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章,河南嵩縣人,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洛陽古都學會理事,曾任嵩縣作家協會名譽主席,《嵩縣誌》主編。
是我多年的願望。
小的時候,俺村就有一個戲班子,逢年過節經常有戲。戲看多了,就琢磨戲是咋唱出來的,就悄悄地跟著去看排戲。排戲可是個苦活兒,寒冬臘月,大隊部三間瓦房裏,生出一大堆火。文武場坐定,演員按著劇本要求依次出場。該哭的哭,該笑的笑,動作做得不到位,導演還得訓斥一番。記得有一次排《白毛女》,按劇情,楊白勞挑著豆腐擔子滑倒,因為摔不到鼓點上,導演給演員做示範,讓他再摔。一晚上摔了四十多次,膝蓋都爛了,最終才算過關。
排戲看多了,也看出點門道,覺得很有意思,就想去湊湊熱鬧。那時候也就十來歲,開始去打鼓,大人們本不讓打,後來看我打出點板眼,就不再說什麼。有時打鼓人不在場,還主動叫我去頂替,慢慢學會打鼓、拍鑔、刀鐋鑼。排戲結束時,大隊做一鍋蘿卜白菜粉條湯,還有人給我端一碗。喝了這一碗熱湯,我也融入戲班子裏了。進了這個門,就成一家人。村裏年年排戲,年年演戲,從年年搭台子到蓋成戲樓子,從點油燈(用個銅洗臉盆綁在柱子上放上油,再用棉布條擰成燈芯放進盆內,還得專門有人撥燈)到用汽燈,每次排戲我都參加。記得演得最多的戲是《卷席筒》《閆家灘》《小姑賢》《孔雀東南飛》《白毛女》《紅燈記》,還有自編自演的現代戲《解放嵩縣》等,偶爾還客串個角色。
農村正月十五元宵節特別熱鬧,群眾說晚上看戲,白天沒啥看,咋辦?村裏就組織幾個木匠,做了十二副高蹺,白天踩高蹺、玩旱船、抬花轎。踩高蹺不但在本村踩還到外村踩,那時農村都是坑窪不平的土路,踩高蹺的人不用下蹺,有人扶著從這村走到那村。有人扮演梁山伯,有人扮演祝英台,演“十八相送”,還得有人扮演小醜當馬文才從中搗亂;還有人扮成媒婆,腦後插根筷子,編些頭發係上紅繩,蹦起來一撅一撅,逗得人們直發笑。村裏管事的人到各家收些果子,用托盤端著叫站在高蹺上的人拿著吃,氣氛很和諧,節目很熱鬧,群眾很歡樂,至今還曆曆在目。
1958年3月,剛過完十五周歲生日的我離開村子,到舊縣完小當工友,算是參加工作。離開了家鄉,我對家鄉的戲是那樣地思念。陽曆年快到了,村裏不知又排戲了沒有,真想回去看看。這時,學校裏幾位老師商量著私下排個戲,過年也熱鬧熱鬧。我心想,這有何難?於是悄悄坐了幾個晚上,編了一個戲,名叫《和好》。說的是一個青年參加了工作,嫌棄在家的妻子不識字,想要鬧離婚。妻子知道後,哭得淚人一般,後經人勸說參加農民夜校,積極學文化,沒多久就能給丈夫寫信了,還在村裏當上了婦女主任。丈夫看到妻子如此上進,於是和好如初。戲寫成,幾位女教師爭著演。排了幾天,在舊縣街戲樓上演出,看的人很多。大家都覺得這個戲緊跟形勢,有教育意義。幾個女教師唱得也好,評價很高。1964年我到陝縣師範進修,回來後,又編了個戲叫《趕會》。說的是一個農村青年叫田德立,約定和未婚妻玉蘭在物交會上見麵,他的爺爺卻叫他趁物交會到“牛繩”上拾糞。男青年怕挑著籮頭碰到未婚妻不體麵,躲著不挑。碰巧未婚妻在“牛繩”上拾糞時遇見了爺爺,在二人的幫助下,將計就計使男青年認識到了錯誤。男青年說:“向玉蘭學習。”未婚妻說:“咱們要向爺爺學習。”爺爺說:“咱們都要好好學習毛主席著作,臟的不是牛糞,是資產階級的思想。”三人同說:“咱們都要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做毛主席的好青年。”這個戲引起了挺大的反響,戲一開始,就是四句合唱:“毛澤東思想閃金光,人換思想地換裝。知識分子勞動化,糞筐換來糧滿倉。”僅四句合唱就贏得了觀眾的熱烈掌聲,因為當時全國剛剛掀起學習毛澤東著作的熱潮,唱詞正好反映了人民的心聲。隨著劇情發展,德立不願挑糞筐,爺爺逼他挑糞筐,見了玉蘭藏糞筐,假裝要去買糞筐,爺爺揭底亮糞筐,全劇圍繞糞筐展開思想鬥爭,跌宕起伏,歡笑逗趣。三對糞筐都綁上紅綾條,翩翩起舞,台下燈光閃不停,整個舞台活起來了,歡呼聲、叫好聲把整個劇場的活躍氣氛推向了高潮。當劇中人物說要學習毛主席著作時,台下的掌聲更響了。總結會上,洛陽地區專員巨和勤到場講話,並宣布《趕會》獲得創作一等獎。
1965年我被調入縣農村文化工作隊。這是“烏蘭牧騎”式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隊裏共有十三個人,個個一專多能,人人都得又學打、又學拉、又學唱。我也發了練功服,天天跟著他們練功、演戲、說快板。到全縣各個鄉村演出。看戲不要錢,主要是讓毛澤東思想占領農村陣地。記得焦裕祿去世,《人民日報》發表了《縣委書記的榜樣——焦裕祿》。縣委要求宣傳焦裕祿,沒幾天工夫我就編寫了《訪貧問苦》《焦守鳳憶爸爸》等劇目,經過排練,在縣城劇院演出,很受歡迎,縣委宣傳部指示下鄉宣傳演出。先到木植街,再到車村,然後去白河,半年時間把嵩縣幾個山區大隊都跑遍了。在馬路魁大隊,遭遇大雨,大隊幹部把兩間場房、倉庫騰出來,一間供演出,一間坐觀眾,屋裏盛不下,門外、窗台外都擠滿了人。每一個大隊都演,路程也不太遠,有的群眾趕著看,一連能看好幾場。下鄉演出,走到哪裏都吃派飯,隊員都分到各家去吃飯,每頓付四兩糧票一角錢。吃飯時,見人家家裏有病人,回來就告訴“隊醫”閆小會,她就立刻拎起藥箱去給人家看病,抓了藥又不要錢。在村裏見誰頭發長,就主動給人家理發,技術不高,理得不好,但是不要錢,所以很受歡迎。工作隊員所到之處,群眾就把家裏的核桃、柿餅、栗子等拿出來讓大家吃。趕場時,大家背著行李,走在小路上,相互幫扶,又說又唱,至今想起來還十分留戀那段生活。後來宣傳隊解散,我被安排到縣文化館劇目創作組,專門從事劇目創作工作。我創作了《教子務農》《飛水迎春》《今天》《兩幅畫》等劇目,多次參加洛陽地區戲劇會演,大部分作品都得了獎。當時,洛陽地區豫劇團指導員叫仝杏軒,幾次到嵩縣動員我到他們團當編劇,我都因家庭原因婉言謝絕。河南省組織現代戲會演,我也被邀請參加,編入評論組,有幸見過省裏的幾個名家大腕,如常香玉、馬金鳳、申鳳梅等,最熟悉的還是我們洛陽地區的馬琪、周玉珍。馬琪《寇準背靴》中的“下朝來一邊走一邊長歎”成了我的路戲,周玉珍唱的“今晚上這日子實在不好受”,我能從頭唱到尾。最有意思的還有一件事:有一年我拉著架子車去牛頭溝拾柴火(因為當時家還在農村)。到了萬村,被大隊幹部看見了,他說:“我們給你拾柴火,你給我們編個戲吧。”我說編戲得有素材,他說:“俺村新建了個水電站,你就照水電站編個戲吧!”他領我到水電站看了看,又講了一些情況,我就開始構思,設置人物,結構情節,編了《喜看山溝夜明珠》的戲。其中有個情節,孫女領著爺爺看燈泡,爺爺唱:“圓溜溜、光黏黏(方言,光滑)、下頭大、上頭尖,肚裏鎢絲亂動彈,這東西咋該恁稀罕,開關一拉燈頭亮,老漢我對住吸袋煙。”一天一夜我把戲編成了,大家都很高興,這個戲由鄉推薦到縣,還在縣裏得了獎。那時,我經常隨劇團下鄉,河南省鄢陵縣發明了“板車舞台”。嵩縣劇團根據山區特點,創造了“扁擔舞台”,演員們擔著行李上山下鄉,利用四十八根扁擔,在田間地頭搭台唱戲,深受歡迎。1975年4月,由中央新聞紀錄製片廠製成電影,7月在全國放映。
1983年,我接到通知,到縣政府辦公室上班。不久,縣政府推薦我到鄭州大學曆史係參加河南省地方誌編纂培訓班,每縣一人,為縣誌編纂培養主編。隨著培訓不斷深入,我心裏開始意識到,戲劇創作是形象思維,編修地方誌完全是邏輯思維,不能有一點虛構,不能憑空想象,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必須真實地反映事物的本來麵貌。兩項雖然都是文字工作,但思維方法完全兩樣。“革命幹部是塊磚,哪裏需要往哪搬”,既然領導把我搬到編修地方誌這個崗位上,我就必須調整好自己。從事地方誌編修工作三十六年來,出版了兩版《嵩縣誌》和諸多地方誌書。三十多年我基本上沒唱過戲,沒有寫一個戲本。如今我退休了,年齡過了七十七歲,暮年之人,常想年輕時的事,於是我對孩子們說:“我老想到北京看場戲。”想看看中國戲劇現在到底是什麼樣子。孩子們一聽,都很支持,立即在北京訂了戲票,時間是2019年11月23日晚,梅蘭芳大劇院,國家京劇院演出的三國名戲《失空斬》。
11月23日晨6點,女兒就回來了,特意給我買了一件帶領絨衣,非給我穿上,很好看。穿戴整齊,收拾停當下樓,看到龔偉和媛媛、外孫寶寶、怡然已在車內,開車赴洛,在洛陽龍門高鐵站稍事休息。8點57分準時發車,下午1時在北京西站下車。剛出站門,侄兒範磊已在門口等候,接我們上車,中午又設宴款待,飯後又把我們領進國際大酒店9層18號,下午休息,晚上7點30分走進隔壁梅蘭芳大劇院。
劇院不大,很典雅,沉靜。隨著一陣鑼鼓響起,大幕拉開,明亮的燈光,十分舒適,簡潔的道具,賞心悅目,我聚精會神地投入劇情之中。諸葛亮由張建國扮演,他是國家一級演員,全國政協委員,民革中央委員,青年優秀演員,工老生,曾拜師奚嘯白,獲過中國戲劇梅花獎和梅蘭芳金獎。司馬懿由鄧沐瑋(特邀)扮演,國家一級演員,天津京劇院著名藝術家,裘派銅錘花臉,獲中國戲劇第九屆梅花獎和梅蘭芳金獎。馬謖由舒桐扮演,國家一級演員,工花臉,是著名京劇藝術家尚長榮的弟子。王平由王小蟬扮演,趙雲由張小倩扮演,馬岱由黃佳扮演,就連二老軍也由呂昆山、張雷扮演。名家就是名家,京劇不愧國粹。諸葛亮羽扇綸巾,瀟灑自如,臨事不懼,調度有方;司馬懿雖扮白臉,仍不失大將風度;馬謖形神兼備,唱腔圓潤。整個舞台不枝不蔓,井然有序,演員的一招一式,絲絲入扣,唱念做打,有板有眼,手眼身法步,頗有講究,唱腔洪亮,字字入耳,一抬手一投足都叫人心旌搖蕩。真個是鑼鼓打身,胡琴拉心,演員以假作真,台下不時響起雷鳴般掌聲。唱罷“空城”,外孫問我:“為啥還不斬馬謖?”我問他:“為啥要斬馬謖?”他說:“他不聽他領導的話。”我的腦子轟了一下:七八歲的小孩也看懂戲了。這時我才發現身後的一位女同誌帶著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她邊看邊向小孩講解劇情。9點整,戲演完了,演員幾次謝幕。走出劇場,餘興未盡,在場外大廳照相留念,見有許多年輕人相伴而行,談笑風生。我原以為來看戲的都是像我這樣的老頭老太太,不知道還有這麼多年輕人也喜歡京劇,心裏著實高興。次日,侄子又領我們去遊覽了國家大劇院,參觀了徐悲鴻紀念館,下午4時乘車回洛,至晚歸家。
看戲歸來,心緒久久不能平靜。深為這次北京之行,子女們的支持,侄兒的款待而感動,目睹了一場精湛的藝術表演,精神上也得到極大的滿足,也許這就叫“人生如戲”吧!這次進京,不就是演出了一場兒子訂票、女兒陪伴、侄兒接待的“孝行天下”大戲嗎?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說:“隨著人民生活水平不斷提高,人民對包括文藝作品在內的文化產品的質量、品味、風格等的要求也更高了。”我認為中國戲劇深深地紮根於人民心中,有深厚的群眾基礎,是人民群眾最為喜聞樂見的藝術形式,它不需要像電影、電視那樣花很多的錢就能達到藝術效果。真是“三五步走遍天下,七八人百萬雄兵”,不論千裏萬裏,馬鞭一甩,就算到了,腳一抬,就算進門,手一推就算關門,“無實物”動作多麼省事,觀眾還能看得懂。特別是“你一刀,他一槍,隻殺不死;騎著馬,坐著轎,非走不行”,最適合在農村演出。假如各縣和有條件的鄉村都能成立“烏蘭牧騎”式的宣傳隊在農村演出,用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占領廣大農村陣地,宣傳黨在各個時期的方針政策,那該多好呀!
行文至此,我翻閱《習近平在中國文聯十大、中國作協九大開幕式上的講話》,他說:“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藝,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精神。任何一個時代的經典文藝作品,都是那個時代社會生活和精神的寫照,都具有那個時代的烙印和特征。”我們現在所處的這個時代正是中華民族偉大複興,人民群眾物質、文化生活日益提高的美好時代,我們的文藝工作者更應該積極深入群眾、紮根農村去發現、挖掘人民群眾中的英雄模範事跡,用自己的筆創作反映時代呼聲、展現人民奮鬥、振奮民族精神、陶冶高尚情操的優秀作品。
已近暮年的我,心潮澎湃,壯心不已,真想“老驥伏櫪”,再到火熱的生活中去,寫出幾個能表現新時代中國特色的劇目來。爭做曆史的創造者,也當曆史的見證者,既是曆史的“劇中人”,也要做個曆史的“劇作者”。為中華民族偉大複興,為祖國文藝事業的繁榮,再做點貢獻。
選自 《牡丹》2020年4月上旬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