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注意到我這本書的人,我想,大概都是喜歡或曾經喜歡讀書的人。以我的經驗,凡是喜歡讀書的人,都會在人生的某個階段有過經邦濟世的宏圖大誌,有過心雄萬夫的快意狂想。讀書,乃是為了兩個字——向上。
不過,樂於讀書的人,一輩子能有多大出息?不是說“尋章摘句老雕蟲”嗎?不是說“人生識字憂患始”嗎?因為成了書癡而不得誌的人,當然有。如此的歎息,也自有道理。但是,愛讀書的人,是否就注定是一事無成的腐儒?一個稟賦優異、狂愛讀書的人,是否在現實中就一定是四處碰壁,隻能落得鬱鬱而終?
我說:不。
花有百樣,人有百種,豈可一概而論?
說起曆史,我們一般都說,時勢造英雄,強調的是英雄出現的曆史背景。久而久之,就不大注意這樣一個規律:重要的政治人物對於曆史的影響,有時候,可以救活一個王朝,也可以殺死一個王朝。這種決定天下命運的生殺大權,細思,也是極為令人震撼的。
那麼,什麼樣的人,能夠救活一個王朝?
告訴你,就是讀書人。
讓我們翻開中國曆史,翻到明朝這一部分。以往,人們對它印象並不好,比如朱元璋誅殺功臣、比如對大臣屈辱性的廷杖、比如宦官的專權和巨貪、比如皇帝莫名其妙就被外敵俘虜了等,都可稱為醜史。但是看到明朝晚期,忽然就從昏黃中,閃出一片奪目的輝煌來。
有一個讀書人,從一個腐朽帝國的陰影中走出來,一身瀟灑,指點江山。
所過之處,腐朽變神奇,老樹吐新芽。眼看已經沒有指望的國運,因為他的出現,一下就反轉了。
在兩千年的皇權史中,無數的人傑與人渣來了又去,旋起旋落,我注意到了一個人。他未遭逢亂世,而是生於承平時代,不能斬木為兵,起於草澤;否則,也可能會痛痛快快地做一回梟雄(要是老天照顧的話,說不定還能弄個皇帝的冕旒戴戴)。
但是不能,他麵對的是牢不可破的祖宗成法,是龐大衰敗的帝國機器,是深不可測的官場黑幕。然而,他並不苟且,陳規陋習擋不住他施展抱負;官場複雜的“梅花樁”,反而促使他練就超常機敏的一套拳腳。
他好讀書,但不癡,有異於常人的心計。他不是那種靠阿諛自保的小人物,而是一個堂堂正正、當得起“國器”美譽的棟梁之材。
讀晚明史,最令我驚奇的,就是他!一個讀書人出身的大臣,竟有如此大的能量。
整個國家,都曾在他的操控之下,小皇帝也要看他的臉色。可他又不是心存篡逆的奸惡,他就是一個空前稱職的文官首領,一個蓋世無雙的高位權臣,一個在官場憑著才智而揚眉吐氣的讀書人。
這個人,就是明朝的張居正。
男兒若想自強,就請記住這個名字。同時還請記住,他被人譽為國器的那一年,才十三歲。
壯哉!張居正。
他的名字,是明朝晚期的一次絕路逢生。可惜,也隻能是這個王朝末尾的一次回光返照,這中間的故事,太多太多。
隻能說,這就是宿命。晚明,是一顆晚期的超級恒星,它忽然膨脹紅亮起來,然後又無可挽回地萎縮下去,直至坍塌。
一個英明的宰相,讓它在進入衰敗期的時候,忽然亮起來。然後,一個目不識丁的宦官,為了私利又使它暗下去。接著,是一個剛愎自用的皇帝,終究沒能把它重新燃起來。大明王朝的香火,就這麼在最為奇詭的七十多年中,燃盡了。
晚明的故事,實在是太曲折。我由此悟到:在無數的故紙堆背後,曆史是活的,它有一種血脈在延續,或者萎靡,或者勃發。
在這裏,我力求給大家講一個活的張居正,再講一個活的魏忠賢,最後是一個活的崇禎皇帝。這三個人,是怎樣驅動一個百病纏身的王朝,走過生死抉擇的幾個關口的。
首先要提到的,就是張居正。
我注意到,曆史學家樊樹誌先生所著的《晚明史(1573—1644)》,第一章和第一小節的標題,起頭都是“張居正”三個字。
這是何等的魅力?這個人該有多大的業績,可以當得起一個時代開啟的標誌?
這不是神話,但又酷似神話。
——王朝的命運究竟在誰手裏?
我相信,當讀者看到最後時,一定會對晚明的終局發出歎息:“世間再無張居正……”
張居正,千古一相。那麼,他有何德何能?這正是我要跟大夥講的。
有人說,史上隻有名相諸葛亮、王安石勉強堪與之比擬。不錯!這不是狂話。因為張居正這位官職叫作“大學士”的真宰相,和那兩位名相比起來,相當不同。
不同在哪裏?
那就是,他想幹的,到了終歸是幹成了。
諸葛亮為相,複興漢室的壯誌未酬。這裏既有劉皇叔先天不足的原因,也有他自己過於謹慎的原因。
王安石大人,浪漫主義者也,人品、文采無可挑剔,然而書生治國,昧於實事,所謂“新政”擾民太甚,最終落得個“拗相公”的諢名兒,遺憾千古。且新政一出,用人不當,開啟了黨爭。朝中小人借“新黨”之名以營私,官員群體的敦厚之風一掃而空。說北宋江山就斷送在他的冒進上,也無不可。
而張居正怎麼樣?
他上台之初,帝國機構臃腫,官僚因循守舊,效率極為低下。曆史學家、文學家朱東潤先生曾有過描述,說那時政壇的法令、章程,一切隻是紙筆的浪費。成日地辦公,其實隻是辦紙!文牘發下去,各部院歸檔,便從此匿跡銷聲,不見天日。國家機構成了大小官員混飯吃的空殼子。
唯有張居正卓然獨立。他不想學王安石頭撞南牆去亂改祖製,不想攪亂朝綱,他的辦法是——老祖宗紙上寫的,你就得給我辦到。
你聽張居正說的這幾句話:“車不向前走,是馬不用力。不鞭打馬而鞭打車,又有何用?”
不對嗎?車跑得慢,是馬不用力。
張居正,他抓住了一個龐大帝國的軟肋——效率。
這位古代的效率專家,創造出了奇跡。其實,他也創製了新法,首要的一個就叫“考成法”。考成,就是考核工作成績,不聽你說了些什麼,單看你做成了沒有。彙報彙報,不看材料,請拿實實在在的幹貨來。
“考成法”再輔以高壓,立刻見效。瞞報虛報的,雷霆打擊就會接踵而至。官員們哪個再敢敷衍?自此,一切臣僚,不敢文過飾非,政壇風氣為之一新。
真是令人神往啊!
張先生僅在朝中做了十年大佬,帝國機器就又開始飛轉了,效率達到了極點。有明一代,國祚二百七十六年,這尾巴上的幾十年,不妨說,就是賴張先生一人之力才得以延續的,這是不少史家的共識。
關鍵是,老百姓從中也受益不小,這方麵我將在後麵慢慢談。
這樣的宰相,這樣的大臣,你能詬病他什麼?他不忠於國家嗎?他眼中無視民間疾苦嗎?他專權是為了私利嗎?
沒有這樣的證據。
固然白璧也有瑕疵,張居正身上,也有很深的時代印痕。可是,我們究竟有多少資格,可以苛責古人?就為民謀福祉來說,他已經做得足夠好。
在一個龐大而衰敗的體製下,張居正,作為一個文官首領,已經把扭轉積習的能量發揮到了極致。
老輩子時候,大戲開演前,先得敲一會兒定場鑼鼓。咱們這裏,也準備先敲它幾家夥。不然你體會不到,這大明帝國近三百年曆史的晚期,出的這個張居正是個何等厲害的角色。
這定場鑼鼓,我是想說,看一個王朝要怎麼看?
唐宋元明清,前麵再加上秦漢,這幾大王朝,兩千多年來相繼登場,承襲了前代衣缽。看起來相似,卻又各有王朝的性格。
那就是,秦暴虐,漢寬宏,唐彪悍,宋懦弱,元粗陋。到了大明,怎麼看?
明之所以不像漢唐那般祥和、盛大,有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它的皇帝和朝中重臣,在大部分時間裏,都擰著勁兒,不怎麼搭配。拗來拗去,拗出了大麻煩。
其實這個大明,原本也沒那麼糟糕,說起來,也是極有特色的一朝,在曆史上獨占一份的物事特別多。
先說它是中國曆史上唯一一個由農民領導的農民起義最終成功,從而開創的一代王朝。開國皇帝朱元璋,就是窮得赤條條的一個農民。曆朝曆代中,幾乎所有開國皇帝,都是豪門貴族出身。因為無論起兵還是篡位,豪門出身,都是必不可少的雄厚資本——當開國皇帝可不那麼簡單。
這中間,隻有兩個是老百姓,劉邦和朱元璋。然而嚴格地說,劉邦也不是平頭百姓,他是個亭長,有職務,雖然是個帝國最末等的小官,相當於招待所所長兼治安隊隊長,但正經是個基層小吏。
朱元璋卻是個純正貧農,十七歲那年,家鄉濠州鐘離縣(今安徽鳳陽)遭災,幾天內,他接連死了老爹、老媽和大哥,都死無葬身之地,窮得真是夠可以的。想去幫人當長工,也沒人要。
這苦娃子,當時還沒這麼堂皇的名字。元璋,還寶器呢!那時他叫朱重八,後來又改為朱興宗。其實,這才是個好名字,好到跟他後來的發跡相吻合。
他農民當不成了,去當了四年多遊方和尚,雅名叫托缽僧,其實就是要飯的和尚。這期間,他走四方,廣交朋友,加入了秘密造反團體“明教”。
明教這個團體,神秘兮兮的,有時候被官府打壓得狠了,就轉入地下,托名為白蓮教或彌勒教。史載,明教屬於摩尼教,來自波斯,唐時就進入了中國。教規是晚上不熄燈(幫助光明戰勝黑暗),不吃大蔥,禮拜天(密日)晚上聚會一次。老朱對這個團體挺有感情,據說他後來建國取的國號“明”,就與此有關,看來還是個不忘本的人。
這時候,已經是元朝氣數將盡的年頭了,修黃河修得人心思亂。
到了元至正十一年(1351)五月,劉福通在潁州(今屬安徽阜陽)起兵,天下果真就開始亂了。八月,“芝麻李”在徐州響應,連他自己在內聚了八位壯士,一舉拿下徐州城(元代的地方防衛也真是太差),立馬擴兵十萬。
轉年二月,大財主、明教兄弟郭子興(也就是朱元璋後來投義軍的東家)在濠州起兵響應,帶領幾千娃娃兵,占了濠州。這三支隊伍,都是紅布包頭,史書上稱“紅巾軍”。因為他們很講究燒香儀式,所以當時老百姓都叫他們“香軍”。
這郭子興的隊伍,攻占的就是朱元璋家鄉的州城。此時,朱元璋早已結束遊曆,回到了他當和尚的皇覺寺,待了有三年了。這三年,風調雨順,他就和廟裏的兄弟們,種幾畝廟產所屬的土地過活,填飽肚子而已。就在這時,他有個兒時的朋友湯和,投奔了香軍,寫信來勸他入夥。老朱對此很警覺,趕緊把信燒了,但是仍有同寺的和尚知道了。這還了得!眼下元軍不敢去碰香軍,正在鄉裏四處騷擾,專抓那些看著不順眼的人,好去冒功領賞。
朱元璋,危險了!
去投香軍?沒那個膽兒。跟朋友商量,朋友說:“與其讓官家鎖拿,不如反了算了!”老朱還是猶疑不定,現在是保腦袋要緊,哪裏能想到將來坐天下?於是,求助於神,在伽藍神像前投珓(占卜用具,相當於投幣看正反麵),一麵祈求說:“要是我跑出去能活,神啊,你就給我兩個陽麵;要是留在這裏不動好呢,就請你顯示一陰一陽。”結果,兩次都是兩個陰麵——跑也不好,留也不是。最後,他又問神說:“起義能有前途嗎?神不誤我,請再顯示一遍雙陰。”然後他把珓扔在地上,一看,又是雙陰。
既然神的旨意是這樣了,那就幹吧!
據朱元璋後來的說法是:“將就凶而不妨。”豈止是不妨啊,一條金光大道就在眼前!朱和尚就此邁出皇覺寺,懷揣一塊紅布,奔向州城,這才有了後來的大明帝國。
正是,此一去金戈鐵馬,逐鹿中原……
就這樣,青年農民朱元璋把老前輩陳勝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落到了實處。
投軍之後,前後曆時十六年,一個貧家子弟就在征戰之中,登上了皇位。1368年,正月初四,朱元璋在集慶路(今南京)擁兵稱帝,建年號洪武,國號為“明”,改集慶路為應天府。當年投軍時他二十四歲,到如今,也不過才四十歲。
五年後,洪武皇帝發三路大軍,進擊元朝的殘餘勢力(現在隻能叫作“北元”了),一口氣把他們打回老家去了。這江山,終於是穩穩地坐定。
這個農民皇帝傳奇的一生,可謂一個絕好的勵誌範本。我勸諸位在職場打拚的年輕人,不妨棄一切勵誌讀物而不讀,隻讀《朱元璋傳》就夠了。朱元璋的啟示,對克服困難比較有用。
首先,他當年對於前途的選擇太重要了。留下來是等死。逃走,無異於反跡已露,天網恢恢下,又有何處可逃?這是找死。
隻有“就凶”,也就是冒些風險,才能殺出一條路來。成功就是要冒風險的,無論如何不能等死。
其次是專注。我們現在的個人事業,與朱皇帝的宏大事業比起來,其規模、其難度、其風險係數,百不及一。他老人家十六年就能大功告成,我們如果積十六年之功,專營一事,又何愁不成?
朱元璋出身赤貧,少逢喪亂,大字識不得幾個。由於出身和閱曆決定,這位農民皇帝治理國家,有他非常獨特的一套。這個我在後麵,會提到其中的一些。
這位老皇帝的後繼者,也大多極有特色。大明後麵那十幾個皇帝,有些人的表現,能讓人目瞪口呆,我這裏來數一數。
有被起兵造反的叔叔掀翻,至今不能考證其下落的失位皇帝(惠帝,又稱建文帝);有不甘心被削藩,扯旗造反,殺進京城奪了皇位的謀逆皇帝(成祖)。
有被太監鼓惑,兩天內倉促征集五十萬大軍,禦駕親征,結果做了蒙古瓦剌俘虜的屈辱皇帝(英宗);有被“奪門之變”的複辟鬧劇趕下台的廢帝(代宗,又稱景帝)。
有終身依戀比自己大十七歲的萬貴妃,其餘皆百事不問的甩手皇帝(憲宗);有自己封自己為“威武大將軍”抖威風,修造淫窟,在揚州遍搜寡婦、處女淫樂的胡鬧皇帝(武宗)。
有沉迷於道教,信任大奸臣嚴嵩,差點被宮女用繩子勒死的仙家皇帝(世宗);有色中餓鬼,淘空了身體,登基僅一個月就吃錯了藥一命嗚呼,連年號都險些撈不著的短命皇帝(光宗)。
有近三十年不上朝,不見朝臣,國家大事去他娘的怠工皇帝(神宗);有信任奸佞太監魏忠賢,一心一意玩木匠活兒的巧匠皇帝(熹宗)。
最後一個就是,勵精圖治卻猜忌刻薄,幹啥啥不成,終於亡了國,城破之際,與一名太監做伴兒,吊死於煤山上的倒黴皇帝(思宗)。
你們看看,這都是些什麼角色?尤其是後麵的那幾個,做個普通人,都覺得他們心智有問題,不要說做一國之主。當然,中間也有過幾個開明、理性的,但在位時間都不很長。
這就是明朝。
皇帝,多半很古怪。但大臣當中,卻出了一批又一批名臣,或高風亮節,或有謀有勇,或精明幹練。其事跡,端的是可圈可點,有些人的名字,到今天也是婦孺皆知。
君與臣,就這麼擰著勁兒,共同撐起了一個天下。中間令人歎息的事情,不少。
雖然明代在開國盛世之後不久,就一連七八個皇帝非昏即庸,把朝臣驚詫得像看耍猴一樣,不敢怒,又不敢笑,更不敢懷疑皇族的遺傳基因是否出了問題。
相比之下,名臣總還為大明挽回了一點兒麵子。無怪乎當代有人說,明朝的臣子才最像臣子,這個群體最講究為臣之道,不怕打屁股,不怕戴枷示眾,爭先直諫,就怕皇帝不惱怒。尤其是有幾個特別忠於正統、忠於禮法的,簡直就近於偏執了。
這個名臣係列,從開國時期排下來,可謂星光熠熠:李善長、劉基、宋濂、方孝孺、“宣德三楊”、李東陽、王陽明、楊廷和;後來更有海瑞、楊繼盛、戚繼光、楊漣……他們或德或才,無不有過人之處。與張居正前後腳登上最高政治舞台的,就有夏言、徐階、高拱、申時行,也都是能臣幹員,處理行政事務的一等高手。這個國家要是沒有他們,還能不能正常運轉,真是難以想象。
其他名氣略低一點兒、不為後世一般人所知的能臣,就更是車載鬥量了。
物以類聚。在這個隊伍裏麵,出了一個出類拔萃的張居正,也就不足為怪了。
張居正所生所長的這個朝代,文治武功,雖略遜於前朝後代,但也是個世界一等的超級大國。
明朝的疆域遼闊,雄踞神州,不亞於任何前代。已失地四百多年的燕雲十六州,就是大明收複的。對極北之地的庫頁島(今俄羅斯薩哈林島),對遙遠西南的烏斯藏(元明兩代對西藏前、後藏的稱謂),明廷都專門設有“都司”(相當於軍區)進行管轄。
那時,對大明俯首稱臣的屬國數量之多,前朝人不敢想象。常來明廷進貢的,有朝鮮、琉球、安南、真臘、暹羅,還有一個八百媳婦國(真是好國名)——該國擁有八百個村寨,就在今日泰國的清邁府一帶,據說其大酋長有八百個老婆,每個老婆把守一寨,國名就由此而得。
明朝聲威遠播的地方,還有馬六甲、爪哇、文萊等地。前來朝貢最遠的一個藩國,居然在非洲的索馬裏,簡直不可思議!
這樣一個舞台,不可謂不大,不可謂不風光。
我就想問:要想在這個龐大帝國的權力中心,當國十年而巋然不動,政績卓著而造福於後世,不是曠世奇才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