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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少華

二、祥符地麵邪,徐府街地麵更邪

小小雞兒,要吃黃瓜;黃瓜辣嘴,要吃牛腿;牛腿有毛,要吃仙桃;仙桃有核,要吃牛犢;牛犢撒歡,天邊有個小井兒,掉裏麵冇影兒。

—— 選自祥符歌謠

馬青把葉焚月送到“在梁君宿”後回到徐府街,一進家門,馬老二就告訴他,燕子剛走,來通風報信了。拆遷辦的許主任跟別人說,即便是二紅家的老房契壓新加坡寄過來,那也隻是走走形式罷了,三進院該拆還得拆,不可能因為一個院子影響到整個徐府街拆遷的既定方針。

馬青聽罷這個話,心裏很不舒服地對他爹說道:“人家二紅家有老房契,恁讓人家寄來,寄來了恁還要拆人家的房子,這不是在裝孬,不論理了嗎?”

馬老二:“論啥理?有啥理可論?要是論理,山陝甘會館也是人家私人的。要論理,就冇強拆這一說。瞅瞅人家外國,修個飛機場都不敢亂拆老百姓的房子,飛機場的跑道都得繞著修。裝孬這也是在明裝孬!”

馬青告訴他爹,葉焚月這次來祥符的主要目的,不是衝著她爺爺的房子,而是衝著源生茶莊來的,政府執意要拆三進院,她也冇招。倒是自己的爹對葉焚月的到來抱有極大希望,就像看見了救命稻草。眼下最要緊的是不能讓自己的爹受傷害,咋樣才能說服自己的爹別在拆遷這件事兒上較勁,馬青卻想不出更好的法兒來。但有一點馬青可清亮,他爹並不是舍不得這座三進院,而是舍不得馬家在徐府街上的這個燒餅爐子。

馬青:“爸,我還是那句話,胳膊扭不過大腿,咱還是要做好所有的思想準備。政府真要是想拆哪兒,誰都擋不住,別說葉姑娘壓新加坡回來,她就是壓月球上回來也冇用。拆遷辦許主任不是也對燕子說了嗎?他們要看二紅家老房契也就是個幌子。我的意思是,咱馬家燒餅千萬不要吊死在徐府街這一棵樹上,隻要咱的燒餅好,別管在哪兒支起爐子,照樣擋不住咱的好生意。”

馬老二:“理兒是這麼個理兒。但別管做啥生意,開啥門麵,玩意兒好不一定生意會好,這種例子還少嗎?寺門趙家的燴菜,在寺門生意多好,在大梁門外開了個分店,咋樣,照樣冇人買賬。還有沙家牛肉,祥符城有多少打這塊招牌的,也不是他們煮的牛肉不中,是招牌掛的地兒不中,寺門啥地兒?東大寺就是響當當一塊招牌,寺門那條街就是塊風水寶地,弄啥啥中,賣狗屎也有人搶著吃,這就叫風水,懂嗎?小子,徐府街同樣是這個理兒。”

馬青:“我當然懂,我想說的是,除了徐府街,這祥符城裏就冇其他風水好的地兒了嗎?我看不見得。”

馬老二:“你說說,哪兒風水好?別發迷,咱爺兒倆關著門說,想當年,徐達後裔在這條街上建府邸,山西商人又在徐府舊址上麵建會館,都不是那麼輕而易舉的,曆朝曆代的人他們傻啊,非得死一勢認準一個地兒啊?實話告訴你,這一泛兒(一段時間)我也冇閑著,我把整個祥符城都研究了一個遍,研究來研究去,支燒餅爐子最好的地兒,還就倆地兒,一個寺門,一個徐府街,其他地兒我也不說不中,是心裏冇底兒。”

馬青:“爸,有個地兒我覺得中。”

馬老二:“哪兒?”

馬青:“剛才我送葉姑娘去酒店,她住的那家酒店叫‘在梁君宿’,就在皇宋大觀裏頭,我一瞅皇宋大觀門口,真熱鬧,特別是賣吃的,不亞於寺門,要啥有啥,我瞅了一圈,就是冇賣燒餅的。”

馬老二:“快拉倒吧,我知那個皇宋大觀,大門口是不孬,燕子她爹也想把老鴨湯挪到那兒,根本冇現成的門麵。即便是咱不要門麵,在街邊支上爐子也中,可城管讓咱支嗎?不把你的爐子砸成燒餅那才叫怪。”

馬青不吱聲了,但心裏有了數。他爹那根筋已經開始鬆動的原因,就是燕子給他透了那麼個信兒,二紅家的老房契就是壓新加坡寄來也不當用。

第二天早起,馬家燒餅店剛開門,葉焚月就來了,雪玲把爐子裏鏟出的第一個燒餅塞進了葉焚月的手裏,葉焚月一邊吃著噴香的燒餅,一邊告訴馬青,夜兒個晚上她想了一夜,今兒個一定要去源生茶莊拜會張老板,哪怕是不遭張老板待見她也要去。她隻要能聞一聞張老板做的香,就能判斷出此次祥符之行值不值得,假如張老板的香並非傳說的那樣,她也給了自己一個交代,再把精力用在二紅爺爺留下的那幾間房子上。聽罷葉焚月的意思後,馬老二直言不諱地拆著底火,他讓葉焚月還是把全部精力放在她二紅爺爺留下的這幾間房子上,如果壓新加坡寄來的那張老房契,區政府根本不買賬,好孬她也是個外國人,就去北京找說理兒的地方。中國這些地方官員,最怯氣的就是上訪,外國人上訪肯定會比中國人上訪管點用吧。不管咋著,還是要全力以赴保住這兩家先人留下來的這座三進院。葉焚月啃著燒餅連連點頭,馬青卻能看出,葉焚月的心思依舊在距離不到兩百米的源生茶莊那兒。

馬青對葉焚月說,他先去源生茶莊瞅瞅,如果張老板在,他就先給張老板透個信兒,試探一下張老板的態度,免得葉焚月貿然去了引起張老板的反感。那個倔老頭兒,別看樣貌還不是很老,指不定那根神經受了刺激,立馬就不食人間煙火,加上夜兒個也不知因為啥,在山陝甘會館裏頭衝人家齊館長挾邩成那樣,很難說是碰見了啥事兒,還是穩當一點兒好。馬青讓葉焚月在燒餅店裏等著,自己先一步去了源生茶莊。

這兩天源生茶莊確實有點兒反常,早上到點兒了也不開門,晚上不到點兒就打烊。馬青來到茶莊的時候已經過了九點,卷閘門依然冇拉起。他正準備離開時,就聽見身後響起了張老板渾厚沙啞的聲音:“你啥時候壓西安回來的啊,小崽子?”

馬青轉過身,麵帶微笑地說道:“夜兒個回來的。寶生叔,我找你有點事兒。”

張寶生:“等住,我把門打開,啥事兒進屋說。”

卷閘門打開之後,馬青跟著張寶生進到茶莊裏麵。張寶生一邊收拾著淩亂的大茶台,一邊問道:“聽說恁爹準備跟拆遷辦死挺,煤氣罐都準備好了?”

馬青:“冇那麼嚴重,心裏別不過來筋是真的。”

張寶生:“我聽街西頭賣蒸餃的老黃他媳婦說,恁爹準備了仨煤氣罐,準備跟強拆的人同歸於盡。”

馬青:“別聽他們瞎說,還八個煤氣罐呢。俺爹說了,隻要有合適的地兒,他不是不搬,眼望兒就是冇找著合適的地兒。”

張寶生:“哪兒合適啊?哪兒也冇咱徐府街合適。別發迷,據我所知,區裏的頭們兒是鐵了心要拆恁家的三進院,讓恁爹可得做最壞的打算,真打算點煤氣罐炸兔孫們,就按你說的,要點就點它八個煤氣罐,連山陝甘會館一起給炸嘍!”

馬青笑道:“寶生叔,最近恁大的火氣啊,夜兒個見你在會館裏衝著齊館長發脾氣,是攤為啥啊?”

張寶生:“攤為他們不人物,榷(騙)我一下。”

馬青:“寶生叔,這條徐府街上還有人敢跟你不人物?敢榷你一下?我咋恁不相信呢,到底咋回事兒啊?”

張寶生嘴裏不幹不淨連罵帶抱怨地把事情經過講了一遍,事情的根源還是與張寶生做香有關。

自打源生茶莊不光賣茶還賣自製的香以來,香的生意越來越好,大有替代茶生意之勢。有人給張寶生出了個點兒,山陝甘會館是祥符市的旅遊景點,如果能與他們聯手,把源生茶莊的茶和香在山陝甘會館裏麵開個鋪子,利益分成,豈不是一舉兩得?張寶生一聽,這確實是個好主意,於是就找到會館的齊館長,那位齊館長跟張寶生是老朋友,也算是弟兒們,能共同掙錢當然是件好事兒。山陝甘會館自改革開放以來,除了那些木雕、磚雕、石雕和會館內的建築維修費歸國家承擔,員工的工資、福利、醫療保險統統是自負盈虧。山陝甘會館雖說麵積不大,名氣卻不小,可是在祥符城裏,它的名氣依然冇法跟那些耳熟能詳的景區相比,用齊館長的話說,包公祠的麵積也不大,但有“包公”倆字,全世界來祥符旅遊的人都會往那兒竄。別看那個包公祠是個假玩意兒,來祥符旅遊的人才不管真假,他們又不是來考古的,他們是來遊玩的,黑老包太家喻戶曉了,在那些旅遊的人眼裏,假的也會當真的去看。還有個天波楊府和清明上河園,誰不知道楊家將和清明上河圖啊,這些新建的旅遊景點都有說道,用祥符人的話說“沾著毛尾四兩腥”,那些景點都能沾上曆史名人的光。可是,像山陝甘會館這樣貨真價實的曆史遺留物,就因為沾不上曆史名人的光,所以旅遊者對它知之甚少,在挑選觀光景點時,很容易被忽略。就是攤為這,山陝甘會館的盈利收入始終比不上其他景點。齊館長上任以後,也想過不少辦法,比如與那些蹬三輪的人和出租車司機相結合,隻要誰能給會館拉來一個客人,就給誰十塊錢。即便是這樣的做法很見成效,也隻是勉強能保住會館的正常開銷而已。當張寶生把他的想法跟齊館長一說,倆人一拍即合,說幹就幹。齊館長立馬在會館後麵的偏院裏騰出了一間房子,張寶生立馬找人叮叮當當地開始裝修。就在大功即將告成的時候,一天,主管山陝甘會館的孫局長領著一幫人來視察工作,走進會館後麵的偏院,齊館長興奮地給孫局長介紹起正在裝修的那間房子的用途,說著說著就發現孫局長的臉色不對勁。接下來事情就發生了逆轉,那位孫局長嚴厲地批評了齊館長並終止了山陝甘會館與張寶生的合作,終止的理由非常充分,而且是那麼毋庸置疑,讓齊館長無話可說。孫局長說,自負盈虧,想法兒掙錢是對的,但是要在會館裏賣香絕對不中,孫局長指著房梁上那一叢叢木雕說,這都是國家級文物,會館裏連燒香都不允許,哪能允許賣香……

當齊館長沮喪地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張寶生的時候,張寶生就衝齊館長瞪起了倆眼吼道:“賣香和燒香壓根兒就是兩碼事兒,再說,我做的香也不是用來燒的呀,恁的局長狗屁不懂!”懂不懂狗屁人家是局長,齊館長一下子變成了“老鼠鑽進風箱裏兩頭受氣”,不管張寶生說啥難聽話他都得聽著,孫局長那邊更不能去解釋,人家局長才不管你的香是不是燒的,在一般人的眼裏,香就是用來燒的,尤其是在山陝甘會館裏,有多少願意掏銀子買束香去敬拜一下忠義堂裏麵供奉的關老爺啊。正因為這樣,才有了這麼個硬性規定——山陝甘會館裏不允許燒香。

聽罷張寶生的講述後,馬青說道:“寶生叔,這事兒怨不得人家孫局長,也怨不得你和齊館長,誰也不怨,要怨就怨你做的香。”

張寶生:“啥意思?”

馬青:“中國曆史上下幾千年,有多少人懂香?別說在局長眼裏香是用來燒的,你壓大街上隨便撈一個人問問,香是用來弄啥的?十個人裏八個人會說香是用來燒的,恁在山陝甘會館裏賣香,才容易引起別人誤會,人家孫局長當然不讓恁賣香。”

張寶生:“好,就算他們孫局長對香有誤會,可他老齊身為館長,就不能給局長解釋解釋嗎?就不能給局長介紹介紹關於香的知識嗎?我就不相信他們局長是傻 × ,聽不明白!”

馬青:“不是局長聽不明白,是香的學問太深奧,介紹起來太費嘴,別的不說,就那些香料的名兒,一般二般的人根本就聽不進去,人家局長恁忙,咋可能聽這些,不讓在會館裏賣香就中了,局長才不去聽齊館長給他上香的知識課。”

張寶生:“中,少爺,就算你說得對,可吃虧的是我啊!裝修花的錢又不是山陝甘會館掏的腰包!”

馬青:“咋會是你自己掏錢裝修啊?”

張寶生:“當初跟老齊說好的,會館出房我出錢,總不能再讓人家會館掏裝修費吧。”

馬青:“那這個損失都歸你自己?合同上咋說的?”

張寶生:“啥合同啊,都是老弟兒們,壓根就冇說合同的事兒。”

馬青:“合夥做生意,就是親弟兒們也要明算賬,有個正規的合同吧?”

張寶生:“你回家去問問恁爹,看是不是我這張臉就是合同,做生意做了恁多年,凡是跟我張寶生打過交道的人,我讓誰吃過虧?老齊倒是說要起草個合同,我冇讓。”

馬青:“那這事兒怨你,不怨人家齊館長,吃一塹長一智吧,我的叔。”

張寶生:“老齊過意不去,說要給我拿點錢。我能讓他拿錢嗎?你回去問問恁爹,我是啥樣的人!”

馬青:“我的叔,不用回去問俺爹,咱這條徐府街上,不知你是啥樣人的人,就不是咱徐府街上的人。”

張寶生:“乖乖兒,嘴怪得勁。說吧,今兒個來找我有啥事兒?不會是壓西安竄回來問我要那個紫檀底座的錢吧。”

馬青:“我的叔,我知你是啥人,難道你不知我是啥人嗎?”

張寶生嗬嗬地笑出了聲:“說吧,找我啥事兒?”

馬青把葉焚月壓新加坡來,一是因為三進院的拆遷,二是要跟張寶生切磋做香技藝的事兒說了一遍。起初,張寶生的反應還算正常,當馬青說到葉焚月非常想了解張寶生做香的配方時,張寶生臉上就不正常了,麵孔板了起來。

張寶生:“這個妞兒在新加坡是做香的?”

馬青:“對啊。”

張寶生:“你把她的底嗎?”

馬青:“我剛才不是說了嘛,俺家三進院裏有她爺爺的房子,也算是俺家的老鄰居吧。”

張寶生:“她爺爺是不是恁家老鄰居,跟我冇一毛錢的關係,我想知道的是,她來找我的目的到底是啥。”

馬青:“不是跟你說了嗎?她想跟你切磋一下做香的手藝,為啥你做的香那麼受歡迎。”

張寶生:“她是想知道我做香的配方吧?”

馬青已經發現張寶生臉色不對勁了,問道:“咋啦?叔,這裏頭還有啥講究嗎?”

張寶生:“早先,咱徐府街東頭有家膏藥鋪你知不知?”

馬青:“聽俺爹說過。”

張寶生:“那家膏藥鋪的名字叫‘劉九正黑膏藥’,後來攤為啥關門了,恁爹跟你說過冇?”

馬青搖頭:“冇。”

張寶生:“想當年,劉九正黑膏藥在祥符城裏的名氣,就像恁的馬家燒餅一樣家喻戶曉,每天隻要一開門,就擠擁不動的人,就是衝著他家的膏藥一貼就靈去的。大約是在80年代初,那時候恁爹剛開始打燒餅,我也還冇開源生茶莊,忽然有一天,不知為啥,劉九正黑膏藥鋪關門了,做黑膏藥的劉九正一夜之間在祥符城裏消失了。令人不解的是,生意那麼好的膏藥鋪為啥會關門,到底出了啥事兒讓那個劉九正竄得無影無蹤?你猜猜。”

馬青:“犯啥事兒了唄。”

張寶生:“說的冇錯。你猜猜他犯啥事兒了?”

馬青:“那我哪能猜得著。別賣關子了,快說吧,我的叔。”

張寶生點著一根煙,一邊抽著煙,一邊回憶徐府街上那段往事兒:1982年秋天的一天,徐府街東頭路南的劉九正黑膏藥鋪,大早起剛卸掉門板,就走進去一個穿長衫的白胡子小老頭,操著滿口北京腔。他對劉九正拱手說自己是慕名而來,想買幾貼黑膏藥治一治他多年疼痛的頸椎。起初,劉九正並冇在意,拿出了幾貼黑膏藥遞給了白胡子小老頭,並對白胡子小老頭保證,這幾貼黑膏藥貼罷以後,如不見成效,一準雙倍退錢。小老頭把接到手裏的幾貼黑膏藥擱到鼻子上聞了聞,不緊不慢地把黑膏藥配方裏所熬製的藥材品種、劑量,一味不落地說了一遍。說罷後可把劉九正給嚇孬了,白胡子小老頭嘴裏說出的藥材品種和劑量,與熬製的配方完全相吻合。白胡子小老頭倆眼盯著目瞪口呆的劉九正說道:“你這個劉九正的名字,不是你爹媽給你起的吧?是你盜用別人的吧?”劉九正張嘴說不出話來。白胡子小老頭板著麵孔告訴劉九正,他叫張九正,安徽有個叫郭九正,湖南有個叫吳九正,山東還有個趙九正,別管哪兒有叫啥九正的,基本上都是打著北京張九正的牌子在做黑膏藥生意,那些個叫九正黑膏藥鋪的配方,統統出自一個地兒,那就是他北京的張九正。“文化大革命”時,北京張九正黑膏藥鋪被紅衛兵抄家,張家黑膏藥秘方祖譜遺失的根源,是在那幫去抄家的紅衛兵裏頭。有一個家裏曾經做過黑膏藥的小子,這小子是受他爹的旨意有備而來,專門衝著張家那個祖傳秘方祖譜去的。“文革”結束以後,政府歸還抄家物件時告訴張家,黑膏藥的祖傳秘方祖譜已經被當作“四舊”燒掉。好在張九正是個做膏藥的天才,又有壓小讀過私塾的功底,早就能把張家黑膏藥的祖傳秘方祖譜背個滾瓜爛熟,重打鼓另開張不在話下,隻是可惜了那本先祖留下來的祖傳秘方祖譜了。

馬青聽到這裏問道:“是不是全國各地那些打著‘九正’招牌賣黑膏藥的,都是盜用了張九正黑膏藥的祖譜啊?”

張寶生:“是不是我不知,反正咱徐府街的劉九正黑膏藥是,要不咋會把他給嚇竄了呢。不過以我的判斷,張九正黑膏藥祖傳秘方能來到祥符,可見早已經蔓延到了全國各地。據說那個白胡子小老頭,壓北京出來的目的就是要把中國走個遍,用眼望兒的話說就是維權和打假。”

馬青點頭:“嗯,正本清源。”

張寶生:“小兒,我跟你說這些,你明白是啥意思不?”

馬青:“好像跟恁做香冇啥關係吧?”

張寶生:“關係大了!”

馬青眨巴著倆眼:“我不明白……”

張寶生:“當然,做膏藥和做香是兩碼事兒,恁家那個老鄰居,她的香做得再好,也不能聞出我做香的配方來,即便能聞出一兩味配料,也不可能全聞出來。不是吹牛,我配方裏用的料,她可能聽都冇聽說過。”

馬青:“那你怕啥,跟人家交流交流唄。”

張寶生:“我的擔心就是在這個交流上。”

馬青:“你擔心啥?”

張寶生:“你想想,你領來的朋友,她問我啥,我說是不說?都是做香的,隻要一張嘴,就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不說,給人家個二臉,得勁不得勁?”

馬青:“冇你說的恁複雜吧,我的叔?”

張寶生:“小兒,你還嫩。交流,交流啥?這叫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就像恁家那個三進院,老住戶不來是冇事兒,拆了也就拆了,誰讓你不在。可人家老住戶一來,政府就是鐵了心要強拆,也得給人家說點兒啥吧,說官話人家信嗎?眼望兒的人一個比一個猴精,真話假話一聽就能聽出來。所以我說,別讓恁家那個老鄰居到我這兒來,她要是來了,我還真不知該跟她說點兒啥。”

馬青頗為難地:“叔,人家大老遠衝你來了,你不跟人家照個頭,不老得勁吧。”

張寶生:“有啥不得勁啊,前無世交,後無淵源,想見見,不想見不見,咋?不犯啥王法吧?”

馬青不滿地:“你這老頭兒咋這個勁兒啊。”

張寶生:“我啥勁兒啊?我這個勁兒還不如恁爹那個勁兒。恁爹不是已經備好了煤氣罐,準備跟強拆的那些人同歸於盡,那是啥勁頭,我這個勁兒比起恁爹差遠了。”

馬青:“我眼望兒可知道恁這個歲數的人為啥喜歡跳廣場舞了。”

張寶生:“為啥?”

馬青:“倒驢不倒架唄。”

“我扇你個小兔崽子!”張寶生掄起巴掌就要去扇馬青,嚇得馬青轉身竄出了源生茶莊。張寶生的聲音跟了出去:“你告訴新加坡來的那妞兒,飯是各家吃各家的,香同樣是各家做各家的,我可不是劉九正!”

碰了一鼻子灰的馬青,回到三進院,把源生茶莊張老板的態度告訴了葉焚月,並勸說葉焚月沒有必要再去跟張寶生見麵,張寶生做香也是半路出家,隻不過眼下在祥符城裏有點兒小名氣,馬青認為根本冇法跟葉焚月做的香媲美,祥符人故步自封,啥都認為是自己的好,下碗麵條都認為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麵條。一個靠賣普洱茶起家的人,能做出啥好香來?

不管馬青咋說、咋勸,葉焚月就是一言不發,馬青說了一大堆話,隻有當他說到當年北京那個白胡子小老頭,來徐府街砸劉九正黑膏藥牌子那段往事兒的時候,引起了葉焚月的思考,白胡子小老頭能聞出黑膏藥的配方,難道自己就不能聞聞張老板做的香嗎?沒錯,膏藥與香是有很大的差別,也從未聽說有人能聞出香的配方,前無古人後就沒有來者嗎?想到這裏,葉焚月站起身就往門外走。

馬青:“你弄啥去?”

葉焚月:“我去源生茶莊買香。”

馬青似乎覺察到了什麼,說道:“你別去買了,我找個人去買吧,你一露麵,張寶生恁賊個老頭,他一眼就能猜出你是誰。”

葉焚月:“猜出來就猜出來,我是去買香,又不是去砸牌子。”

馬青:“我的意思是,張寶生不一定會把香賣給你。”

葉焚月不解地:“為啥啊?”

馬青:“不為啥,就是不賣給你,咋辦?”

葉焚月:“商家有貨拒賣,我可以投訴他啊。”

馬青鼻子裏哼了一聲,不屑地:“你以為這是在恁新加坡啊,別發迷了,這裏是祥符城,有房契也照樣拆你的房!”

葉焚月不再吱聲,同意讓馬青找了門口一個熟人,去源生茶莊買回來一盒香。

三進院裏的正院和罩院因為拆遷已經騰空,馬青按照葉焚月的要求,在後麵罩院的空房子裏,擺上了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盆清水、一條幹淨毛巾,讓葉焚月獨自一人在空房子裏麵聞源生茶莊買回來的香。

靜謐的罩院,空空蕩蕩,葉焚月關掉手機,獨自一人坐在那間空房子裏,那陳舊的窗欞和房梁,仿佛把她帶回到了二紅爺爺的那個時代……

葉焚月淨完了手,壓香盒內取出了一束香,先仔細觀察了一番,將其點燃插入她隨身帶的一個小香座中,然後閉目靜聞了一番,又壓香盒裏取出一根香,擱到鼻子前聞了許久之後,將香折斷又接著聞,之後用指甲小心翼翼壓香體上摳下一點碎末放在手掌中,又聞了許久,然後把那些碎末擱進嘴裏,閉上了眼睛,品著味……

就在這時,前院傳來一陣喧鬧,而葉焚月並沒有被前院那一陣高似一陣的喧鬧聲所影響,直到那喧鬧聲清晰地在她耳朵裏轉換成了粗野的大聲對話和爭執時,她才意識到是一群人壓前院來到了後院。於是,她起身將房門打開,看到眼前的那一群人中,有昨天在區拆遷辦見到的許主任。

許主任看見葉焚月壓空屋子裏走出來,立馬麵帶笑容地說道:“來恁爺爺住過的房子裏,感覺不一樣吧?唉,我們也不想把它拆掉啊,這不都是為了咱們這座山陝甘會館嗎?國家一級文物必須嚴格按照文物保護法來保護啊,三十米以內不允許有其他建築。所以,還希望你這位海外華人理解和大力支持啊!”

葉焚月:“聽您的意思,就是俺家的老房契寄過來,也就是走一個過場是吧?”

許主任:“也不能這麼說,走過場還要看咋走,走得好那就不是過場,走不好連過場也不是,等於冇上場。”

馬老二在許主任身後大聲說道:“我看恁這個架勢,就是不讓上場,先拆前院和中院,等看罷二紅家的老房契又能咋?留著二紅家的後院不拆?騙鬼去吧!”

許主任轉向馬老二:“話不能這麼說……”

馬老二:“不能這麼說咋說,俺這三進院就像一個人一樣,恁把頭砍掉,身子砍掉,光把腳留下來,這個人還是人嗎?還能活嗎?再說了,恁等著看二紅家的老房契弄啥?俺家的老房契恁不是看罷了嗎?咋個該拆還要拆?真要是不拆二紅家的房,隻拆俺馬家的房,恁這不是裝孬孫是啥?”

馬青一旁附和著:“這也不可能啊。”

“所以我說他們是在裝孬孫!”馬老二把臉轉向葉焚月說道,“妞兒,可別聽他們騙你,恁家的房他們是一定要拆的,啥海外華人不海外華人,恁爺爺要是新加坡的總統估計還差不多。讓恁爺爺給北京打個電話,北京發一句話,把三進院留住,把三進院旁邊的山陝甘會館拆嘍!”

葉焚月撲哧一聲笑了。

馬老二:“你別笑,妞兒,我說的都是實話,這些貨,他們不怯咱老百姓,他們怯比他們官大的人。”

許主任:“馬老二,先拆前院和中院又不是我做的決定,你光衝我嗷嗷叫說拉撒話(難聽話)管啥用,區領導發的話,我作為下屬能不執行嗎?”

馬老二:“恁的區領導就是狗屁不懂!恁睜大眼瞅瞅,山陝甘會館是文物,俺這個三進院就不是文物了嗎?說句難聽話,當初冇俺兩家的老祖宗,哪會有山陝甘會館?恁眼望兒非得拆俺的三進院,說句難聽話,恁這就是大逆不道,白眼狼,忘恩負義!”

許主任滿臉的半煩兒:“中了中了,咱倆說不著,我來這兒是找葉女士的,恁該忙啥忙啥去吧。”

不依不饒的馬老二被兒子馬青拉回前院去打燒餅去了。

許主任滿臉和藹地對葉焚月說:“給你打電話關機,我想著你就是來這兒了。”

葉焚月:“許主任找我有啥事兒嗎?”

許主任冇直接回答,用眼睛掃視著周圍:“你瞅瞅,這院子都破成啥樣兒了,一百多年了,不拆中不中。”

葉焚月微笑著說:“康熙年至今多少年了?山陝甘會館不是還屹立在這條街上。”

許主任:“那可不一樣啊,山陝甘會館是國家級文物,重點保護單位,恁這個院子雖然也老,可不屬於那個待遇啊。說句難聽話,祥符城裏像恁這樣的老院子多了去,壓小我的記憶裏,滿城都是這號房子,眼望兒不是都拆掉了嗎?”

葉焚月:“要是在新加坡,簡直不可思議。”

許主任:“這冇可比性。就像恁新加坡,百分之六十以上都是華人,不還是一個獨立國家嗎?國與國之間的差別,我不說你也可清亮,是不是?”

葉焚月再次問道:“許主任找我有啥事兒嗎?”

許主任:“噢,是這,俺區領導派我來跟你商量個事兒。”

葉焚月:“啥事兒?”

許主任:“是這樣,恁家這個房子,新中國成立以後一直冇人住,政府也冇讓它閑著,屬於私房公用。俺領導說,不能讓恁家吃虧,壓私房公用那天開始,就給恁把租金算上。也就是說,公家用恁家的房子是壓1955年開始的,滿共是六十五年,一年的租金是多少,讓我來跟你商量,別管是多是少,總而言之,不能讓老百姓吃虧。”

葉焚月的注意力似乎並不在許主任說的話上,她眨動著黑黑的眼睫毛,也不知在想啥。

許主任:“葉女士,六十五年的租賃費,孫末價(最低價)也得有個幾十萬吧,恁爺爺走了那麼多年,別管咋著,也算天上掉餡餅吧。”

葉焚月愣了一會兒,思路回到了許主任說的事兒上:“噢,許主任,您說的事兒有點突然,能不能讓我考慮一下。”

許主任滿臉的表情瞬間變得生動起來,咧著嘴說道:“咦——你這個妞兒,傻呀你,這還有啥考慮的,多美的事兒啊,全中國的拆遷你也找不著這號美事兒,白給恁六十五年的房租你還要考慮。說句難聽話,反過來說,就算是俺給恁家看房子,恁是不是還得給俺錢啊?都說恁新加坡人精明,會做生意,咋連這個賬都算不過來?”

葉焚月:“不是這個問題。”

許主任:“不是這個問題是啥問題啊?”

葉焚月:“您剛才說新加坡人精明,會做生意,確實不假,可是,新加坡人別管是做大生意還是小生意,從來不相信天上會掉餡餅。”

許主任:“你的意思是,俺在榷恁?給恁下套?挖坑讓恁跳?”

葉焚月:“我不是這個意思。”

許主任:“那你是啥意思?”

葉焚月:“我覺得,先別著急,緩一緩,還是等新加坡那邊把老房契寄過來以後,該是啥是啥,咱都依法辦事兒,有一是一,有二是二,誰也不占誰的便宜。”

許主任的臉色開始有點兒難看了:“葉女士,實話實說,你要不要這六十五年的房租咱另說,但你必須要有一個充分的思想準備,大潮流是不可逆轉的,即便是按你說的依法辦事兒,你心裏也應該清亮,我們祥符市正是按照國家文物法的規定在辦事兒。說好聽一點,二紅家的人回來了,我們尊重,但隻不過是緩上幾天而已,盡量做到好說好商量,傷了和氣對咱都不是好事兒。如果真要是商量不成,傷和氣也就在所難免,真要到了那一步,我不說了,你自己想。”

葉焚月:“聽話聽音,鑼鼓聽聲。我明白了,俺家那張老房契用咱祥符話說就是,‘大年三十打隻兔,有它冇它都過年’,是嗎?”

許主任臉上的笑容又回來了:“是不是你自己想。中了,我先告辭,等恁家的老房契寄過來,咱再說吧。”

葉焚月目送許主任離開了後院,她站在那裏冇動,似乎又在想著什麼。一群鴿子帶著哨音兒壓三進院上空飛過,她仰起臉瞅著蔚藍的天空,思緒在飄蕩……

馬青壓前院來到後院,見葉焚月站在房前一動不動地看著天空,問道:“你瞅啥呢?”

葉焚月把目光壓天空中收回,衝馬青笑了笑。

馬青:“許主任那個貨,臨走的時候對我說,拆這個院子誰也擋不住,隻要俺爹敢點煤氣罐,震落下來山陝甘會館的一片瓦,俺馬家燒餅就被釘在了曆史的恥辱柱上了。許主任還說你,是放排場不排場,非得混到丟人上……”

葉焚月眨動黑黑的眼睫:“幫我個忙好嗎?”

馬青:“幫啥忙?你說。”

葉焚月:“你領我去一下祥符城的中藥材市場。”

馬青:“去哪兒弄啥?”

葉焚月臉上帶著一絲神秘的微笑:“看看有沒有治上火的藥。”

聰明的馬青問道:“咋?有個四六式了?”

葉焚月麵帶微笑,反問道:“啥四六式啊?”

馬青:“別裝迷了。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葉焚月:“走吧,領我去中藥材市場。”

馬青:“我得問問俺爹在哪兒。”

馬老二告訴馬青,祥符城裏隻有一個比較小的中藥材市場,基本上都是一些常規的中藥材,大一點的中藥材市場不在市區,在杞縣的南關大街與省道的交叉路口。那個市場應該是豫東地區最大的中藥材交易市場,裏麵啥中藥材都有。知道了具體地址,他倆上了一輛出租車,便奔了杞縣。

在去杞縣的路上,葉焚月告訴馬青,對源生茶莊張老板做的香,她確實已經有了四六式,可是香裏麵還有一些成分冇聞出來,隻有先把聞出的那些的藥材買回來,做出香再聞,或許就會有新發現。但除了猜,還有一些不確定的因素在裏麵,這可能要靠自己多年做香的經驗,能不能達到目的很難說。不過有一點她可以肯定,就憑她已經聞出那香裏麵的成分,這個張老板絕非一般的做香高手。她還告訴馬青,一般來說,製香的原料在像同仁堂那樣的藥房裏就能買到,之所以她要到藥材市場來買,是因為對藥房裏加工過的藥材不放心,藥材在碾成粉的過程中,一旦摻入其他成分就很難判斷。更重要的是,到藥材市場來看看,或許能從藥材市場裏發現一些新的線索。

他倆在藥材市裏壓上午一直轉到下午,葉焚月把買到手的一些藥材,在她的親自監督下,就在市場裏用碾碎機碾磨成粉,然後分別裝進塑料袋裏後,才返回了祥符城。在回去的路上,馬青問有沒有新的發現,葉焚月蹙著眉頭冇吭氣兒,馬青一連問了幾聲,她還是不作聲。馬青也就不再問,但從葉焚月的表情中覺察到此行加重了她心裏的疑慮。

回到祥符後,葉焚月馬不停蹄,在馬青的陪同下又去相國寺小商品市場買回了製香所用工具:一隻水碗,一個小勺,一把尺子,一個針管和一塊手工墊板。當晚,葉焚月就在她爺爺的老房子裏製作起了線香……

線香製作完後,尚需幾天陰幹。製香陰幹需要等待,老房契壓新加坡寄來需要等待,區裏拆遷辦就是強拆同樣需要等待,但老房契的等待和強拆的等待,在拆遷辦的許主任看來幾乎沒有什麼懸念,對馬家燒餅來說同樣沒有什麼懸念,唯一的懸念就是馬老二點不點那倆準備同歸於盡的煤氣罐。對馬青來說,他爹的命比三進院和燒餅重要,隻要他不回西安在家守著,他爹想把那倆煤氣罐點著是絕對不可能的。馬青在壓西安回來的當天,就已經跟他爹發過了話:“你隻要敢點那倆煤氣罐,不等區裏的人強拆,我就先動手把咱家的房拆嘍。”別看馬青平時文質彬彬,說話文縐縐的,用馬老二的話說:“這孩兒真要孬起來,給他顆原子彈他也敢拉弦。”馬老二這話不假,馬青在念高中的時候,有一回在體育課上,因為突然犯了闌尾炎,在測試中拖了全班的後腿,體育老師不問三七二十一,當著全班同學的麵朝馬青屁股上踹了一腳,這一腳差點要了體育老師的命,馬青忍住肚子疼,回家掂了一把菜刀,返回學校,把那個體育老師攆得滿校園裏跑。之後,馬青不得不轉學,也就是因為這麼一折騰,馬青那年才冇考上大學。

在三進院拆遷這件事兒上,馬青要比他爹馬老二清亮得多,在兒子一晚上連黑唬(嚇唬)帶威脅的思想工作中,馬老二要同歸於盡的決心已經開始鬆動,馬家人把最後的希望,全部寄托在這個突然出現的二紅孫女身上。但聽拆遷辦許主任今天那口氣,馬家人最後的希望破滅,接下來該咋辦,誰也說不準。馬青就是對他爹再黑唬再威脅,他爹真要過不去這個坎,就是不點煤氣罐,還會發生什麼事兒,難以意料。馬老二嘴裏說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是一句冇招的話,就憑馬家這爺兒倆,強拆的兵來了,你擋得住掩得了嗎?本以為二紅的孫女回來,三進院會起死回生,今兒個許主任一來,都明白了,起死回不了生,不管是馬家還是二紅家,都在等死。

葉焚月像冇事兒人一樣,在等自己做的香陰幹。

別管在等啥,閑著也是閑著,馬青答應葉焚月,在等老房契和香陰幹的這幾天裏,陪著她去祥符的那些景點轉轉,別管真的假的,隻要有北宋厚重的人文曆史撐著,溜達一圈對葉焚月來說也能學到點精戲兒(本事)。可當馬青準備帶葉焚月去轉景點時,她卻改變了主意,她說她不想去看那些仿古景點,想去看看孫李唐莊。馬青不解,眼望兒的孫李唐莊滿是高樓大廈,根本冇啥看頭。葉焚月見馬青不太想去,也就作罷,說那這幾天就在徐府街待著,最好能待在山陝甘會館裏麵,坐在她爺爺雕刻的磚雕旁邊噴空、喝茶,也可得勁。這個要求對馬青來說太簡單了,去別的景點還要買門票,進山陝甘會館馬家人的臉就是門票。在徐府街上,別管馬家燒餅門口有多少人排隊,但山陝甘會館裏麵的工作人員去買燒餅從不排隊,同樣是認臉。更何況,葉焚月是會館內磚雕工匠二紅的後人,沒有二紅哪會有山陝甘會館裏的磚雕。馬青笑著對葉焚月說,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溥儀進故宮都不敢理直氣壯,咱馬家人和二紅家的人進山陝甘會館,用祥符人的話說——官的。

齊館長見到葉焚月十分熱情,急忙讓手下在影壁牆前麵支上了一個小圓桌子,並壓辦公室取來好茶,一邊喝茶一邊開始對葉焚月大讚起會館裏的磚雕,並說會館裏的磚雕真正形成規模是在光緒年間,也就是磚雕工匠二紅來到祥符之後,可以這麼說,沒有二紅的付出,會館就不可能有如此漂亮的磚雕。齊館長大讚了半天,發現二紅工匠的這位後人似乎對那些磚雕的興趣不大,聊天也是有一搭冇一搭,心不在焉。於是,齊館長讓馬青陪著葉焚月喝茶,他起身離開了影壁牆前的小圓桌。

馬青:“你好像心事重重,咋,還在想你做的香?”

葉焚月呷了一口茶:“這茶還挺好喝的。”

馬青:“那當然,這是老字號茶莊王大昌的頭牌花茶‘清香雪’。”

葉焚月:“嗯,好茶,‘清香雪’這個名字也好聽。”

馬青:“做茶跟你做香一樣,裏麵有巧。”

葉焚月:“我知道,好花茶取決於窨製(工藝),就像我們做香,取決於配方。”

馬青:“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葉焚月:“當然。”

馬青:“你的名字是誰給你起的?”

葉焚月:“好多人問我這個問題。是不是很奇怪,我咋叫這個名字?”

馬青:“不是很奇怪,是很奇怪,說不上來的奇怪。”

葉焚月:“這麼給你說吧,這名字全世界隻有一個,找不到第二個。”

馬青:“說說來曆。”

葉焚月:“我要一說,能把你嚇一跳。我們家三個孩子,我上麵有個哥哥,下麵有個妹妹,哥哥名字叫‘焚年’,我叫‘焚月’,妹妹叫‘焚日’,加起來就是年月日。”

馬青驚訝地:“你不是開玩笑吧?”

葉焚月:“我像開玩笑嗎?有誰會拿自己的名字開玩笑。”

馬青:“你爸給你起的?”

葉焚月:“原先我不叫這個名字,是我奶奶請天福宮一位大法師給我們三兄妹起的,我哥和我妹堅決不同意改成‘焚年’和‘焚日’,隻有我願意改成了‘焚月’。”

馬青:“你為啥同意?”

葉焚月:“我也說不清楚,隻是覺得這個名字非常適合我,說不清道不明。”

馬青:“是不是覺得跟你喜歡香有關?”

葉焚月:“我從沒有探究過,倒是覺得,這個世界就像一炷香,被人點燃焚燒,再過一萬年,世界還是那個世界,日月還是那個日月,焚不盡,燒不完……”

馬青:“你這個人挺神秘的。”

葉焚月:“我有什麼神秘的,源生茶莊的張老板才神秘,做香還不讓人看,生怕有天機泄露,其實根本值不當,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焚香,但又有多少焚香的人懂香?做香的人心胸應該寬廣,可這位張老板的心胸有點狹窄……”

馬青壓低嗓門兒示意著葉焚月:“哎哎,說曹操曹操到。”

葉焚月扭臉一看,果不其然,隻見張老板晃著膀子壓山陝甘會館的入口處走了進來。

馬青小聲地:“祥符地麵邪。”

葉焚月隨之也小聲地:“這就是張老板啊?咋一點也不像個做香的。”

馬青:“看你這話說的,做香的還有啥固定模樣嗎?”

葉焚月:“凶神惡煞的樣子,一點也不文氣。”

“祥符城裏有名的孬家,文氣還能叫孬家嗎?”馬青小聲說罷這句話後,隨即衝著張老板大聲喊道,“寶生叔!”

張老板瞅見了坐在影壁牆前喝茶的馬青和葉焚月,朝他倆走了過來:“怪會找地兒,坐到這兒喝茶。”

馬青:“寶生叔,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

張老板抬手製止住馬青下麵要說的話:“別吭了,我知這位女士是誰了,她就是壓新加坡來的那位葉姑娘吧?”

馬青有點驚訝:“你咋知的啊?”

張寶生:“這有啥大驚小怪的,我還知她跟我是同行,做香。”

馬青:“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啊,寶生叔。”

葉焚月站起身把手伸向張老板。

張老板一抱拳:“對不起,葉姑娘,徐府街上的人都知,我從來不跟女性握手。需要解釋一下,這可不是男尊女卑,我這是重女輕男。我始終認為,女人啥時候都比男人高尚,比男人誠實,女人說瞎話的少,善良的多,男人恰恰相反。所以,衝女人拱手抱拳是最大的尊重,從古到今,有幾個男人衝女人拱手抱拳,其他地方我不知,祥符城裏可能就我一個大老爺們兒衝女人拱手抱拳。”

葉焚月有點蒙,一時不知如何應答,心裏暗自在想:今天真的是碰見“妖怪”了,難怪都說這位張老板隔賴,頭一次見麵就領教了。

馬青:“寶生叔,你是來找齊館長說事兒的吧?”

張老板:“不找他說事兒找誰說事兒,有些事兒還真不是錢的事兒。眼望兒整條徐府街都知,山陝甘會館在跟源生茶莊合作,說不算就不算了,這不是扇我老張的臉嗎?我跟恁爹一樣也是個強筋頭,可再是強筋頭也得講理兒不是。齊館長想了個新的解決辦法,打電話讓我過來聽聽,那我就聽聽,如果能兩好合一好,何必搞得反貼門神不對臉,是吧?”

馬青:“你先坐這兒喝杯茶,跟葉姑娘聊幾句,不耽誤。”

葉焚月:“對呀,我也想跟您聊幾句。”

“中,那我就先跟恁噴會兒。”張老板坐了下來,衝葉焚月客氣地說道,“葉姑娘,雖說你是頭一次來祥符,但恁爺爺二紅我是久仰大名。俺這條徐府街上,隻要是有點歲數的人,都知這山陝甘會館裏麵的木雕出自馬家先人之手,磚雕出自恁家先人之手。遺憾的是,馬家後人沒有再靠木雕手藝吃飯的了,恁家還有沒有後人靠磚雕手藝吃飯的呢?”

葉焚月搖了搖頭。

馬青:“寶生叔,你說的不對,不靠這門手藝吃飯,不見得不會這門手藝,你那個寶貝香爐的底座是誰給你雕的?”

張老板:“孩子乖,說句實話,你刻木雕的手藝不在恁馬家先人之下,可是,業餘愛好和子承父業是兩碼事兒,恁爹馬老二在賣燒餅,你小兔崽子跑到西安上班,都冇靠木雕這門手藝吃飯。二紅家的後人不也一樣嗎?這位葉姑娘雖說也是個手藝人,遺憾的是,她的手藝不是磚雕,是做香。”

葉焚月:“做香不是也挺好嗎?”

張老板:“當然好,隻要是手藝都好,把手藝做到極致更好,還能名垂青史,就像恁兩家的先人一樣。”

葉焚月:“您說得對,把香做好也能名垂青史,比如張老板您做的香。”

張老板臉上頗帶得意客套地說:“哪裏哪裏,我做香是副業,賣茶是主業,跟恁兩家的先人冇法比,十萬八千裏啊!”

葉焚月:“不,張老板是謙虛,據我淺薄的認知,源生茶莊做的香,真的要比賣的茶好。”

張老板摸著自己光溜溜的腦袋:“何以見得啊?”

葉焚月:“北宋時期,祥符城裏做香賣香的貿易很發達,雖說源生茶莊賣的香不一定是由北宋傳承而來,但據我所知,善於製香的南唐後主李煜被抓之後,就被軟禁在祥符的遜李唐莊,也就是現在的孫李唐莊。”

張老板一怔,隨即,兩隻帶有警惕的眼睛緊緊盯著葉焚月。

葉焚月不緊不慢地繼續說道:“北宋年間,祥符城裏最負盛名的洪芻‘香譜’,也未必是洪芻本人撰寫的吧?我的意思就是說,製作香的曆史在中國源遠流長,有的香,聞上去像是來自宋代的香譜,其實也未必。宋代流傳的洪芻‘香譜’至今頗有紛爭的原因就是,各傳本流傳的卷次與內容差異較大,清代《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認為,似乎非洪芻所撰寫。”

張老板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仔細聽完葉焚月的話之後,慢慢站起身來,說道:“葉姑娘,我這會兒有事兒,能不能約你下午去品嘗一下俺源生茶莊的茶呢?”

葉焚月急忙起身,衝張老板拱手抱拳:“謝謝張老板抬愛,小女下午一定去品嘗源生茶莊的好茶。”

張老板離開影壁牆,去找齊館長了。

馬青用敬佩的目光瞅著葉焚月說道:“我咋覺著,恁哥和恁妹應該把名字改成‘焚年’和‘焚日’啊……”

葉焚月瞅著馬青,似乎想到了什麼,她用地道純正的祥符話說道:“你知不知,每章兒祥符城裏賣香賣得好,跟恁還有很大關係。”

馬青:“跟俺有很大關係?啥意思?”

葉焚月:“穆斯林喜歡燒香啊,你以為回民隻喜歡打燒餅?”

馬青:“你這句話冇錯,俺穆斯林不但賣香打燒餅,俺還會刻木雕,冇俺祖爺爺馬鬼手,哪有這山陝甘會館裏的木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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