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衛平,本名司偉平,回族,1963年生,中共黨員,國家二級編劇,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會員。出版有長篇小說《詩鬼李賀》《洛陽鏟》《遠方飄來的雲》等。2012年獲第五屆“河南省社會科學普及優秀作品”一等獎,2014年獲第六屆“河南省社會科學普及優秀作品”特等獎和洛陽市第二屆文藝成果“牡丹獎”。
張平剛家的危房改造
日頭坐在西山頂上,像是在等老司。在山路上轉過了好幾個彎兒,日頭還在那兒。老司煩惱地停下車,站在路邊的埡口看西天,埋怨著西下的日頭:“你咋像張平剛啊?”
第一次扶貧入戶調查,作為幫扶責任人的老司去過張平剛家,入眼一看就是個破落戶。土坯院牆完全塌著,陳舊卻很文化的青磚門樓孤零零地立在那兒,猶如斷了兩隻胳膊的殘疾人。門樓上精致的磚雕吸引著老司多看了一陣兒,順帶著把院子也看了個透徹。三間出前簷的上房,房頂上除了蓋塑料布的地方都長著瓦菘,沒有門窗的東廈房像是被風雨打斷了傘骨的傘,有一個牆角已經破敗到裏外通氣兒,不漏雨的地方擺著鍋灶。西廈房是被扒掉了,廢宅基是這家人經年的垃圾堆,有幾株肥大的黃花苗和野茵陳綠得妖豔。洞開著房門的上房裏狼藉一片,入眼看到的是凳子、老方桌、臟衣服、鞋子……還有一張床,其他的淩亂不敢細看。一隻碗扣在地上,兩支筷子躺在離碗很遠的地方,一隻雞在探頭探腦地尋找。兩個年輕同事站在前簷下,詢問著張平剛的老婆填寫入戶調查表,出來的時候扇著鼻子小聲說:“屋子裏一股怪味兒,難聞死了。”
老司說:“小聲點兒,千萬別露出嫌棄。”
他們撤到街道上,左右鄰居的紅磚小院像是兩隻趾高氣揚的大公雞,張平剛家則寒酸得猶如落湯雞。
老司幫扶的四戶貧困戶沒有張平剛家,所以,兩年過去了,並沒有跟這家人有交集。但老司每星期入戶對接都要從張平剛家門前過,印象中木訥的張平剛講究不起來,老婆也是邋邋遢遢,不低不高的三個女兒頭發亂糟糟的。
這一天是對接日,駐村第一書記郭帥和鄉裏的包村領導張副鎮長鄭重其事地把老司叫進辦公室,又是遞煙又是泡茶,說:“老司,你得幫忙解決點兒難題嘞。”
老司是單位裏數一數二的老幹部,又有個特殊的身份,是小有名氣的作家,似乎應該幫忙去解決這個難題,就順口答應了,說:“啥難題,說說。”他知道要錢要物不找他,肯定是遇到了難纏戶。
張副鎮長皺著眉頭說:“危房改造快結束了,張平剛家就是不同意改造。專為他家開了四次會,咋也說不通。可現在,省裏的檢查組馬上就要來檢查危房改造落實情況,屎憋到屁股門兒了。”說著咽了口唾沫。
老司聽出來了,關鍵是最後的話。郭帥的表情很尷尬,學生的青澀還掛在臉上,說:“叔,你的戶先放放吧,這是影響咱駐村工作組的大事。”
老司抬腿去了張平剛家,問張平剛:“你是咋想的?”
“我要會想還會受窮嗎?”
“你不可能沒想法,不想把日子往前過?”
“我的日子就是日頭,它轉一天,我過一天。它不轉了再說。”
“你沒說實話。”
張平剛攤著手說:“真沒想,仨小閨女,啥時候都不用想。”
老司塞給張平剛一支煙,說:“你可以這樣,但你不可以讓孩子跟你一樣。看看,大女兒都上初中了,二女兒也上小學了,都知道好歹了,你這個當爹的情願讓她們住在這破宅爛院裏,不給孩子一點兒自信?孩子們很敏感,你這破宅爛院會讓她們自卑和封閉自己,見誰都低著頭站不到人前。久而久之,不跟同學和老師交流,反而影響學習成績,你想讓孩子們學習差?”
張平剛擺出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說:“好賴都那樣兒,攏攏個子,長大了找個婆家,都是外姓人。”
老司拍拍張平剛的肩頭說:“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就你住著這破宅爛院子,還指望女兒們找個像模像樣的婆家?好事兒送到門上你都不配合,你拗著,是幫閨女還是害閨女?你說說,孩子是跟你有仇,還是你對孩子有恨?非得讓她們住在危房裏?”
張平剛勾著頭想了想,朝老司翻翻白眼,木木地笑了,說:“你說的老美。”
老司看出來自己是說到張平剛心裏了,至少是聽進去自己的話了,就趁著又給張永剛遞煙問:“我說的對不對?”
張平剛靦腆著臉說:“也對。”
老司虎起臉說:“看來你還不傻。俗話說虎毒不食子,情願讓孩子們住在這危房裏,讓孩子們一直處在危險中,你這個當父親的安心嗎?如果遇到連陰天,萬一出了房倒屋塌的意外,你對得起孩子們嗎?”張平剛的臉色有點兒呆了。老司知道是說動他了,就惡狠狠地補了一句:“六七十年的土牆老瓦房,要出事兒,連招呼都不會跟你打一個。”
張平剛看看上房,又看一眼接近坍塌的東廈房,徹底悶下了頭。他老婆雙手抱著肚子在邊上踅摸,試探地問:“那還叫俺改造吧?”
老司瞄了一眼張平剛的老婆,堅決地說:“必須馬上改。懷著的有幾個月了?”
張平剛的老婆臉上一下子堆起了羞澀不安的笑,說:“快該生了,就是這個月。”
老司推了張平剛一把,說:“平剛,想要男孩是吧?還不趁著黨和政府的好政策努力一把,讓兒子也住上磚混結構的好房子?你是準備讓兒子以後還住在危房裏?”
張平剛無奈地看著老司,眼神中閃出一絲躲閃著的光亮,嘴唇囁嚅了幾下吐出一個字:“蓋。”
老司趁熱打鐵說:“你兒子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了,叫我說,現在就把院子清理一下,讓鄉裏聯係人開工。”
張平剛點著頭答應了,還跟老司商量著怎麼蓋。他想將新房蓋成臨街房,老房子不拆先住著,等新房蓋好再搬進新房住。老司說:“看來你心裏還裝著蓋房子的事嘛。”就沒有深究他為啥拗著不改造的原因,反複叮囑一番,把話說出牙印子,開著車去村部複命了。
張副鎮長和郭帥還等在兩委辦公室,兩人眼巴巴地看著老司,問號就掛在眼皮上。老司說:“說好了,下午就動手收拾院子,你們聯係施工隊吧。”
郭帥有點兒喜出望外,問:“真說好了?”
老司說:“說好了。”
張副鎮長喜眉笑臉地說:“老司你真中,輕而易舉就說好了,早該讓你去了,張平剛拿捏死我們了。”
老司說:“張平剛會拿捏人?”
張副鎮長表情豐富地又是搖頭又是苦笑,似乎背後的難受不堪再提起,說:“兩年前,他是第一個改造目標戶。都改造完了,還剩下他一戶,成了釘子戶。跑斷腿,磨破嘴,隻差給他跪下磕倆頭了!”
夥房已經開飯了。老司要去吃飯,郭帥說不中,非要請老司去鎮上吃。張副鎮長也說要去鎮上吃,還掏出鑰匙要去開車。老司說我的戶還沒有對接,您倆還得落實張平剛蓋房的事兒,去鎮上吃飯太耽誤時間。張副鎮長咧著嘴攤著手,郭帥捏著耳垂訕笑沒了主意。老司說喂個肚子有啥講究。
老司下午去對接自己幫扶的四戶貧困戶,按照扶貧對接的規定動作,一戶一戶地進,將四戶人家的衛生打掃一遍,又分別拉了一會兒家常,將了解的情況逐一記在筆記本上。回到村部會議室填寫“扶貧日誌”的時候,窗外的天色已經昏暗,一起來幫扶對接的同事們走得差不多了。等他整理完四戶人家的村檔戶檔,屋裏明晃晃的,院子裏卻是黑洞洞的。駐村的工作隊員們正在做飯,他一聲不響地出了村部,開著車往回趕。
在鄉間公路上行駛是老司最愜意的時候,車不多,兩排冬青樹,光亮如鏡麵的路麵,從車窗撲進來的微風帶著植物的清氣和田野的香味。老司享受這種暢意時,內心裏還是有一點兒小不舒服。他幫扶的其中一戶陳國生已經七十多歲,最近一直低燒咳嗽,光在村裏吃藥也不見好。老司判斷是他的支氣管炎又犯了。政策規定慢性病有縣級以上醫院的診斷證明,可以享受低保。老司一直催著他到縣裏的醫院去診斷一下,但他就是倔著不去。老司給自己下個死任務,下次來幫扶對接啥事都不幹,直接拉他去縣醫院。老司快要退休了,不想對黨對貧困戶落虧欠,讓自己有愧疚。
老司出門在外像個小夥子,一進家就兩腿發軟,畢竟是老了。他最喜歡的是抱孫女,抱著孫女的時候,會感到心頭彌漫著一種安慰的情緒,就像一棵老樹看著自己的樹根冒出的芽苗,疲憊都可以當安逸來咀嚼。老司抱著孫女走到樓下,逗孫女在轎車的引擎蓋上站高高,這時候兜裏的電話響起來。他一接電話就聽出是張平剛,張平剛說:“你是老司吧?”
老司說:“是,平剛你說。”
“明天你還來嗎?”
“明天不是對接日。”
張平剛遲疑了一下,說:“叔,你來吧,好多事不好說。”
“啥事兒?”
“你來吧,來了當麵說。”
老司擔心一失手孫女會從引擎蓋上掉下來,安慰張平剛幾句就掛了電話。手機還沒有裝兜裏就又響了,是郭帥打來的。郭帥說:“司老師好,打擾了。張平剛非讓你來說,你明天來吧。”
“啥事兒恁複雜?”
“說複雜也不複雜,你來再說吧。在他哥哥家調解,啥都說好了,我們剛回到村部,他們又追到村部翻臉說不中了。”
“我又不是他的幫扶人,咋還讓我去?”
“他好像能聽進去你說的話,這事兒就是疑難雜症,還非得你這好醫生處理。為大局,我求你了。”
老司想說星期六是對接日,星期日也不讓歇歇,但話到嘴邊卻變了,說:“他說聽我的,那我就去。”
郭帥一連聲說了三個好。
老司覺得下鄉比在城裏舒服,所以第二天就去了。一路上田野的色彩讓他舒服,清新的氣息讓他舒服,還有一分沒有預見的刺激在前頭,讓他感覺出自己不服老的暢蕩。但這一天老司白去了,張平剛一家人封門閉戶都不在家,門口的人幸災樂禍般告訴他:“這一家人走親戚去了。”
不甘心的老司無聊地在村部等,跟張副鎮長、賈副支書和郭帥坐著,商量來商量去也找不出好辦法。老司吃過午飯眯了一覺,就又去張平剛家門口等,一群老百姓擠眉弄眼地看老司笑話。老司看出來有蹊蹺,就問:“都說咱老百姓厚道,這是咋了?”
老百姓們七嘴八舌地說:“看你老下勁兒,對平剛老好。”
老司在村子裏混熟了,知道這話裏有話的時候肯定後麵有故事,但還是十分誠懇地問道:“有啥話明說中不中?”
有人接腔說:“你們咋非得給老和尚娶媳婦?”
老司順著聲音問:“他是真想當老和尚了?”
“那可不。”
老司明白再等也是白等,幹脆站起身就走。有人在背後譏笑著問:“咋又走呀?”老司頭都不回地說:“做到仁至義盡了,張平剛就是螞蚱泥糊爛牆的命。”
第二天一大早,老司的車就出現在村頭,他是來堵張平剛的。張平剛在家門外的青石條上坐著,看見老司的車緩緩地從街路上駛來,就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站起來。老司笑嗬嗬地下車,說:“平剛,你中啊,你叫我來我來了,不來還不中。你把我催得恁急,你去哪兒了?”
張平剛也不做解釋,紅著臉說:“叔,我回去給你搬個木墩兒。”
老司大咧咧地說:“去吧,站著解決不了的困難,咱就坐著解決。”說話的時候,眼神投向周圍的老百姓,笑眯眯的像是在挨個打招呼。然後掏出手機聯係郭帥,說自己直接到張平剛家了。
張平剛掂來一把木椅子,老司不推不讓就坐下了。老司一坐,周圍的人便都湊過來,把他和張平剛圍在中間。他預感到這是看戲的,也是有戲了。
老司索性就跟張平剛敞開說起來。張平剛說弄不成。老司問為啥?張平剛說事兒老複雜。老司問咋複雜?張平剛說這地皮不叫使。老司問這地皮是誰的?張平剛說地皮是俺哥的,分家說是給我了,他打了新宅基,可沒有寫分單。張平剛指著老司身後幾棵粗壯的白楊樹,說這是俺哥種的。老司明白了,老宅院應該平分給弟兄倆,哥哥打了新宅基分門另過,還扒走了三間西廈房的木料和房瓦。老宅院路對麵的地皮也是他們家的,哥哥在上麵種了樹。張平剛說當時說他要給哥哥拿五百塊的地價,手裏沒錢就拖著沒給。
老司說:“那等於是你們弟兄倆分家沒分利亮,今兒得再分一次家。分利亮就能蓋房子,是這樣吧?”
張平剛悶下頭不說話了。副支書老賈躲躲閃閃地過來了,遠遠站著不近前。老司招呼老賈過來。老賈擺著手說:“他老張家的事我不再摻言,說幾回了,越說越不清楚,這後麵有故事。”
老司問:“賈支書你說說,這後麵有啥故事?”
老賈說:“我不想得罪人,你解決吧,最後總叫你看出來。”
這是一個貧困村,全村五千多人,一千多戶,其中二百三十七戶貧困戶。老司知道村子裏有幾大姓,哪一姓都不好招惹,才弄得多年沒有村主任。鄉裏為了不戳馬蜂窩,任命個村支書也是副的。
老司故意把話收窄,高腔大氣說:“今兒一切跑題話不說,就說平剛這房子,有啥問題擺到桌麵上。賈支書,你能把平剛他哥叫來不能?”
老賈說:“這事兒能辦到。你是代表縣裏鄉裏的,隻要動動嘴,跑腿是我的事兒。”說著就去叫人了。
老賈的話讓老司有些臉紅,他真的沒想過代表哪一級組織。但他想到這是工作,濫竽充數也不是自己故意,就不去多做解釋。
郭帥跟張副鎮長來了,張副鎮長上前先給老司遞煙,就弄得老司更像領導,所以,老司幹脆就恣意得當起了正神。從兜裏掏出兩盒“芙蓉王”,擺出一副很江湖的樣子說:“誰家說事兒不擺兩盒煙?平剛,你有理,政府巴結著給你蓋房子,我替你搭兩盒煙。”
平剛紅著臉說忘了,想站起身去買,被老司拉住了。
老司的話讓周圍的老百姓哄笑。老司聽出來這些笑聲還是很單純的,就更放鬆了,笑嗬嗬地散著煙說:“今兒個是來憑良心嘞,鄉裏鄉親們看著,政府對平剛和平剛對政府的態度,誰有良心誰沒有良心。咱鄉長和第一書記能一而再、再而三到你家,說明政府把心給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捧出來了,看你會叫這捧著的熱心變涼不會。”
剛才還哄笑的老百姓們都不吭聲了,一下子被老司的口才折服了,一個個盯住老司瞧稀罕。
老司說話張平剛聽過,能聽到心裏。他撓著頭說:“你說的意思我知道,等俺哥過來你跟他也說說。”
老賈帶著張平剛的哥哥張平新過來了,後麵還跟著一個灰溜溜的女人,是張平新的老婆。老司招呼張平新跟張平剛挨著坐青石條上,張平新不坐,圪蹴著蹲在一旁。老司和顏悅色地拉起他,軟軟地刺激他說:“小老弟,你這樣一圪蹴跟輸理了一樣。一奶養大的親兄弟,先不說誰輸理不輸理,坐在一起說說情分中不中?”
張平新勉強跟張平剛挨著坐在青石條上,老司問啥也是實騰騰地說。他說宅基地是弟兄倆的,當年沒有分利亮,因為張平剛一直沒有給他送五百塊說好的地錢;說路這邊的地也是爹娘在他娶媳婦時候許給他的,樹也是他當年種的。
張平剛說現在可以給五百塊錢,可哥哥嫌五百塊錢少;說路這邊的地跟老宅基地是一起的,哥哥可以把種的樹出了,地要給他。
老司問:“還有更複雜的事兒沒有?一起端出來。”
張平新老婆搶著說:“昨夜黑兒差一點兒打到他哥哥身上。”
老司看看這女人氣憤的臉,示意她平靜,問她說:“平新家的,你有幾個孩子?”
張平新老婆說:“仨,倆男娃兒。要不誰會跟他爭?”
老司說:“爭不爭是小事兒,我現在明白平新為啥要跟平剛爭了。你們是老猴教小猴學本事嘞,叫你那倆男娃兒看看他爹跟他叔這老弟兄是咋爭的,將來小弟兄們爭鬥的經驗更豐富。是不是?”
張平新老婆的臉憋得紫紅,不知道該咋接老司的腔。
老司語氣緩和地說:“平新你老厲害,政府都把你兄弟的房子評估成危房了,你卻翹著不讓政府幫他改造。他蓋不成房子,就得住在危房裏,等著哪天下一場大猛雨,房子一塌捂住他一窩。你不用跟他爭,這老院子又都歸你了。知道的人說是怨危房了,不知道的人會咋說你?說你稱意?”
張平新紅著臉說:“你說話老狠。”
老司說:“不狠說不到你心裏,說不醒你。我要是光會說‘要得好,大讓小’,你能聽進去不能?”
張平新咧咧嘴,他老婆又搶話頭,問老司:“那你說叫俺白給他?”
老司聽這話,就知道女人是當家的,腦子一轉,很自信地說:“不叫你白給,你可以開價。”
張平新老婆說:“那時候你們公家人工資多高?現在工資多高?當時說的五百塊,現在還是五百怕是不中。”
老司問:“你說多少中。”
張平新老婆揚揚下巴,說:“最少五千。”
老司還沒有說話,張平剛“謔”地蹦起來:“我一分都沒有。”手指著站在家門口的老婆說:“娃兒都快落地了,我連生娃兒的錢還沒有借來。不蓋了,誰叫蓋誰殺了我吧。”
老司不慌不忙地跩了句戲詞,說:“平剛息怒——你說我說話老美,我還沒有說夠嘞,你就起腳蹦大高。你打電話叫我來就是看你發脾氣的?能聽我把話說完不能?”
張平剛抹著淚委屈地坐下了,抽噎著說:“叔,你看看,我是真沒門兒了。”
張平剛妻子心疼丈夫,扛著肚子就往前湊,衣裳襟上掛著三支細胳膊。她已經拍不住大腿了,就拍著手仰著臉喊叫:“門前門後嘞,您都看看有這樣的哥嫂沒有,他家日子美死了,還想再刻薄俺。”
老司皺起了眉頭,叫平剛把老婆弄回去。平剛推著老婆往院子裏走,老司安撫平新老婆說:“你要是明白人,就不接腔,人都在這兒說事兒嘞,吵起來啥也說不成。”
老賈湊到老司耳朵邊小聲說:“老張家的挑事兒人都在。”然後甩著手說,“連著說了幾回,都是這,說著說著就吵,說成還能反悔,好心被當成驢肝肺。”
老司怔忪了一下,就多了幾分警覺,假意嗆老賈說:“能反悔就不算說成。”他環顧了一下四周,想從人臉上看出來誰是挑事人也難,幹脆就不去管,等跳出來再說。來扶貧兩年了,也不是沒有遇到過棘手事,他相信自己還是能對付得了幾個不穩定分子。他問張平新:“平剛是想解決問題,才打電話叫我來。你表個態,想不想解決問題?”看著張平新點頭,繼續說:“你的態度很好,你老婆也是明白人,至少在解決危房問題這一點兒,你們兄弟倆是和政府站在一起了。我也要表明我的態度,黨和政府想解決的問題,還沒有解決不了的,這問題推到今天不解決還不行了。誰不解決就追究誰的責任,用咱農村話說,要依法依規弄誰的事兒。”老司故意頓了頓,趁著點煙的工夫,橫著眼掃了一圈,許多圍過來的村民都靜靜地等他說話。他開始亮出撒手鐧,問老賈:“賈支書,咱村的宅基地清理摸底弄完沒有?”
老賈說:“早幾年都澄清了。一戶一處宅基,這處宅基上報時算在了平剛名下。”
老司瞄著張平新夫妻說:“聽清楚了吧?國家給每家每戶的土地使用權是一處宅基地,多出的要收回另行分配。親兄弟呀,咱再拗一點兒,又拗了親情還拗了國策,還拗不到自己手裏,這樣明智嗎?”
張平新跟老婆的臉色都僵住了,就像是正拍的皮球撒了氣,一下子傻了。不過張平新的腦子轉得快,幹笑著對老司說道:“你說得老美,俺聽你的。”
老司給張平新遞一根煙,說:“不是我說得美,是黨的政策法規在那兒擺著叫我有啥給你說。咱還說危房。自古至今你聽說過政府來給誰修房子的?沒有吧?人隻知道爹給兒子修房子。按照老規矩,長兄如父,老嫂比母,平剛這日子過不上來了,平新你得拉扯著他。平剛這房子住不成了,也該你幫著拾掇,是不是這個理?”
張平新雞啄米般點著頭,麵帶愧色地小聲說:“我也不是三歲娃子。他就是沒有生個男娃兒,幹啥提不住勁兒。我好幾回都叫他跟我出去打工,他擔心他那媳婦不中用,我說家裏叫他嫂子幫著,可他都不聽。他過不好我臉上也無光。”
張平剛聽哥哥這樣說,立馬又眼窩通紅,說:“我知道俺哥對我好。”
老司看出來到火候了,就對張平剛說:“你信你哥會害你不信?”
“不信。”
“那好,我們誰都不插言,拉住你哥的手去屋子裏好好商量一下。我在這兒等你們商量的結果。”
這時候人群裏有人開腔了,說:“領導,你光拿著麥克風說嘞,能叫俺說一聲不能?你們這貧困戶是咋定的?”
雖然老賈提醒過,老司還是心裏犯愣怔,眼神機敏地掃過去,看見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身材高大但臉上無肉,一副挑戰的神情。他的身邊還有幾張陰晴不定的臉,迎著老司的目光顯得很不以為然。
老司意識到真正的戰口來了。他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拿出手機假意看信息,腦子裏飛快地閃回著。確定貧困戶是村裏和鄉裏的事兒,幫扶責任人進村的時候又做過篩查和入戶調查,不符合條件的都勸退了,應該是沒有太大問題。他觀察到張平剛和張平新在這個漢子開口後,有些惶然地坐著一動沒動,就滿不在意地催促說:“平剛、平新,你們去商量你們的事兒,別人的問題是別人的問題。”
老司話音剛落,那漢子就杠上了,說:“問題不說清楚,這房子就不能動。”
老司沉穩地迂回著問:“平剛這事兒跟你有關係嗎?”
張平剛插話說:“他是俺本家哥。”
那漢子說:“跟我沒有關係,我就是看不慣,有的貧困戶就根本不該當貧困戶,村幹部和鄉幹部辦事不公。”
老司掐著分寸平靜地說:“幹部辦事不公或者貧困戶確定的有問題,你可以打電話向縣裏、省裏舉報。舉報電話每條街都張貼的有,你打了嗎?”
漢子趾高氣揚地說:“那電話都是假的,打不通。”
老司知道他是信口開河,假意不解地追問了一句,“你真打過?”
漢子信誓旦旦地說:“真打過。一打打到外省了。”
老司晃晃手裏的手機問:“好兄弟,你是不是撥錯號碼了?”
漢子顯得有些傲慢,炫耀地四下看看,帶著煽動的口吻說:“我一個數字也沒有撥錯,這就是假號碼,來糊弄老百姓的。”
人群中果然有小騷動,議論紛紛的。老司的內心有些得意,這漢子的信口雌黃是送到他手上的破綻。掐菜掐心兒,放樹刨根兒,他已經斷定勝局了。他平和地朝漢子招招手,漢子大咧咧地掐著腰傲視著他。他主動掏出一支煙站起來,恭恭敬敬地遞到漢子麵前。漢子不接煙,卻朝著張平剛兄弟說:“問題說不清楚,這房子不能蓋,看看能辦鄉裏和縣裏的難看不能。”擺出一副橫豎不吃的樣子。
老司謙恭地說:“兄弟,你叫我說兩句中不。”
漢子奚落老司說:“你不是縣裏的幹部嗎,你不是說哩老美嗎,說吧,說不清楚你就甭想走。”
老司被他的羞辱激起了情緒,知道不能再一味地由著漢子了,突然丟起臉色說:“我是咱村的幫扶責任人,放心吧,一月兩天走了還會來。我先問你一句,敢對你今天說的話負責嗎?”
漢子滿不在乎地說:“我張平信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敢負責。”
老司輕蔑地笑笑,一字一板地說道:“你不負責也不行,每一個字我都錄在這手機裏了。”說著晃了晃手機。趁著張平信發愣的瞬間,老司坦蕩地說:“你現在再撥打一下舉報電話,敢不敢?如果是假的,我老司能叫縣委書記和鄉黨委書記上門給你道歉,這罰碼大不大?如果舉報電話是真的,而證明你是在說假話,我問你,當著這麼多村民的麵,造這樣大的政治謠言,你敢負法律責任嗎?”
張平信的臉一下子成了醬紫色,目光恍然地梗著脖子說:“我不打,我知道那是假的。”
老司知道他已經失敗了,卻不慍不火地勸他說:“你不敢再胡說八道了,就你現在說這假話和借機生事阻礙扶貧的行為,可是吃不了要兜著走了。我打一個電話,你今晚上就得去拘留所。你知道為什麼嗎?”老司掐著指頭說,“尋釁滋事,造謠誹謗,煽動對抗政府扶貧,就算你還算不上黑惡勢力,可你犯法了,不管你想打工還是做生意,都得先接受法律懲處再說。”
老司的話如綿裏藏針,把張平信紮得遍體鱗傷。幾分鐘前的蠻橫漢子像被打了一悶棍,幾分鐘後軟塌塌成斷了脊梁骨的狗。一把一把地擦著汗頭頭都不敢抬一下,更不敢看一眼臉前的老司。老司的手在他肩頭輕拍了一下,差點兒拍他一個趔趄。
有幾個老者擠過來朝老司說好話,攆著張平信回家。老司不放話讓他走,說:“張平信說我拿住麥克風了,說哩老美,那我就再說幾句。平剛這事兒前後拖了快兩年,誰都知道船在哪兒彎著。張家一門人家家戶戶都住著渾磚到頂的房子,有的還住著小樓,就忍心看平剛住這破宅爛院子?政府出錢為平剛改造危房,你們故意刁難,叫老張家兌錢給平剛修房子,誰願意?你們老張家人要是真團結,就把力氣往正經地處使,一家一戶出個人來幫平剛攢忙蓋房,叫外人也看看老張家人不是光會幫倒忙。張平信,我要警告你,平剛家的房子啥時候蓋不起來,你啥時候都幹淨不了。下次說事就不是跟平剛在這兒了,是跟你去公安局裏說。明天村裏安排施工,蓋好蓋不好我找你說。”
張平剛看老司說了一排子,趕緊遞上礦泉水說:“叔,先喝著水,我帶你去看看我拉的磚。”
老司知道他這是讓老張家人脫身嘞,自己也感到該收場了,就跟蹲在一邊的張副鎮長和郭帥打招呼,說:“一起去看看?”
張平新也跟過來軟軟地笑著說:“晌午去鎮上飯店吃點兒飯吧,叫大家都跟著費心。”
老司指著張平新說:“你們兄弟倆咋商量?”
張平新擺著手說:“啥也不說了,比著您操的心,再說啥俺就沒人味了。政府都能幫俺兄弟,俺當親哥的也感謝黨和政府。”
張副鎮長說:“今天下午挖地基,明天下地基,後天砌牆,能不能保證不耽擱事兒?”
張平新、張平剛異口同聲說:“中。”
回到村部,老賈就憋不住笑起來,朝著老司豎起兩個大拇指,說:“司老師真是高人,老張家今兒個一起腳踢到了鐵釘上,以後看誰家還敢抖能。”
張副鎮長也感歎道:“工作也是分人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