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報信文筆很差,貴在材料翔實,舉報因由、被舉報人職務犯罪證據都講得很清楚,舉報人和被舉報人的姓名、身份證照片、手機號碼也都悉數附上,令人信服。從文辭看,舉報者是在極度激憤的情緒下寫的這封公開信。她指控秦懇欺騙感情,不但沒給她承諾的婚姻,還在她為他生下一個女兒後移情別戀,跟別的女人好上並姘居。她要讓他身敗名裂,坐牢到死。
由於事實清楚,證據確鑿,秦淮他爸很快被褫奪公權,投入牢獄。秦淮和他媽曾經試圖營救。看到舉報信後,他們立即按信上所附號碼聯係舉報人王女士,請求她顧念多年恩情,撤回舉報信,他們願意做些補償,給她十萬元。王女士隻回複了兩個字:做夢!分鐘後,他們再打,願意再加十萬。王女士仍然隻有兩個字:休想!之後再不接他們電話。秦淮他媽給她發短信,分析利害,勸她不要做損人不利己的事。王女士回複:
我就是要他死!我不像你,一個窩囊廢,誰傷害我,我叫他付出百倍的代價!
秦淮他媽看罷短信,眼淚湧出來。她用纖長的指頭將淚花抹去,到廚房選了把最鋒利的西式主廚刀,要去找那個賤人拚命。秦淮連忙將她抱住,要把刀奪下來。他媽死命掙紮,不能掙脫,秦淮也未能把刀奪掉。母子倆僵持很久,到最後都累了,他媽趴在他肩頭號啕大哭。
她竟敢罵我是窩囊廢!這個賤人,我非殺了她不可……
在聯係“賤人”的間隙,他們也聯係了他爸,秦懇的電話一直處於關機狀態。第二天秦淮沒去店裏,留在家陪他媽。他媽翻著電話簿,一個個往外打電話,向所有可能知情和可能幫上忙的人求助。將號碼全部打完,已經接近中午,她握著手機坐沙發裏發愣,然後跟秦淮商量,要不要給檢察院一個叔叔打個電話。秦淮知道那個叔叔曾跟他媽關係親密,此時求他,未免有損父親的尊嚴。可是倘若他能幫上忙而不求助,對父親豈非更不利?秦淮猶豫不決。他媽疲憊地瞪著他。問你呢!她說。
房門突然作響,有人來,秦淮過去打開,居然是他父親。秦懇的臉本來就黑,此時更像是久未刷洗的鍋底。秦淮他媽看到丈夫進屋來,神色居然很平靜,問他吃飯沒有。秦懇說沒有,昨晚到現在都沒吃。他媽就從沙發上站起來,進廚房去做飯。秦淮陪他爸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無話可說,借口出去辦點事,兩個小時後再回來,帶上白藏逃出家門去了。這是幾年來不成文的規矩,隻要他爸回來,他就會躲出去。他爸每次回來,都會盡丈夫的義務,跟他媽做夫妻該做的事。而今天之所以兩個小時後還回來,是他知道他爸要完蛋了,今日的中飯很可能是他爸坐牢前的最後一次午餐,哪怕僅僅是出於虛妄的儀式感,他也有必要回來作陪。他和白藏在大街上遊蕩了一個小時,接到他媽電話,叫他回去吃飯。他看看表,感到意外。他爸和他媽已經先吃上,他爸指指旁邊的椅子,示意秦淮坐過來。父子倆邊吃邊聊,都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所謂聊,其實是問答,他爸負責提問戶外店和單琪的問題,秦淮負責回答。其間兩人還碰了幾杯酒。他媽則坐在他爸對麵,一聲不響地用筷子吃白米飯。飯還沒吃完,他爸的手機響,他爸看一下號碼,走到陽台去接。接完走回來,看了看妻子,又看看秦淮。
市裏通知我去開會,這就得走。他說:我不吃了,你們繼續吃。
他媽沒有反應,依舊安靜地用筷子挑米。秦淮將他爸送出門外。他不敢再往下送,怕在樓梯口或小區裏看到來抓他爸的公安。等電梯的時候,他爸對他說:照顧好你媽!
傍晚時分,秦淮給他爸打電話,問他回不回來吃飯。這其實是試探,看他爸是否已經失去自由。他爸的手機再次關機。他點開免提,將關機提示音放大給他媽聽。他媽麵無表情,讓他自己做飯吃,她要睡。秦淮望著他媽疲憊地走進臥室,心頭蒼涼得仿佛秋風過境。他想單琪,喘不過氣地想,打她手機,依舊是關機。他站在客廳中央,惆悵地望向窗外。窗外陰雲密布,暮色茫茫,天不知是要黑了,還是要下雨。他也不想吃飯,切幾塊香腸喂白藏,然後回自己房間,上網打遊戲消磨時間。打到感覺餓,已是午夜後,他出來找吃的,發現他媽正在餐桌那邊喝酒,還是白酒。那瓶酒之前一直放在酒櫃裏,今天中午他爸拿出來,跟他一共喝了不到三兩,此時已快見底。他走過去,坐到他媽旁邊。
別喝了。他說:事情已經發生,再難過也沒用,你得保重自己身體。
誰說我難過?你看我難過嗎?他媽說:我是失望!
他媽已經八分醉,臉色酡紅如飛霞。他媽平素酒量還好,隻是傷心易醉,一個人喝這麼多,難免不勝酒力。她半俯在餐桌上,一隻手撐著額頭,向秦淮講述他爸為什麼讓她失望:作為正宮,她最有資格鬧事,找秦懇的麻煩,但她沒有。她從不給他壓力,讓他可以專心去應付那些野女人,可是他居然應付不了,最終栽在野女人手裏,實在丟人。這是一。她原以為,秦懇中午回來,完全是出於懺悔之心,知道自己錯了,要向她道歉,求她原諒。不料他沒有,他隻是覺得他倒黴,遇到這樣的瘋女人,根本沒意識到這些年來他的荒唐行為對她這個結發妻子傷害有多重。這是二。她還以為,在去坐牢之前,他會有一些錢財交給她和秦淮,算是對他們母子的一點補償,她相信這麼多年來,秦懇沒少弄錢,於情於理,都應該給他們一些。然而並沒有。這是三。還有一個不方便說,秦懇以前與她同房,總是充滿激情,活像鬥誌昂揚的草原英雄,策馬奔騰在水草豐美之地。然而今天中午,他抱她求歡,卻溫柔得像個奶油小生,好像她是瓷器,必須小心翼翼輕拿輕放,一不小心就會弄壞;時間還很短,才幾分鐘就草草完事。這還是以前那個老狗嗎?
失望呀,真讓我失望!他媽捏著玻璃酒杯不住搖頭。這就是我丈夫,我含辛茹苦愛護的丈夫!我這心呀,都碎了……
他媽指指自己的心臟部位,眼睛紅得像兔子。但她並未流淚,也沒哭。秦淮把酒瓶和酒杯都收起來,攙扶他媽回臥室。他媽軟得像一尊濕泥菩薩,壓著他半邊身子,沉甸甸往下墜。他將他媽弄到床上,調好空調的溫度,然後要走。他媽說:別走,陪陪我,我害怕。秦淮遂搬來一隻布藝小方墩,坐到他媽旁邊。他媽發髻散開,長頭發披散在俗氣的大紅枕頭上,將赭紅的臉也蓋住小半邊,露出來的半邊臉上布滿了迷茫和哀傷。
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她喃喃說。
秦淮握住她的手。她的手纖長而細膩,此時僵冷如冰。別擔心,還有我呢。他對他媽說。
你?他媽嗤地一笑。你就是個奶油小生,有什麼用……
秦淮無語。他媽眼睛閉合,漸漸睡著了,呼吸均勻而平靜。秦淮困意襲來,也趴在床頭昏昏睡去。他媽臥室的窗簾很厚,將光線阻擋得很徹底,當被電話驚醒時,房間裏彌漫的依舊是燈光,秦淮一時竟不知是何時辰。電話是單琪打來的。她昨天晚上夢到他,醒來後想得不行,偷偷跑到山尖給他打電話。秦淮將窗簾拉開,明亮的日光猶如電焊的光芒,驟然刺入眼睛。秦淮立即回頭,將雙眼閉上,適應了一會兒,才敢緩緩睜開。天極藍,陽光極好,一切都像是假的。單琪問他想她沒有,他說:想啊,當然想,你看看你的通話記錄,有多少我的未接來電。單琪在那邊嘻嘻笑起來。秦淮想告訴她家裏的變故,告訴她此時有多需要她,聽到她明媚的笑,又忍住了。身後突然傳來白藏的慘叫。秦淮忙回頭看,原來白藏不知何時跑過來,跳到床上,睡在秦淮和他媽之間,剛才他媽被吵醒,看到這東西,一腳蹬到床下去。單琪聽到白藏的哀鳴,頓時關切,一個勁兒詢問白藏怎麼了,為何叫得那麼痛苦。秦淮挾起白藏,走出他媽的臥室。
沒事,白藏很好。他對單琪說:你要注意身體,結束了早點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