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閱讀吧
打開小說閱讀吧APP
閱讀更多精彩小說內容
目錄
設置
客戶端

一 我的老板身家百億

山峰聳立,萬仞映雪。

梁先生站在峭壁之上,輕輕一蹬向空中飛去,空氣中好像有魔力在托舉著他的身子,他向左一歪,恰似一隻老鷹貼壁掠過。忽然,他大角度轉彎,在藍天的映襯下,像一片落葉紮進高低起伏的雪海。我身邊的同事們開始忙碌,協助教練團隊記錄梁先生翼裝飛行的數據。我混在其中,濫竽充數,不敢多言。

上次在澳洲西部,我陪同梁先生衝浪的教訓還曆曆在目。那時,我麵對卷在印度洋滔天巨浪裏的梁先生,傻乎乎地問同事:“我不會遊泳,可以玩衝浪嗎?”同事們紛紛表示可以,他們信誓旦旦,我深以為然,並盤算工作結束後也下海試試。誰料,我與同事們的對話,被戴著耳麥的梁先生聽到了。他登艇後,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我,認真地告訴我衝浪的注意事項:“下輩子會遊泳了再下水。”

從此,我改掉了小聲嘀咕的毛病,隻在心裏罵罵咧咧。

這次,梁先生玩的翼裝飛行,看起來比往日裏的衝浪、帆船、攀冰、滑野雪、MMA格鬥都更加凶險。盡管他已有上百次低空翼裝飛行的經驗,每年在這方麵投入的訓練費用更是高達300萬美金,但我還是忍不住屏息凝氣,直到教練們的歡呼聲在我的耳邊響起,才將懸著的心按回肚裏。

我生怕梁先生有什麼閃失,我剛到手的工作就這麼沒了。

我在入職以前,自以為身家百億級的人物都是醉生夢死、貪生怕死之流,隻知道腆著個肚子,在安保人員的簇擁下,吃吃喝喝談談戀愛,簡直死不足惜。從沒想過,這種身家的人會有梁先生這樣的體魄與身手。在種種極限運動的磨煉下,他保護身邊銅澆鐵鑄的安保人員,綽綽有餘。

梁先生是TC金融集團的股東。TC金融集團是歐資財團,由三個家族集合而成,涉及銀行、保險、醫療、工礦、運輸等諸多領域。曆經百年,三個家族明爭暗鬥,目前風頭最盛的就是梁家。

梁家是瑞士籍華裔家族,實控人是梁耀邦先生,50多歲,我們稱他為大董。大董是梁先生的哥哥,梁先生還有一個雙胞胎姐姐,我們稱她為胖胖。大董將TC的部分股份分給他們二人,同時授予了梁先生在TC大中華區銀行部的行政職權。

TC銀行部管理著高達數萬億瑞士法郎的資產,其中,大中華區在投資銀行、私人銀行及財富管理等業務領域獨占鼇頭,實力不容小覷。在梁先生任期內,該區域所有董事總經理(MD)級別的高管都需要向他彙報工作。然後,再由他向大董彙報。

2015年,29歲的梁先生在香港就任。他帶著4歲的女兒卡卡、女友燃燃暫居深圳。同年,23歲的我大學畢業,求職受挫。機緣巧合,我被梁先生選中,成為他的私人助理。

大學畢業前夕,我最敬慕的意大利語教授為我們布置了最後一道思考題:人生最寶貴的是什麼?

教授讓我們在今後的生活和工作中多問問自己,再給他答案。那時,對於我來說,人生最寶貴的就是找到一份可以“混口飯吃”的工作。

我在大學裏主修意大利語,輔修漢語言文學,拿雙學位,參加各種學生誌願活動,在自習室裏沒日沒夜地奮戰,但臨近畢業,卻找不到一份專業對口的工作。

最終,我投遞了732份簡曆,通過學校舉辦的“就業雙選會”,獲得了一份在民辦小學裏當語文教師的工作。辦公地點在離我家40公裏外的鎮上,月薪是稅後6500元。因為一直找不到工作,所以這份工作對我來說是一種恩賜。但我的閨蜜東東卻說,作為一名寒窗苦讀16年的應屆大學畢業生,應該野心勃勃地追求更好的工作。

的確,從深圳到鄉鎮,我很不甘心。

那時,東東在香港讀研。她說,她的導師送給她兩張名企職業交流會入場券,她可以帶我一起去。這種入場券相當於導師給的推薦信,企業方會在交流會上選些“苗子”帶走培養,一票難求。

東東的導師是一家傳媒集團的高級顧問,曾靠一支筆在娛樂圈裏掀起過幾場腥風血雨。他說東東是傳媒界近幾十年來難得的一塊好材料,隻是缺少一些機會。這樣的評價讓東東很崇拜他,即便當免費勞動力,夜以繼日地趕稿也毫無怨言。我不知道這種入場券是不是東東導師口中的“機會”,但決定去香港看看。

去香港前,東東特意提醒我帶一身有質感的宴會禮服。我權當她在開玩笑,我參加麵試的正裝全是在學校門口買的應屆生專供,哪裏買過禮服這種東西。

到香港後,東東一看見我就拉著我去看禮服。她忙前忙後,聯係了幾個相熟的校友,終於討來折扣價。即使這樣,租賃24小時,也要2000港幣。我隻好挪用住宿費支付禮服租金。

當晚,就隻能和東東擠在她的出租屋裏過夜。我從沒見過如此狹窄的出租屋。屋內的空地不夠打開行李箱放平,隻能讓行李箱的一邊頂著牆,另一邊靠著床,從縫隙中翻找衣物。

那件禮服使我很為難,不知道怎麼擺放才不會把它弄皺。東東讓我躺平,把禮服展開蓋在我身上。我倆擠在床上不敢動彈,誰也睡不著。

良久,東東長長歎了口氣。她說她後悔了,留學就是投資,當時一心貪慕名校光環,沒有考慮投資性價比。她沒辦法申請獎學金,學費、食宿加在一起,算下來要花費近50萬元,不知道畢業多少年才能賺回來。

東東的家境跟我差不多,她比我大一歲。在她去香港讀研究生前,我們的人生軌跡基本相同。原本,我羨慕她可以去香港讀書,但是看到她目前的情況,也許減少教育投資是個明智之舉。

我環顧屋內窘迫的生存環境,又看看身邊膚白貌美到發光的東東,不由得感歎道:這就是人類道德的勝利。不是我誇張,那些比東東顏值差上五分的女人,想要靠美色吃飯都輕而易舉,但東東偏偏是頭不靠外表吃飯的倔驢。

第二天的職業交流會,來參加的企業寥寥無幾,求職者卻一望無際。有些導師親自帶著自己的得意門生跟企業方寒暄;也有些求職者本身就和企業方很熟。東東說,這些人會被內推進企業,沒有內推機會的求職者就隻能從四方麵做準備。

我問:“不是學曆證書、技能證書和實習經曆這三方麵嗎?哪裏來的第四方麵?”東東瞥了我一眼,嫌棄我不夠與時俱進,吐出兩個字:“整容。”

的確,“顏值+實力”這副牌打出去堪稱王炸。我身旁的求職者幾乎全是名校畢業,智商高,情商高,顏值高,非常可氣!但這些人在東東麵前還是遜色很多,東東隻需站在那裏就有企業方主動向她示好。而我,整晚都無人問津。迫不得已,我隻能調整作戰目標,把這次求職會當成2000港幣一位的自助餐。從這個角度看,那個晚上的酒很好喝,甜點和小食也是極品。

很快,東東就收到了傳媒公司發來的實習邀請,那是她最期待的公司。她負責經濟投資板塊的藝術品投資方向。

她沒有表現出欣喜若狂的樣子,更沒有拉著我慶祝,而是幫我把簡曆修改到盡量接近企業方招聘標準的樣子,瘋狂投遞。最終,無濟於事。

幸好,我還有小學教師這份工作兜底,回深圳後雖然失望卻不煎熬。

就在我安心準備入職當老師時,郵箱裏蹦出來一封TC金融集團香港區銀行部的郵件。郵件中提到,隻要通過心理測試就有機會入職。附件是1000餘道心理測試題和答題要求。

入職這種在全球排名前五的金融集團竟然如此簡單?是不是電子詐騙?

我正納悶兒,東東的電話就打來了,問我是不是收到了TC發來的培訓邀請。她說,她把我留在出租屋裏的簡曆複印了很多份。去采訪時,隻要有機會就把我的簡曆遞給對方。但她現在人微言輕,也不知道這招兒管不管用,所以沒提前告訴我,怕我失望。

不管能否進TC工作,衝著東東這份情誼,我都願意為她洗一年襪子。我打起十二分精神,一鼓作氣完成了千餘道心理測試題,提交郵件時已經淩晨4點。

第二天一早,TC香港區銀行部就打來電話,這讓癱在床上的我一骨碌就坐了起來。對方說,他是這次培訓班的負責人Tony。他問我能否按時去香港參加培訓,我毫不猶豫滿口答應。緊接著,他跟我說了一些培訓的注意事項,尤其是要提前申請護照和簽證,畢竟一旦入職就要做好隨時出差的準備。

還能出國?這讓我很興奮,忙問對方培訓多長時間可以轉正,Tony在電話裏發出驚訝的聲音,就像這半天都在雞同鴨講。

接下來,他給我講解了這次培訓班的意義。

原來,本期TC培訓班時長是六個月。在此期間,東亞地區的項目組負責人會來培訓班裏挑選人員,被選走才意味著進入實習期。進入實習期的人很快就能轉正,沒有進入實習期的人隻能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果然,雇主沒有省油的燈。求職者想的是,騎驢找馬。雇主想的是,是騾子是馬先牽出來遛遛。

我的試錯機會接近於零。如果沒被選上,民辦小學語文教師這份工作也不會一直等著我,那豈不是又要經曆一遍找工作的磨難?但民辦教師既沒有穩定的編製,也沒有高薪厚祿,在TC提供的工作機會麵前顯得弱爆了。

初生牛犢不怕虎,我答應Tony按時參加培訓。當我有了跳出原有軌跡的念頭,去哪裏就變得不再重要。

培訓期,住在維多利亞港最美的酒店。

TC香港區銀行部位於香港九龍的一棟寫字樓內。大堂裏,三十多部電梯此起彼伏地發出“叮咚”聲,門每次打開,都會擁出二十多人,每個人都步履匆匆。Tony在人群中向我們揮手,他隻用寥寥數語,就讓我們覺得在TC工作無比體麵。

簡單寒暄後,Tony帶我們走進TC的專屬電梯。他指著電梯樓層按鍵說:“寶貝兒們,這十層都是我們集團租賃的,一共30萬平方英尺,每年租金就得花10億港幣。我們的上一層就是公共觀景台。那些網紅為了打卡維多利亞港的夜色都擠在這裏,而我們坐在辦公室裏喝著咖啡,一扭頭就能看見。觀景台上麵,是咱們集團的合作酒店。平日裏,來辦理業務的大客戶都住這邊。這次培訓,我特意向上級申請,讓大家住這間酒店。這裏,健身房、遊泳池一應俱全,省得來回跑,瞎折騰。香港的紫外線可壞著呢,分分鐘讓你長細紋。”

Tony說話的腔調中彌漫著歐資財團的得意。他幫我們安排好住宿後,又發給我們每人一份資料。資料裏,除本周培訓安排和相關注意事項外,還有我們八個人的簡曆。

好一個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門後,從窗外望去,雲朵在腳下,腿不自覺地發軟。我跳起來,往床上狠狠一躺,太過癮了。顧不上休息,拿起手機恨不得把房間內所有細節都拍照。房間的餐櫃裏有精致的甜點,三米開外就能聞見醇厚的榛子巧克力香味。我拿起一塊,再三確認是免費的,才托起來直接放進嘴裏,大咬一口,幸福。

我讓東東下班後快點過來找我,然後躺在浴缸裏,一邊看著夜色喝酒,一邊拍美美的閨蜜照發朋友圈。東東半晌才回複。到我這裏的時候,也已經很晚了。她看起來很疲憊,跟我聊天時也用一副憂心忡忡的眼神望著我,好幾次欲言又止。

我說:“如果咱們自己預訂這樣的酒店,一天都要三四千港幣,但現在能免費住半年。”

東東說:“你最好早點被選中,然後去實習。對了,你這幾天把簡曆完善一下,再去找別的工作,不能在這一棵樹上吊死,萬一沒被選上要留條退路。”她說話時的表情特別像我媽。

我說:“我要是中途放棄或者不服從分配,那培訓期間產生的這些費用就要自理,還要賠公司違約金。樂觀點,我們開瓶酒吧,Tony給我們的清單上列出了免費的項目,我看到上麵有種在外麵要賣一兩千的紅酒,現在竟然能免費喝。咱們今晚試試。”

東東說:“你怎麼如此幼稚?他們讓你住這邊,也是對你私人生活的一種考核。你現在點一瓶超過500塊的酒,過不完明天的培訓就得被淘汰。你怎麼一點也不上心?跟你一起參加培訓的人都是些什麼來頭?”

怎麼能說我不上心呢,我剛聽說這次培訓的八個人都是女生,就趕緊看了幾集《後宮·甄嬛傳》。

我看東東又想嘮叨我,連忙說:“她們的簡曆我也看了,有三個人是藤校背景,還有兩個人的畢業院校是QS(世界大學排名)前50名。但剩下的三個人都跟我一樣,學曆沒有特別出色,其中有一個也講普通話,不過她是德國籍。”

東東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又提醒我找工作的事情,我隻能順著她的意思應和。她的工作壓力肯定很大,那麼可人兒的一張臉都熬出了黑眼圈。我讓她搬過來跟我一起住,她拒絕了。她說自己總是通宵趕稿,有時間會來看我。

我們倆躺在床上,窗外的雲讓我有種不真實的感覺。東東以為我睡了,躡手躡腳地起床,坐在書桌前又開始趕稿。

我不知道自己入職後會不會也像東東那麼忙,忙到窗外的夜色那麼美卻無心觀看。如果是這樣,那眾人口中的好工作,是有地位有名利的工作,還是自己喜歡的工作呢?在微弱的鍵盤敲擊聲中,我進入了夢鄉。

翌日,培訓正式開始。Tony在培訓過程中,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們要守規矩,也就是要聽他的話。無論對錯,千萬別想著越級彙報或者投訴。如果這樣做,即使被上級受理解決了問題,也對我們長期發展不利。他說,如果有幸在TC工作,那麼在未來的十年裏,公平與否、是非對錯都不是我們該考慮的問題,領導的喜好就是唯一的標準。

在這座等級森嚴的“金字塔”裏,從下到上,大致可以分為這些層級:AN(分析師),A(經理),SA(高級經理),VP(副總裁),SVP(高級副總裁),D(總監),ED(執行總經理),MD(董事總經理)。其中,Tony就屬於VP層級。但不管你是VP還是MD,這些都隻是層級而非行政職務。

TC的人情世故讓我從一名大學生迅速地轉換成了社會人。在培訓的第二天,那個和我一樣說漢語的德國籍女生就被日本區一個項目組的負責人選走了,沒有任何考核。那時,我隻覺得她很幸運,沒想到她叔叔是TC的重要客戶。

在培訓的中期,學校開始頻頻催促我就業。輔導員一而再再而三地嚇唬我、催我、求我簽署三方協議。甚至告訴我,可以幫我到校友的公司裏蓋章,偽造已就業的假象。他們為了提高“就業率”,使用的方法層出不窮,但就是沒工夫考慮,如何真正幫學生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

學校每次催促我的時候,我都十分難過。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為什麼我從上學開始就高標準地完成老師提出的各項要求,但還是找不到一份相對體麵的工作。不能去送外賣嗎?不能去餐廳當服務員嗎?如果我沒有讀大學,沒有雙修意大利語,沒有刻苦讀書刷題,我想,我能。但現在,我不能。我變成了老師重點關注的待就業對象。

有時,我也想放棄。要不然先隨便找份工作吧,要不然先簽了學校的三方協議吧。難道,學校這樣做不是為了學生好嗎?不是為了我嗎?不是嗎?

眼看跟我同期的培訓生一個個被挑走,我的頭發隨著她們的離開一把一把地掉。

經過幾個月的錘打,東東和我一樣,她的鬥誌也蕩然無存。她來找我時也開始一瓶接一瓶喝酒。我無力安慰她,隻想和她一起喝到爛醉。

我說:“IT、金融看起來都是賺錢的行當。但IT民工能靠技術賺錢,金融民工隻能靠投胎賺錢。沒資源、沒背景,幹金融就是活受罪。”

東東說:“何止是金融!我轉正後,連一次上鏡機會也沒有。不給那些金融巨鱷點甜頭,哪個願意開口?你怨不怨我?”

我喝了一口酒,說道:“把美色當資源的事我自己都不會做,幹嗎埋怨你?大不了回去重新找工作,還能餓死不成!深圳發展那麼快,說不定哪天就拆遷到我家。到時候,我就躺在家裏,脖子裏掛一串鑰匙等著收租。他張宇算什麼東西,就是求著我去TC我也不會去的。”

張宇的事情是東東後來才告訴我的。我能去TC培訓,不是因為我的心理測試成績有多好,而是張宇把我塞進了培訓班的名單。

張宇是TC日本區的一個高管,ED層級。之前,東東采訪他時,他對東東很友善。東東看他好說話,就把我的簡曆給他。所以,TC才會給我發郵件,我接到培訓通知後,東東自然要對張宇表示感謝。張宇讓東東等他再來香港時請他吃飯,東東滿口答應,還很認真地找餐廳。在東東看來,這是一場表示感謝的飯局。而在張宇眼裏,東東這樣做是默認要當他的情人。

東東拒絕了張宇,張宇頗為意外,但表現得很大度,還讓東東有問題隨時找他。我和東東天真地以為張宇這樣的大人物懶得跟我們計較,誰知道張宇這隻老狐狸,老早就算計好了。

那時,我在培訓班裏一如往常,以為隻要自己好好表現就有項目負責人把我選走。但我是張宇塞進去的人,也隻有他會派人把我選走。這無疑是白白浪費了我求職的黃金時期。

有次,一個項目組負責人來選人,他的考核任務是讓我們把一份70多頁的文件資料,做成一份500字以內的綜述。寫完後,所有培訓生一致認為完成這項任務最出色的人是我。但是被選走的人,卻是考核前一晚將爛醉如泥的他送回住處的女生。

利益交換,本就是心照不宣,講明了還有什麼意思?是我後知後覺,才忽視了一些之前就應該發現的細節。仔細想想,我們這批培訓生,最先被選走的是客戶的千金。她來TC隻是為了在履曆上鍍金,遲早要回去繼承家業。

接下來,是一位地方官員的千金。選她的人負責的項目需要她父親審批,有她在自然一切順利。我對她印象深刻,因為她總是抱怨現在的公開招聘考試太透明,不好操作。好像入職TC對她來說是天大的委屈。後來,聽說她辦理入職手續後就去挪威滑雪了,從沒去過TC的任何辦公地點。由此可見,在投行裏,或者說任何行業都是這樣,學曆常常沒有能力重要,有時候,也沒有資源背景重要。

照這種情況來看,Tony應該一早就知道我們這批培訓生不是普通的培訓生,而是高管的關係戶。所以,一開始就給我們安排了如此奢華的酒店。

而那時,我很“聰明”。以為TC與酒店的合作是年簽,閑置也得照樣交錢。與其在外麵另外租房子,多付一份租金,還不如就把我們安排在這邊。我們方便,他也省事兒。現在看來,以我的道行哪裏看得透他們這群老狐狸。

後來,Tony開始培訓新的實習生,這批實習生跟我們那批人完全不同。他們經曆了層層篩選與麵試才有機會坐到TC的培訓室裏,每個人都被扒了一層皮,遠不止做一份心理測試這麼簡單。

麵對他們的實力,我從心底產生了畏懼和對自己無能的憤怒。

我開始逃避,大多數時間就在酒店房間裏躺著擺爛。我不知道為什麼,剛入社會就被社會淘汰了。Tony也不再過問我的事。我是被挑剩下的人,這一點我和他心照不宣。

爛到老天爺看不慣的時候就會觸底反彈。

那天,我在渾渾噩噩的夢裏聽到了雜亂無章的門鈴聲。當時,腦海裏本能閃現出Tony教我們的敲門禮儀:“敲門時起初要輕,漸重,聲與聲之間要有停頓間隙……”但轉念一想,這種矯揉造作的敲門方式,以後跟我再也沒關係了,竟有種說不出的暢快。

敲門聲越來越急促,手機鈴聲也來搗亂。一看,是Tony打來的。一聽,在門外歇斯底裏敲門叫喊我名字的也是他。我慌忙把頭發往腦後胡亂一紮,套上衣服就衝到門口給他開門。這種情形任誰看都像是在捉奸。

一開門,Tony就給了我一個擁抱,鄭重其事地恭喜我:“寶貝兒,梁先生想請你去當他的助理。”

“梁先生?”

我很詫異,我依稀記得Tony在之前的培訓中言簡意賅地介紹過這個人。當時,他隻用手一指沙盤,輕輕地說了句:“目之所及,全是梁先生的產業;從分析師到董事總經理,全是梁先生的打工人。”然後,整個培訓室就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驚呼聲。

東東也向我提過這個人。她說,梁先生是TC實控人梁耀邦的親弟弟。今年,梁耀邦不僅將TC的部分股權授予了梁先生,還賦予他TC大中華區銀行部的最高行政職權,香港區銀行部就在他的管轄範圍內。她還說,他們公司拿到了這個新聞的獨家報道資格,但她依舊沒有上鏡的機會。她說話時,我很難過。東東幫過我,但我一點兒也幫不了她,我自身難保。

Tony見我沒有說話,在我眼前打了個響指。

他說:“驚喜吧?我一聽到風聲就趕緊去給你準備衣服,找形象設計師。這會兒梁先生的董秘周先生正在司徒浩辦公室聊天,估計等下要找你麵談。你看我糊塗的,忘了咱的顏值這麼能打,不過這設計師既然來了,要不就給她一次機會?”

我現在的樣子好似行乞歸來。但Tony說話的神情語調卻沒有半點譏諷的意味,真誠至極。不僅解決了我的問題,還避免了我的尷尬。

“你見過梁先生?”我任由設計師裝扮,有一搭沒一搭地和Tony聊著。

Tony往我身邊靠了靠,一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樣子。“不瞞你說,遠遠地見過一次。當時,梁先生一個人站在巷子後麵抽煙,那身形放我們圈子裏肯定是‘天菜’。可惜,他有女朋友了,聽說那個女人已經陪他三四年了,可是沒有名分,說不定我還有機會呢。”

Tony從不隱藏他的性取向。這番言行常常讓我不知如何回話,隻會傻乎乎地賠笑。

我跟在Tony身後,走進司徒浩的辦公室。司徒浩是TC香港區的總負責人,MD層級,在此之前,我隻在雜誌上見過他,知道他是印度人。此時,他正在給坐在沙發上的人沏茶,我剛想向他打招呼,突然意識到他給別人沏茶,那證明喝茶的人地位更高,我連忙轉換角度,先向沙發上的人微笑致敬,再向司徒浩打招呼。

沙發上坐著的人正是Tony口中的周先生。他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矮胖新加坡男人。老周用標準的普通話說:“梁先生需要一個普通話標準、粵語地道、懂意大利語的助理。我看你的簡曆,初中前在北方生活,之後在深圳讀書,雙修意大利語。所以,我們選擇了你。”

我沒有說話,隻是滿臉疑惑地看著他。畢竟,從TC香港區銀行部找一個中文流暢、會意大利語的員工並不難。

我清楚地記得,培訓初期,Tony讓我們完善登記表上的信息。其中,語言能力這一欄被設置成了四個空格。我寫的是:普通話、粵語、英語、意大利語。我實在湊不夠四種語言,才將中文分開來寫。而培訓班裏的其他“卷王”們竟然問Tony,空格設置得不夠多怎麼辦?如果Tony把這一欄換成五個空格,我就隻能把老家話也加上了,畢竟我們山東話的倒裝句也很經典。但如果設置成六個空格,那我就隻能把夢話也寫上了。幸好,Tony懶得再去打印,才讓她們在末尾寫了個“等”字。所以,她們的表上寫的是:漢語、法語、俄語、英語等。

難道真是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不對,見老周之前,Tony找設計師專門為我補了妝。難道他們是想讓我做那種助理?麵對梁先生這樣的身價,我能抵住誘惑嗎?他會給我多少錢呢?我的思緒越來越不著調。

老周仿佛知道我想什麼,他說:“看你麵相老老實實,還有些憨厚,沒想到還挺樂觀的。像梁先生這樣的身份,大把女人追。他是不會去追一個女人的。選你,是因為我們已經對你的背景進行過深入調查。”

老周喝了口茶,繼續說:“你初中畢業來到深圳讀書,一家三口還有隻狗擠在關外自建房的二層,一層用來開大排檔。你周圍的鄰裏大多數是原住村民,他們的土地早在20世紀90年代初就被幾家企業征收建設廠房,時至今日,每人每年都會拿到30萬—50萬元的分紅。你家盡管房子也在這個村,但戶口不在,所以這些分紅跟你家沒關係。當你的同學在度假時,你隻能在家學習,寫完作業還要到一樓幫忙端盤子擦桌子。盡管成績優異參加了高考,但你身邊的同學卻直接在國外讀了國際排名前100名的大學。你在這種環境下生活,還能在入職心理測評中取得那樣優異的成績,而且體檢報告也十分健康。這種情況,一般有兩種原因:一是你開悟了,得了大道;二是你沒心沒肺根本就意識不到。總之,你非常適合這份工作。”

老周這番話把我整蒙了。我分不清楚他是在誇我還是在貶我。在他說話之前,我都認為自己有吃、有穿、有車開、有房住,還有男生追,簡直福星高照。

司徒浩倒是見縫插針地誇我,他也誇Tony:強將手下無弱兵。

老周的時間非常緊,與我簡單交談後,便讓我趕緊收拾行李,辦理手續。

Tony跟著回到房間,一關門就開始對司徒浩破口大罵,一副為我打抱不平的樣子:“星星,你看司徒浩,他這擺明了見不得你好,還好你吉星高照。”

“啊?”我莫名其妙,不明白Tony的話是什麼意思。

“我的傻妹妹,這個司徒浩明麵上說我培訓新人很有一套,他的意思是讓老周多看看其他新人,不要急著選你啊。你說,你有這個機會多不容易,平時又沒有得罪他,幹嗎使這種絆子?”

我恍然大悟,這個司徒浩可真是個笑麵虎。

Tony邊幫我收拾行李,邊向我透露著梁家的八卦。他說,梁家的財富說來話長,相傳,他們於清末遷入歐洲。那時候,西洋人帶來了照相技術,民間的老百姓哪裏見過這玩意兒。坊間便有了這樣的傳言:富貴人家的男童,命中帶財,隻要乘其不備,拍下他的照片,再在照片後麵寫上他的名字,每日裏供以香火佳肴,便可將他的富貴命借走,增強自己的財運,但孩童便會不久於人世。一些窮凶極惡的匪徒,一邊趁機拍下男童照片賣給心術不正之人,一邊又扮作精通“化解之法”的江湖術士,騙取男童家屬的錢財。

那時,梁家做錢莊生意,商鋪房宅加在一起有九裏街那麼長。到了太祖這一代,依舊靠這份家業過活。太祖不問世事,一心鑽研醫術,有妙手回春之力,聲名遠揚。

一天,他行醫歸來,見一群家丁圍著一個西洋人毆打,便去了解情況。原來這個西洋人見一個孩童穿虎頭鞋戴虎頭帽十分可愛,便上前詢問了這個孩童的名字,還想給他拍照片。孩童被西洋人的舉動嚇得大哭不止,引來不少人的圍觀。這個孩童的爺爺是當地手握重兵的大官,以為這個西洋人是借命的術士,隨即喊來家丁對這個西洋人動了私刑。太祖醫者仁心,根本不信邪,以家族聲望打了包票,才將這個西洋人救出,並為他療傷治病。

但好巧不巧,沒過幾天,這個孩童在河邊玩耍時竟突然暈倒,一頭紮進了水裏,幸好身邊有家丁陪同,將他及時救起,抱來找太祖醫治,才撿回條命。

太祖看著眼前的孩童,嘴裏說並無大礙,隻是玩累了腳滑落水,受了些驚嚇,睡一覺再休息幾日便可生龍活虎。其實,他比在場的所有人都先知道要大禍臨頭了。原來,這個孩童得的是一種先天性疾病,脊柱歪斜已經壓迫心臟,命不久矣。但商不與官鬥,如果他如實相告,肯定被當作和那個西洋人一夥兒的邪士。到時候,這個西洋人有靠山,自己的性命卻難保,祖宗基業也將化為烏有。即使僥幸保住性命,恐怕以後錢莊生意也做不下去了,他這一世哪裏憂過柴米,這讓他憂慮不堪。

西洋人得知此事後,便勸太祖一家移居瑞士。太祖看著眼前破碎的山河、動亂的時局和自己的境遇,對這片土地失去信心,便在這個西洋人的幫助下,舉家逃往了瑞士。之後又賤賣家產回籠資金,憑借自己精湛的醫術,初步工業化生產藥品。後來,在這位西洋人的牽頭下,梁家與另外兩個家族的產業合並。當生產與資本集中,便促使了工業資本和銀行資本的加速融合。經過160餘年的發展,TC逐漸成為金融巨獸。

我不知道Tony的話裏有幾分真幾分假,但我倆的心理距離,在暢聊八卦的過程中拉近了許多。Tony開始和我以“兄妹”相稱。他把自己在職場中栽過的跟頭告訴了我,提醒我要提防司徒浩這類人。

原來,Tony和司徒浩同一年進入TC金融集團。在兩人競聘SVP(高級副總裁)的關鍵時刻,公司收到了一份關於Tony騷擾女職員的實名舉報信。Tony隻好“主動”退出競聘。如今,十多年過去了,Tony還是VP層級,而司徒浩卻平步青雲,升任香港區銀行部主管,MD層級。司徒浩主管香港區銀行部事務後,當即對Tony的工作進行了調整,隻讓他負責新人培訓,不再負責具體的投資項目。Tony的層級雖然沒有降低,但沒了項目提成,年薪縮水得相當厲害,真是殺人不見血。

在離港回深的路上,老周特意囑咐我,讓我有機會一定要向梁先生的女朋友燃燃表示感謝。因為她在看我們的簡曆時,覺得我的名字有趣便念了出來:“星星,星星。”梁先生的女兒卡卡聽到後,特別歡喜,拿著我的簡曆不鬆手,梁先生這才選了我做助理。

老周問:“知道卡卡為什麼喜歡你嗎?”

領導嘛,拿下屬的尊嚴取樂,也是他的職權之一,怪不得那麼多人都想當領導。我看老周想調侃我,就順著他說:“在小朋友眼裏,猩猩都是長毛的,而我是沒長毛的。”

老周哈哈一笑,讚我聰明。他讓我幫他拆開司徒浩送來的香港特產。我打開禮盒,裏麵放著三片甲骨文龜甲片。

老周說:“香港會展中心外形似龜,這個司徒浩還挺有創意的。”

我說:“這算哪門子香港特產,明明是河南安陽出土的。”

老周看了我一眼,問道:“是不是有人在你麵前說司徒浩的壞話了?”

啊?老周這句話讓我大為震驚,我回想自己剛剛對司徒浩禮物的評價。難道老周從我的語調或句式中察覺到我對司徒浩有成見?那也應該問我跟司徒浩之間是否有過節啊?

老周麵露得意之色,說道:“你與司徒浩的層級相差甚遠,還沒有利益之爭的資格。你在TC接觸到的最高領導應該就是Tony,那個人是Tony對嗎?”

我點頭,但沒有放棄爭辯。我將Tony的事情全盤告訴了老周。

老周說:“這件事確實是司徒浩策劃的。但Tony有沒有告訴你,是他請司徒浩幫他出的主意,用桃色緋聞壓過他挪用項目資金的事,要不然他這輩子的職業生涯就完了。當年,監管辦查出這件事後,Tony手中有個關鍵項目,香港區不想流失這樣的人才,也不允許這樣的人升職,所以就用這種緋聞分散注意力,但這個Tony,屢教不改。不過,他負責新人培訓倒很有一套。司徒浩也算是知人善用。”

“我沒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是這樣,我還以為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承認自己的性取向比扛下莫須有的罵名還難。”

“給梁先生當助理可千萬不能讓別人把你當槍使啊。咱們做助理的既要跟高管在心理上保持距離,又不能讓他們覺得你太清高不近人情,禮物該收收,事情該不辦還是不辦。”

我暗暗咂舌,沒想到老周把話說得如此直白。他雖然與司徒浩同級,但權力卻大得多。梁先生的一切事務都由他統籌,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算上我,老周手下共有13個助理,但隻有兩個女生。他根據助理的級別與特點,把工作大致分為三塊:集團事務、家族辦公室事務、私人生活。

我被老周安排到照顧梁先生私人生活的團隊,這也是日常接觸梁先生最多的崗位。老周說,梁先生最近在歐洲幫卡卡選合適的教育團隊,可能一個月後才能回來。這段時間,我的工作以照顧燃燃為主。

我問:“燃燃是卡卡的媽媽嗎?”好多電視劇裏都是這樣,豪門難入,生了孩子也沒有名分。

老周看我的眼神嚴肅了,他說:“當然不是。這種話以後不要再問了。咱們給梁先生當助理,就要學會降低講話的濃度。”

老周是想讓我多思考少說話。心裏想十句話口中說一句話的濃度,就比心裏想一百句話口中講一句話的濃度高。我隻能暗自祈禱,希望長期心口不一,也不會精神分裂。

© 小說閱讀吧, 版權所有

天津每日趣閱網絡技術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