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五嫂自盡：意外打擊刻骨銘心

泰戈爾五嫂伽達摩波莉自殺身亡的消息，像晴天一聲霹靂，震顫泰戈爾家族朱拉薩迦祖宅大樓。

泰戈爾聽到這個噩耗，“咚”的一聲坐在椅子上，兩眼發直，半天默不作聲。

他拉開抽屜，取出夾在書裏的五嫂的照片，凝視著五嫂清秀的臉，腦子裏浮現與五嫂相處的一幅幅畫麵……

姐弟般一起長大

伽達摩波莉1859年出生於東孟加拉賈索爾縣，是泰戈爾家族產業的文書沙姆·甘古裏的三女兒，原名馬坦吉麗。九歲嫁給十九歲的喬迪林德拉納特。出嫁前沒上過學，隻認識幾個孟加拉語字母。泰戈爾家族的長輩，覺得她的名字有些土氣，為她起了個文雅的新名字“伽達摩波莉”，孟加拉語的意思是杜鵑。

喬迪林德拉納特天資聰明，英俊瀟灑，受過良好教育，特別喜歡音樂創作，但在家裏，與幾乎是文盲的伽達摩波莉一天說不上幾句話。

確實，九歲的伽達摩波莉不懂什麼文學藝術，隻能在生活上照顧好丈夫。喬迪林德拉納特在一樓公事房處理公務，她精心為丈夫準備各種食品，一點或一點半鐘，用托盤送到公事房去。做完家務事，她便閑得發慌。

朱拉薩迦整座樓房分為兩部分，外宅和內宅，女眷住在內宅。沒有特殊原因，男人一般不能隨便進入內宅。新娘子伽達摩波莉住在內宅，七歲的泰戈爾起初隻能遠遠地窺望纖細手腕上戴著金鐲子的五嫂，不敢貿然走到她跟前，然而，兩人的拘謹不知不覺消失了，每天有說有笑，總有說不完的悄悄話。

日子一天天過去，不是親姐弟的兩個人一起讀書一起討論，慢慢地，和親姐弟一樣親密。私下裏，泰戈爾叫她小姐姐；當著其他人的麵，按照家族的規矩，稱呼她五嫂。不和五嫂待在一起，泰戈爾心裏就感到空落落的。

泰戈爾練習寫詩，他正蹙著眉頭考慮如何往下寫時，伽達摩波莉一邊推門進來一邊問道：“羅毗，你在忙什麼呀！三天沒有去我那兒了。”

“沒幹什麼。”泰戈爾隨手合上練習本。

“騙我吧！”伽達摩波莉挪開壓著練習本的泰戈爾的手，翻開練習本，“喲，小弟寫詩哪，想當詩人啊？”

“我的同學喬迪波羅卡希鼓動我寫的，練著玩唄。”

伽達摩波莉一麵看一麵吟誦：

雲中移動的潔白的月亮，

往大地傾灑瓊漿般的月光。

馬洛亞山提著芳香的花籃，

身子在花海裏輕輕地搖晃。

“哎喲，不錯啊！”伽達摩波莉稱讚道，“寫得很美嘛，月亮像人似的，倒水似的倒月光。馬洛亞山也像人了，提著花籃，在花海裏晃著身子。哎，第一、第二和第四行還押韻，念起來很順口嘛。”

“小姐姐過獎了。”泰戈爾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這首詩叫什麼名字呀？”伽達摩波莉問。

泰戈爾以期待的目光看著五嫂：“還沒起哩，小姐姐起一個吧。”

伽達摩波莉沉吟片刻，說：“你在寫一個少年的故事，就叫《少年之歌》吧，怎麼樣？”

泰戈爾情不自禁地拍手道：“好啊，就叫《少年之歌》。”

“你這首長詩要獻給誰呀？”

“當然是獻給我的小姐姐。”

“有人把詩獻給我，我太幸運了。”五嫂興奮地吻了一下泰戈爾的額頭。

經過幾個月的苦思冥想，反複修改，少年泰戈爾完成了《少年之歌》的寫作，這首長篇敘事詩是泰戈爾的嘗試之作，由多個小故事組成，全詩行數逾三千。他在扉頁上用飽含深情的筆觸寫了獻詞：我把這些詩歌獻給你。很長時間，我坐在你身邊寫詩，把詩念給你聽。詩的字裏行間充滿你愛憐的回憶。所以，我覺得，不論你在何處，這些詩句都會映入你的眼簾。

陪伴

1875年，泰戈爾十四歲，長期疾病纏身的母親去世。

伽達摩波莉是家中年紀最小的媳婦，婆婆去世，她義不容辭地充當起母親的角色，照料泰戈爾的衣食住行，盡快讓他忘記失去母愛的悲痛。

後來，泰戈爾前往英國學習。留學曆時一年五個月，1880年2月回國。這是伽達摩波莉最難熬的一段時光。在泰戈爾的大家族中，她沒有傾心交談的夥伴，孤獨，寂寞，在別人眼裏是一個孤傲的女人。為打發難熬的時光，她把三樓樓頂打造成精致的小花園。她擺了一排栽在桶裏的棕櫚樹，周圍放了一盆盆梔子花、夜來香、夾竹桃、查梅利花、金色花，還買了幾隻籠子，養了鬆鼠和各種小鳥。她稱樓頂花園為天國樂園。白天，給花澆水，給小動物喂食，逗逗鬆鼠，跟鸚鵡說說心中的苦悶。接著坐在花叢中的一把椅子上讀《羅摩衍那》，沉浸在悉多幽居茅屋中的情節描寫之中。

泰戈爾提前回國的消息舒展了伽達摩波莉一年多來擰緊的眉頭。泰戈爾剛回到加爾各答，就同五哥夫婦在恒河畔五哥的朋友穆朗先生的別墅裏度過了幾天愉快的時光。擅長烹飪的五嫂親手為他做了咖喱蝦和炒飯，這是他在國外想吃但吃不到的美味佳肴。

自殺未遂

回到朱拉薩迦祖宅幾天後，伽達摩波莉為丈夫洗衣服，照例掏了掏口袋，在一件馬甲的口袋裏掏出一封信，展開信紙一看，臉色變得煞白。這是加爾各答一位當紅舞女寫給她丈夫的信，裏麵充滿調情的肉麻字眼兒。伽達摩波莉在心裏罵道：“不要臉！在家裏文質彬彬，可在外麵拈花惹草。怪不得對我冷冰冰的，外麵有相好的了。和他一起過日子真沒意思，我不活了，成全他們！”

說罷，她走到桌子前，拉開抽屜，取出裝鴉片的一個瓶子，倒出比平時為安神而吸食的兩倍量，一口吞下，倒在床上。過了一會兒，胃裏疼痛難忍，長一聲短一聲地呻吟起來。幸好喬迪林德拉納特及時發現她吞食鴉片，把她送到醫院搶救。

伽達摩波莉自殺未遂。為了讓她完全康複，喬迪林德拉納特帶她離開朱拉薩迦，去外地旅遊。三樓的房間空無一人。泰戈爾在三樓感到特別落寞孤獨，思前想後，似乎明白了五嫂輕生的原委，提筆寫《星星自殺》：

一顆星仿佛完全瘋狂，

從光明的海岸

跳進黑暗的海洋……

它活著時，

我知道是什麼曾傷害它。

離開閃光的星星的幽靜之地，

它心情極為痛苦，

所以今天它奔向無星無人黑暗的地方！

它去把心中的火氣

沉入黑暗之中，

它走進黑暗，

熄滅臉上的光彩。

詩中的“星”，是伽達摩波莉的象征。“喬迪林德拉納特”的拚音是jyotirindranath，頭兩個音節jyoti的意思是“光”，孟加拉語中單詞“光明”“光彩”的頭兩個音節也是jyoti。詩中這兩個單詞，暗喻喬迪林德拉納特。詩中含蓄地責怪喬迪林德拉納特平時對妻子冷漠和行為不檢點，差點兒使伽達摩波莉喪命。

伽達摩波莉在外地休養了一段時間，身體基本康複，回到朱拉薩迦祖宅，卻明顯感到女眷們對她的生分甚至冷淡。她進入這座老宅已經十幾年，可未生一兒半女。她隱隱約約聽到上了年紀的女傭的議論：“這女人生不了孩子，還要以死嚇唬五少爺，不讓他和其他女人好呀，這不是明擺著要讓五少爺絕後嘛。”

母性受到壓抑的伽達摩波莉，看到懷裏抱著孩子的女眷，總是投去羨慕的目光。

夏季的一天，伽達摩波莉接過回娘家來的四姐懷裏的烏米拉，在她小臉上親了一口，放下後和四姐聊了一會兒家常，不曾注意烏米拉一歪一扭地走出書房。四姐和泰戈爾聊起了《王後集市》的寫作進展，這時，外麵傳來沉悶的一聲“咚”和烏米拉的哭喊聲。四姐衝到門外，見烏米拉趴在樓梯口，滿頭是血。“烏米拉——”四姐尖叫一聲。

烏米拉沒有救活。

朱拉薩迦的大樓裏立即泛起誹謗的惡浪。

“這女人就是個喪門星，碰誰誰倒黴。”

烏米拉的意外摔死嚇蒙了伽達摩波莉，她睡不著覺，昏昏沉沉，心裏嘀咕著：“我要是一直抱著她，不讓她出屋就好了。”

“烏米拉的不幸完全是個意外，你不要太自責了。”泰戈爾勸了她一會兒，換了話題，“《王後集市》寫完了，你幫我看看，覺得哪兒需要修改，告訴我。”

1883年12月9日，二十二歲的泰戈爾奉命結婚。

婚後第二天，按照父親的要求，泰戈爾就去公事房向總管學習填寫進貨單、出貨單，查看賬本合同，忙得不可開交。

泰戈爾不無歉意地說：“五嫂，我剛成家，家裏一大堆事兒，又要準備去當田莊的‘老爺’，實在分不開身。等幾天有了閑工夫，就去找你。”

“好吧。”伽達摩波莉悻悻地返回三樓，等泰戈爾有空找她，對他談對《王後集市》的看法。

離開人間

轉眼已是1884年4月19日，喬迪林德拉納特創辦的航行公司舉行第一艘貨船“索羅吉尼號”啟航儀式。早晨，喬迪林德拉納特出門時，關照妻子：“上午我去安排一下，儀式下午舉行，過了十二點，我回來接你。你稍微打扮打扮。”

喬迪林德拉納特走後，伽達摩波莉打開化妝箱，麵頰上施了淡淡的胭脂，眉心描一顆鮮紅的吉祥痣，穿一條天藍色紗麗，戴一副金手鐲，拿著一本小說坐在一把藤椅上讀，等丈夫回來帶她去船上。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下午兩點、四點，晚上八點、十點、十二點，不見丈夫的身影。伽達摩波莉身心極度疲憊，心裏憤恨地說：“他和往常一樣，隻顧自己尋歡作樂，早把我忘了。我沒給他生一兒半女，他早想把我一腳踢開另找女人。可氣的是，我這麼多年盡心盡力照顧羅毗，他一娶媳婦，有人照顧了，也把我拋在腦後了，對他來說，我也是多餘的。那些可恨的仆人，把我當個吃人的女魔鬼，盼我吃飯噎死、走路摔死。我這樣活著有什麼意思，不如一死了之。”想到這兒，她猛地拉開抽屜，把一瓶生鴉片全倒進嘴，一仰脖子，吞進肚裏。

第二天早晨，喬迪林德拉納特踹開房門進屋，隻見伽達摩波莉氣若遊絲，目光僵直地盯著天花板。兩天後，搶救無效，無牽無掛的伽達摩波莉離開人世。

聽到五嫂自殺身亡的消息，泰戈爾感到他站立的大地轟然塌陷，一瞬間他墜入黑暗的無底深淵。他在暮年之作中寫道：“數十年彈指間逝去。我對你的回憶融合在年年歲歲的自然景色裏。你纖柔的身姿深深地印在不可撼動的土地上。我弦琴的魔力來自你纖指最早的撫摸。是你首先從綠岸將少年的輕舟推入人世之河，輕舟才揚帆遠航。如今我在河中央一唱漁歌，你的名字便和歌聲一起蕩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