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屯這個地方
一
奎屯位於天山北麓準噶爾盆地南緣,東邊是石河子,軍墾第一犁從那裏開始。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有許多的第一犁,真正的第一犁應該在石河子。奎屯的西邊是烏蘇古城,北疆人口最多的縣,小說《玉嬌龍》以及許多史書都寫過這個地方,現在已經撤縣設市。奎屯就夾在石河子與烏蘇之間。內地很少有人知道奎屯,我總是加一句在石河子的西邊,或者烏蘇的東邊,或者克拉瑪依的南邊,人家似乎是聽明白了。我現在居住在陝西寶雞,也是一個外地人很少知道的地方。外地一個朋友來看我,在電話裏說:你在哪個寶雞,地圖上有兩個寶雞。我蒙了半天才明白,寶雞市的東邊有個寶雞縣(現已撤銷,改置寶雞市陳倉區)。古老的遊牧民族總是在歌曲或史書裏給一個地名後麵加這個地方。大漠空曠遼遠,碰到一塊小石頭都要撿起來,日積月累堆成敖包,祭奠神靈,也作路標。西北方言裏,對每個人的稱呼前麵都加一個“我兒×××”,那個在亞歐大陸掀起最後一股草原風暴的帖木兒大帝,給西班牙國王的外交信函是這樣開頭的,“吾兒菲利普三世”,以示重視和親近。與奎屯相比,寶雞的典故太多了,“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寶雞也叫陳倉,唐玄宗逃亡四川途中在寶雞的無名小廟裏住了一宿,廟就叫臥龍寺。最有影響的說法是炎帝故裏,一個很響亮的說法。奎屯就沒有這麼多說法,天山以北至阿勒泰,自古是烏孫人、蒙古人的牧場。
奎屯最早的名字應該是哈拉蘇,烏孫是哈薩克人的祖先,哈薩克人給這塊土地起了一個美麗的名字叫哈拉蘇,翻譯成漢語的意思是黑色的泉水。新疆的地理常識,那些源自冰川雪峰的河水都是灰白的,叫阿克蘇,白水的意思;源自大地,清澈見底,又是草原黑鈣土,就叫布拉克或哈拉蘇,蘆葦遍地,泉眼密如星辰。
1986年我們一家定居奎屯時,還能看到一大片的泉水,在市區東北角,差不多是一片蘆葦蕩,當地人叫鴨子壩,顯然是漢人的叫法。泉眼彙聚成湖水,長滿葦子,大群的鴨子遊來遊去。長滿蘆葦的地方肯定有造紙廠,造紙廠的汙水臭味跟湖區是那麼不協調。鴨子壩還是很吸引人的,三三兩兩釣魚的人散布在水邊。
奎屯是蒙古人喊出來的。成吉思汗的大軍從阿爾泰山和果子溝分兩路西征,又回兵征討反複無常的西夏,大軍途經奎屯,正值隆冬,領略了歐亞大陸無數寒冷的地方,大軍沿著天山北麓過精河,過烏蘇,有個蒙古兵就叫了起來,“奎屯,奎屯”,譯成漢語就是“寒冷”。處在準噶爾盆地最寬闊的地方,毫無遮攔,南麵高大的天山在這裏裂開了一道山口,正對著塔裏木北緣的古城庫車,寒流全聚集在這裏衝向塔裏木。阿爾泰草原和準噶爾大漠的馬背民族總是揮兵南下,一次次征服溫暖的塔裏木;有三個達阪通道,東疆吐魯番過鐵門關幹溝是一條道,伊犁喀什河上遊冰大阪直插阿克蘇是一條道,最險要的山口在奎屯與庫車之間,蒙古兵翻越這條山道的次數很少,他們感受到的寒冷是實實在在的。從那時起,蒙古人再沒有離開過這裏,厄魯特人、土爾扈特人、準噶爾人都是蒙古人的分支,他們都在這個地方感到了世所罕有的寒冷。1986年我成為奎屯市民,我也領略了中亞腹地的寒冷,這寒冷在內地是從來沒有過的,太陽穴發疼,額頭像要裂開了,氣都出不來,寒冷是很有力量的。各個民族在不同時期對寒冷的感受沉澱下來就有了奎屯這個地方。
那個蒙古兵是很值得紀念的。據說蒙古大軍每個人兩匹戰馬,換著騎,一口氣從不兒罕山跑到地中海,又旋風般回旋中亞進軍中原,沒有人喊累,沒有人怯陣,可是這麼一個蒙古兵在天山北麓的山口用純樸的蒙古語大喊“冷啊冷啊”,也就是“奎屯奎屯”,他的叫聲感染了大軍,千軍萬馬也在喊冷,馬肯定跟著主人一起喊,馬比人累多了。大軍就在寒冷的奎屯住了一宿,按蒙古人的規矩,在頭盔裏煮羊肉,飽飽地吃了一頓,到黃河邊,征服了西夏,成吉思汗的黃金之命也到了安息的時候。好多年以後,林則徐流放伊犁,夜宿奎屯,日記中有“奎墩,居民百餘,聞水利薄地不腴”。奎屯市和農七師的地方史誌裏記錄最多引用最多的是林則徐的日記,西公園裏有林則徐的雕像,感念林公在日記裏寫過這麼一筆。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寫過這麼一段話:熱愛一片土地,不一定非得人傑地靈,珍寶滿地,新疆這樣的地方不多,林則徐日記裏寫得明明白白,地不腴,不是一個土地肥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