾乎判若兩人。這個特點,在以後還會數次出現。
此外,張居正曆來有收買人心的一套手段,既做了事情,又不肯承認,反而標榜自己是解鈴人。不過這種自辯,往往功效不大,掩耳盜鈴而已。
最後還要說的是,張居正在阻擊政敵時,往往在緊要時刻良心發現,不肯出手致命一擊,有時反而能為對手略做解脫。
功利與人性底線的衝突,在他身上,交纏虯結,不可以非黑即白來概括。
近年有些評述張居正的小冊子,為描紅他“改革家”的形象,竟然將他排斥異己甚至誣陷政敵的行為,一股腦兒讚譽為大刀闊斧的改革措施,這倒是令人啞然失笑。
改革家,就沒有私欲了嗎?
改革家就沒有過可能陷於萬劫不複的敗筆嗎?
還有的著作,將王大臣案的戛然而止,說成是張居正胸懷遠大、高度明智所致,也是讚美有加。
事實如何?恐怕隻有張居正心裏最清楚。
他大概唯有慶幸:當一天陰霾消散於無形時,隻祭了一個王大臣,其他各方,並無慘烈的損傷。萬曆初年剛剛穩定下來的政局,沒有遭到傷筋動骨的損毀。
張居正僥幸擺脫了一次最大的危機,那麼,他現在覺得,可以向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