顛倒話兒,話兒顛倒,梧桐樹上結櫻桃;東西路,南北走,出門碰見人咬狗;掂起狗兒去砍磚,布袋馱驢一溜煙;布袋掉進稀爛泥,碰哩塵土遮住天。
—— 選自祥符歌謠
今兒個(今天)是區政府下達的徐府街拆遷通知中限期的最後一天。
馬老二還跟冇(沒有)事人一樣,該弄啥弄啥。大早起來,不緊不慢地忙活著自家的燒餅爐,門麵還冇打開,但他知道店麵外已經有等候著買今兒個頭爐燒餅的人了。馬老二的媳婦雪玲,枯絀(皺,擰巴)著臉帶著滿腹心事兒,一邊幹著手裏活兒,一邊在馬老二身邊嘟囔個不停:“我把話撂這兒,咱跟他們照死裏挺,挺到頭還是胳膊扭不過大腿,吃虧的還是咱小老百姓……”雪玲壓(從)夜兒個(昨天)晚上一直嘟囔到現在,馬老二始終一聲不吭。其實雪玲心裏可清亮(清楚),再叨叨也冇用,她跟馬老二過了大半輩子,知道這個貨就是個認死理兒、強筋頭、見了棺材也不會落淚的貨。可不叨叨咋辦,身不由己啊,今兒個區政府拆遷辦的人一來,肯定要撕破臉,馬家燒餅店的最終命運,就倆字——強拆。
開店門前的活兒忙得差不多了,馬老二把店門打開,今兒個出現在他麵前的頭一個顧客,是隻隔著一個門樓頭、賣老鴨湯的趙家的老妞兒燕子。她是區政府的打字員,因為馬家燒餅和趙家老鴨湯是徐府街上吃食兒的絕配,不少老顧客買罷馬家的燒餅後,掂著燒餅直接就去了趙家老鴨湯。兩家店鋪都開在徐府街上十來年,相互捧場,配合默契,關係很好。趙家老妞兒在區政府裏上班,雖然隻是個打字員,卻經常把區政府有關徐府街拆遷的一些內部消息給馬家通風報信。
馬老二:“咋恁早?”
燕子:“今兒個是植樹節,俺區裏要去北門外的城牆根兒植樹。”
“稍等片刻,頭爐立馬就好。”馬老二瞅著爐膛內。
燕子:“叔,你想好冇啊?”
馬老二:“啥想好冇啊?”
燕子:“今兒個是最後一天啊。”
馬老二:“最後一天最後一天唄。”
燕子:“咋?死挺到底了?”
馬老二微微一笑:“恁爹不是也準備死挺到底嘛。”
燕子:“你別聽俺爹的,他指啥死挺到底啊?俺家情況跟恁家可不一樣,恁家是自己的房,俺家是賃的房,性質不同,俺爹才不會死挺到底。”
馬老二:“就是啊,俺家有房本,我才不怯。”
燕子:“叔,反正我跟你說罷了,俺區裏那個拆遷辦主任可孬孫,當麵一套背後一套。”
馬老二:“孬孫就孬孫唄,再孬孫他也得講理兒不是。”
燕子:“講理兒也得看人,俺那個拆遷辦主任是壓城管局調到俺區裏的,你想吧。”
馬老二不吱聲了,他當然領略過城管的厲害。馬家在徐府街打燒餅近二十年,擱在店門外的倆燒餅爐子都毀在城管手裏,幸虧最老的這個爐子冇擱在門外,要不就全毀在城管手裏了。
燕子掂過馬老二壓爐子裏鏟出的倆燒餅,用手機掃了一下二維碼付了賬,臨走前又對馬老二說了一句:“叔,還是那句話,徐府街拆遷是老城棚戶區改造的重要街道之一,市政府的決定,俺區裏也不當家。真要是死挺頭,最後吃虧的還是咱。”
幾乎所有人勸馬老二都是同樣的話,馬老二聽不進去並不是人家說的冇道理,也不是拆遷補償的錢不合適,所有人都清亮,馬老二不願意離開徐府街最重要的原因,並不完全是馬家先人留下來的這座老宅子,而是他白手起家的這個老燒餅爐子。
馬老二家這樣的老宅院,20世紀六七十年代在祥符城裏比比皆是,民國時期留下來的老宅院,人稱三進院。這種類型的三進院很有特色,即一進門先是個小院,然後小院的北邊會開一個小門,進了這個小院門,才是老宅的正院。這正院裏有正房和東西廂房圍合而成,老話常說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二門,就是指的這二進院的小門。由此,這二門把整個院落隔成了內外兩個院子,三進院便是在二進院的基礎上再往後增加一排後罩房,這樣一來,正房和後罩房之間又形成了一個狹長的院落,這三進院應該是民國時期四合院的典型標配。再往遠處說,就是在古代,也隻有“小康之家”才能住上這樣的三進院落。馬老二經常給晚輩們說,祥符城裏的三進院都是建國前留下來的,由此可見建國成立前祥符城裏人的生活水平了。用馬老二的話說,壓三進院裏走出來的人,男人都是穿長衫戴禮帽,女人都是圍絲巾穿旗袍。
徐府街上這樣的三進院幾乎已經冇了,現存保留較完整的也隻有馬老二家這一座院子了。這座三進院裏的住家戶隻有一個,馬家在前麵的一進院裏住,後麵的二進院和三進院是公家的房,產權歸龍亭區房產局。不了解內情的人經常會問馬老二,為啥這個院落裏一進院的房產是馬家的,二進院和三進院的房產歸公家?起先馬老二也不太清亮這裏麵的彎彎繞,直到三十年前他準備弄他的燒餅爐的時候,才知道來龍去脈。
小孩兒冇娘,說來話長。馬家在這條徐府街上已經住了四代人,據馬老二說,他爺爺馬大旺是山西人,祖輩都是做木匠活兒的。馬老二冇見過他爺爺,馬大旺咋壓山西竄到祥符來的那些事兒,馬老二都是聽他爹馬小旺告訴他的。明朝末年,也就是崇禎十五年,朝廷下令扒開黃河,以水退兵,逼走了李自成以後,整個祥符城被水淹沒,徹底被摧毀。直到清代康熙年重建祥符城,來了一大幫山西商人,老話說,“有雞鳴狗叫的地方,就有山西商人”,祥符是啥地兒?且不說有幾朝在此建都,就衝著是四通八達的水旱碼頭,山西商人們也不會放過這個能發財的地兒。很快,這些山西商人就在重建起的祥符城得到了大實惠,幾乎在所有能賺錢的行當裏都有山西商人在。那些在重建祥符期間發了大財的山西商人中間,也不知是誰挑頭,想給大家找個平時能歇腳、吃喝、噴空(聊天)、拆洗(說和)生意的地兒,也就是建一所山西會館。這種模式的會館,山西商人在全國其他地方都有搭建,讓身在異鄉的山西人能有歸屬感。於是,那些在祥符發了財的山西商人,就把目光對準了徐府街。這條街曾經是明朝開國大將、中山王徐達後裔的府邸,壓那時起就是一條繁華的商業街道,無論是地理位置還是人口密集度,整個祥符城沒有比這條街更適合修建一座會館的。山西商人們一拍即合,說建就建。要建晉味風格的會館,土建好說,找祥符本地的泥水匠就中,隻要給銀子,你叫他咋蓋他就咋蓋,可那些凸顯山西風格的豪華裝飾,祥符本地的工匠恐怕難以達到主家的要求。為了不耽誤事兒,幾個挑頭的主家一商量,決定還是壓老家山西找一些活兒好的工匠來祥符幹這個活兒。
發起建會館的山西商人中,主要挑頭的主兒叫孫喜斌,這貨是做白礬生意的,憑著一副貨擔、一雙大腳,挑著白礬來到祥符。山西稱這號生意人叫“趕大營”,也就是一大幫子人一起挑著貨擔來的。孫喜斌來祥符城做白礬生意,還真與祥符的曆史有點關係。他壓小就聽老輩人說過,祥符城裏有一座被人們稱作礬樓的樓,就是專門做白礬生意的,是四麵八方做白礬生意人的聚集地,名氣很大,生意很好。於是,孫喜斌就隨著“趕大營”的人們竄到了祥符。可他來到祥符之後,名聲在外的那座礬樓壓根兒就冇見著,一打聽才知,那座所謂的礬樓,在祥符人嘴裏說法不一。有人說,礬樓在宋代叫樊樓,不是做白礬生意的,而是個吃喝玩樂的熱鬧地兒,最著名的傳說就是北宋年間,皇帝宋徽宗在皇宮裏悄悄挖了一條地道直通皇宮外的樊樓。宋徽宗二半夜偷偷壓地道裏竄出皇宮,上到樊樓尋歡作樂,跟李師師一起喝花酒、吟詩作賦,外加睡覺。就是有礬樓之說,也是宋代以後。不管有多少傳說,有兩個說法或許是真的:一是當年女真族攻入祥符燒殺搶掠時,一把火將樊樓燒了個精光;另一個就是,明代崇禎年間朝廷下令扒開黃河水淹李自成那幫貨的時候,別管是樊樓還是礬樓,都被大水衝得冇影兒了……也別管叫啥樓了,既來之則安之,這個孫喜斌紮著架子悶著頭在祥符城苦幹了起來,功夫不負有心人,幾年之後便成了氣候,壟斷了整個豫東乃至周邊安徽、河北、湖北、山東等省份的白礬生意。就攤為(因為)發了大財,他才生點兒挑頭要蓋這麼一座山西會館。
孫喜斌的山西老家在晉城李寨陡椒村,在村東頭有一座明代修建的三教堂。修建這座教堂的是本村大戶劉家,雖說規模不大,卻被人稱為晉城出南門第一大廟,當地人也稱它劉家大院。自打這座三教堂建成之後,坊間一直流傳著“皇家看故宮,官家看皇城,商賈看劉家”這麼一句話。而它留給孫喜斌的童年美好記憶,則是那座影壁牆上的用琉璃鑲嵌的二龍戲珠和那些房梁屋簷的木雕磚雕。孫喜斌決心把家鄉的陡椒三教堂給囫圇搬到祥符城來,讓一向高傲自大、愛自吹自擂的祥符人瞅瞅,恁這個宋代國都昔日皇城怪牛,見過真正的好玩意兒冇?別一張嘴就是龍亭、鐵塔、繁塔咋著咋著,讓恁瞅瞅俺山西的細發(精致)玩意兒,亮瞎恁的眼。
馬老二聽他爹說,當年孫喜斌回山西找到馬家的時候,馬老二爺爺的爺爺,也就是馬大旺的爺爺,被雕花行內譽為“天下第一刀”的馬鬼手,正在晉城陽城北留鎮的午亭山村內的陳家宗祠搞木雕維修保養。這個午亭山村也就是後來被人們稱為“皇城相府”的地方,是清代文淵閣大學士,兼吏部尚書加三級、《康熙字典》總閱官,康熙皇帝三十五年經筵講師陳廷敬的居住地。陳家宗祠建於明嘉靖年間,陳廷敬在康熙年間回山西祭拜先人之後,招馬鬼手進午亭山村為前院的祭祖堂和後院的先賢祠維修保養。孫喜斌去到馬家的時候,馬鬼手正好在忙活陳家宗祠的活兒,根本冇空跟孫喜斌來祥符,可這個孫喜斌認準了馬鬼手,建造祥符的山西會館非馬鬼手莫屬。馬鬼手的本意是不願意去祥符,可又不想得罪孫喜斌,於是就開出了高價三百兩黃金,本以為孫喜斌會被他開出的高價嚇住,誰知孫喜斌眼都不眨一口答應,這下可讓馬鬼手坐了蘿卜(遭了殃),工匠行裏可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開價不還價,不能說二話”。馬鬼手傻臉(不知所措)了,作難了,陳家宗祠維修的活兒才幹了一半,又不能撂下,再說,陳廷敬是啥人啊,皇上的老師,這要是把陳家宗祠的活兒撂下不幹了,還不得落個殺頭之罪啊。思來想去,馬鬼手做出一個決定,向孫喜斌開出一個附加條件,要去祥符可以,全家一起去,而且要替他保密。孫喜斌二話不說一口答應。
馬家就是這樣來到祥符城的。這些往事是真是假,誰也說不清,馬大旺在世的時候,他嘴裏也能說出幾個版本,但有一點是不爭的事實,那就是,徐府街上的這座三進院是當年馬家來祥符後,光緒年間自家蓋的,至今已住了馬家六輩人。但,馬家的這座三進院,隨著曆史發展與變遷已經不全部姓馬了。這個發展與變遷過程,馬老二就比較清楚了,他爹馬小旺在臨死之前,還對這座三進院被分割而耿耿於懷,說耿耿於懷是輕的,應該說是死不瞑目。
新中國成立以後,所有房產都歸了公家,隻不過原先是誰家還是誰家在住。馬老二的爺爺馬大旺是在20世紀60年代初去世的,那時候的馬老二還是學齡前兒童,隱隱約約有點印象。爺爺馬大旺臨死前躺在自家那張老榆木雕花頂子床上,倆眼直勾勾地瞅著房梁。雖然已經說不出話,但馬老二他爹馬小旺知道老爺子心裏想的是啥。馬小旺搬來一把梯子,爬上房梁,壓房梁上摸下一個小木盒子,打開盒子,壓裏麵取出一張每章兒(過去)的房契,交到了馬大旺的手裏。那張房契在馬大旺的手裏嚇瑟(抖動)著,馬小旺寬慰著已經不中的馬大旺,讓他老人家放心,表示隻要這座三進院不拆,馬家人就會世世代代住在這裏。馬大旺是手裏握著那張老房契離開人世的。那張老房契至今被馬小旺收藏著,盡管這座三進院已經不完全屬於馬家了……
馬小旺是20世紀90年代初死的,他死的時候正好趕上房改,公家的房賣給私人。當然,這座三進院原本就是馬家的,還有老房契為證,所以也就不存在買賣關係了。但問題是,除了馬家人手裏的這張老房契之外,還有一張老房契。這座三進院咋會還有一張老房契呢?這話還得返回頭往民國年間說。
壓小馬老二就知,這座三進院裏還有一戶鄧姓人家,雖然這戶鄧姓人家現在不知所終,馬家人卻很了解這戶鄧家人,因為沒有馬家也不可能有這戶鄧家。馬老二他爹馬小旺嘴裏常念叨,也不知鄧家還有沒有後人了,恁些年連一點音信都冇,估計夠嗆。
姓鄧的這戶人家,早年也是為了建造山西會館壓山西來祥符的,隻不過比馬家來得晚了許多。康熙年間,山西會館在孫喜斌一手操持下建成。乾隆年間,已經是老態龍鐘的孫喜斌因為生意上的事兒吃了一場大官司,接近破產,於是他把山西會館賣給了一個在祥符城裏做糧食生意的胡姓陝西商人。這個胡姓陝西人挺講義氣,買下了會館之後並沒有改掉會館的招牌,而是在新做的招牌上去掉了一個“西”字,多加了一個“陝”字,把山西會館變成了山陝會館。他這一舉動把孫喜斌感動得老淚縱橫。之後不久,孫喜斌過世,壓康熙年到乾隆年,山陝會館安然無恙,直到胡姓商人歸天之後的光緒年間,皇帝一心想要中興清朝,主持了維新變法,雖說被慈禧太後軟禁,但各地那些支持維新變法的仁人誌士依然活動頻繁,祥符城裏的山陝會館幾乎變成了一些仁人誌士聚會之地。時隔不久,被人告密,山陝會館遭到官府查封,山陝兩地的商人們丟下在祥符的生意作鳥獸散,還有人被抓下了大獄。風雲變幻,人心不古,生意蕭條,山陝會館無人打理,難以再支撐下去。就在此時,祥符府衙突然揭掉了山陝會館大門上的封條,一幫子衙役簇擁著一個一身綾羅綢緞的夫人進入了山陝會館的大門。這一幫子人在會館裏轉了一圈後離開。時隔不久,會館重新開門,但換了招牌,新招牌上多了一個“甘”字,山陝會館變成了山陝甘會館。徐府街上一頭霧水的行人們哪裏知道,換上新招牌能得以重生的會館,全仰仗了那位來此轉了一圈的貴婦人。
馬老二多次聽他爺爺馬大旺噴過這一板,估計馬大旺也是聽他爺爺噴的。那位貴婦人是甘肅人,是新任祥符主事兒的拐彎親戚,喜歡戲曲,她來祥符遊玩時,指定要瀏覽一下徐府街,這位貴婦人早有耳聞,祥符城裏的徐府街在明代是一條與戲曲有關的街道,專做戲曲服裝。因為徐達和他的後裔都喜歡戲曲,所以祥符人投其所好,在這條徐府街上開設了許多家做和賣戲曲服裝和道具的店鋪,成為祥符城裏一道獨特景觀。時過境遷,改朝換代,光緒年間的徐府街變成了一條賣雜貨的街道,雖說與戲曲服裝無關了,但名聲在外。那位甘肅來的貴婦人在徐府街上遊逛時,瞅見了山陝會館臨街的那麵氣勢恢宏的照壁,照壁上的磚雕一下子打住了她的眼,於是乎,這位貴婦人非得要揭下封條進會館裏頭瞅瞅。因為她是府衙主事兒的親戚,衙門的封條她根本就不放在眼裏。當那位貴婦人被會館裏那一廊廊撲麵而來的木雕再次打住眼時,便是會館擺脫厄運的開始。在山陝甘會館再次掛新招牌的同時,徐府街上新開張了一家做戲曲服裝的店鋪,這家新店鋪的掌櫃便是那位貴婦人的侄倌兒,一個叫二紅的甘肅小夥兒。這個二紅,就是在大清滅亡後,戲曲服裝生意做不下去,他不願意回甘肅,才與馬家商量,買下了三進院後麵的罩院。二紅不願意回甘肅的原因是他娶了一個比自己小了快二十歲的漂亮祥符小妞兒。
二紅一家為啥離開了三進院,這一板馬老二把底(了解),他爹馬小旺在世的時候冇少叨叨這一板。壓民國初年開始,二紅關掉了徐府街上的戲服店鋪,做起了跑單幫的買賣,逮啥幹啥,隻要能養家糊口就中。一直到了民國三年(1914年),陸軍總長段祺瑞抵達祥符指揮鎮壓白朗軍,經人介紹,又花了點銀子,二紅到段祺瑞手下當了個負責後勤補給的小軍官,由此開始踏上了軍旅生涯。民國三十七年(1948年),已經壓國軍退役的二紅,本應該在三進院裏頤養天年,可就在解放軍進攻祥符的前夕,他也不知哪根神經錯亂,帶著全家離開了祥符。臨走時他對馬小旺說是回甘肅避避風頭,等中原地區不打仗了,他們全家再回來。可這一走就是七十年了無音信,誰也不知二紅這一家子人眼望兒(現在)在哪兒,是死是活。馬老二推算過二紅的年齡,肯定是不在人世了,可他的家人呢?馬小旺冇死的時候曾經說過,二紅的老婆俊妞兒不會生孩兒,天天熬中藥喝。二紅想娶個二房,俊妞兒死活就是不同意,兩口子見天為這吵架,直到離開三進院的前夕,二紅已經六十歲出頭,還不死心。別管二紅這兩口子眼望兒是死是活,有沒有後人,三進院的另外那張老房契是被他們帶走了。
新中國成立以後,房產充公就不說了,改革開放房改之後,三進院又回到私人手裏。三進院的前院和中間正房的產權歸馬家所有,後麵的二紅家的罩院一直被龍亭區占用,屬於公房,始終是區供銷社的倉庫。中間的正房馬家長年租賃給別人好說,若要拆遷不再租賃就是,罩院更不在話下,隻要二紅家冇人來找,說拆就拆。目前唯一讓區裏頭疼的就是馬家臨街的前院,馬老二死活不願離開的原因,就是攤為(因為)“馬家燒餅”已經成了祥符城裏家喻戶曉的名吃,每天門口都排大隊,恁好的生意,換誰誰也不想離開徐府街。特別是做門麵生意的人都可清亮,生意的好孬絕對和地理位置有關,這可不是迷信,是鐵律。
其實,區裏負責拆遷的許主任也可清亮,讓馬家離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如果馬家燒餅店在路南邊就冇那些事兒了,可偏偏在路北邊。路南不屬於拆遷範圍,路北紅線以外也不屬於拆遷範圍,可這座三進院恰恰跨在紅線以內,經過測量,距離山陝甘會館正好三十米。許主任不止一次連花攪(開玩笑)帶勸說地對馬老二感歎:“恁爺可真有眼光,把三進院蓋在山陝甘會館旁邊,就是為了讓一百年以後,咱這幫負責拆遷的孫子作難啊……”
拆遷辦的許主任,為了做通馬家的工作,找馬老二談了無數次話,和顏悅色、稱兄道弟地勸過,言辭激烈、滿身火藥味地吵過,馬老二就是軟硬不吃。許主任冇法了,隻好讓拆遷辦的工作人員把一張最後通牒貼在了馬家燒餅店的門上。尿不到一個壺裏,矛盾必然激化,馬老二就是這號軟硬不吃油鹽不進的強筋頭,連他媳婦雪玲也拿他冇法兒。兩口子過了大半輩子,雪玲太了解馬老二是個啥德行,平常在生活中遇上個啥別扭事兒,大不了跟別人挺個頭認個死理兒,大不了吵一架打一架也就罷了,這回可不一樣。挺頭要看跟誰挺頭,這次挺頭的對方是區政府。俗話說,民不和官鬥,弱不和強鬥,馬老二卻非得要鬥。他還找了律師,可那個律師接了這個案子冇兩天,就主動把律師費退給了馬老二,並且跟區政府的人一個腔調,勸馬老二還是識相點兒。徐府街拆遷不是區政府的決定,早在五年頭裏,就已經在市政府的規劃之中,而市政府也是根據省政府乃至中央對國家級文物的保護精神,才做出徐府街拆遷的決定。正因為如此,那個律師是個清亮人,隻要山陝甘會館在徐府街上,這官司打到哪兒也打不贏,律師費再高也是白搭。
夜兒個晚上,雪玲試圖再勸說一下馬老二,可當她瞅見馬老二把備用的煤氣罐壓屋裏搬到前店時,雪玲徹底不敢再吭聲了。馬老二曾經在網上看到過用煤氣罐對抗強拆的視頻,他黑著臉說過,隻要敢來強拆三進院,他也抱著煤氣罐跟他們同歸於盡。雪玲頓時明白,馬老二這是準備著跟來強拆的人同歸於盡啊!雪玲背著馬老二,偷偷給在西安上班的兒子馬青打了電話,讓兒子趕緊壓西安回來,隻有兒子馬青才有可能拾掇住他這個悶孫爹。馬青接到雪玲的電話後,告訴母親,天一亮他就坐高鐵回祥符。壓西安坐高鐵到祥符也就四個鐘頭,雪玲心想,隻要在這四個鐘頭內不出事兒,兒子馬青一到家就啥都齊了。
兒子馬青大學畢業後應聘到西安某研究所工作,三十大幾的人了,還冇成家。用外人的眼光看,馬青是個要個兒有個兒,要樣兒有樣兒,工作又不錯,知書達理的小夥兒。咋就找不著媳婦呢?是眼力頭太高?還是另有其他啥原因?每次回家,雪玲都會問兒子自己的事兒咋樣了?勸說兒子大差不差就中了,別挑花了眼,年紀也不小了,老兩口都等著抱孫子呢。每次母親說到這事兒,馬青就搪塞母親,急啥急,抱孫子這得等碰見合適的人不是。每當兒子說這話,雪玲就對兒子冒嘟嚕壺(發牢騷):啥合適不合適,恁爹那副德行,我不照樣跟他過了一輩子……
晌午頭,馬青回到家的時候,馬老二和雪玲還在燒餅爐子前忙活著,一上午買燒餅的人就冇斷。見到兒子突然回來,馬老二似乎並冇感到奇怪,一邊壓燒餅爐裏往外鏟著燒餅,一邊不以為然地說了一句:“回來了。”
雪玲臉上略帶興奮地問道:“還冇吃吧?”
馬青也冇搭腔,伸手抓起一個剛出爐的燒餅,擱到嘴前麵吹了吹,咬了一口,滿臉舒坦地說:“還是咱家的燒餅好吃,西安的燒餅冇法兒比。”
馬老二:“淨說大實話。”
雪玲擱下手裏的活兒,對馬老二說:“你自己先招呼著,我去給青兒攪個甜湯。”00
馬老二:“廚屋櫃子下麵有變蛋(皮蛋),剝倆,西安的變蛋也冇咱家變的好吃。”
雪玲白了馬老二一眼:“你的筐裏就冇爛杏,有個爛杏還是疤瘌的。”
馬老二一邊往燒餅爐裏貼著新燒餅,一邊又來了一句:“淨說大實話。”
兒子的回來,讓雪玲整整一上午提著的心徹底放回了肚子裏,至少煤氣罐的危險可以解除了。可奇怪的是,拆遷辦的人上午冇來,等到下午也冇來,一直到燒餅爐收攤,也冇見著拆遷辦的人影兒。哎?這是咋回事兒啊?最後通牒上不是明明寫著是今兒個的日期嗎?天擦黑的時候,趙家的燕子來到馬家,給馬家人帶來了一個神秘、令人費解的消息。這消息是燕子今兒個去植樹的時候聽同事說的,區拆遷辦突然接到指示,徐府街馬家燒餅的那座三進院暫緩拆遷,啥時候拆要等候區政府的命令。燕子原想打聽一下,為啥區裏會突然下達這麼一個指示,可打聽了一圈也冇打聽出來。燕子說,等明兒個上班她再繼續打聽,反正這裏麵肯定是有蹊蹺。馬家人也感到有蹊蹺,馬老二對雪玲和馬青說:“孬孫們不定又想啥點兒呢,管他個孬孫,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俺兒子和我一文一武,就是拚到血海裏,他們也別想拆咱的房!”燕子臨離開馬家的時候說,她明兒個直接去問問許主任,究竟是個啥原因,馬家這座三進院還拆不拆。
第二天一早,馬家的燒餅店照常開門,馬青替他爹出攤,讓他爹歇上一天。別看馬青這小子是個學理科的,壓小就受家庭熏陶,幹起燒餅麵案上的活兒,手一點兒也不生,用他爹的話說,生就是個打燒餅的坯子。他爹卻一門心意供他上了大學。馬老二始終要了去一個心結,他不想讓馬家的後代再靠這種不登大雅之堂的手藝生活,為這,當年他沒少跟兒子磨嘴。馬青在第一次考大學落榜的時候,不想再考,就想跟著他打燒餅,馬青與他爭辯說,打燒餅跟馬家先人刻山陝甘會館裏的木雕一樣,是門手藝,山陝甘會館裏頭的木雕招人喜歡,和馬家的燒餅招人喜歡是一個道理,一招鮮吃遍天,大學畢業,能不能找到合適的工作還兩說,還不如打燒餅踏實。馬老二指著兒子的鼻子罵道:“你別想,考不上大學,老子就是養你一輩子,你也別想打燒餅!”馬青當然知道他爹的用心,出人頭地隻是一方麵,重要的是打燒餅是門手藝,可這門手藝還不如馬家先人的木雕手藝,上不了台麵,比起打燒餅,馬青更看重的還是自己先人的木雕手藝。
每天上午十點來鐘,是買燒餅顧客比較少的時候,在燒餅爐旁站了一早起的馬青,剛坐在麵案旁掏出手機看,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姑娘出現在了燒餅爐前,這姑娘中等個頭兒,身材勻稱,皮膚白得像張紙,燙過的頭發略微泛黃,眼睫毛又黑又長,高鼻梁,薄嘴唇,瓜子臉,長得有點像外國姑娘。她衣著隨意休閑,肩上挎著一個旅行帆布包。當雪玲問她買幾個燒餅的時候,她似乎有點心不在焉,目光帶著她臉上的神情一起飄向了燒餅爐旁那條通向院內的通道,直到雪玲又向她問了一句要幾個燒餅,她才反應過來。
“請問,後麵這個院子,是馬家的院子嗎?”年輕姑娘用祥符話和聲細語地問道。
雪玲:“是啊。”
年輕姑娘:“我想找找馬家的人。”
雪玲:“俺就是馬家的人。你有啥事兒?”
年輕姑娘:“冇啥事兒,我就是想進院子裏麵瞅瞅。”
雪玲:“一個破爛院子,有啥瞅頭。”
年輕姑娘:“阿姨,我是壓外地來的,是專門來看這個院子的,您能讓我進去瞅瞅嗎?”
雪玲打量著這個年輕姑娘,問道:“你是外地來的?”
年輕姑娘點頭。
雪玲:“專門為這個院子來的?為啥?”
年輕姑娘:“俺爺爺奶奶曾經住在這個院子裏。”
雪玲仍舊冇反應過來,嘴裏說道:“哦,你是祥符人?”
年輕姑娘連連點頭:“對對,我是祥符人。”
聽到這句話,坐在麵案旁正看手機的馬青問道:“你爺爺奶奶曾經住在這個院子裏,請問你貴姓啊?”
年輕姑娘:“我姓葉。”
馬青眨巴著眼睛,疑問著說:“這院子裏冇住過姓葉的啊?”
年輕姑娘:“哦,我是隨俺母親姓,俺爺爺叫二紅。”
雪玲睜大了眼睛,驚呼道:“你是二紅的孫女?”
年輕姑娘點頭。
雪玲頓時滿臉興奮地衝馬青說:“快去叫恁爸!”
馬青起身說道:“別叫了,我領她進去吧。”
雪玲:“中,領這姑娘進院瞅瞅吧,後院的房子就是她爺爺二紅的。”
真是二紅家的後人找上門來了,誰也冇料到是在這個節骨眼上。這個找上門來的年輕姑娘,跟著馬青來到馬老二跟前,壓隨身的旅行包裏,取出一張民國年間她二紅爺爺跟馬小旺在三進院門口的合影照,遞給馬老二看。馬老二滿臉激動,戴上老花鏡,仔細地把二紅和馬小旺的合影照看罷之後,催促著年輕姑娘:“妞兒,快說說,咋回事兒?恁爺爺和恁奶奶是咋回事兒?他們離開祥符的時候我還冇出生呢……”
就在這一刻,馬家爺兒倆已經感覺到這個年輕姑娘的突然出現,有可能改變三進院要被強拆的命運。
找上門來的這個年輕姑娘叫葉焚月,她坐在馬家的上房裏,開始給馬老二爺兒倆講述起二紅家的往事。
二紅攜帶俊妞兒離開祥符是民國三十七年(1948年)解放軍攻城的前夕,他們兩口子說是回甘肅,其實是說瞎話,而是一路南下竄到了福建寧德,又壓寧德坐船去了台灣。用二紅的話說,回甘肅弄啥?共產黨來勢凶猛,得天下似乎大局已定,老家甘肅會不會成共產黨的天下誰也說不準。那時候如驚弓之鳥的有錢人都在往沿海地帶竄,一旦天下是共產黨的了,就是往海外竄也好竄。二紅兩口子在寧德待了大半年之後,竄到了台灣,又壓台灣竄到了新加坡。說來蹊蹺,到新加坡一年之後,已經四十出頭的俊妞兒突然懷孕了。用二紅的話說,俊妞兒懷孕是因為新加坡的風水好。其實,風水好隻是一個方麵,到了新加坡後,他們兩口子住的地方離天福宮不遠,這座建於清代的天福宮供奉的是護航神“天後娘娘”,因為是福建人建造,當地的華人也稱它為“媽祖宮”。剛到新加坡的俊妞兒為祈福平安,幾乎每天去天福宮燒香,燒著燒著就把自己給燒懷孕了。這一下可好,他們兩口子開始對供奉在天福宮內的媽祖天妃深信不疑,對他們每次在天福宮門口購買的那炷香也深信不疑。一天,當二紅攙扶著大肚子的俊妞兒又去買香的時候,賣香的那位婦人瞅著俊妞兒已經出懷的肚子,微笑著問:“你們是想生個男孩還是想生個女孩?”二紅說當然想生個男孩兒。於是賣香的婦人拿出了一炷香——俊妞兒從未見過的香,對俊妞兒說道:“不用懷疑,臨產之前就燒這一炷香,準是個男孩兒。”俊妞兒是帶著半信半疑開始燒那位婦人推薦的那炷香的,一直燒到臨盆,果然應驗,生下了一個男孩兒,並取名叫天福。再之後,過了許多年,二紅老兩口子一直在天福宮燒香燒到了死,那個叫天福的兒子也長大成家立業。更神奇的是,天福的媳婦在懷孕期間燒的還是那婦人家的香,隻不過那位賣香的婦人已經去世,接替那婦人賣香的變成了她的後人。天福媳婦懷孕的時候,對接替賣香的人說,想生一個女孩兒,結果真的如願以償,生下來的這個女孩兒,就是今天找上門來的二紅的孫女葉焚月。
葉焚月告訴馬家人,她眼望兒從事的職業就是做香,她奶奶俊妞兒在世的時候告訴她,女人生不生孩子,生男孩兒還是生女孩兒,除了媽祖保佑以外,還有個很大的秘密,就是看她燒什麼樣的香。那個賣香婦人對俊妞兒說出了她生天福的秘密。自古以來,香藥不分,俊妞兒去天福宮燒香後懷孕,那些經過各種藥草配製過的香,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才使得二紅家的香火延續。也就是因為那些香的神奇,真正把葉焚月引進了做香這個行當,還是因為葉焚月壓小體弱多病,母親生她的時候早產,呱呱落地時她還不足三斤,壓小她的身體就不如同齡孩子那樣健康,走路也晚,五歲以後才蹣跚學步,壓童年時代開始,她爹媽就開始讓她聞香,漸漸她身體越聞越好,聞著聞著她就與香結下不解之緣,再之後,香,便成了她安身立命賴以生存的生活保障,她不光賣香,還做香。
聽罷葉焚月前三皇後五帝講完二紅家祖孫三代的經曆後,馬老二開始把話轉到了正題上。馬老二問:“孩子乖,恁爺爺二紅,一走就不再照頭,掰著指頭算,整整七十二年,那你咋會在這會兒跑到祥符來了呢?”葉焚月告訴馬老二,雖然她和她爹都是新加坡土生土長,但她的俊妞兒奶奶給家裏定了個規矩,在家必須說祥符話,她和她爹說的祥符話,壓小都是她奶奶俊妞兒一口一口教出來的。她爺爺在冇死的時候不止一次告訴她爹,在祥符的徐府街上還有自家的房子,她爹也有一搭冇一搭地告訴過她房子的事兒,用她爹的話說,那是清末民初蓋的一個三進院,她爺爺二紅壓馬家手裏買了院子裏的幾間房,這麼多年過去,有沒有還兩說,就是那幾間房子還在,不定破爛成個啥樣子呢。她二紅爺爺死後,她和她爹早就把祥符城裏的房子忘掉。忽然有一天晚上,她在網上查看製香的文章時,無意瞅見祥符城的一條消息,徐府街上的國家級文物山陝甘會館周邊要拆遷。她爹聽她爺爺說過,他們家買的那幾間房子,緊挨著徐府街上的山陝甘會館。壓網上那條消息來看,山陝甘會館周邊的那些麵臨拆遷的老房子,大多都是民國期間留下來的,很可能就有那座三進院。她爹也隻是說說而已,並冇上心。起初她也一樣,並不在意,隻是隨手在網上看了看山陝甘會館的圖片,又看了看有關祥符城的其他一些介紹,看著看著,她就被其中一篇文章吸引住了眼球,這篇文章寫的是,徐府街上有一個源生茶莊,這個茶莊的老板張寶生雖然賣茶,卻是一位製香老手,啥香都管做,最吸引她的是,這位張老板把飲茶與聞香合二為一,並聲稱自己做的香有宋代香譜之氣味,更加有益於身體健康。啥是宋代香譜之氣味?她被這句話給深深吸引住了。於是,她就動了來祥符的念頭。她在網上做了一晚上有關祥符的功課,以往,祥符城都是在她俊妞兒奶奶的嘴裏,對祥符並沒有做過詳細的了解,這下可好,不了解不知道,一了解嚇一跳。她俊妞兒奶奶的出生地方這麼厲害,難怪她俊妞兒奶奶動不動就把祥符掛在嘴上,還逼著她和她爹在家說祥符話。這一下她明白了,祥符城厲害的不隻是其厚重的曆史,這裏還出製香的高人。就這,葉焚月瞬間做出決定,說啥也要來祥符瞅瞅,一來拜會一下那個源生茶莊的張老板,二來領略一下古城的風采,至於三進院裏她二紅爺爺留下的那幾間老房子,就算是摟草打兔子吧。
葉焚月是夜兒個一早來到祥符的,她先在徐府街上溜達了一圈,因為太早,山陝甘會館和那個源生茶莊還冇開門,於是她就先去了龍亭區政府,打聽一下徐府街拆遷的情況。在來祥符的路上,她在手機上找到了龍亭區政府的定位就在古老的龍亭後麵,離徐府街並不算太遠。於是,她叫了一輛三輪車,一路觀光著龍亭湖的風景,來到龍亭區政府大門口的時候,正好趕在上班的點兒,她找到了區政府的拆遷辦公室,在裏麵整整待了快兩個鐘頭。她的出現,讓拆遷辦的許主任有些措手不及,有點從天而降的感覺,咋就在徐府街強拆令的最後一天,突然冒出了三進院另外一個房主來,而且還是個會說祥符話的新加坡姑娘。
盡管葉焚月說隻是來問一問拆遷的情況,但許主任有些蒙頂,摸不清楚這位海外華人的分量,萬一有啥來頭,把人家的房子給拆了,吃不了可要兜著走。於是,許主任急忙叫住了正準備前去強拆的隊伍,等他向區主要領導彙報後再做強不強拆三進院的決定。估計是區主要領導聽罷彙報後也有些蒙頂,三進院的老房主壓海外竄回來,這要是不經過人家房主的同意,把人家的房給強拆了,那可是要違反政策啊!人家房主不回來冇事兒,通知下發了,找不著人,該咋拆咋拆,拆罷了也冇事兒,可,隻要房主來了,別管是七十年還是一百年,房子是人家的。眼望兒人家回來了,麻纏事兒也就來了。區裏領導決定暫停強拆,但並不是不拆,而是讓許主任把情況調查清楚後,做通房主的工作再拆。許主任所謂的把情況調查清楚,就是先要落實一下有沒有老房契,可是葉焚月說,她走得匆忙,隻是想先回來看看,冇料到卻趕在了強拆這個節骨眼上。葉焚月告訴許主任,老房契家裏有,忘記帶來了,待她與新加坡的家人聯係後,再將那張老房契寄過來。許主任一聽人家還有老房契,就更不敢貿然行事了。
葉焚月離開龍亭區政府後,就直奔徐府街而來。
馬老二聽罷葉焚月的講述,搖了搖頭說道:“冇用,恁家的房契就是寄過來也冇用。”
葉焚月操著純正的祥符腔,不解地問:“咋會冇用呢?房子是俺家的,房契是具有法律效應的,在俺新加坡,別說七十年,就是七百年,隻要房子的主人有房契,誰也不敢動一磚一瓦。”
馬老二:“徐府街不是恁新加坡,別說是咱的三進院,政府就是想拆山陝甘會館,隨便找個理由就拆了,老天爺也擋不住。”
葉焚月瞪大眼睛:“山陝甘會館也要拆嗎?”
馬老二:“我就是打個比方,那是國家一級文物,借他八個膽他也不敢拆。我的意思是,這裏不是新加坡,恁家的老房契就是寄來,他們也隻是瞅上兩眼,做做你的工作,能做通,兩好合一好,賠你幾個錢,工作做不通,立馬翻臉拆恁的房。”
一直坐在旁邊冇吭聲兒的馬青說話了:“中了,爸,人家葉姑娘這次壓新加坡來,並不完全了解咱這邊的情況。你老說的可對,咱這院子拆不拆根本就不取決於咱。隨遇而安吧,《論語》裏說,‘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意思就是,不怨恨天,不責備人,學習一些平常的知識,卻透徹了解很高的道理。”
馬老二衝馬青瞪眼說道:“別跟我跩詞,《論語》裏說的我不懂,拆遷辦許主任說的我懂,不就是俺吃虧政府占便宜嘛!”
馬青:“我並不是說,政府強拆占理兒,《論語》裏還說,‘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我的意思是,政府本身行為正當的話,不發命令,事情也行得通。如果他們本身行為不正當,縱然是三令五申,咱百姓也不會信從他們。咱家是冇辦法,不從也得從,二紅爺爺他們家卻不一樣,葉姑娘是外籍,咱們的政府一向是內外有別,等二紅爺爺家的老房契壓新加坡寄過來,真要是這麼回事兒的話,咱的政府掂量掂量,覺得事兒沉,或許就改變主意了,不拆咱的三進院了呢!”
馬老二一擺手:“不可能,山陝甘會館周圍一圈都拆完了,咋會攤為又出現一張老房契就留住咱這個院子?文物法也不允許啊!”
馬青:“哦,你也知道文物法不允許啊,那還不多要點補償趕緊走?不就是舍不得咱家那個燒餅爐子嘛。論語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意思就是,聰明人喜愛水,有仁德者喜愛山;聰明人活動,仁德者沉靜,明白人快樂,有仁慈的人長壽。依我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心懷寬廣做一個長壽的人,比啥都強。”
馬老二:“我就知你壓西安竄回來,就是要跟我說這些話,勸我別去跟那些貨較勁!”
馬青:“我說的不對嗎?”
馬老二依舊滿臉不服地說:“我就奇了怪,蓋這院子是民國的時候,人家民國咋就允許咱家把院子蓋在山陝甘會館旁邊呢?民國就冇文物法嗎?”
馬青:“民國是民國,現在是現在,民國俺爺爺蓋這座院子的時候,山陝甘會館還不屬於文物吧。”
馬老二:“中了,先別說這些糟心事兒了。人家葉姑娘壓新加坡來一趟也不容易,不管咋說,咱兩家都是一個院子裏的老鄰居。葉姑娘頭一次來祥符,人地兩生,你給葉姑娘當個導遊,領著她四處轉轉。房子的事兒,等新加坡那邊把老房契寄過來後再說吧。”
葉焚月挺開心的,有了一個不花錢的導遊,還是個文質彬彬、操著祥符話、會引經據典講《論語》的帥哥。
吃罷晌午飯後,在葉焚月的要求下,他倆先準備去源生茶莊。馬青不懂香,但他知道源生茶莊的張老板在賣茶葉的同時,也做香賣。他跟葉焚月說,張老板那個老頭兒挺隔賴(古怪)的,不太好打交道,讓葉焚月有點心理準備。葉焚月說她隻是去拜訪,彼此以禮相待,做香的人大多知情達理,她不會讓張老板感到不舒服的。倆人邊走邊說,大老遠就瞅見源生茶莊依舊關著店門。馬青對葉焚月說,反正都在這條徐府街上,早去晚去拜會張老板都一樣,於是,倆人便朝山陝甘會館的大門走去。
壓會館的大門外開始,兩人的話題就轉向了山陝甘會館,馬青如數家珍地給葉焚月介紹起來,卻發現葉焚月的心思好像並不在於此。兩人進到會館院子裏之後,那些光彩照人的木雕、磚雕、石雕,依然吸引不住葉焚月的眼睛,她心不在焉,好像心裏在想著其他的什麼事情。
馬青:“我講的你是不是不愛聽?”
葉焚月:“不是的,我在想一個問題。”
馬青:“啥問題?山陝甘會館的嗎?”
葉焚月:“跟山陝甘會館無關。”
馬青:“哦,那我就不問了。”
葉焚月:“與你有關。”
馬青略帶驚訝:“與我有關?啥問題啊?”
葉焚月:“你不是個理科生嗎,咋出口就是文言,一套一套的?”
馬青:“這也算個問題啊?俺爹還是個打燒餅的呢,俺爺爺和爺爺的爺爺還是刻木雕的呢。我是學理科的,我也會打燒餅,可我最大的興趣還是刻木雕。”
葉焚月:“你還會刻木雕?”
馬青:“有啥大驚小怪,門裏出身,自會三分。再說一句不謙虛的話,我刻木雕的水平,不在我爺爺之下。”
葉焚月帶有感歎地說道:“我雖然是頭一次來祥符,但我感覺祥符城的人好像跟其他地方的人不太一樣。”
馬青:“咋不一樣?都是一個鼻子倆眼。”
葉焚月搖了搖頭:“不,我覺得‘人不可貌相’這句話,用在祥符人身上最有代表性。”
馬青:“為啥用在祥符人身上最有代表性?”
葉焚月:“我早上去龍亭區政府的時候,坐了一輛人力三輪車,那個蹬三輪車的是個中年人,可有文化了,一路上給我介紹著龍亭的前世今生,令人肅然起敬。”
馬青:“一定給你介紹龍亭前麵的樊樓了吧。”
葉焚月:“對啊,介紹得可仔細。”
馬青:“他是不是告訴你,那樊樓就是北宋年間,宋徽宗二半夜壓宮裏竄出來,就是在那座樊樓上跟李師師約會的?”
葉焚月:“對呀,我還讓三輪車在樊樓跟前稍停了一會兒,拍了幾張照片,心裏讚歎宋朝真是太了不起,能蓋這麼大、這麼漂亮一座樓,而且保留得這麼完整、這麼好。”
馬青的臉上似乎帶著一種不屑:“哦,是嗎?”
葉焚月:“你的口氣不對啊?”
馬青:“咋不對啊?”
葉焚月:“你是不是守著祥符城,對祖先留下的東西審美疲勞啊?”
馬青點頭:“嗯,你說的冇錯,是很疲勞,因為你見到的那座宋代保留下來的樊樓,是1984年才蓋的。”
葉焚月瞪大了眼睛:“不會吧……”
馬青:“聽說過嶽飛槍挑小梁王嗎?”
葉焚月:“當然聽說過,我小時候,俺奶奶最喜歡跟我講的祥符故事中就有槍挑小梁王。”
馬青:“那我告訴你,宋朝的曆史上根本就冇小梁王這個人。”
葉焚月眼睛瞪得更大了:“咋可能……”
馬青:“楊家將知道吧?”
葉焚月:“當然知道。”
馬青:“又是從你奶奶那兒聽的吧?”
葉焚月:“那是。”
馬青:“楊家將裏有個楊宗保,對吧?”
葉焚月:“楊業的孫子,楊六郎楊延昭和柴郡主的兒子,少年從軍,後來娶了穆桂英當老婆,生了個女兒叫楊金花。”
馬青:“嗬,門兒清啊。”
葉焚月:“小時候,聽俺奶奶噴祥符的故事,噴的最多的就是楊家將。那個柴郡主是在天門陣戰役時,沙場產子生下來楊文廣,也就是楊宗保的弟弟,我冇說錯吧。”
馬青微微一笑,說道:“根據《宋史》記載,楊家三代抗遼的人隻有楊業的兒子楊朗,也就是楊延昭,還有楊延昭的兒子楊文廣,其餘的人統統沒有,哪來的什麼楊宗保?楊延昭的兒子楊宗保根本無史可證,也就是說,楊宗保查無此人,純屬杜撰。”
葉焚月:“啥?杜撰……”
馬青:“拉你去龍亭區政府的那個蹬三輪的,一定給你介紹了龍亭的楊家湖和潘家湖了吧?”
葉焚月點頭:“嗯,介紹了。”
馬青:“咋介紹的啊?”
葉焚月:“自古有傳說,‘楊家湖,潘家湖,一個清來一個汙,楊家忠義千古清,潘家奸臣萬代汙’。”
馬青:“蹬三輪的是不是還告訴你,宋朝皇宮的位置就在龍亭啊?”
葉焚月:“對啊,龍亭前麵是潘楊二湖,龍亭後麵是萬歲山,都屬於皇宮啊。”
馬青:“中國古代的皇宮有五裏大內之說,橫豎都是五裏,所以叫五裏大內,對吧?”
葉焚月:“沒錯。”
馬青:“潘楊二湖是不是潘家和楊家的所在地?”
葉焚月:“當然是啊。”
馬青:“那好,我問你,潘家和楊家的府邸能建在皇宮裏嗎?”
葉焚月眨動著黑黑的眼睫毛,張嘴說不出話來,半天才緩過神兒,說道:“就是啊,五裏大內之中咋可能有文臣武將的府邸?絕對不可能啊……”
馬青:“明白了吧,祥符城的曆史,特別是老百姓知道的那些宋朝曆史,基本上都在評書演員的嘴裏和戲曲舞台上。也就是說,現如今你看到的祥符城,基本上跟宋朝冇啥關係,潘、楊湖是假的吧,祥符府衙是假的吧,包公祠是假的吧,還有你看到的樊樓也是假的吧。當然,也有真的,隻是朝代不一樣,比如這座山陝甘會館,它才是整個祥符城內最貨真價實的曆史遺留物,隻不過它與宋代無關,雖然貨真價實,卻不太受人重視。”
葉焚月用目光掃視著房梁上一叢叢精美的木雕,說道:“你的意思是,祥符城最有曆史價值的地方在這兒?”
馬青:“這是我的個人觀點。”
葉焚月瞅見房梁上的木雕,徜徉著步子,嘴裏輕輕冒了一句:“挺有意思的。”
馬青:“不光是有意思,還有故事。”
葉焚月:“我說的不是木雕,我是說你這個人挺有意思的。”
馬青:“我這個人有啥意思啊?”
正準備往下說的葉焚月,忽聽見馬青嘴裏輕輕地“哎”了一聲。
葉焚月扭臉問道:“咋啦?”
馬青朝大殿旁邊努了努嘴:“那兒。”
葉焚月向大殿旁邊望去:“那兒有啥?”
馬青:“看見冇,那個穿黑呢子上衣的人,就是源生茶莊的張老板。”
葉焚月:“就是那個說話聲音很大的人?”
馬青:“嗯,就是他。”
這時,源生茶莊的張老板,正跟一個與他歲數相仿的男人在說著什麼,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再一聽,好像是在為什麼事兒爭論。無論張老板咋衝著那個男人挾邩(xié huò吵鬧、嚷嚷),那個與他歲數相仿的男人依舊不緊不慢、麵帶微笑地與他周旋。張老板麵紅耳赤、手舞足蹈,最後狠狠地罵了一句:“……早知是這,我就應該跟恁簽個協議,這下倒好,也投入了,恁局長一句話就去球了,咋著?我還能把恁的山陝甘會館燒了嗎?放著錢不掙,恁就是傻孫,見天哭窮喊掙不住錢,掙不住錢是恁冇本事,別以為曆史悠久恁就能倚老賣老,賣吧,一天賣不夠一百張門票,倒驢不倒架,活該!還跟我說這是規定,啥狗屁規定,規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能讓尿憋死?我看整個祥符城也就是恁山陝甘會館是這副窮德行了……”
葉焚月:“那個男人是誰?”
馬青:“山陝甘會館的齊館長。”
葉焚月:“他倆在吵啥呢?”
馬青仔細聽了聽:“好像是租房子的事兒。”
“我去拜見一下張老板。”葉焚月抬腳就要去,卻被馬青一把拉住。
葉焚月:“咋啦?”
馬青:“先別去。”
葉焚月:“沒關係,我去還能緩解一下他們,先給張老板請個安,認識一下,然後再去他的源生茶莊。”
馬青:“快拉倒吧,你不了解張老板這個人,他是徐府街上最隔賴的人,一般的人都不願意招惹他的事兒。用祥符話說,他就是個孬家,別看一把歲數了,說話不打臉,說難聽話能把人給噎死。他在跟人吵架,心情正不好,他才不管你是壓哪兒來的。徐府街上的人都知道,有一回,源生茶莊去了個會說中國話的老外,河南大學的外教,那個貨把源生茶莊裏的紅茶綠茶嘗了個遍,不買也冇啥,可那貨卻說喝茶容易讓人骨質疏鬆,一下把張老板給惹惱了。你猜咋著,他直接把一杯茶潑到那個老外的臉上,老外報了警,好不拉倒。”
葉焚月:“後來呢?”
馬青:“啥後來不後來啊,都知他隔賴,誰也拿他冇法兒。最後警察替他給人家老外道道歉,才算拉倒。”
葉焚月有點怯氣了,不敢再上前。她瞅著張老板心裏在想,這麼難纏個人,找他去請教做香,哪句話說不好,會不會也被潑上一臉茶水啊。
馬青瞅著還在大聲挾邩的張老板,接著對葉焚月說道:“俺徐府街上有句順口溜:‘馬家的餅,會館的雕,不抵源生的張老板孬。’”
葉焚月聽了馬青這話更怯氣了,在她眼裏,那位和自己父母年紀大小差不多的張老板,是個這麼不好打交道的人……
說到這位源生茶莊的老板張寶生,馬青如數家珍,他領著葉焚月在會館裏一邊轉悠,一邊把張老板的小出身,以及傳說,一板一板講給了葉焚月。
這個開茶館的張寶生,原先不是賣茶的,更不是做香的,他曾經在祥符城裏一家最好的酒店當管理人員。由於脾氣太孬,眼裏容不得沙子,得罪了總經理,時不時被穿小鞋,一怒之下,扇了總經理一耳光,還冇等酒店對他做出處理,拍屁股辭職,去開起了出租車。出租車冇開兩天,張老板講義氣、好朋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他那輛出租車恨不得變成親朋好友們的私家車。婚喪嫁娶,走親訪友,他還給人家當免費司機,別說掙不到錢,還賠錢,老婆見天跟他吵架。在全國興起喝普洱茶的時候,他趕時髦,賣掉了出租車,又借了些錢,在徐府街山陝甘會館斜對麵租了個門麵房,開始做普洱茶生意。起初,他掛出的招牌並不叫源生茶莊,叫徐府街茶館。別看這個張寶生的長相粗枝大葉,但他是個極聰明能幹的人,不管幹啥都是全身心投入,而且很快就會有個四六式(差不多)。當他的茶館在徐府街上立住腳之後,他又開始生點兒,嫌他的茶館麵積太小,於是,他又絞盡腦汁,想方設法,租下了隔壁一家賣燒雞的房子,將兩個門麵房連為一體,增大了茶館的麵積。人啊,倒黴時喝涼水都塞牙縫,走運時天上都掉餡餅。在兩間門麵房重新裝修的時候,無意之中,壓兩房之間的磚板地下麵挖出來兩件寶貝,一塊名為源生茶莊老招牌和一尊銅香爐。後經專家驗證,老招牌上麵“源生茶莊”四個字出自民國時期相國寺的大和尚之手,那尊銅香爐曾經也是相國寺裏的。這下可讓張寶生得兜(滿意)了,把銅香爐供在了茶館裏,把源生茶莊的老招牌按照原樣新做了一塊,把徐府街茶館更名為源生茶莊。奇怪的是,壓茶館更名之後,這位張老板開始了做香,起初,隻是做著玩玩,誰知做著做著還做出了名氣,源生茶莊賣茶間或賣香,相得益彰,祥符城裏懂茶和懂香的人說,源生茶莊的茶得益於他的香,他的香比茶好。張寶生為啥會做香卻成了一個謎,不管誰問起,張寶生守口如瓶,就是不說。不少人提出想瞅瞅他是如何做香的,都遭他拒絕。他做香的地方就在源生茶莊最裏頭一間小屋裏,他在裏頭做香的時候關著門,誰也不讓進。不做香的時候鎖著門,鑰匙隻有一把,掛在自己腰間,就連他老婆也不能隨便進入他那間做香的屋子。
馬青告訴葉焚月,源生茶莊張寶生做香的那間屋子,他曾經進去過一次。那是在他第一次冇考上大學在家複讀期間,張寶生請他給那尊銅香爐用紫檀木雕一個底座,他把底座雕好之後送到了源生茶莊。當時張寶生正在那間屋子裏做香,他把紫檀木底座送進了那間屋裏。張寶生將銅香爐擺放到底座上,讚不絕口,十分滿意,並對馬青說,不是家兒他是不會讓進那間屋的。
葉焚月:“這麼說,你木雕的手藝不錯啊。”
馬青不以為然地:“因為給張老板雕那個底座,還被俺爹臭罵了一頓。”
葉焚月:“你爹為啥罵你呀?”
馬青:“罵我不務正業唄。”
葉焚月:“你不是也考上大學了嘛。”
馬青:“可我喜歡木雕,俺家祖輩都是靠木雕吃飯的手藝人,俺爺爺,俺祖爺爺,都是搞木雕的,就俺爹是打燒餅的。雖說我也喜歡打燒餅,但我更喜歡的是木雕。”
葉焚月:“有遺傳基因。”
馬青:“我目前在西安的工作也不錯,但不知為啥,我還是想重歸祖業刻木雕。山陝甘會館是我最喜歡來的地方,壓小到大,來這裏上千次,每次進來看見俺家先人這些作品,都會心潮澎湃,每一次都會有一種新的感覺。”
葉焚月點著頭,帶有一點感同身受地說道:“我也是,當每一次坐到香案前做香的時候,就像初戀,所以我不想結婚,就想把這種初戀的感覺進行到底……”
馬青認同地點了點頭:“彼此。就是跟你有同樣的感覺,所以我到現在還單著。”
葉焚月看了一眼馬青,似乎想說什麼,卻冇說出來。
馬青沉默了片刻之後,問道:“你是不是因為總是有這種感覺才不想結婚?”
葉焚月沉默了一小會兒,反問道:“你呢?”
馬青:“我不完全是,我是不想在西安,一直想回祥符,想把俺馬家的木雕傳承下去。”
葉焚月:“這跟結婚成家好像關係不大。”
馬青:“誰說關係不大。如果改行做木雕的話,我就必須回到祥符,必須守著徐府街,必須每天能看見山陝甘會館。”
葉焚月不吱聲了,她的目光慢慢地在大殿和廂房簷下的桁、枋、雀替、擋板、垂柱上麵遍布的木雕裝飾上麵移動。這時,馬青的聲音在她身旁娓娓響起,像是一個解說員:“這上麵采取的雕刻手法,有圓雕、半圓雕、高浮雕、淺浮雕、懸雕、透雕等多種技法,在人的視點與雕刻麵的關係上,創造了焦點透視、散點透視、破時空透視等多種藝術形式,廣泛利用有限的空間,通過起位升降、線條流暢、光影處理等造成的視點錯覺,具有非常巧妙的藝術特點……”
葉焚月:“我不懂木雕,隻覺得它很美,但是,我已經被你們馬家先祖的木雕手藝給折服了……”
……
馬青把葉焚月送到了她預訂的一個叫“在梁君宿”的民宿酒店。這個酒店裏有一尊千手千眼佛的木雕,葉焚月冇回房間,她來到那尊千手千眼佛的木雕前,站了好長時間。此時此刻,她腦子裏想的不是今天在山陝甘會館裏看見的那些精美的木雕,而是那個在大聲歇喝的張老板,在想馬青跟她說的源生茶莊裏那間神秘的做香房間,在想用什麼樣的方法,才能友好地與那個隔賴張老板溝通成為朋友,怎麼樣才能進入那間做香的房間。此時此刻,她似乎已經意識到了,張老板之所以不讓別人進入他做香的房間,一定是他不願意讓別人知道他做香的配方。張老板的香之所以受歡迎,最終的賣點肯定是在香的配方上。那是一個什麼樣的配方?都有些什麼成分?為什麼網上說有“宋代香譜之氣味”?她真是太想知道了,可是一想到張老板今天在山陝甘會館裏那副大聲挾邩的模樣,她頓時底氣不足。她隻有站在這尊千手千眼佛的麵前,暗自祈禱菩薩保佑她祥符之行能如願以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