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蒲澤,聽聽,挺文雅的吧。而大家常叫我的小名就有點不好意思講了,小名叫“九餅”。你也絕對猜不著吧。
據說我娘生我時,爹正在與一群人打麻將,正好摸出一張“九餅”的好牌,“啪”的一聲打在桌上,贏了個滿堂彩。
恰好這時鄰居來報喜,說:“蒲老師,你家生了個九斤重的大胖小子。”我爹一高興,說:“就叫九餅吧。”
眾人哄堂大笑,震得小碎土從牆壁簌簌落下,像落了一桌子燈花。
爹卻是一副很認真的樣子,糾正道:“古人把數字用到名字裏是一種雅稱,唐代有一個叫崔九的,連大詩人杜甫都給他寫過詩呢。”
不過說歸說,爹後來還是很認真地戴上眼鏡,翻了翻字典,說就叫“蒲澤”吧,《詩經》裏還有句子“彼澤之陂,有蒲與荷”。
什麼狗屁《詩經》,這名字有點兒酸秀才味。
我們姓蒲,傳說我們這一支蒲姓是山東那個專門寫小鬼小狐的蒲鬆齡氏族的後人,民國初年遷移到現在所住的這一個叫蒲縣的地方。
我爹是小學語文教師,在中州大學畢業,鄉下人都說他是個有大學問的人,是我們小城的“秀才”。
我盡管有個大名叫蒲澤,可多數人不這麼叫我,多叫我“九餅”,因為喊得順口。有的竟還說我是爹打麻將贏來的一個野孩子,不是我娘親生的,鬼才信呢。九餅就九餅吧,無所謂的,人長大了隻要有一身硬本領就行,不見得非要有一個好名字。不是嗎,那些大人物的名字都挺一般,況且我還小呢,等今年開了杏花,虛歲才十二。
不妙的是,我生下來就是一副病懨懨的樣子。我是屬大龍的,卻一點兒也沒有生龍活虎的氣派,倒像一隻得了瘟症的小雞。鄰居們說我是一棵在溫室裏沒有成長的豆芽菜,那意思無非是說以後我成不了國家的棟梁。
最可怕的是有一年冬天我得了關節炎病,爹曾帶我去過縣城、市裏,但都沒有治愈。
爹是個窮教師,屬於被打成“右派”的“臭老九”,一直在家閑著,沒有多餘的錢;我媽也沒有工作,弟妹又上學,眼看錢花得差不多了,爹後來終於搖搖頭,對我的病有點兒失望。
醫生說,這病在家休息一段時間也能好,爹看到我在學校也學不到什麼知識,幹脆讓我休學,不過課程也沒有停下來,爹在家教我唐詩、宋詞、元曲,還教我解一元二次方程。
後來,母親不知從哪裏得到一個偏方,說曬太陽可以治好關節炎。
我爹一聽笑了,認為這八成是村裏那些傻小子們說的夢話,曬太陽能治病,那還要醫生幹什麼?
但爹仍舊說:“試試吧,說不定偏方治大病。”
於是,我整天坐在窗口前,在春天陽光燦爛的日子裏,一邊把雙腿伸開,一邊把書本攤開,開始體會“床前明月光”或“日照香爐生紫煙”。
這時,我能感覺到那一層薄薄的陽光像一群小黃螞蟻一樣,成群結隊地過來了,沿著我的大腿由下而上地爬著。
陽光癢酥酥的,陽光像我爹桌上的一壺老酒,讓人昏昏欲睡,課本就從手中滑落了下來,我剛要閉上眼睛,爹就彈了一下我的腦門。
“你這一張不爭氣的九餅。”
我就忙把課本從地上拾起來,在北中原薄薄的陽光裏,我又開始了“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我決心當一張能為爹爭氣的“九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