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50年代開始的屯墾活動選擇的都是荒無人煙的地方。屯墾開始於西漢,漢屯的規模兩萬人,有兩萬中原人在天山南北從事西域最早的農業,那時西域的土著居民是烏孫和匈奴。維吾爾人的祖先回鶻人,公元五世紀開始從蒙古高原西遷塔裏木,直到清朝中期,塔裏木的維吾爾人翻過冰大阪到達伊犁河穀,就是塔蘭其人,即種地的人。唐屯的規模是五萬人,清朝更大,十萬人,天山南部的疏勒、阿克蘇、庫爾勒,天山北邊的昌吉、呼圖壁、瑪納斯、沙灣、烏蘇、精河、伊犁都是漢唐清代土著漢族群居的地方,也是農業大縣。清末阿古柏割據新疆的十多年間,北疆的農業大縣基本控製在漢族民團手裏,武功蓋世的徐學功是當時最有名的民團首領,左宗棠收複新疆采取的戰略是先北疆後南疆,就是因為北疆有許多漢族武裝力量的配合,又是西域重要的農業地區。當時的行政劃分,東疆哈密一帶,歸甘肅巡撫管理,我們今天很多行政區域劃分是學當年斯大林的,孰優孰劣暫且不說。新疆建設兵團的二十萬大軍,最有屯墾經驗的三五九旅老部隊,去了條件艱苦的南疆,在沙漠裏建起了一座新城阿拉爾,綠島的意思。北疆也一樣,軍墾第一座新城石河子,地處農業大縣瑪納斯與沙灣之間。石河子,天山大峽穀流出的一條河,看上去滿河床全是石頭,就叫石河子,幾百公裏隻有幾戶人家,王震就把兵團司令部設在石河子。石河子的城市規劃是全中國最好的,是和張仲瀚的名字連在一起的,所有的建築全都掩映在寬闊的林帶裏,相距的空間很大,未來五十年、一百年的建築空間都留出來了。直到今天,石河子依然是一座人工森林裏的城市,兵團司令張仲瀚與國民黨起義將領陶峙嶽都是儒將,兵團人親切地稱張仲瀚為我們兵團的父親。將軍出身於冀中富豪之家,投身革命,屯墾西域終身未娶。筆者在新疆的十年間,親身感受到軍墾老兵和兵團文化界人士談起張仲瀚時的崇敬之情。
兵團的最後一個農業師——阿勒泰農十師師部所在地——北屯是最邊遠的墾區,北屯原名多爾布拉克,很荒涼的一個地方,張仲瀚就給這裏起了一個很大氣很詩意的地名北屯。以石河子的模式,天山南北出現了阿拉爾、五家渠、奎屯、北屯、可可達拉等一係列新城。像涼州戶、軍戶、八間戶、十三間房、蘭州灣、廣州灣、沙灣、西湖、三工、二工從地名都可以聽出來,都是漢唐清朝的屯墾點。
奎屯是從石河子分出來的。兵團司令部遷烏魯木齊,兵團最大的師農八師留在了石河子。農七師師部在沙灣時,師長劉振世、政委史驥帶著部下,沿瑪納斯河尋找落腳點,瑪納斯河七拐八拐消失在沙漠裏。古爾班通古特沙漠比南疆的塔克拉瑪幹沙漠要好一些,屬於固定沙丘,沙丘上還生長著紅柳、梭梭、駱駝刺,古爾班通古特是蒙古語,意思是三墩芨芨草,來自大地深處的綠色噴泉,茂密的葉子呈噴射狀態。師長劉振世、政委史驥一班人馬從炮台到大拐、小拐到車排子,在車排子他們發現了另一條河,奎屯河。一條源自群山的河流總是要在大漠澆灌出大片綠洲。從此,農七師就跟奎屯河連在一起。準噶爾盆地的地勢南高北低,師部就選在奎屯河出山的地方,河的東岸。每個師都有第一犁的地方,農七師的第一犁就在師部的所在地,今天的一三一團。從地窩子開始,兵團人必須經過人類原始階段的洞穴生活。師長、政委可以坐小車,劉振世、史驥的車子大概是美式吉普車或蘇聯的“羊毛車”,巡查遼闊的墾區,數萬將士的作業區泥漿泛濫,蚊蠅飛舞,戰士們發明了許多土法子,戴紙帽子,隻露兩隻眼睛,身上塗滿青泥。師長和政委也學戰士們的樣子,腦袋上扣一個紙帽子,奇形怪狀的一群人在萬古荒原上開天辟地。確是開天辟地。有個六十歲的老兵,懷揣兩隻小雞,精心喂養,最後發展成了一個三千多隻雞的養雞場,他就成了第一任場長。有個錫伯族軍官,家在伊犁,帶回幾斤玉米種,第一批玉米就長出來了。被蘇聯專家宣布為棉花禁區的地方,人們種出了棉花。第一個果園,第一個花園,第一個種羊場,第一個糖廠,第一個煤礦,相繼出現在大地上。我的成名作《美麗奴羊》中的羊,就是紫泥泉種羊場培育的優質細毛羊,澳大利亞羊與土著哈薩克羊雜交而成,雍容華美,如同貴婦,學名美利奴,詞典裏可以查到的,因為是音譯,寫小說的時候我就改成了美麗奴。許多司空見慣的事情,在兵團人手裏就有了創始的意味。坎土曼,人拉木犁,二牛抬杠,原始農業也僅僅一兩年,地開出來了,蘇聯的拖拉機、康拜因(聯合收割機)也過來了,原始與現代就這麼迅猛,這麼直截了當。新疆是一個奇特的地方,遠遠超出內地人的想象,毫不客氣地講,也是一種庸常的想象。去年我看到一個報道,一個維吾爾族小孩自己組裝了一輛汽車,家境並不富裕,父母卻想盡辦法滿足孩子的願望。願望源自想象力。內地的孩子,包括大人,缺乏想象力。中國文化幾乎是缺乏想象力的文化。我的小說總是被誤讀,我不得不多說兩句。新疆的大企業,如十月拖拉機廠、八一鋼鐵廠、八一毛紡廠、八一棉紡廠、八一糖廠、八一鹽廠、紅星造紙廠,這些名稱一看就知道是兵團人建的,全部無償給了地方。從農耕到工礦,從荒原到地方,一代人就完成了。建於20世紀50年代的農七師師部大樓,磚木結構,俄式建築,樓梯地板都是厚木板,牆壁是磚和白灰,紅黃色,三層,寬大的門廊和圓柱,周圍的林帶有兩百多米寬,簡直是一座森林,高大的楊樹把天地緊緊拉在一起。這座俄式大樓一直保存到1993年,被拆掉了,林帶也砍了,新建的師部大樓十層,有電梯,林帶變成了廣場,建有音樂噴泉,有鋼塑軍墾第一犁雕像,我們一家在音樂噴泉前照了不少相,遺憾的是沒有在那棟俄式大樓前留個紀念。我還記得第一次走進那棟俄式大樓的情景,木質地板咕咚咕咚,好像在牛皮鼓上走動。在此之前,我有過一次腳踩木地板的經曆。那是1986年,烏魯木齊市人事廳的大樓就是木質地板,內地來的大學生看到什麼都好奇,人家就告訴我,這裏以前是盛世才的督辦公署,我的想象力一下就被激活了。後來在八一鋼鐵廠所在地頭屯河,人家告訴我這裏是當年馬仲英跟蘇聯紅軍血戰的地方。後來在伊犁河穀,在尼勒克草原,我看到跟紫泥泉種羊場一樣的尼勒克種羊場,草原人用羊毛紮了一個比馬還要雄壯的羊,矗立在種羊場的門口。我也知道尼勒克有一個更詩意的名字,嬰兒。可我的想象力到了極限,我無法抒寫尼勒克。這個地名最早出現在我的記憶中,是上初中的時候,也是我對文學最初的衝動,很不好意思,我的文學啟蒙書是《革命烈士詩抄》,我讀到了維吾爾族詩人穆塔裏甫的詩,我寫出了第一篇好作文,寫的就是穆塔裏甫,我平生第一次受到了老師的表揚。從穆塔裏甫我知道了普希金,上大學的時候我才有可能把古波斯詩人哈菲茲的詩抄了一大本子。穆塔裏甫是尼勒克人,二十多歲就被盛世才殺害了,紀念他的文章最後一句是:“陽光照進了詩人靜靜的墓地。”這個句子刻在我的腦子裏,我一直在想象照射在墓地上的陽光是什麼樣子。尼勒克草原和那美麗的羊就成了我心靈的秘密。還是從紫泥泉開始吧,孕育了優質的羊群,孕育了綠洲和城市。1986年的奎屯新城隻有三棟樓房,農七師師部大樓、奎屯市委市政府大樓、紅旗商場,以這三座高大建築為中心,伸展出五公裏長的兩條大街,北邊靠近一三一團場的是農七師師部,南邊靠近烏伊公路的是奎屯市政府。向外延伸,是軍墾戰士建起來的麵粉廠、酒廠、農機廠、煙廠、棉紡廠、紙廠,都是磚房,再遠一點就是土塊平房,還能看到零星的地窩子,窗戶貼著地麵,一條斜坡通下去,很清晰地記錄著一座城市的曆史,從洞穴時代裏開始的半個世紀的曆史。整個奎屯河兩岸,下野地、車排子、克拉瑪依市及周圍的油田被包圍在農七師的墾區裏,最北邊的墾區一三七團在烏爾禾,蒙古語“下套子”,就是抓野兔的地方,有名的魔鬼城就在烏爾禾,這裏是準噶爾盆地的底部,再往北,地勢又高起來,就是具有北歐風光的阿爾泰草原了。農七師最興旺的時候,一直西擴到博爾塔拉草原,後來從農七師分出農九師,額敏河流域就是農九師的範圍,也是有名的糧倉。
1992年,北疆鐵路通車,奎屯電視台、廣播電台做了整整一個月的宣傳,通車的那一天,各單位用車拉大家去看剪彩儀式。那些當年屯墾開荒的老兵,那些支邊青年,那些聽從黨的召喚西上天山的女兵,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這塊土地,他們的孩子,第一代、第二代都沒有離開過這裏。火車意味著一個多麼遙遠的夢想。1986年,我去伊犁州技工學校報到的時候,唯一的一棟住宅樓馬上要竣工了,單位照顧內地來的大學生,讓我住到了最高層五樓,領導和教師都住高層,獨家小院的紅磚平房沒人住,幾年後我申請到獨家小院,院子裏有菜地,有啤酒花,有菜窖。從1992年開始,數年間,幾百棟大樓拔地而起。市中心的沙棗樹、白楊樹、榆樹全被拔掉了。市政府西側的林蔭道,四五十年長起來的老榆樹,還有西區到五公裏路口的林蔭道,抗拒大風,樹幹如同螺紋鋼,有些樹是貼著地麵橫長出來,千姿百態,但都很粗壯,可以看出準噶爾的風是什麼樣子。
新的樹種長起來了。進口的草皮長出來了。沙棗樹、楊樹、榆樹在城市的外圍抵擋風沙,整個墾區的條田上依然是沙棗樹、楊樹和榆樹。
1994年,奎屯栽種了五公裏長的新疆玫瑰,半人高,寬十幾米,我每天早晨就沿著這條玫瑰大道長跑,哈薩克婦女采集玫瑰花製作玫瑰露,我們家用玫瑰花烙餅子吃。1998年,重返奎屯時,玫瑰又砍掉了,換成了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