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當了庶吉士,食君祿、吃皇糧,進了人人都羨慕的清要之地翰林院學習,似乎是應該趁著新鮮出爐的勁兒,加緊去拜謁權貴,編織官場關係網了。可是,從各種記載來看,他偏偏在這以後,有過一段漫長的沉寂期。
與他後來執政時的敢於任事、殺伐決斷比起來,這一段時期的忍耐,簡直就是奇跡。
當然,這也不奇怪,從來就沒有天生的政治家。古代的官場,演員有時候的登台表演,到最終是要以生命為代價的。因此,要活著並活得比別人快樂的話,韜晦、平衡、隱忍,這些看上去不怎麼磊落的本領,沒有是不行的。
張居正這時是在冷眼旁觀。翰林院冷冷的孤燈下,他在學習——屠龍有術,不學不行啊!
他這幾年所忙的,是研究典章製度和前朝舊事,也就是學政治的法則,學執政成敗的案例。他的潛龍之誌,就表現在這裏。
在明代,知識分子標榜才華是一種時尚。人們渴望能像唐人宋人那樣,憑一首好詩詞就流芳百世。這種標榜名氣的小團體也空前地多,什麼“前七子”“後七子”“十才子”“八俊八傑”……都是些誌大才疏的人。其實,唐宋詩文傳到後來,誰還能記得住這些名堂?不須墓草一枯榮,隻怕是浮名早已消散,連影子都沒得一個了。
張居正有了少年時代的教訓,對那些花架子不屑一顧。三年的苦讀,心得不少,他果然就學好了屠龍術。這一點,從他後來執政時的遊刃有餘,就能看出來。
三年以後,他庶吉士畢業,因為是二甲進士及第,所以照例點了翰林,任翰林院編修(正七品)。畢業那一年,他上了一道議論朝政的奏疏(給皇帝的建議、報告)。這是他在嘉靖一朝中僅有的一次。
他說:天地間的財富,是有數的,如果用得克製,天下百姓就比較寬裕。如果窮奢極欲,天下就會匱乏。然而現在民力有限,稅費無窮,而王朝之費,又數十倍於國初之時,大官之供,歲累巨萬,權貴征索,欲壑難填。總之,說的就是上流社會對老百姓的搜刮太厲害了。
民何以堪啊?——這個年輕人,畢竟還是有血性的。
這個關於理財的題目,跟他在科舉時做的八股文,內容是一樣的,隻不過這次說的更多了些。
奏疏上去,如石沉大海。張居正也就不再說了。他知道,還沒到他說話的時候。此時,朝政正紛亂如麻,估計沉穩如張居正者,也是看得目瞪口呆。
就在他入京的第二年,嘉靖二十七年(1548),內閣首輔,也就是相當於當朝宰相的大學士夏言,一個不小心,被著名的大奸臣嚴嵩構陷,讓嘉靖皇帝下令給殺了。
死得慘哪!是棄市,也就是在西市(今北京西四牌樓)給砍了腦殼。一代名臣,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
張居正看到了:血,陰謀,絞殺,你死我活!
他不能不麵對朝堂內鬥的殘酷,也不能不體會到權謀的重要。這是大明帝國史上,從朱老皇帝殺宰相胡惟庸以來,一百多年間,頭一個首席大臣被皇帝殺掉。昏君如虎,權臣似鷹,他張居正就甘心做一隻兔子嗎?
此時,朝中的頂級人物究竟在幹些什麼呢?
絞殺!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這是一場靜靜的謀殺。在熱帶雨林裏,有一類樹,就叫絞殺樹。它們是附生植物,寄生於其他的大樹樹幹上,慢慢長出縱橫交錯的根,包裹著寄主樹,一麵盤剝寄主的營養,一麵與寄主爭奪陽光雨露,迅速壯大自己。當它的無數條根伸入土中,就形成了自身強大的根係,能獨立生存了。這時,密布於寄主樹樹幹的根便急劇擴張,緊緊纏著寄主,直至寄主窒息而死,哪怕你是參天大樹。
嘉靖一朝的內閣,就是一場不斷有參天大樹倒下去,又不斷有新的參天大樹矗立起來的連台好戲。內閣裏捉對兒廝殺的,都是當朝聲名顯赫的大學士、國家重臣,貨真價實的首席宰相和副宰相。
在中國古代的官場裏,國家興不興,國家亡不亡,那都是很次要的事;而個體意義上的成敗,即我興不興,我亡不亡,才是天地間第一要務。即便官至萬人之上的宰相,也擺脫不了這種慣性思維。
當然,在這裏,“宰相”隻是個借用的說法。明朝從朱老皇帝的洪武十三年(1380)起,就沒有了宰相。個性皇帝朱元璋,親手把秦、漢以來延續了約一千六百年的宰相職務給滅了!
自古以來,宰相輔佐帝王,乃天經地義之事,鄉紳大地主還需要一個管家呢!在政務係統中,宰相之權,僅僅略低於皇帝。皇帝最高,宰相就是次高。
古來有不少明君賢相、政通人和的美談,從管仲到耶律楚材,那也是一顆顆璀璨的明星。但是也有君臣互鬥、反賓為主的例子,如霍光、曹操、司馬懿、桓溫……都是一手遮天、壓倒了皇上的霸道宰相。
可是像曹操這樣有帝王氣質的“相”,畢竟兩千年才可能出一個。宰相在大多數的曆史時期裏,還是聽吆喝的多。由於出了一個曹丞相,曆代新朝在調整典章製度時,總是在不斷加強皇權、削弱相權。到了朱老皇帝坐天下的時候,皇權之高,已經根絕了宰相“篡漢”而代之的任何可能性。
但是,朱元璋是個很強硬的開國皇帝,他和宰相老是搞不好關係。他的個性,似乎也有遺傳,斷斷續續遺傳了下來。前麵說過,在很多時間段裏,大明的皇帝與權臣,關係總是別別扭扭的,不大和諧。
朱元璋和很多剛愎自用的一把手一樣,都有共同的毛病——對待副手太苛刻。用個窩囊廢吧,嫌礙事;用個精明強幹的吧,總猜疑小子沒準兒有野心,讓人家左右都不是。
早在大明朝成立之前,老朱自稱“吳王”那時候,他就有宰相。那時老朱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農民做皇帝,知識分子來輔佐,不是正好嗎?明代宰相的名稱是丞相,分左、右兩個。明代尚左,以左為貴,所以左丞相是第一丞相,右丞相居次。
大明的第一代丞相,是兩位開國功臣:左丞相李善長,右丞相徐達。一文一武,挑選的人還是不錯的。後來又有汪廣洋、胡惟庸先後為相。有明一代,當過宰相的就這麼四個人。
可是他們的結局,那就太悲慘了。四個人,除了徐達幹了兩年多,得以善終以外(也有人說,是老朱用一隻蒸鵝害死了他),其餘的三個,都因為所謂謀反案,或被誅,或被賜死,甚或被滅門!所謂謀反案,曆時數年,株連蔓引,竟陸續殺了三萬多人。
這就是明初震動一時的李善長、胡惟庸案。實事求是地講,李善長、胡惟庸都是很有才幹的人,政務也不能說處理得不好。但他們越是多謀善斷,老朱就越不舒服。
什麼都是你們說了算,要我皇帝幹什麼?你們周圍聚集了一批死黨,他們怎麼不來走我的門路、拍我的馬屁?就這麼,老皇帝跟權臣賭起了氣。史載,胡惟庸謀反是有證據的。不過,都是來自告發者之口,或是同夥在刑訊之下的口供,很難說是否真有其事。
追究胡惟庸,並不是老朱先發現了有謀反跡象。而是有謠傳說,元勳劉伯溫因病暴死,是吃了胡惟庸私人醫生開的藥。根據這不靠譜的謠傳,就要整肅一個大臣,這分明就是找碴兒。老皇帝一放出風來,人人都知道胡惟庸要倒台了,其中有想撇清的、想立功的、想報仇的,那還不紛紛起來,不弄出謀反的名堂來才怪!
殺胡惟庸時,是洪武十三年。老朱越想越氣:丞相還要謀反,要之還有鳥用?於是撤銷了這個官職,連同丞相的辦公署中書省,也一並砍掉。我寧願不要諸葛丞相為我做軍師,也不想將來有曹丞相逼迫我兒孫下台。
我老朱要自己幹!
皇帝嘛,就是要上管天,下管地,中間再管些個亂七八糟的……
有人統計過,老朱自從滅了宰相之後,自己每天要看二十萬字的文件,處理事務四百二十三件,等於一天到晚不睡覺、不吃飯,每小時要閱讀八千多字,處理近二十件各項政務。
這下,老皇帝可吃不消了。
老朱這麼苦自己,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我想,古人講究君權神授,皇帝的權力來之不易,不把它發揮到極致,豈不是虧了?在這方麵,秦始皇就開了個好頭兒,他不分晝夜操勞公務,白天斷獄,夜批公文。即使這樣拚命,也還不滿足,還給自己規定了更高的目標,不批完一石公文,絕不休息。這就是史載的日閱公文一石。那時候的文件,是用竹簡寫的,一石(讀作“擔”)就是一百二十斤,還是蠻重的。
老朱親自上手那年,才五十三歲。按理說放過牛、上過戰場的人,身體素質應該不錯,但是腦力勞動好像更辛苦,幹了九個月,老朱頂不住了。他隻好從各地找來幾個老儒,創立了“四輔”(或是受張良啟發),讓他們任春官、秋官、夏官、冬官,協讚政事。
鄉下來的老學究,哪幹過這個?兩年後,這個辦法無疾而終。為什麼不實行了,史書上未載,估計是幹得牛頭不對馬嘴。
但是,參謀人員還得要,否則建章立製、擬旨批文這些工作,得把老皇帝累死。於是朱元璋又從翰林院調了一些學士(中層文吏)來,充當秘書。不定編製,也沒有固定稱呼。
到明成祖攻入南京、奪了位以後,就把這辦法固定下來了,這批人也有了編製、有了定稱。
這就是所謂的閣臣,學士也改稱大學士。在哪個殿閣辦公,前麵就冠以該殿閣的名字,如中極殿大學士、文淵閣大學士、東閣大學士等。
皇上則一概把他們叫輔臣。自然了,當大臣的不能主宰,隻能輔佐,皇帝才是天下的總舵。民間老百姓對這些秘書,那可就恭敬得多了,一般稱之為閣老(不老混不進去呀)。
盡管閣臣的權力比宰相小得多,隻能上傳下達,但畢竟執行了一部分原來宰相的職權,所以大家還是把他們看成宰相,入閣就相當於拜相。後來官場上也不忌諱這個了,誰入了閣,大夥兒就紛紛寫詩給他,祝賀入相。
不過,兩者還是有不同的地方。宰相是有衙門的,過去叫中書省,有一大批各司其職的官員。而現在,閣臣手下僅僅有些文書,抄抄寫寫,跑跑腿。辦事機構也含含糊糊地被稱為內閣。什麼“內閣”?意思不就是宮內的房子嘛,沒法跟中書省這個堂堂正正的名稱相比。
過去,宰相怎麼也得是一、二品大員,現在的閣臣是從翰林院來的,五、六品的居多,最低的還有從七品的——芝麻官了。然而到了後來,閣臣就越來越尊貴了,經常是先當禮部侍郎或尚書,才能兼任大學士入閣。
內閣還有一些不成文的規矩,比明文規定的製度還要嚴。比如,進內閣的人有個名次上的排列,在這方麵,是一點兒都不能含糊的。打頭的一個,叫首輔,第二人叫次輔,餘下三、四、五不等,就叫輔臣了。首輔,也就是宰相班子的大領班。名次的排序,是要論資排輩的,要是首輔離職或者死了,則由次輔頂上。如果原任首輔離職後又複職了,現任首輔的資曆要是不如原任,那就得讓位,退居次輔。
內閣開始的時候,還不拘一格用人才,到後來則是非進士不可了,想著“學而不優”也能當大官,那不靈了。
進了閣,就要爭當首輔,因為首輔是和皇帝打交道最多的人,也是皇帝最信任的人。
因此,朱老皇帝設置的這個內閣,後來就演化成了“掐架院”。你不下去,我就上不來,那我能讓你好嗎?各種手段一起來,打小報告的,無中生有誣陷的,拉攏言官(監察官)掀起政潮的……隻要能搞死你就行。和衷共濟的班子,越到後來,就越少見。
等到了嘉靖這一朝,內閣的戲就太多了。因為嘉靖皇帝從執政第二年起,漸漸地喜歡上了修道成仙那一套,妄想長生不老。到嘉靖二十年(1541),幹脆搬出紫禁城,躲在西苑(地點至今成謎),跟方士們混在一起,不視朝了,很少過問一般的政事。但他對政務處理又要求得很嚴格,因此對首輔的挑選也就很苛刻,既要能辦事,又要聽話。嘉靖放了很大的權給他們,把閣臣的地位明確提到六部之上,為文官之首。
閣老們的位也高了,權也重了,有的人就誓死要保住位子;有的人呢,則恨不得明天就把對方攆下這位子。因此,從嘉靖年間開始,閣臣們的內鬥,也就出奇地精彩。
按理說,一群飽學之士湊在一起共事,應該是互諒互讓,但事實上做不到。何故呢?問題出在首輔的權力沒有規定,也就等於幾乎沒有邊界。
首輔平常的工作,是審閱各部院送來的文件,然後把自己覺得妥當的處理意見寫在小票上,分別貼在這些文件的封麵,進呈給皇上。這個工作,叫作“票擬”,也就是代皇上寫處理意見。皇上看了要是同意,就用紅筆畫個圈圈,批兩個字,這叫作“批紅”。
按照潛規則,首輔在擬定意見時,不必征求其他閣臣的意見,一人獨大,其他人隻有唯唯諾諾。即使旁人代擬文件,也是按首輔的意思來下筆。這個票擬製度,初看起來,不過是皇帝借首輔的腦子用一用。另外,首輔也可以拉大旗做虎皮,巧妙地影響皇帝的看法,想辦法蒙蔽住皇帝,在票擬中“偷運私貨”。
皇帝的生殺予奪之權,就這樣不知不覺地,讓渡了很大一部分到首輔的手中。
這一點,連朱老皇帝也沒料到:潛規則的能量,不僅比製度大,而且也比皇帝大。
這時的首輔,不僅是名位在六部九卿之上,其權力之大,有時甚於過去的宰相,等於半個皇帝。這樣一來,在他的麵前,誰能不戰戰兢兢?
張居正踏上仕途之後不久,前任首輔夏言冤死,內閣裏剩下的是現任首輔嚴嵩和次輔徐階。這是赫赫有名的兩位重臣,張居正後來的經曆,與這兩人都有較密切的關係。
嚴嵩的名氣之大,後世無人不知。在中國的民間文化裏,作為白臉的奸臣,大概除了曹操之外,名氣最大的就是他了。雖然嚴嵩處理政務的能力一般,遠不及同時期的另外幾個閣臣,但由於貪婪和專權,卻留下了“萬世之名”(可惜不好聽)。
嚴嵩是江西分宜人,與夏言是老鄉,年長夏言兩歲,進士及第比夏言早四科(即早了十二年),詩文、書法的水平堪稱一流,就是處理政務水平太差。他入閣時,已是五十六歲,還是夏言把他提攜起來的。
夏言這人,機敏決斷,相當自負,朝中大臣誰也不在他眼裏,就更沒把由他一手拽起來的嚴嵩當回事。嚴嵩擬的文稿,常被夏言改得一塌糊塗,還常常擲還,責令重寫。
嚴嵩不知為何,就是怕夏言。夏言的個性極強,經常觸怒嘉靖皇帝,在政壇上竟然四起四落。不過隻要一返回內閣,就總能死死地壓住嚴嵩。
——恨便由此而起。
能記住一飯之恩的人不多,能記住一箭之仇的人卻不少。嚴嵩經過幾個回合的暗鬥,終於明白了:隻要夏言活一天,自己頭上就有揮不去的一片陰霾。
想要出這口惡氣,就得讓他死!
嚴嵩用來對付夏言的訣竅,是以柔克剛。卑劣之人的柔,不是一般善良者的軟弱,而是包藏著鱷魚牙齒的微笑。他對夏言,永遠是忍氣吞聲,心裏雖然在罵,見麵卻畢恭畢敬。據說有一次,他在家中舉辦生日宴會,恭請夏言大人屈尊賞光。夏言不屑於來這套,沒有到場。嚴嵩竟然恭恭敬敬地跪在給夏言預留的座位之前,為英明的首輔大人遙遙敬酒。
不顧尊嚴,竟至於此。能做到這一點的人,可以說,也完全能做到百毒俱全。
嚴嵩背地裏使了手腕,終於把夏言擠下了台。在夏言落馬的空當兒裏,他在皇帝麵前一人專寵,甚至一度成為“獨輔”,也就是說,整個內閣隻有他一個人。此時,他就是上傳下達的唯一管道。大臣要想給皇帝留下好印象,沒有嚴嵩成嗎?於是,給嚴嵩送紅包的大小官員,車子擠滿了嚴府門前。嚴大人收下賄賂,然後回報以高官厚祿。以至於嘉靖皇帝也有所察覺,趕忙把夏言再度召回內閣,讓夏言來製約一下嚴嵩這個老滑頭。
夏言也不是白給的,他知道自己失寵是嚴嵩搞的鬼,這次回來,當然要報複。他一歸位,仍視嚴嵩為無物,把嚴嵩提拔起來的親信盡行掃除。嚴嵩仍舊怕他,一聲也不敢吭。
有一次,夏言拿到了嚴嵩的兒子嚴世蕃貪瀆的罪證,準備上本參劾。這個嚴世蕃,是個混世魔王,貪聲在外,無惡不作,自我感覺卻超級良好,稱自己占有天下才華三分之一。
嚴嵩久經沙場,知道這一次小兒的醜聞要壞大事,便帶領嚴世蕃來到夏言家中求情。夏言聽聞仆人通報後,裝病不見。嚴氏父子竟強行進入,跪在夏言榻前,淚如雨下,懇求夏大人給一條活路。不恥於向仇人示弱,也是小人的一記狠招——我已經服了,你還非讓我死嗎?夏言見此,於心不忍,遂置不發,把奏本壓下了,當了一回“東郭先生”。
嚴嵩對皇帝,也是柔媚以事之。在古代,邀寵有時候就是最大的政治。馬屁永遠是僚屬討上司歡心的法寶。看千載史書,無能之輩為何屢屢得寵?因為在昏暗時期,最拙劣的馬屁本領,就是最高明的政治權術。
文雅一點講,就是四個字——投其所好。
嘉靖皇帝癡迷於道教,經常讓值班的閣臣替他撰寫“青詞”,也就是寫給玉皇大帝的效忠信。寫好了,就拿來焚化祭天,至於玉皇大帝收不收得到,反正心誠就好。以至於後來,竟有了因擅寫青詞而入閣的“青詞宰相”。嘉靖一有了什麼靈感,就急吼吼地喊來閣臣,吩咐照他的意思寫一篇青詞。遇到此事,嚴嵩總是兢兢業業地寫。而那個夏言,雖也是青詞高手,但總覺得寫這東西純粹無用,有時候就叫人代寫,有時候則把以前寫的改頭換麵拿去充數。
兩相對比,皇上當然喜歡獻媚獻得好的那一個。
此外,還有一個著名的故事,可見出兩人的秉性不同。嘉靖皇帝在醮天時,要戴“香葉冠”,也就是一種道士帽。某日,他一時高興,分贈給五位重臣每人一頂,讓他們也戴著趕趕時髦。夏言不聽那一套,從來不戴,有人問起來,就答:“這東西並非法定官服,大臣如何能隨便用?”
嚴嵩則不同,每次去西苑入見,都要把香葉冠戴得端端正正,上麵還精心地籠上一層輕紗。嘉靖帝很好奇,問他:“典出何故?”嚴嵩含笑答之:“天子所賜,恐染灰塵。”
兩下相較,柔弱的一方焉能不勝?
皇帝也好,權臣也好,哪個舵把子不喜歡奉承?哪個高高在上的不喜歡順耳之言?
嚴嵩摸透了嘉靖的虛榮和愚蠢,也看透了夏言的疏闊與執拗,那麼,想要上下其手,置對方於死地,就差一個必然要出現的機會了。
機會說來就來,這就是後來震動朝野的複套事件。
何謂“複套”?套,是指河套,即黃河流經甘肅、寧夏、陝西的這一塊地方。這裏是明朝北邊的戰略防務要地。朱元璋開國時,對這一帶的布防做了精心籌劃,在北方一線設置三大衛所(軍事據點),修邊牆(即當今所稱“明長城”),讓諸王坐鎮,嚴防“北虜”入寇。這一招很有效,曾經使三十餘年裏,胡馬不敢南牧。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老皇帝一駕崩,防守北方的燕王朱棣就反了,南下奪了位,名正言順地成了天下的主子。這位明成祖,為防止類似自己幹的事情發生(我可以,但別人不可以),將大寧都司、東勝衛兩處軍事重鎮,內徙或後撤,使北方防務出現兩處缺口。唯餘開平一處,孤懸蒙古高原三麵受敵,後在宣德年間,也不得不撤往內地。從此,京師和內地門戶大開,原先防務的最後底線,現在變成了防務前線。
一些饑寒交迫的蒙古部落(明人俗稱為“韃靼”),就是趁這個機會,陸續進入河套來找飯吃的。後來他們在這一帶安下了家,漸漸成了氣候。起先,不過是千餘騎騷擾,到後來竟能聚起十萬餘騎,攻入大明的邊鎮殺掠,這就是史書上說的“套虜”或者“套寇”。
夏言最後一次當政時,陝西的三邊總督(地方非常設軍事主官)曾銑,上奏皇帝,認為“套虜”問題不難解決,隻要朝廷添一點兒兵力,由他調度,便可一舉擺平。這個曾銑,是個有膽略、有辦法的將才,對邊患如何根除看得非常透徹。
恰好夏言也想在此事上建立一番功業,就極力向嘉靖皇帝保薦曾總督。嘉靖為夏言的話所打動,下令褒獎曾銑,並指令兵部開始操作,籌劃軍餉。
夏言是個實在人,很認真地與曾銑書信往還,討論起了複套的步驟。皇帝既然下了決心,此事就有十分把握了。
他萬想不到,一轉身,皇帝就反悔了。為何呢?是中了嚴嵩的詭計。
政壇老滑頭嚴嵩,早已窺測多時。複套不複套關我鳥事,但徹底幹垮夏言,才是正事!
嚴嵩策劃得很周密,在宮中鼓動近侍,在外廷勾結言官,大家眾口一詞,都說可萬萬不能複套啊!老祖宗都惹不起的韃靼人,咱們怎麼能惹呢?於是,一種傾向性的輿論,漸漸就包圍了皇上。
嘉靖一想:沒錯呀,萬一惹上大麻煩怎麼辦?前車之鑒,離得還不遠呢,英宗皇帝就是因為輕易出兵示威,被韃靼騎兵在土木堡抓住的,當了多年的戰俘,險些永遠丟掉了皇帝帽子。
然而大話已經放出去了,如何收回才好?要是收回的話,天子的顏麵何在?嘉靖苦思無計,又不好明說,便時常發一些無名之火。他甚至已經想到,萬一韃靼殺過來,自己殺掉曾銑求和,是否就能把這些入侵者擺平了?
這皇帝的心思,也真是難測。曾銑不過是個有抱負的軍人,複套也是為朱家天下著想,卻不料自己的腦袋,轉眼已經是皇帝手上準備用來講和的籌碼了。
嘉靖每日繞室徘徊,正是下不來台的時候。聰明的臣子怎麼辦?就要給他遞個梯子讓他下來,為他找一個替罪羊。
在嚴嵩的授意下,有心懷叵測的言官便開始發難了,說邊釁不可輕啟,不能讓邊將為立功而把國家推向險境;又說曾銑交結閣臣,無非是大言欺君……嚴閣老更是偏偏選在嘉靖一心一意齋醮之時,把上報山崩、沙塵暴等異象的報告,和曾銑的複套建議一起呈遞。當天,恰好是正月初一,嘉靖看了,當然感到晦氣,太晦氣!於是,他公開的態度立刻就變了。
嘉靖下令,將曾銑下詔獄(由皇帝直接掌管的最高監獄),並削奪夏言一係列官職,僅以禮部尚書的職位退休。
大正月的,正當錦衣衛前往邊關捉拿曾總督之時,總督大人正領著數萬大軍夜襲“套虜”,頗為得手。
悲劇啊,太熟悉的劇情。史載,曾大人被捕後,三軍大慟,聲聞百裏。手下親軍五千,日夜磨刀稱反——想不通,實在是沒有天理了!
首戰得手,嚴嵩又連連進擊。此時有個叫仇鸞的邊將,由於受曾銑彈劾,正在獄中,嚴嵩便教唆他上疏,誣告曾銑掩蓋敗績、克扣軍餉,最致命的是——還賄賂了首輔夏言!
曾銑本來還不至於丟命,這麼一告,風雲突變。嘉靖二十七年(1548)三月末,曾大人終於以隱匿邊情、交結近侍官員的罪名,被斬首於西市。夏言在歸鄉路上,聽說了曾銑的罪名,竟嚇得從馬車上掉了下來:“噫!吾死矣。”
正人君子,從來難鬥過陰險小人。當年四月,夏言果然被逮回京城。十月,腦袋就搬了家。一代人傑,落得這麼個下場。
嚴嵩笑到了最後——哼,你蔑視我,那是要付出代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