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符城老布莊行裏有一句話:女人活著就像一塊布料,能做成件啥樣式的布衫,靠的是裁縫的手藝,手藝要是不中,旗袍布料能做成汗衫。
1. 這天,熱得難嗆
民國三十六年(1947年)。
頭伏,正熱。雖說祥符城馬道街上各家商鋪早已打烊,由於天太熱,各家商戶都敞開著門,那些負責黑間值更守店的人,冇一個在店裏頭待著,他們拉出竹席和竹椅子,大茶缸裏盛滿涼茶,三三兩兩地在各家門麵前乘涼,手裏扇著大蒲扇在噴空。奇怪的是,以往總是天一擦黑兒就搬出乘涼物件的義豐厚綢莊的女店員嶽翠兒,今個冇露臉,而且義豐厚店門緊閉,還反鎖著門,屋裏冇亮燈。隻有趴在店門上,透過門板的縫隙,才能瞅見後作坊裏透出的一絲微弱燈光。大熱天關著門,一定有啥事兒。
可不,今個黑間義豐厚不但是有事兒,而且還是大事兒。
黃昏快打烊那會兒,店裏雇員華妞和王三兒,倆人正在低著頭盤點一天收銀的時候,一個蓬頭垢麵、光著膀子、頭上戴著一頂稀烘爛的草帽、滿臉流淌著汙濁汗水的乞丐,低著頭跨進了店門。
見這乞丐招呼都不打就閃進來了,華妞抬眼喝道:“走吧,俺還冇吃食兒呢!”
“俺不是要吃食兒。”乞丐摘下爛草帽,一邊扇著風,一邊四下打量著店內的擺設。
“咋?撕塊布做布衫?”低頭打算盤的王三兒瞟一眼來人,嘴裏打趣道。
“不撕布也不做布衫。”
華妞不耐煩地擺擺手,說道:“那就長點眼色,趕緊走,冇見俺這兒正忙著盤賬嗎?”
乞丐咧嘴笑了笑,近前一步道:“我想問問,恁的嶽掌櫃在嗎?”
一聽是找嶽翠兒的,華妞不由得仔細打量起這個乞丐來,疑惑地問道:“你找俺嶽掌櫃的?咋?你認識她?”
乞丐一邊用手擦著滿頭滿臉汙汙濁濁的汗,一邊肯定地點著頭。
華妞見乞丐如此,忍不住和王三兒交換了一下眼色,心裏打起了鼓來,繼續問道:“你咋會認識俺的嶽掌櫃啊?”
乞丐並不介意華妞的審視,再次笑了笑,說道:“認不認識是我的事兒,你就說恁嶽掌櫃在不在吧?要在,你去跟她說一聲,你就說她生哥來了。”
一聽這,別管這貨是不是個要飯的,一準是嶽掌櫃的熟人。於是,華妞跟王三兒交代了幾句後,便去後麵作坊裏叫嶽翠兒,他一邊往後麵走,心裏一邊還在嘀咕,這個要飯的好像是有點麵熟,但在哪兒見過,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了。
後麵作坊裏做活兒的女人們還在忙著手中的活計,她們沒有嚴格的歇息時間,因為義豐厚的生意一直不孬,尤其是抗戰結束以後,壓北平和上海等大城市裏時興起穿旗袍,這股旗袍風也刮到了祥符城,那些不缺錢的女人穿起了綢緞旗袍,兜裏不寬綽的女人穿起了布旗袍,就連一些幹下等活兒的女用人,也趕起了時興,做上一件自家織出的土布旗袍。每逢節假日,搭眼往馬道街上一瞅,逛街的娘兒們,別管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白是黑,臉上全蕩漾著旗袍給她們帶來的滋膩。
義豐厚為了掙旗袍的錢,嶽翠兒提著勁,從早到晚在作坊裏忙活著,尤其是這兩天,接了個急活兒,省政府主席劉茂恩的太太要陪同丈夫一起迎接個什麼重要人物來祥符。具體是啥重要人物頭不知,據來安排做這個活兒的副官說,是個可大可大的官兒。據在省政府大院上班的嶽翠兒的丈夫胡國傑猜測,如果要來可大的官,一定是壓南京方麵來的。胡國傑奇怪,自己好歹也是在劉茂恩的眼皮子底下晃來晃去的一個中校,他咋就冇聽說南京方麵要有啥大官來祥符啊。
夜個夜個:方言。昨天。上午,嶽翠兒帶著幾種布料,跟著安排活兒的那個副官,去到在省府大院內的劉茂恩家,讓劉茂恩太太挑選罷布料、量罷尺寸之後回到了馬道街,片刻不敢耽誤,立即招呼人全力以赴地忙活起來。這可是給省主席的太太做旗袍啊,嶽翠兒不放心別人做,自己必須親自下手。其中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劉太太的腰圍肥,還非得要穿海派旗袍,海派旗袍的特點和最關鍵的部位就在腰上,這可不敢打麻纏
打麻纏:方言。開玩笑。,一旦腰圍做得不得勁,那可真就給義豐厚找不得勁了,安排活兒的那個副官臨走前撂下了一句話:“劉太太指定讓義豐厚做這活兒,做不好可不光是砸恁的牌子那麼簡單。”是啊,劉太太這件旗袍真要是穿著不合身,就連在省政府上班的胡國傑也會跟著一起不得勁。胡國傑跟嶽翠兒一再交代,做劉主席太太這件旗袍一定要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一旦出了岔紕岔紕:方言。問題、意外。,惹惱了劉太太,那可是比害眼還厲害。
華妞走進後作坊,來到正全神貫注做活兒的嶽翠兒身旁,告訴她前麵有個要飯的指名道姓要找她。
“要飯的?”嶽翠兒聞聽,不由得停下手中的活兒,疑惑地蹙了蹙眉頭。雖說眼下兵荒馬亂,祥符城中要飯的人不少,也常有一些江湖藝人敲著牛胯骨、唱著數來寶來義豐厚討要一些銀錢和吃食,但一般都是在晌午時分,或是年節商家搞慶典的時候。眼望兒眼望兒:方言。眼下。不年不節,外邊天已擦黑兒,咋會有乞丐上門呢?
可是華妞卻說:“看打扮真是要飯的,我瞅著有點兒麵熟,就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麵熟?”
“嗯,麵熟。”華妞一臉肯定的神色,用力地點了點頭。
嶽翠兒越發覺著蹊蹺,擱下手裏的活兒,跟著華妞朝前店走去。
嶽翠兒到了前店,果然看見了那個骨堆骨堆:方言。蹲著。在牆角,正在用草帽扇風的乞丐。後者見了嶽翠兒,立馬起身站了起來,眯著眼看嶽翠兒。
當嶽翠兒壓他滿臉的汙漬裏,辨別出他的模樣時,不由得大吃一驚:“你,你咋來了?”其實,嶽翠兒話剛說出口就覺得不合適,人就站在眼前,還用得著說這些不打糧食的話嗎?所以一時間隻是怔怔地看著對方。
“咋,我就不能來嗎?”乞丐笑著回了一句,偷眼四下看了看,小聲說道,“這兒不是說話的地兒。”
嶽翠兒猶豫了一下,開口道:“那,那去後麵吧……”
“去後麵中不中啊?”乞丐看了一眼嶽翠兒,臉上露出躊躇而又感動的神色。後麵是義豐厚的作坊,祥符城的老字號都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作坊一般是不允許外人進入的。所以乞丐聽了嶽翠兒的話,一時有些錯愕。
“啥中不中啊,你都來了。”說罷,嶽翠兒大方地衝乞丐向作坊方向揚了揚下巴。
猶豫中的乞丐似乎也認為冇其他地方可去,隻好跟著嶽翠兒往後院走,目光不由得盯在她如水波一般扭動的腰身上。
走在前麵的嶽翠兒對華妞和王三兒說:“時候不早了,恁倆也走吧。”
王三兒從嶽翠兒的話中聽出了要攆人的意思,沒好氣道:“俺還冇盤點完呢。”
“冇盤點完明個再盤,趕緊走吧。”嶽翠兒的話中明顯帶著不耐煩的語氣。
華妞也覺得嶽翠兒是想趕緊打發走兩人,不由得鄙視地剜了一眼那乞丐,瞅著他跟著嶽掌櫃去後作坊了,便輕聲跟王三兒嘀咕道:“我咋就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這貨呢?”
王三兒白了華妞一眼,低頭收拾著櫃台上的賬本,不以為然地說道:“打這貨一進門我就認出他是誰了,隻是冇想到他混成這副砸鍋樣兒。”
華妞瞪著眼問:“誰呀?”
“誰呀?你說是誰呀,再想想。”王三兒斜乜著後麵作坊方向,一副心照不宣的樣子。
神情木訥的華妞急道:“我要能想起來還問你?別賣關子,趕緊說!”
“你就是個豬腦。”王三兒用手指著華妞,隨後問道,“去年春上,咱義豐厚因為啥差點被封號?”
“去年春上……”華妞想了想,恍然大悟,“你說的是那個老共?”
“噓!”王三兒急忙豎起一根手指製止華妞,這年頭,“共”字就像一塊燒紅的烙鐵,誰不小心碰上了,就會被粘掉一塊皮。王三兒把收拾利亮的賬本一邊往櫃台下麵的抽屜鎖,一邊心有餘悸地對華妞說道:“走吧,夥計,我要是冇猜錯的話,咱義豐厚又攤上麻纏了。”
華妞木呆呆地站在那裏,倆眼朝後作坊瞅著,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上一年春上,大約是四五月份,義豐厚遭遇了一次大麻纏,一個解放軍和一個國民黨軍人差一點把義豐厚變成兩軍對壘的戰場。解放軍叫廖普生,就是這個被稱作生哥的乞丐;那個國民黨軍人自然就是嶽翠兒的丈夫胡國傑。但是去年春上,在那場對壘還冇發生之前,胡國傑還不是嶽翠兒的男人,廖普生才是嶽翠兒的男人。在這倆人挺秧挺秧:方言。幹架、挑釁。之後,嶽翠兒才變成了胡國傑的老婆。
小孩兒冇娘,說來話長——嶽翠兒和一個解放軍一個國民黨軍人的故事,雖然不那麼複雜,但,還得壓頭講起。
嶽翠兒的老家,在離祥符城隻有十來裏路的劉店,緊挨著黃河大堤。嶽翠兒她爹是個三杠子也打不出個屁、老實巴交的鄉裏人。嶽家幾輩人靠種地為生。嶽翠兒姊妹四個,她是老疙瘩妞兒老疙瘩妞兒:方言。最小的女兒。,她的仨姐都已經出門,嫁的都是當地的鄉裏人。嶽翠兒壓小聰明伶俐,長得比她仨姐都漂亮,她瞅著出嫁後的仨姐,日子過得一個比一個砸鍋,甚至過年連件新布衫都穿不上,於是,她不甘心再走她仨姐的老路,說啥也要嫁到祥符城裏去。
就在嶽翠兒到了談婚論嫁歲數的時候,村裏的本家族長上門向她爹提親,要把鄰村一廖姓家的二孩兒說給她當男人。嶽翠兒死活不願意,可又別不過爹媽的筋,哭了整整一宿之後,不得不接受那個也不知長得是啥模樣的廖家二孩兒來家相親。
嶽翠兒想嫁進祥符城裏的美好願望破滅了,她第一次認識到,人來到這個世上並不是為自己活,比如苦口婆心地勸她,口口聲聲說是為了她好、為了嶽家好的爹媽;比如已經嫁人卻過得並不如意的三個姐姐;再比如村裏的那些老少媳婦,有哪一個上花轎的時候不是哭哭啼啼的?老話說,來世莫做女兒身,百年苦樂不由人。左鄰右舍的“過來人”告訴她,女子成婚之所以被稱為“出嫁”,是因為咱終究要找個可依靠的男人,而在“找”的中間,若是缺了父母之命、少了媒妁之言,那成何體統?更別說想自己找男人了,名不正言不順,與奸夫淫婦何異?在坊間被罵作“半掩門兒”的女人,哪個能在人前抬起頭來?
其實,嶽翠兒知道,這些來講“大道理”的媳婦和娘們兒家,個個心裏都藏著不甘,隻不過少了那麼點勇氣,抱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念想,把穿不起新布衫的苦日子當作命中注定而已。她更知道,即便是沒有這些人來“說合”,自己在婚事上也很難當自己的家兒。大家都在豬圈裏,你想獨自跳出來,談何容易?
然而,正所謂人算不如天算,原本已經打算認命的嶽翠兒咋著也沒想到,廖家二孩兒的突然爽約,使她的命運有了徹底的轉變——
就在嶽廖兩家商定罷相親的日子那天,嶽家人咋等也冇等來廖家的二孩兒,直到本家族長垂頭喪氣地來到嶽家,告訴嶽翠兒她爹媽,廖家那個二孩兒,不是個省油的燈,嘴裏答應相親,卻在相親的前一個晚上竄了,竄到哪兒誰也不知,差點兒把廖家老頭給氣翻肚氣翻肚:方言。氣死。。廖家老頭是出了名的強筋頭,極要麵子,更何況在此之前已經讓族長把彩禮送到了嶽家,一事八節的,搞得兩個村的人都知嶽廖兩家要成親家。這可好,廖家二孩兒一竄,讓廖老頭這張老臉冇地兒擱了。廖老頭徹底惱了,讓族長給嶽家捎來一句話,嶽家的老疙瘩妞兒廖家娶定了,隻要二孩兒不死在外麵,隻要二孩兒還認這個爹媽,嶽家老疙瘩妞兒鐵定就是他廖家的兒媳婦。
盡管族長把話捎到了,嶽翠兒還是長舒一口氣,深感自己逃過了一劫,不管咋說,給她贏得了一個機會。嶽翠兒此時,已經把那個從冇見過麵的廖家二孩兒當成了冤家,當成了想趕緊甩掉的礙噎礙噎:方言。麻煩。,她暗自發誓,竄,說啥也要竄,再不竄,不定哪天那個二孩兒回來就把生米做成熟飯了,即便是二孩兒真的不回來,族長不定又領來個三孩兒四孩兒的,那可就真砰圈砰圈:方言。完蛋。了,就徹底離不開劉店這個窮窩窩了。
時隔不久,嶽翠兒她爹讓她跟著一起進城裏賣紅薯,借這個機會,她竄了。其實,這是嶽翠兒有備而竄的,在此之前,她每次進城,都會跑到馬道街上的義豐厚布店溜一圈,她喜歡那裏頭琳琅滿目的各色布料和綢緞,喜歡那些手拉著手或挽著胳膊、滿臉帶著愜意進進出出義豐厚的女人,更喜歡那些展示在前店櫃台內外一件件款式不同賞心悅目的新布衫,尤其是那幾件光彩奪目似鎮店之寶的綢緞旗袍。每一回進到義豐厚,就讓她流連忘返,戀戀不舍,每次離開的時候,她倆腳都可沉,就像挪不動似的。
竄進祥符城的嶽翠兒,直奔馬道街而去,因為在她上一回進城的時候,瞅見義豐厚店門外貼著一張招募雇員的告示,她雖然不認字兒,但她知義豐厚缺人手,因為她親眼瞅見一個冇被錄用的娘們兒,壓義豐厚店門出來時嘴裏在罵嘟嚕壺罵嘟嚕壺:方言。不滿意。,大概意思是,冇被錄用的原因是嫌棄她的針線活兒不中。義豐厚在祥符城是大布店,門麵寬綽,前店後作坊,不光是賣綢緞賣洋布,手工針線活兒才是讓義豐厚這塊招牌鏘實鏘實:方言。厲害。的根本。嶽翠兒恰恰符合這個標準,手工活兒不孬。
在劉店,十裏八鄉誰不知嶽家女人們的針線活兒好啊,廖家之所以楞中楞中:方言。看中。嶽家的老疙瘩妞兒,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在族長他老娘做七十大壽的時候,老太太身上穿的那件紅緞子壽衣,就是出自嶽家老疙瘩妞兒之手。那年嶽翠兒還不到十六歲,就能做出讓眾人口服心服的針線活兒,令人刮目相看。
那時義豐厚的劉掌櫃,對嶽翠兒當麵展示的手工活兒很滿意,給嶽翠兒開出收留的條件是,三年不拿工錢,等學徒期滿當上了師傅,根據業績按月分賬。嶽翠兒連連點頭,她的表態就一句話:管吃管住就中。
嶽翠兒留在了義豐厚,可婚約的事兒冇她想得那麼簡單。俗話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更何況,義豐厚這座“廟”離城外的劉店又那麼近,別以為你天天窩在後麵的作坊裏不出來,就發現不了你了。很快,嶽家人和廖家人就知道了嶽翠兒的去處就在馬道街上的義豐厚布店。嶽翠兒她爹原本要去義豐厚把她拖回家去,被廖家二孩兒他爹製止住。廖家老頭是這樣想的:反正老疙瘩妞兒板上釘釘是廖家的人了,二孩兒竄的冇影兒,也不知竄哪兒了,等他啥時候竄回來,啥時候再去義豐厚把老疙瘩妞兒拖回來上花轎也不遲,免得打草驚蛇,再讓老疙瘩妞兒竄了可就是麻煩事兒。
廖家老頭這麼一說,嶽家人覺得有道理,那就先讓老疙瘩妞兒在義豐厚布店裏待著吧。可出乎嶽廖兩家人意料的是,嶽翠兒去義豐厚不到一年的工夫,就愛上了另一個男人,這個男人就是胡國傑。
抗戰勝利不久,一天,在省政府軍需調配處任職的年輕軍官胡國傑來到了義豐厚,他來的目的,是想把自己剛發的美式軍服稍加調整。美式軍服比較寬鬆,袖子偏肥,穿在身上有些晃蕩,他想把袖子略加修改,更合體一些。美式軍服都是洋布做的,料子硬不說,還是機器縫紉,一般的裁縫作坊縫紉技術很難讓他滿意。想要保把保把:方言。保險。,在祥符城裏挑選做這種活兒的地兒,首屈一指就是義豐厚。
麵對胡國傑這套美式軍服,義豐厚大掌櫃不敢慢待,胡國傑已經把狠話說到了頭裏,這身美式軍服要是改毀了,就要以破壞軍需物資論處。胡國傑來改軍服那天,恰巧店裏手藝活兒最好的師傅家裏有事兒,冇來店裏,後作坊裏的其他師傅並不是不能完成這個活兒,他們擔心一旦有個啥閃失,或是達不到胡國傑的標準,不是盡給自己找不得勁啊,所以他們紛紛衝大掌櫃搖頭,推托說勝任不了這個活兒。後作坊裏冇人願意接這個活兒,這可咋辦啊?就在大掌櫃為難之際,嶽翠兒神態淡定地接過那套美式軍服,說了一句“交給我吧”。一圈人都用不信任的目光瞅著她,尤其是那個已經瞅了她老半天的胡國傑。隨後胡國傑用一種半開玩笑的口氣說道:“軍中無戲言。我可沒結婚,如果你把軍服改壞了,你要付出的代價就是嫁給我。”
軍服冇改毀,嶽翠兒卻真要嫁給胡國傑了。啥叫一見鐘情?一見鐘情就是倆人一見麵都剜住對方了。壓胡國傑跟著大掌櫃走進後作坊裏的那一刻,嶽翠兒的倆眼就被這名年輕瀟灑、畢業於黃埔軍校的年輕軍官吸引住了。胡國傑也是一樣,當這個老家是南方的年輕人,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麵前這個樸實敦厚、略帶點兒古意又透著靈秀和乖巧的女孩兒後,就斷定自己已經喜歡上了這個小女裁縫。
他倆能成兩口子,對義豐厚來說當然是件大好事兒。美式軍服改好以後,義豐厚立馬就得到了實惠,胡國傑把省府軍需調配不合格或需要重新加工的布料,全部處理給了義豐厚,然後被義豐厚改做成了中小學的校服。高興得屁顛顛的大掌櫃問嶽翠兒啥時候大婚啊?嶽翠兒雖嘴上冇說,心裏卻在催促自己,免得夜長夢多,趕緊的,隻要把生米做成熟飯,和廖家的那門親事兒就徹底煞戲,誰說啥也白搭,晚八秋晚八秋:方言。太晚了。。
巴不得趕緊結婚的還有胡國傑,因為他知道戰事吃緊,自打進入民國三十五年(1946年),整個中原一帶就冇安生過。剛過罷元旦,張嵐峰部五十五師兩千多人,在一個叫王繼賢的副師長帶領下,壓夏邑脫離國民黨軍隊,竄到了解放區。緊接著,綏靖公署主任劉峙在安陽召開國民黨軍隊團級以上軍官會議,加強剿共部署。雖然晉冀魯豫軍區司令員劉伯承由邯鄲抵達新鄉,跟國民黨部隊和美方代表進行商談,劃定了國共雙方的防禦區,雙方也都保證不再互相進攻,嗬嗬,這可能嗎?誰撅屁股屙啥屎誰都可清亮,隻不過是緩口氣,擺擺樣子罷了,胡國傑天天在省府大院上班,形勢啥樣他比誰都清亮。所以,他才著急結婚,一旦形勢突變,想娶媳婦都不可能。
可是誰也冇想到,就在胡國傑張羅著和嶽翠兒辦喜事兒的時候,嶽家老頭兒領著廖家二孩兒突然出現在了義豐厚。這才是真見了鬼,廖家二孩兒壓外麵竄回來了?早不回晚不回,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回?咋就讓人感覺到有點裝孬的意思啊。
這還真不是裝孬,似乎是天意。廖家二孩兒竄出去這一年多時間,長了大出息,加入了共產黨的解放軍,還混上了個首長的警衛員,這次他竄回祥符,就是跟著首長來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兒。就在幾個月前,國民政府成立了黃河堵口複堤工程局,一開春,花園口堵口工程開工。三月初,軍調部周恩來、張治中、馬歇爾三位大員視察了新鄉,一致認為堵口工程必須馬上進行。中共的周恩來指派黃鎮同國民黨代表洽商黃河堵複工程中的具體問題。與此同時,中共晉冀魯豫中央局城市工作部在祥符成立了工作委員會。廖家二孩兒這次回祥符,就是給工作委員會的郭書記當警衛員的。借此機會,廖家二孩兒向郭書記請了一天假,說要回劉店看看二老。
廖家二孩兒回到劉店,遭爹媽一通臭罵之後,不得不麵對的一個現實問題,就是咋樣把兩家老人定下的這樁婚事兒給擺平,這件事兒要是拆洗拆洗:方言。化解。不幹淨,他以後恐怕是真回不了這個家了,話又說回來,也不能耽誤人家嶽家老疙瘩妞兒吧。最後,雙方父母的意思是,讓二孩兒去義豐厚見見嶽翠兒,楞中了,這樁婚事兒還算數,選個合適的日子把事兒一辦。楞不中,去球,各回各家,各見各媽。
0
0
於是,嶽翠兒她爹領著廖家二孩兒搞了個突然襲擊,猛地出現在了義豐厚。
廖家二孩兒大名叫廖普生,個頭不高,身板結實,長相一般。用郭書記的話說,把這貨擱進人堆裏扭臉就找不著,所以很適合當警衛員。廖普生這次跟嶽翠兒她爹來義豐厚,本來是抱著楞不中去球、走人的心理,就是來走個過場,回家對爹媽好有個交代。可誰知一見嶽翠兒的麵,立馬就下了死眼死眼:方言。緊盯不放。,心道,老天爺啊,俺廖家墳頭冒青煙了,這是哪輩子修來的福啊!嶽家的老疙瘩妞兒長得咋恁好看呢,眉清目秀,白裏透紅,個頭不高不低,身材不胖不瘦,就跟畫兒一樣。滿臉桃花盛開的廖普生,嘴上冇說,心裏卻說了一大串:中中中中中,可中……
他可中,嶽翠兒可不中。老疙瘩妞兒一下子跟她爹撕破了臉,父女倆在義豐厚大鬧了起來,嶽翠兒她爹是個老八板兒,往義豐厚大門口一骨堆,不走了,要走就領著嶽翠兒一起走。劉大掌櫃一瞅這陣勢,誰也拆洗不了,不得不跑到省府大院去把胡國傑喊來,想用官大一級壓死人的法兒把事兒給了結,更何況胡國傑是國民黨部隊的軍官。但是,冇想到的是,別看廖普生隻是個解放軍的小警衛員,可他根本不買身穿美式軍服的胡國傑的賬,倆人在義豐厚大門口一照頭,他衝著胡國傑嗷嗷叫,說是上茅廁也得有個先來後到吧,他和嶽翠兒的婚事兒早就被兩家大人定罷了,你想挖這個牆腳,門都冇!
胡國傑見了廖普生,一時間有點蒙,他咋著都冇想到,眼望兒結婚請柬都發罷了會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還口口聲聲說自己的未婚妻是他的未婚妻,心道怪不得都說恁是匪,難道光天化日之下還敢搶人不成?但他畢竟是受過教育的人,便讓嶽翠兒率先表個態。
可是在廖普生看來,嶽翠兒說啥都冇用,婚姻大事啥時候能輪到她來當家兒?胡國傑忍住氣,一五一十跟廖普生講了一通自五四運動以來所提倡的婚姻自主和婦女解放的理論。但廖普生根本就不認他這一壺,你就是說破大天,嶽翠兒也是俺沒過門的媳婦,三媒六證俱在,名正言順!一時間,兩人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各不相讓。
胡國傑一看,對方既然不論理了,自己再說啥都是對牛彈琴。你不就是個首長的警衛員嘛,我不跟你說了,我找恁首長說,我看恁首長是不是也跟你一樣不論理!胡國傑惱了,氣衝衝去了省府大院,把事情捅給了正與國民政府代表開會的共產黨郭書記。
對這位郭書記來說,一樁婚姻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兒,但,要是處理不妥,很可能會影響到國共兩黨共同認可的黃河堵複工程,眼下的國民政府,正冇窟窿嬎蛆冇窟窿嬎蛆:方言。想沒事找事。,這要是被小題大做,上升到另一個層麵,那周副主席前期做的恁多工作豈不就打了水漂?這要是被中央怪罪下來,就得吃不了兜著走。郭書記可清亮,事兒不大,影響大,不能因小失大。
郭書記即刻趕到了義豐厚,鐵青著臉命令廖普生斷絕與嶽翠兒成親的念頭,並強調這是組織的決定,如果不服從,將以軍法論處。這一下廖普生覺得徹底冇戲了,嶽翠兒不跟自己一勢兒還好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認賬不中,可組織一出麵,他就冇招兒了,自己是共產黨員,不服從組織那不是自取滅亡嗎?再有,來祥符之前,郭書記私下告訴他,隻要這次黃河堵複工程談判工作完成得好,提升他當排長不在話下,鬆鬆的。
廖普生氣得兩眼噙淚,他在離開義豐厚的時候,走到嶽翠兒跟前,咬著牙低聲對嶽翠兒說道:“你等著,乖乖,這事兒咱倆不算拉倒,不信走著瞧,早晚你都是俺媳婦。”
嶽翠兒才冇把他這句話當回事兒,低聲回了一句:“你也等著,乖乖,明個我就跟胡國傑拜天地,隻要一進洞房,我就是他媳婦。”
嶽廖兩家的婚事兒算徹底黃啦。黃河堵複工程雖說還在如期進行之中,但也冇了中共什麼事兒。當年冬天,中共的晉冀魯豫野戰軍發起滑縣戰役,幹掉了國民黨部隊兩個旅,國民黨部隊計劃打通平漢線的企圖徹底泡湯。緊接著,國民黨翻臉,撕毀了黃河談判的曆次協議,開始裝孬,實施了引河放水工程,目的是要水淹解放區。周恩來發表嚴正聲明,號召國內外所有正義之士,緊急製止蔣介石政府這一狠毒的放水行徑。
共產黨在黃河堵口複堤工程局裏的這幫人,是趁著黑間匆忙逃離祥符城的,如果他們晚走一步,後果不堪設想。話雖這樣說,但是他們能夠脫險出城,卻是另有隱情,因為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密查組祥符站已經接到南京的指令,要將這些人全部緝拿。其實,壓郭書記和廖普生等人進入祥符城的那一天起,祥符站行動組長艾三的精幹手下就把他們的行動軌跡全部納入了視線,抓人是手掐把攥的事兒。而這次之所以能讓他們逃出去,完全是因為艾三的一念之差。艾三作為祥符城名聲顯赫的豪豪,雖然跟胡國傑交情一般,但是跟義豐厚有著較深的淵源,他知道廖普生與胡國傑之間的過節,也知道要是冇共黨的郭書記壓著,廖普生這貨一定會鬧翻天;更知道義豐厚已經把嶽翠兒當成了頂梁柱。所以,他在當晚的行動部署中網開了一麵,並非是有意放虎歸山。一來,若真抓了人,嶽翠兒難免官司纏身,最後恐怕耽誤的還是義豐厚的名聲和生意;二來也是想通過成全胡國傑的這樁婚事,讓嶽翠兒在義豐厚穩穩當當地挑大梁。
連夜逃亡的幾個共產黨並不知道這背後所發生的一切,還以為密查組百密一疏,犯了愚蠢的錯誤,廖普生冒死保著郭書記,壓祥符城的西南城牆翻爬了出去。幾個人拚命跑了一陣兒,見後麵冇人追來,終於鬆了口氣。廖普生回頭瞅著祥符城牆,眼裏充滿了憤怒和不甘。郭書記用手拉了他一把,“別瞅啦,冇啥可瞅的啦,眼下人家得勢,城是人家的,人也是人家的。咱的眼光要放遠一點,眼睛往南京瞅,江南妹子要比祥符妹子好看得多……”
艾三的苦心沒有白費,嶽翠兒和胡國傑就是在廖普生他們逃離後,拜天地入洞房的。那天的義豐厚好不熱鬧,嶽翠兒劉店的娘家人來了不少,參加婚禮的人都認為,嶽家的老疙瘩妞兒是攀了高枝,這輩子就光剩下享不完的福了。義豐厚的劉大掌櫃趁機發牌,做了個順水人情,在嶽翠兒和胡國傑的婚禮上高調宣布:壓今個開始,嶽翠兒就是義豐厚的二掌櫃!
大婚那天,嶽翠兒穿了一件自己親手裁剪縫紉的新式綢緞旗袍,真絲麵料,刺繡著牡丹,雍容華貴,招人眼球,邁下花轎的那一刻,贏得了圍觀人群的一片讚美聲,就連夫君胡國傑在拜天地的時候,兩眼都不挪地兒盯在嶽翠兒的旗袍上,似乎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娶了這麼一位美若天仙的媳婦。當晚,入洞房上婚床的時候,胡國傑都不忍心讓嶽翠兒把綢緞旗袍脫掉。在胡國傑眼裏,嶽翠兒簡直就像南京上海那些富家女子,他一邊欣賞一邊用他的南方口音不住口地誇獎道:“纖纖淑女,婀娜旗袍,曼妙多姿,笑靨如花,綾羅綢緞,豔之韻之,旗袍,美哉……”洞房花燭夜,胡國傑犯怪,也不知哪根神經出了毛病,就是不讓嶽翠兒脫旗袍。嶽翠兒說,不中,會把旗袍壓壞的。可胡國傑就是不聽,他說穿著旗袍造孩兒,一準能生出個龍鳳胎……
結罷婚冇多長時間,有一天下班回家,嶽翠兒發現胡國傑的臉色十分難看,她問出了啥事兒,胡國傑心情沉重地告訴她,時局越來越不妙,共產黨的華東野戰軍在山東萊蕪進行了一場戰役,殲滅了國民黨軍隊五萬多人,連同南線和膠濟路東段的作戰,國民黨軍隊共損失了七個旅七萬六千多人。這還不算完,眼望兒劉伯承、鄧小平正率領晉冀魯豫野戰軍的主力約十二萬人強渡黃河,不出意外的話,突破國民黨軍隊的黃河防線已成定局。聽罷胡國傑對局勢的哀歎後,嶽翠兒坐在一旁安慰胡國傑。她說,打仗嘛,勝負乃兵家常事,再說了,山東離祥符還遠著呢,隻要打不到咱這兒來就中。胡國傑為嶽翠兒的婦人之見歎息,他說,一旦解放軍突破了黃河天險,轉入外線作戰,那將是滅頂之災的開始,這就意味著共產黨的軍隊從防禦轉變成了進攻,別說祥符,就是南京也離他們不遠了。聽罷胡國傑神色黯淡的話,嶽翠兒問那咋辦啊,胡國傑歎道:咋辦?咋辦咱說了也不算,省主席劉茂恩說了也不算,蔣介石委員長能不能說了算,也很難說。
就在嶽翠兒接了省政府劉主席太太那件旗袍的活兒後,胡國傑壓劉太太的這件旗袍上琢磨出了一件大事兒,這件大事兒極有可能關乎每況愈下的戰局。胡國傑冇敢跟嶽翠兒多說,隻是說,南京即將要來的這個大官,很有可能就是蔣委員長,如果是,他一定是衝著眼下不利的局勢而來。
冇錯,讓胡國傑猜準了,即將要來祥符的就是蔣介石,他在這個時候來祥符,就是為了時下的戰局。
嶽翠兒卻猜不準,在這個時候,廖家的二孩兒廖普生這個冤家皮,咋也突然冒了出來?他可是解放軍啊,他竄回來的目的是啥?肯定不會是為了那段耿耿於懷、八字冇一撇的訂婚了,更讓嶽翠兒猜不透的是,這貨咋就變成了一個要飯的,即便真是走投無路,也不可能跑到義豐厚來丟人現眼吧?
自打廖普生離開祥符後,就冇走遠,他跟著郭書記去了在杞縣駐紮的水東遊擊隊。雖說他隻在義豐厚見了嶽翠兒一麵,卻把腸子都悔青了,埋怨自己,兩年前竄出去弄啥,早知家裏能給自己說個恁好看的媳婦,打死他也不會往外竄,成天提心吊膽,冒著槍林彈雨,腦袋掖在腰帶上過日子,當初要不是攤為攤為:方言。因為。把村裏的大戶高滿堂家的牛牽走偷賣了,被高家人發現,他也不至於被嚇竄。這下可好,漂亮媳婦是人家的了,他越想越惱喪,越想心裏越覺著窩囊。
在水東遊擊隊待了一段日子,這天,上級突然交給了廖普生一個任務,讓他化裝潛入祥符城,去省府前街上一個掛著“春發堂”招牌的膏藥鋪,找一個叫劉鴻聲的小夥計,這個人是地下聯絡站的聯絡員,此人通過省政府內的關係,搞到了一張河堤修複分布圖。這個圖十分重要,上麵詳細標注了黃河由山東進入河南後的水文數據以及重點防護河段。如果拿到這張圖,將在軍事上確保解放軍的部署安全。別管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心裏都跟明鏡似的,利用好黃河,是決定這場你死我活戰爭的一個重要環節,而仗能不能打贏,對解放軍來說,全指望這張分布圖了。民國三十五年(1946年),在晉冀魯豫邊區成立了晉冀魯豫區黃河水利委員會,成立這個委員會就是為了掌控好黃河,不讓國民黨在黃河上做文章。壓曆史看,黃河決口基本上都是人為的,被戰爭利用的。
上級派廖普生去取這張圖,是基於他是祥符城郊人的考慮,對祥符城熟悉,長相、口音、神情都不太會遭別人懷疑,再扮成個要飯的,露出破綻的概率就更小。郭書記瞅著已經扮成叫花子樣兒的廖普生,笑著花攪花攪:方言。開玩笑。道:“瞅瞅這樣,長得本來就粗糙,黑蛋皮臉,穿著破衣爛衫,誰瞅誰惡心。中,小子,可像那麼回事兒。”
原本,廖普生進城後並冇打算去義豐厚,雖說他對嶽翠兒一直念念不忘,對胡國傑也還有那麼點“奪妻之恨”,但他心裏清亮,嶽翠兒那已經是胡國傑的女人,他就是再喜歡,也是狗咬尿泡瞎喜歡,跟他已經是八竿子打不著了。可是,當他進入祥符城以後,情況卻出乎了他的意料。當他來到省府前街,走進那個叫春發堂的膏藥鋪,伸出手裏的要飯碗向店裏的那個小夥計討食兒的時候,店內那個麵無表情的小夥計衝他下了死眼。警覺的廖普生立馬意識到這個春發堂膏藥鋪出了岔紕,這個衝他下死眼的小夥計很有可能是個密查組的特工,當他又一眼瞅見那個夥計腰間還揣著個鼓鼓囊囊的玩意兒時,他就做出了正確的判斷,那小夥計腰上別著的是一支小八音小八音:方言。手槍。。廖普生不敢在春發堂逗留,趕緊轉身走了出來。
離開春發堂膏藥鋪的廖普生,站在四麵鐘街口發呆了好一會兒,不知下一步該如何是好,就這麼出城去嗎?臨走前,郭書記代表上級明確對他下達的命令是,一定要拿到那張圖,有了那張圖,才能摸清黃河上的情況,才能給最高領導提供在黃河區域作戰的依據……就在他左右為難不知該咋辦的時候,腦袋裏突然冒出一個想法,如果能換一身可派司的行頭,混進省政府大院裏的黃河水利協管處,或許還能獲取一點有價值的情報。在國共雙方還冇徹底翻臉那會兒,上一次來祥符的時候,他曾經跟著郭書記去過省府大院裏頭那個黃河水利協管處,在他的印象裏,在那個小院子和屋子裏的牆壁上,處處可見一張張大圖小圖,他想,別管看懂看不懂,隻要能混進省府大院裏的那個院子,就是偷也要偷一張圖出來,要不冇法兒回去交差。
就在廖普生做出要去偷圖的決定同時,他又想到了嶽翠兒的新婚丈夫胡國傑。
為啥廖普生會想到胡國傑?因為在廖普生的印象裏,胡國傑並不是一個敵人,既不是政治敵人,也不是情敵。雖然曾因為嶽翠兒的事兒,倆人發生過激烈的衝突,但是,在整個衝突中,胡國傑始終保持著斯文的風度,一點也冇覺著自己是國民黨的軍官就噎脹噎脹:方言。不可一世。得不輕,而是擺事實,講道理,從始至終嘴裏連一句臟話都冇。在那場兩個男人的衝突中,倒是他廖普生噎脹得不輕,好像嶽翠兒真的就是自己的女人,最後是冇法兒弄了,胡國傑才去把郭書記叫來收場。單從這一點上來看,廖普生認為胡國傑屬於君子,即便是得理也會讓人。他想,如果去找胡國傑來幫這個忙,別管有沒有這種可能,至少不會出太大的岔紕。在堅信了自己的分析和判斷之後,廖普生決定去義豐厚找嶽翠兒,別管她認不認這壺酒錢,都是劉店老鄉,總有那麼一道吧。
廖普生出現在義豐厚,對嶽翠兒來說,似乎也沒感到有多麼意外,這倒也不是因為上次廖普生臨走前低聲威脅她的那句話,別管那句話是高聲還是低聲,她心裏清亮,那都是一句氣頭上的話。嶽翠兒覺得廖普生還會來,是她在廖普生的身上感覺到了,除了給人一種強筋頭認死理兒的孬勁之外,還有一種貌似哩戲流皮、遇事卻嚴肅認真的感覺。這樣的人並不少見,夜個把你給得罪了,今個跟冇事兒人一樣還照樣來找你。雖然這隻是嶽翠兒的一個感覺,但她這個感覺真準,廖普生就是這樣個主兒,冇啥壞心眼兒,也冇啥好德行。
天已經漸漸黑了。
此時此刻,在義豐厚後麵的作坊裏,嶽翠兒斜楞個眼聽完廖普生說明來意後,半晌冇吭聲。
廖普生催促道:“你咋不說話啊?”
嶽翠兒還是心懷戒備,說道:“你冇布衫,我可以送你一身新布衫,你非得見俺家老頭弄啥?”
聽嶽翠兒嘴裏說出“俺家老頭”四個字,廖普生不由得開始揣測她跟胡國傑之間相處的狀態,覺得這果然是個好女人啊,嫁給誰心裏便處處替誰著想。這使他感到了一絲失落,畢竟,自己今生是沒這個福分了。按說,話說到此,他就該拍屁股走人,可是想到心裏的那個計劃,他不得不耐下心來說道:“不是跟你說了嗎,我找他,是想求他幫俺辦點事兒。”
“幫你辦啥事兒?不能跟我說嗎?”嶽翠兒繼續試圖為丈夫擋駕。
廖普生語氣中不免帶著沮喪和惱怒:“你個娘們兒家,跟你說不著。”
嶽翠兒卻不緊不慢地回道:“求俺辦事兒你還恁鏘實,你也不瞅瞅,你算哪根蔥。俺老頭上班去了,冇擱擱:方言。在。家!”
這明顯就是下逐客令了,廖普生不甘心:“俺等他下班。”
“冇見過你這號熱沾皮兒,還賴上俺了!”
“說話別恁難聽中不中,我這也是為恁家老頭著想,你信不信,冇準他還得感激我呢。”換個角度,廖普生真覺得自己這話說得沒毛病,看著嶽翠兒心道,這也就是攤為你,換個家兒我還不找他呢,也不看看眼望兒是個啥形勢,“恁家老頭”到時候是死是活還難說呢。
嶽翠兒使眼上下掃著廖普生,咂著嘴說:“嘖嘖,瞅瞅你,都混成這副砸鍋樣了,感激你?餓不餓呀,要不要我給你個饃吃,擋擋饑?”
“中啊,給我個饃吃唄。”廖普生往裁剪案子下麵一骨堆,擺出了一副誰也別想攆我走的樣子來。
嶽翠兒氣得鼓鼓地:“廖二孩兒,我不欠你啥吧?你咋還訛住我了!”
廖普生聞聽脖子一梗:“你咋不欠我啥,原本你應該是俺的媳婦。”
“又來了,又來了,說這話有意思冇?你都不嫌丟人!”
“我才不嫌丟人,俺就是個要飯的,隻要你不嫌丟人就中。”
在嶽翠兒眼裏,廖普生眼望兒這個鱉孫樣兒,正應了祥符城裏的那句老話,賣白薯的冇帶秤——論堆兒了。無奈之下,嶽翠兒指著廖普生惱怒道:“廖二孩兒,你可是個老共啊,俺男人是弄啥的你也清亮,你要不走,信不信俺家那口子一句話就能把你給繩起來。”
廖普生抬頭滿不在乎地說道:“那我也實話告訴你,我要是真怕恁男人把我繩起來,今個我也不會來這裏。”
嶽翠兒冇招了,隻能等胡國傑的來到,可讓她大為不解的是,這個廖家二孩兒非得要見自己丈夫的原因到底是啥?
因為順路,胡國傑每天下班後都要來義豐厚接嶽翠兒回家,他倆婚後的新家安在了胭脂河,離義豐厚不遠,走到馬道街南頭一拐彎就是,馬道街也是胡國傑每天上下班的必經之路,兩口子每天一起回家也顯得恩愛。最近一段時間,胡國傑忙得四仰八叉,尤其是這兩天,整個省府大院內的各個部門像抽筋一樣,都處在高度戒備的待命狀態,各種猜測,各種說法,各種預想,雖然都知這種高度戒備與戰局有關,但也不至於到下班的點兒也不讓回家的地步吧。特別是今個,壓大早起開始,省府院裏就戒備森嚴,上麵下達指令,所有機關人員晚上十點後才能離開省府大院。胡國傑猜測,一定是南京的大人物來了,而且已經進入了省府大院,很可能就在離自己辦公室不到五十米距離的水利協管處的小院子裏。
臨下班前,胡國傑站在自己辦公室的窗戶跟兒,瞅著被端著美式卡賓槍的士兵們裏三層外三層地圍著的那個水利協管處小院子,更加夯實了自己的猜測,這要不是有相當級別的大人物頭進入了水利協管處的小院子裏,那就出鬼了。不知咋的,胡國傑不由又聯想到了嶽翠兒給劉茂恩夫人做的那件旗袍……
胡國傑猜得很準,就在廖普生化裝成叫花子進城的那天晚上,蔣介石和陸軍總司令顧祝同壓南京乘軍用飛機飛抵了祥符城。河南省主席劉茂恩攜他的第二位夫人,陪同蔣介石和顧祝同共進了晚餐。在晚餐進行的過程中,蔣介石稱讚劉茂恩有眼光,二太太的穿戴和氣質很具有民族氣韻。蔣介石說,旗袍可不是誰想穿誰就能穿的,要看穿在什麼人身上,宋氏姐妹就是穿旗袍的典範。蔣介石微笑著衝劉茂恩點頭,誇獎這位二房太太娶對了。劉茂恩是個生性耿直的人,而且疾惡如仇,他的第一個老婆王氏,因為吸食鴉片成癮,讓他非常厭惡,根本不願意見麵,於是他就把大太太安置在西安陪同自己的母親,他來祥符上任之後便娶了這位二太太,今天能得到蔣總統的誇獎,雖說表麵上很高興,可心裏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壓蔣介石和顧祝同一下飛機那一刻,劉茂恩的那顆心就枯楚枯楚:方言。皺著。著,甚至有些沮喪。劉茂恩心裏清亮亮的,蔣總統和顧總司令這次祥符之行,可不隻是關乎戰局,與戰局關聯著的還有更要命的事兒。
劉茂恩所擔心的是更要命的事兒,壓他早些天接到蔣介石電話的那一刻開始,就惶惶不安了。特別是蔣介石在電話裏,引用的那句出自唐人韓愈《厚道》中的成語,“不塞不流,不止不行”,聽上去好像是破除舊的、錯誤的東西,才能建立起正確的東西。啥是錯誤的東西?啥是正確的東西?蔣總統的那個電話時間很短,表麵上好像隻是跟劉茂恩打了個招呼,要來祥符,想瞅瞅黃河,但他心裏再冇那麼清亮了,在這個節骨眼上,誰也不會相信蔣介石有這種去瞅瞅黃河的閑情雅致。
那頓忐忑不安的晚宴結束罷,完成了禮節的二太太,告辭蔣介石和顧祝同以後就先回了家,劉茂恩陪同著兩位首腦去到了黃河水利協管處的那個小院子裏。這時的蔣介石,站在那張巨幅黃河水文標注圖前,麵色嚴峻,低沉著嗓音,一字一頓地說出了他蓄謀已久的設想……
俺的個娘吔,蔣介石的設想差點冇讓劉茂恩背過氣去,蔣總統不但停止了複堤工程,還想再次把黃河扒開,以水退兵,阻擋劉伯承的部隊挺進中原。我的個天啊,這對中原老百姓來說豈不又是一次滅頂之災!這樣的以水退兵,在黃河的曆史上不是沒有記錄。金章宗五年,黃河在陽武也就是眼望兒的原陽縣決口,主流在祥符城北二十裏處,距今已經有近八百年的曆史。根據史料記載,壓金代到民國,黃河在祥符境內共有過七次大的變遷,也就是決口之災,其中祥符城就遭滅頂之災四次,而這四次都與戰爭有關。第一次是1128年,南宋將領杜充為了阻擋金兵南下,決開了黃河;第二次是在1232年,南下的蒙古軍隊為了拿下金朝,決開了河堤,那一次決口迫使黃河改道入海;第三次是在1642年,也就是崇禎十五年,朝廷為了解祥符城被李自成圍困,使用的絕招還是扒開河堤,那一次祥符城可真是慘透了,偌大座城池存活下來的不足兩萬人;第四次扒開黃河就是跟老日作戰的民國二十七年(1938年),為阻止老日,蔣介石下令扒開了花園口,這一次祥符城雖說損失冇前三回那麼大,但也讓老百姓吃盡了苦頭。壓民國二十七年到眼望兒才九年的工夫,為阻擋解放軍挺進中原,再把黃河給扒開一次?能不能擋得住解放軍且不說,會給中原老百姓造成什麼樣的災難卻可想而知。三伏天,蔣介石不緊不慢的一番話,讓站在一旁的劉茂恩感到一種透心的涼。
其實,再次用以水退兵之計,蔣介石壓產生這個念頭那一刻開始,同樣有一種惶惶不可終日的感覺,身為中華民國的總統,他心裏比誰都清亮,這要是扒開了黃河,落下個千古罵名是可想而知的。最讓蔣介石糾結的是,九年前他已經下令扒開一次河堤,如果他再次下令扒開……蔣介石不敢再往下想。可是,確實沒有比以水退兵更有效的辦法來阻止解放軍挺進中原。九年前,若不是扒開了花園口,日軍機械化部隊受阻,輜重被淹在水裏,那後果更難想象,雖說淹死了那麼多老百姓,但讓蔣介石心裏還有所安慰的是,有得有失嘛,那是在跟外來的侵略者打仗,可是眼望兒再用以水退兵的戰法,被淹死的那可就全是咱中國人啊……
蔣介石見劉茂恩冇表態,也冇催促,在水利協管處的小院子裏待了一會兒以後,提出要去黃河大堤上瞅瞅。於是,大黑間,劉茂恩陪著蔣介石和顧祝同一行驅車出了北門,前往柳園口方向。
漫天星光,天雖然很熱,蔣介石卻一身戎裝坐在汽車上,身邊的劉茂恩清晰地能瞅見,汗珠壓蔣總統的額頭滲出,流淌在臉上,蔣總統卻始終冇去在意,而是認真聽著坐在身邊的劉茂恩介紹著祥符城周邊的情況,當他聽到祥符北城門外有一尊“鎮河鐵犀”的時候,說了一句“去看看”。
在祥符城被黃河水淹的七次曆史上,永樂八年(1410年)秋天的那次河決也是觸目驚心,七千餘頃良田成了澤國。宣德五年(1430年),於謙履任後,體察民情,重視河防,在修葺黃河大堤與祥符護城堤的同時,又鑄造了一尊鐵犀以鎮洪水。每章兒的鐵犀安放在一座新建的回龍廟內,坐北向南,麵城背河。天順元年(1457年)於謙在“奇門之變”中遇害,為了追思於謙治河的功績,祥符庶民在回龍廟旁邊又建了一座“庇民祠”。崇禎十五年(1642年)朝廷以水退兵河決了祥符朱家寨與馬家口,回龍廟及“庇民祠”被黃水淹沒,鐵犀被埋入泥沙之中,直到順治年間才被挖出來。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重建廟宇,改名鎮河鐵犀廟。民國二十七年(1938年)夏天,日軍壓祥符城北進攻入城時,鎮河鐵犀廟被炮彈炸毀,獨留下了那尊鐵犀。
夜色中的蔣介石在鎮河鐵犀旁邊站了好長時間,時不時還伸出手去撫摸著它,不知為何,在撫摸的過程中,他突然改變了主意,決定不去已經能朦朦朧朧瞅見的黃河大堤,轉身對顧祝同說“我們回南京”。蔣總統的這個回南京的決定讓所有人大惑不解,就連顧祝同都眨巴著眼睛瞅了瞅劉茂恩。
蔣總統的車隊直接奔機場去了,臨上飛機前,蔣介石給劉茂恩撂下了一句孟子的話:“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誌與民由之,不得誌獨行其道。”劉茂恩徹底蒙了,以水退兵的計劃還冇結出個繭,這黃河大堤到底是決還是不決,總得給個利亮話吧,這弄得個不清不渾的,也不說決也不說不決,都到這個節骨眼上了,你還讓人猜心事兒啊?
二半夜送走了蔣介石和顧祝同之後,回到家裏的劉茂恩徹底睡不著覺了,他跟二太太一起琢磨著蔣介石撂下的那句孟子的話。二太太是喝過幾天墨水的人,她把孟子這句話給劉茂恩做了詳細的翻譯。“居天下之廣居”,翻譯過來的意思就是,居住在天下最廣大的居所裏,中國最大的居所是哪兒?劉茂恩說是中原;“立天下之正位”,翻譯過來的意思就是,站立在天下最正大的位置上,中原最正大的位置在哪兒?劉茂恩說在祥符;“行天下之大道”,翻譯過來的意思就是,行走在天下最廣闊的道路上,中原最廣闊的道路在哪兒?劉茂恩說還是在祥符,因為祥符是省會;“得誌與民由之”,翻譯過來的意思就是,能實現誌向就與百姓一起去實現,劉茂恩疑惑地說,能實現扒黃河的誌向?這不叫誌向;“不得誌獨行其道”,翻譯過來的意思就是,不能實現誌向時就獨自施行這一個原則。劉茂恩沉默了好長時間冇說話,其實他已經明白了,蔣委員長已經把用不用以水退兵的決定權交給了他。此時此刻,劉茂恩的眼睛盯著二太太說,女人穿旗袍和不穿旗袍就是不一樣,但要看穿在啥樣的女人身上,穿對人了,滋膩;穿不對人,惡心。
二太太微笑著說:“穿對穿不對,還要看旗袍做得咋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