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最好的地方是伊犁河穀和阿爾泰山,歐洲濕潤的海風可以吹到西天山和阿爾泰山,有豐沛的雪水和眾多的河流,植被從西往東逐漸減少,到東天山幾乎全是大戈壁,吐魯番、哈密就是戈壁灘上的小塊綠洲。
維係綠洲的是天山的雪水。地理學家把天山稱為中亞大漠的濕島,翻開地圖就可以看出,新疆的城鎮和綠洲大多分布於天山兩側,北疆多於南疆,山的陽坡長草陰坡長樹,冰川和積雪靠近北部。水量最大的額爾齊斯河、伊犁河除外,準噶爾盆地從東往西依次排列著烏魯木齊河、頭屯河、呼圖壁河、瑪納斯河、奎屯河、古爾圖河、精河,綠洲就分布在山麓和盆地的邊緣地帶,再往下,河水幹涸,綠洲消失,沙丘出現。
人對自然的依賴不僅僅是水,還有風。歐亞大陸中心地帶幾乎全是風暴眼。地理學家還有一個說法,陝西、甘肅、山西一帶的黃土是大風從中亞腹地吹過去的,在更遙遠的年代,新疆是大海。我在烏魯木齊黑山頭親眼見過岩石上的海浪波痕。聽起來跟神話似的。有水就有綠洲,人類要在綠洲上生存還必須有一個條件,要有寬闊的林帶抵擋大風,否則莊稼根本長不起來,連房子都會被風刮掉。兵團人當年住地窩子的重要原因就是風大,等樹長起來了,房子也有了。沒樹的地方照樣是好草場,高草長在天山穀地,山麓和盆地的邊緣地帶屬於荒漠草地,屬於春季放牧的地方。地理學叫早春短命植物區係,主要分布在天山北麓,伊犁河穀有一百六十多種,西天山次之,有一百二十多種,由西向東減少,至奎屯減少至五十多種,到東天山就隻有十幾種了。這些短命牧草隻有一年的壽命,牧畜度過春荒,就轉到山地夏牧場去了。綠洲有自己的植物帶,矮小短命的牧草分布在綠洲的外圍,屬於旱生植物,也就是旱地荒漠地向綠洲的過渡,再深一層就是中生植物,生長在中等潮濕的沙土地帶,再下去是濕生植物,生長在過度潮濕的地帶。綠洲農業首先要在這幾種植物的過渡地帶栽種樹木,外圍是榆樹,裏邊是楊樹。農田也是林帶隔開,一條一條跟棋盤一樣。西域的屯墾都是從栽樹開始的。不了解新疆自然條件的人聽到屯墾開荒,首先想到的是破壞生態,是燒荒。綠洲農業首先是綠化環境。1986年我剛到新疆,帶學生去植樹,都是手指粗的小樹,我問校長,這麼小的樹能活嗎?校長說澆上水就能活。奎屯河的水確實能澆過來,問題是得有人看護這些樹。內地這麼小的樹孩子們折斷當玩具,大人會拔回家當柴火燒。我的憂慮純屬多餘,新疆孩子打架拚刀子流血,也不會去傷一棵樹,從他們的父輩,對樹對植物就有一種敬畏與崇拜。十年後我離開奎屯時,那些小樹都長成高大的樹木了。地域影響人的觀念。公元5世紀從蒙古高原西遷塔裏木的維吾爾人,在他們偉大的傳說裏,他們的祖先烏古斯汗是在樹洞裏誕生的,哈薩克人、吉爾吉斯人、蒙古人的習俗,女人不生孩子就到樹林裏住幾十天,祈求樹精降靈於身,可以生養健康勇敢的孩子。
天山冰川的退化,氣候變暖,其主要因素不是對綠洲的開發,而是整個地球自然條件的變化。學者王宏昌認為,西北幹旱的原因主要有兩點:一是對橫斷山區森林的過度采伐,影響了西南季風的濕度;一是歐洲森林的減少影響大西洋濕潤氣流的濕度,來自海洋的氣流經過陸地時必須得到森林濕地氣流的補充,否則就影響內陸的降水量,氣流相對陸地的影響是遠時空的。幾個世紀以來號召“返璞歸真,返回自然”,常常片麵地讚美封閉的大自然,認為隻有原始意味才是純真質樸的,因而排斥一切現代文明,其實現代文明並非一概排斥或違背大自然的本性。綠洲經濟的發展就是對自然的人性化的利用。
維係奎屯綠洲的是奎屯河,在新疆它是不能跟伊犁河、額爾齊斯河相比的,甚至不能跟瑪納斯河、呼圖壁河相比。這條河太獨特了,從天山腹地喬爾瑪呼嘯而下,狂暴如同野馬,汛期常常出現冰塊堵塞河道的現象,不能用雷管也不能用機械,隻能用十字鎬沿途敲打。農七師有一個水工團,這個團幾十年就專門護理這條暴戾的河。職工們腰間係一根繩子,下到河麵敲打河冰,很悲壯的一項工作,從20世紀50年代到現在,有七十一位職工葬身冰河。我的小說《雪鳥》寫的就是水工團破冰人的故事。我的另一個小說《喬爾瑪》也是寫這條河,奎屯河發源地喬爾瑪水文站,隻有一個職工,默默工作了一輩子,一直單身,河就是他的女人。我寫了百多萬字的西域小說,寫奎屯的還不到三萬字。過於沉重的東西,筆是難以表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