嫘前簡史(一)
太初混沌。大荒之上沒有一棵草,沒有一朵花。
盤古分別天地,他的汗水化為雨澤。他喜則天晴,怒則天陰,噓為風雨,吹為雷電,睜眼為晝,閉目為夜。那白天跟黑夜,沒有被人動過。那夜真是黑啊。
陰陽交通,經天營地。風神吹拂八方,萬物開始以各自的麵目呈現。
大音希聲。開啟鴻蒙。一條條蚯蚓在暗黑板結的土地裏穿行,吃一口土,濕漉漉地吐出來,品嘗土地的味道跟心事。它們一口一口地,把硬土嚼軟,把粗土嚼細,把密不透風的幽暗嚼出細微的光亮。柔弱的蚯蚓硬是把西陵之土,吃了一遍又吃一遍,吃了無數遍。
蚯蚓嚼土。八風鼓吹。生土變成熟土,硬土變成鬆土。生命的根須跟在蚯蚓身後遊走深入,柔弱的萌芽衝向沉寂的地平線。
天帝派來女夷,跟風一起,引導著、搖動著草木生長。土生萬物,地發千祥。大地潮濕的肉身嫩青了,開放出頭一朵花,飄揚出頭一聲鳥叫。
有神,不知其名,正月一日為雞,二日為狗,三日為羊,四日為豬,五日為牛,六日為馬,七日為人。人間萬物正在生成。
負暄老人說,造人的是女媧娘娘,女媧娘娘開始做人時格外用心,用泥土做出來的人又聰明又漂亮,後來她累了,心情有些煩躁,潦草地用藤條甩泥巴,泥巴變化成人,這些人就比較粗糙了。老人指著自己的鼻子說,就像俺這樣的,屬於渣滓。
神造萬物,放置於天地之間,各有各的位置。那些從未露麵的神,凡人看不見的神,那些不留下一個腳印的神,從遙遠的天外搬來一些東西,從神仙的故鄉挪來一些事物,在塵土中種下是是非非。比如,種下五顏六色,種下四季,種下花草,種下石頭,種下氣味,種下方向,種下鹽,種下從生到死的密碼,種下可知與永遠的不可知……就這樣把人間的秩序跟模樣都排好了。就這樣了。
天帝跟眾神放手,讓萬物按照已經定好的秩序運行。
就這樣了。一切都安頓好了。
鋪滿花草的西陵土地上,聲音在蟲子身上曲曲折折響著,蟲子在草葉上下曲曲折折走著,草葉在風中曲曲折折搖擺著,風在虛空裏曲曲折折隱形現形,虛空中曲曲折折走來一群漂泊的無根人。他們逐水草而來,驚訝於眼前的世界。噫兮,頭頂是高大的樹木,腳下是香草苔蘚,土地的香,花草的香,彌漫四周。淚水掛在他們臉上。他們住下來,跟著神,跟著蚯蚓,學會了耕種。他們的根與土地的根樹木的根脈纏繞在一起,成為一群有福的人。
人跟蚯蚓一樣,都是食土之物。食土者還有豬和螞蟻等眾多動物。高高低低的草木也是食土者。大家合力,一遍一遍、日複一日地吞土嚼地,深耕曠野,推翻泥土,鬆動歲月。西陵之墟就肥沃成耕種之地、拯救之地、模範之地、大用之地、無盡藏之地、生生不息之地。
嫘前時代,雲端和地麵還沒有截然分別。白雲高高地飄在天上,若即若離地纏繞在人呀樹呀的腰間,甚至浮在人們的腳下,時不時地把自己低垂成花朵。鳥看見水滴彩虹在雲彩上住,看見人族在雲彩上播種,就銜來樹枝在雲彩上搭巢。雲彩悄悄地將鳥巢安置在樹杈上。聰明的鳥兒一看明白了,記住了,知道應該在樹上而不是在雲彩上安家。許多人也住在樹上,免得驚動夜間走動的凶猛之物。鳥住在樹上睡著了不會掉下來,人不行,打個瞌睡就會掉下來。人隻好從樹上走下來,腳踏實地地在土地上過日子。
天帝造萬物,造出山呀水呀鳥呀蟲呀樹呀,唯獨沒有造路。
人從樹上走下來,拄著樹枝,跟著鳥獸的足跡,在草木之間踩出一條條彎彎曲曲、坑坑窪窪的小路。小路幾腳寬。人在上麵走一會兒停下來,等著小路跟上來。通向遠方的路就這樣從腳下延伸到遠方。人在路上,走著走著就走到另一條路上,走著走著就走出自個兒額頭的白發跟紋路。一輩人一輩人就這樣走過去了。路在時間之外,或者說路跟人不是一個時間。反正人的時間與路的時間不是一個算法。路用自己的時間,明晃晃地跟在人身後,不聲不響地收走了人的腳印,一聲不吭地收割了一茬又一茬人。人不知道路張著一張無形大嘴在收人,一個都不剩下。當然,所有的路最終也會被草木被大地被天帝收走,到如今也沒有例外。
有水的地方就有草木,有草木的地方就有鳥獸。富饒的原野上,花朵點點,燦爛地開放著。樹上的鳥巢像臥在樹上的黑鳥,像女子臉上長個好看的痣。鳥兒掠過長空歌唱,累了回到樹洞巢穴裏歇腳做夢。走獸出沒在花草跟樹木之間,見麵時通常要打個招呼。一草一木大蟲小蟲都自己生長自己的。每隻小鳥每隻蝴蝶每個獸蟲都有自己的居所跟花園。人會說話,草木蟲子走獸等萬物,都會說話。彼此和善,遇見了停下來說些閑話。那時沒啥正經的話要說,說的都是閑話。閑話就是正經話。
萬物載出載入,載飛載鳴,互歌互舞。草木是草木的樣子。鳥是鳥的樣子。蟲是蟲的樣子。獸是獸的樣子。人是人的樣子。彼此看對方,不覺得對方是異類,畢竟可以從對方臉上身上看見跟自己相似的地方。人遇見一群鳥,一高興就忘記自己是人,自己也就成了鳥。草木遇見人,一高興就忘記自己是草木,就長出四肢,跟人一個樣子。風搖動著鳥巢,把巢中的小鳥搖大了。小鳥常常站在人的頭上肩上胳膊上,把那裏當成樹枝,從這個樹枝飛向那個樹枝。
嫘前時代,人跟虎豹相望而行,人不傷害它們,它們也無害於人。老虎的尾巴是可以拉著玩耍的,蟒蛇也不咬人。老虎嘴裏叼著一個小孩,它是幫助那個孩子涉水過河,就像它叼著虎崽挪窩一樣。貓搬家也是用嘴銜走小貓咪。世間萬物相遊戲,偶爾誰惱了,生氣了,大家勸一勸,或者過一夜,氣很快就消了息了,把不愉快忘得幹幹淨淨,又和好起來,啥都不放在心裏。心像青天一樣明淨,青天上飄著白蓮花樣的雲朵。
人正發蒙,舌頭尚不靈便,聲音直接從身體中發出,跟鳥鳴從鳥的嗓子眼裏發出一樣,跟獸叫從獸的嗓子眼裏發出一樣,直接簡單,不大會拐彎。總之,那所謂的語言跟文字,都沒跟上來。大自然中的許多事物,都沒有名字。它們不知道自己是誰,當然也不需要稱謂跟名字。
嫘前時代,人也混沌,物也混沌。人說到某個事物的時候,因為沒有名字,隻好用手指去指。最初伸手去指的時候,伸出一把手,張開五個指頭。五個指頭指向五個方向,弄得蜜蜂蝴蝶跟所有的眼睛都四處張望,連天生有方向感的鴿子也糊塗了,分不清五指之所指。剛剛認識東西南北的人們,在五個指頭的指引下,一下子全懵了。誤解跟混亂持續許久。為方便起見,大夥約定成俗,用健壯的大拇指,來讚美天地萬物跟令人心悅誠服的人與物;用拇指邊上那個配合捏取食物的食指,指引東西南北以及被稱為東西的萬物。這個約定一開始就受到了蝴蝶的青睞。當人頭一次伸出食指指向一朵黑色的花朵時,一隻蝴蝶站在食指上,然後順著食指之所指,翩翩飛去,很快就找到那朵美麗的黑花,並且找到了黑花子房中藏匿的另一隻蝴蝶。傳說食指還有一個用處,就是五方鬼主用它來剜惡鬼的眼睛,這隻是人族傳說,沒有人親眼見過。
天地之間,萬物盡有,自在呈現。
各色花,各色草,各色果之間,穿越著飛禽走獸。大地上到處是天然的食物。桑葚熟了。桃子熟了。梨熟了。核桃秋天成熟了落在地上,人像鬆鼠一樣撿拾起來吃。紅豔的柿子掛在樹上,人爬上樹摘著吃。鳥兒一揮翅膀飛來,吃飽了閑閑地叫上幾聲。蜜蜂知道很遠的地方新開的花朵,新鮮的花朵裏有屬於它的甜蜜美食。反正那時候,萬物華實,無私饋贈,到處都是食物,伸手可采,張嘴即食。天地之間有無盡藏也,能夠滿足眾生之需。鳥獸蟲子,不織而衣,不稼而食。人在這棵樹下待半天,在另一朵花前看蝴蝶,待在水邊看魚在水中悠遊跟飛躍,渴了就趴在水邊,將嘴伸進水中喝上一氣。
日子就這樣緩緩地走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