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我爹的學校邀請他去縣城開會,臨走前,他給我布置了一堆作業,還要背誦一篇白居易的《賣炭翁》。短文還好背,我就怕背誦長課文,這還不如讓我去吃一碗臭豆腐呢。
讀著讀著,眼睛就有點兒打蔫兒(注:沒有精神),我就伏在窗口,看著村口外的風景,一看就有精神,村外的景致可比課文生動得多。
我家就臨著村頭的公路,平時打開窗,就能看到公路上奔跑的車輛、疲憊的人馬,村口還有幾棵杏樹,這時節開了一樹一樹的花,是高高低低的粉色花朵,開得熱熱鬧鬧,風一吹,花瓣有時就落到課本上。
我就不由得想起姥姥家的杏林。姥姥家的杏樹花開時節那才叫花海呢!花季一到,把村莊都蓋住了,蓋得嚴嚴實實,如外村的小媳婦出嫁披一身紗。我記得姥姥教我的鄉謠:
桃花開杏花敗
梨花出來做買賣
這是說果木們開花的時令與先後的順序,誰先開誰後開都是不能亂來的,杏花開得最早。想到這裏,我覺得趁我爹不在眼前,還不如先到姥姥家去玩幾天,輕鬆輕鬆呢!明天就動身去,若等爹開會回來就來不及了。
我這樣胡思亂想到傍晚。
這時,我看到公路盡頭從遠而近來了一輛木車,上麵裝滿了大大小小的木箱子,驢鈴聲清脆地響著,一頭驢子在搖搖晃晃地走著。
驢車停下來了,趕車人蹲下去,又站起,忙忙碌碌地。可能是車壞了吧。
這時,我無心看書了,也許我還能幫他做點事,我就從窗口跳了出去。
走到近前一看,原來是一輛放蜂車,這種車常從公路上過,放蜂人年紀和我爹差不多。他一臉胡子拉碴的,好像幾天沒刮,一邊站著一個小女孩,臉上冒熱氣,紅紅的,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再看那一頭拉車的驢子,我噗的一聲笑了,那頭掛銅鈴的驢子,驢頭上竟還插著一枝杏花,這不是有點兒臭美嗎?
放蜂叔叔問我:“小朋友,前麵是你家嗎?大人可在家?”
我立刻聞到一股甜絲絲的氣息向我圍攏過來,是蜂蜜的味道。說真的,我從小就喜歡吃甜,要是他們能送我一小罐蜂蜜就好了。我舔了舔嘴,可放蜂人一臉急躁,我隻聞到他一手掌修車的機油味。
他給小女孩身上披一件衣服,讓她坐在車上別亂動,這才跟著我走。
我媽正在家裏燒米湯,遠遠地,我就聽到鍋裏咕嚕咕嚕地響,像吵架。柴火在灶裏燃著,紅彤彤的,像填滿了一灶洞的火燒雲。
放蜂人叫了我媽一聲大嫂:“我是東北放蜂的,車壞了,孩子又生病,能不能在你家找碗熱水?”
我媽向來樂於助人,是有名的窮大方,聽不得誰家有難,她也不多問,就滿口答應:“行,行,出門在外的,誰沒個難處,先把你家的孩子領來吧。我剛燒好一鍋米飯,先喝湯。”
你可千萬別怪我媽小氣,在我們北中原那一帶,常常是把吃晚飯叫作“喝湯”,哪怕你家吃的是幹飯,也得叫“喝湯”。村裏兩個人見麵打招呼,常常問:“喝湯沒?”“喝過啦。”算是問候。
放蜂的叔叔連聲道謝,就把蜂車從外麵趕進我家院子,驢鈴聲碎碎地灑了一地。他先從車上把小女孩抱下來,又搬下鋪蓋,把小女孩安頓好。
那頭毛驢脖子一動,銅鈴就響,驢頭上仍簪著一枝杏花。
我媽看一眼,也撲哧地樂了。
放蜂叔叔不好意思地搓著手:“都是小女兒貪玩胡亂插上的。”他伸手要去掉。我媽說:“插上吧,小孩子都愛貪玩,我家九餅都上小學了,還玩尿泥。”
我立刻紅了臉,埋怨我媽:怎麼能在生人麵前說我的短處。
我媽上前摸摸小女孩的額頭,一聲驚叫:“燙手!你這家長怎麼當的?這麼馬虎,孩子都快燒成小爐子了。”
放蜂人說:“昨天夜裏凍著了,才發高燒,剛服了藥。”
我媽說:“天這麼晚了,黑燈瞎火的,看這孩子又發燒,幹脆你倆就住我家吧。正好孩子他爹去城裏開會了,你們爺兒倆睡那張床鋪上。我先熬碗薑湯,讓孩子發發汗,就會好的。”
熬薑湯可是我媽慣用的單方,我一感冒她就熬薑湯,喝得我放屁都是一股薑氣。
放蜂叔叔一再道謝。
等喝完薑湯,那個小女孩就迷迷瞪瞪地歪在鋪上睡著了。
我溜出來,圍著蜂車轉,用鼻子狠狠地吸著甜絲絲的蜂蜜味,我想到書上說過,凡是香氣都是由香分子組成的。
不料這時門響了,竟是我爹從縣城開會回來了。
爹看著一院子又是車又是驢的,還裝滿一院子鈴聲,他就好奇地問我。
放蜂叔叔出來了,和爹打了聲招呼。
爹看著放蜂叔叔的臉久久不動。忽然,他伸出拳頭,在放蜂人肩上擂了一下。
“天啊!這不是老荷嗎?你不是在東北嗎,你怎麼能摸到我家?”
放蜂人也幾乎同時驚叫:“哎呀,你是老同學老蒲。”
兩人抱在一起,互相擂著對方的肩。
我有點兒發呆。原來這位放蜂叔叔是我爹的同學,太巧了!我要是不從窗口跳出來,怕早錯過了這次良機。
爹急急地說:“快快,回屋,做菜,喝酒。”爹臉上寫滿了高興。
爹進屋對我媽喊道:“你看這是誰?”
媽說:“不是剛來咱家歇腳的放蜂人?”
爹說:“這可是我當年上大學時的好同學老荷。”
他馬上喊我娘,炒了一盤豆芽,涼拌一盤紅薯梗,一盤鹹雞蛋。爹最後從床頭拉出一瓶我們當地釀造的“狀元紅”高粱燒酒。
天都黑徹底了,他們就著昏暗的燈光邊喝邊聊。
原來放蜂叔叔老荷當年和爹都在中州大學,後來也被打成“右派”,發配到東北森林農場。南來北往,一年四季在放蜂。
我和母親坐在床邊,我一肚子好奇,就想聽聽老荷叔叔講放蜂的故事,覺得挺浪漫的,比爹讓我背的課文都生動。我見老荷叔叔臉龐在燈光下泛著一層銅青色,像電影中老林裏打土匪的楊子榮。
他們天南海北地聊。老荷叔叔聽到爹歎息我的病時,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這哪是什麼絕症,跟我放蜂去吧,保證能治好這關節炎。”
我爹把酒盅捏在手裏,竟忘喝了,眼睛立刻放著光:“真的?”
“老同學,我還能騙你,蜜蜂就專門治關節炎,我都治好了十多位病人呢。這還是我在放蜂中發現的,我正在整理蜜蜂治病的案例,要向醫學界推廣。”
我媽驚喜地圍攏過來:“這麼說,我家九餅的病有救啦,我還以為是絕症呢。將來沒有一雙好腿,媳婦都娶不上。”
老荷叔笑起來:“容易治得很,找好穴位,用工蜂在關節處定期蜇一下,保證一個春天就好徹底。”
我媽忙給老荷叔叔把酒盅倒滿:“我說怪不得今天早晨喜鵲喳喳叫呢,傍晚你們就來啦。喝好吃好,好好聊聊,和你閨女在家多住幾天。”
老荷叔叔問我爹:“老蒲,就讓你兒子跟我走一趟吧,你隻要不怕我把你家的寶貝兒子拐走。”
我爹也喝成了紅臉關公,臉像剛下蛋的母雞,嘿嘿地笑:“說不定我兒子還要把你家姑娘拐走當媳婦呢。”
說得我媽哈哈大笑起來。兩隻酒盅清脆一響,又喝了個底朝天。
這時,躺在草鋪上的小女孩翻動一下身子,喃喃地說著一串夢話。
我媽忙去摸了摸她的額頭,說:“不熱了,退燒了,明天再喝一碗薑湯就好了。你倆接著聊吧。”
母親的影子讓燈光貼在牆壁上,薄薄的一層,像一片搖動的芭蕉葉。
我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睡著的,隻聽到他倆興奮的說話聲,喝酒的嗞嗞聲。我看看窗外,幾顆星星像飄散的杏花,春夜的風一吹,星星在夜空搖搖晃晃,也像喝醉了酒,讓我迷迷糊糊睡著了。
夜裏,我夢見姥姥家杏花正鋪天蓋地向我壓來,那一頭小毛驢正在花叢裏穿梭著,驢背上坐一個小女孩,驢頭上仍是簪著一枝杏花,在夢裏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