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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瑞

此生無悔走高原

曾經有人問我,你主動放棄軍區醫院的優越環境,到高原吃了那麼多苦,犧牲了那麼多,後悔嗎?我當時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如果今生有機會重新選擇,我不一定會選擇高原。因為高原的日子太苦了。追求幸福是人之本能。放棄安穩舒適的甜日子,追求痛苦艱辛的苦日子,我可能做不到。但對今生的選擇我從不後悔。過後,我反複問自己,是為了媒體宣傳的需要,還是為了表現自己的高尚,才說出了“不後悔”的話。但無論問自己多少次,心底的答案依然明確,我確實不曾為今生的選擇後悔。為什麼?我一遍遍問自己,卻始終找不到答案。

二十年前,在軍區醫院工作的我主動要求調到人稱“生命禁區”的喀喇昆侖山腹地工作。沒有一個人理解我的選擇,隻有善意的勸阻和非善意的冷嘲熱諷。但那時我的態度卻極為堅決。走進高原源於充滿青春激情的我有著滿腔報國的熱情。常常聆聽高原邊防軍人的先進事跡,對這樣一個令自己敬仰的群體,我非常希望成為他們中間的一員,並為他們做他們急需的心理疏導工作。走進高原源於對戍守喀喇昆侖山腹地丈夫的思念,結婚數年,一直在苦苦期盼中度過。一年見麵的時間常常不足一月,平時不但電話打不通,就是信件也常常是數月半載才能收到一次。從每次收到的一大包信件中,我讀到了丈夫的深情。新婚別離導致常年抑鬱,一向體健的我先做了肝葉切除術,又患了絨癌。曆經生死劫難後我突然想到,如果自己不治而亡,我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和自己深愛的人真正享受過相依相伴的甜蜜。追隨丈夫到高原,與愛人相伴,哪怕日子再苦也會是甜的。走進高原,也源於對高原的無知。高原的故事早已聽了許多,高原的苦也似乎耳熟能詳。高海拔,寒冷,缺氧,會頭痛,等等。但直到走到首長麵前堅決要求到高原守防的那一刻,我其實還沒有在高原生活過一天,甚至從沒有到過高原。和所有沒有到過高原,隻聽說過高原的人一樣,所有關於高原的描述對我而言都隻不過是一個個形容詞而已。我沒有想到的是,自己安穩的人生將從此徹底改變。

第一次走進喀喇昆侖山,是20世紀末。那時的219國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僅僅是顯示於地圖上的一個標示,尤其是在洪流激蕩的暖季。洪水從陡峭的山崖直衝而下,瀉入喀拉喀什河。沿山穀推出的簡易公路瞬間麵目全非。數不清的山石散落山穀,小者如麵盆,大者比站立的人還高。不知是被山洪裹挾至此,還是因山洪衝刷而從山體剝離翻滾至此。深綠色的越野車如同一隻小小的甲蟲,在巨石間步履蹣跚,緩緩蠕動。那一天,我經曆了數十年從未經曆,也從未目睹,甚至從未聽聞的艱險。那一天,顛簸跋涉了十六小時,到三十裏營房時,不知道是因為疲憊還是高原反應,或者驚懼過度,我雙腿綿軟,沒有一絲力氣,幾乎癱倒在地上。

第一次走進位於喀喇昆侖山腹地的防區,沒有預想中的歡迎,也沒有意料中的熱情。其實,部隊對接收一個女同誌守防是滿腹不情願。因為全防區均為男性,出現唯一一個女性,生活確實多有不便。但是衛生隊的態度很明確,原計劃上山守防的醫生因闌尾炎手術無法執行守防任務,除我之外無人可派。兩個營隻有一個醫生,實在捉襟見肘的局麵,迫使步兵營不得不“屈從”衛生隊的安排,勉強接納了我。但全營沒有一個人相信我真的能夠和他們一起堅守下去。因為喀喇昆侖山確實條件太艱苦,邊防團自組建以來,還從未有過女兵守防的曆史。

在喀喇昆侖山度過的第一夜,我獨自蜷縮在冰涼的被窩裏,茫然凝視著因漆黑而顯得空洞的空間,耳中傳來窗外狂風的一陣陣呼嘯,清淚悄悄爬出眼角,沿著鬢角輕輕滑落,浸濕了枕巾。

原以為自己了解高原,原以為自幼不曾嬌生慣養的我能夠吃得了高原的苦。但真正走入高原、體會過高原才知道,高原的苦不隻是咬牙堅持的那一刻,它如同黃連的汁液,點點滴滴滲透到你生活中的每一個細微之處,涓涓不息,看不到盡頭。

高原的險不是體現勇敢的插曲,而是時時出現的猝不及防。因無法和男戰友同居一室,隻好把藥材庫當作我的宿舍。時常有肥碩的老鼠從閉合不嚴的門縫中悠然出入,隨意分享我的幹糧。我也從開始的如臨大敵,聚眾驅之,逐漸變得因無奈而視而不見,聽之任之。

沒有自來水,每天需要到數公裏外的小溪去提水。在高原,空手走路也很容易感到疲累,更別說提著沉重的水桶。每次從溪邊提水回來,路總是那般遙遠、那般漫長,堅持著邁出一步又一步。在一步步的邁進中,人喘得如同一個年久失修的破風箱;胸口更是火辣辣的痛,如同被塞進了一把朝天椒磨就的辣椒麵。

高原的水永遠是極冷的。在冰冷的水中浣洗衣物,每次伸手到水中,都要躊躇再三,仿佛是把手伸入虎口一般。終於一咬牙把手伸到冰冷的水中,仿佛全身都因冰冷而瞬間收縮。還沒有洗完一件衣物,手便凍得麻木,繼而生痛,仿佛有千萬根極銳利的小刺蜂擁而至,不停地刺紮著一個個手指。尤其是冬季,手離開水麵的瞬間,尚未來得及擦幹的水立刻凝結成了薄薄的冰,將五個手指粘在了一起。

在高原,口腹之欲似乎用幾個字就可以概括:“饞!”“很饞!”“饞極了!”任何時候對任何美食的想象都能激起唾液腺的旺盛分泌。在喀喇昆侖山腹地,哪怕是在黃金暖季,吃到的蔬菜一般也是采收二十多天以後的。葉片青翠不敢奢望,隻要不是蔫黃的便足以令人欣喜。到了漫長的寒季,蔬菜就隻有土豆、蘿卜、白菜等冬菜;冬菜沒有了,隻能靠海帶等脫水幹菜;幹菜也沒有了,隻能用醬油拌米飯。當期盼已久的暖季來臨,偶然看到萌發的綠草,心中頓時充滿望外的驚喜。雖明知不能吃,也常常會自覺不自覺地摘下幾根,放到嘴中嚼一嚼,感受一下久違了的植物的清新。色香味俱全的水果更是奢望。

女兒家都是愛美的,但在高原的女兵仿佛不知道追求美。那是因為,對生命而言,任何時候生存都是基本需求,而在高原的生存又是如此艱難,以至於讓人不由忽略了對美的追求。我不會穿製式襯衣、製式短袖,更沒有穿過裙子,並因此出過洋相遭遇尷尬,甚至被人疑為“作秀”。不會穿是因為我沒有穿過,沒有穿過是因為在高原我從沒有機會穿襯衣、短袖和裙子。喀喇昆侖山早已被地質學家定義為“永凍層”。因寒冷,地表下是如磐石般堅硬億萬年未曾融化的冰層。即便是最溫暖的暖季,我們的迷彩服裏也必須加穿秋衣秋褲,才不至於受涼感冒。在高原的日子,我幾乎都是穿迷彩服度過的。因為迷彩服寬鬆、舒適、耐臟,還能夠經得起一日數百裏、十多小時的長途跋涉。隻是迷彩服遮掩的身影從不見女子曲線窈窕,唯見與男兒一般的壯碩。剪裁合體,能夠彰顯女兵颯爽英姿的常服、禮服隻能被我羨慕的目光一遍遍撫摸,在心底一次次向往。

露宿漸漸成了一件習以為常的事情。住過越野車的車座,那是戰友們對女士的優待,因為卡車的車廂裏擠滿了露宿的戰友;住過卡車駕駛室,那是在群山之中,我實在無法在擠滿了男戰友的簡陋小店中再擠進自己,無奈之下央求駕駛員把他的居所讓給了我;曾經與陌路男子在“死人溝”同居一室,那是因為在方圓數百裏的雪原我們別無選擇;曾經與男戰友同宿一頂帳篷。整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眠,那是因為身體朝向爐火一側尚有暖意,朝向帳篷一側則冰冷刺骨,漸漸如同被浸到了冰水中一般,不得不來回翻轉烘烤身體,不至於讓身體朝向帳篷的一側真正凍成冰塊。

日子很難,但最難而且幾乎無法克服的難題卻是如廁。

防區均為旱廁,拔地懸空十餘米。膽戰心驚地蹲在窄小的腳踏板上,長方形的孔洞仿佛一個巨大的抽風機,丟下的廢紙不但不會落下,反而如同一隻隻巨大的飛蛾,忽忽悠悠飄搖而上,讓人避之不及。更有甚者,每當遇到旋風助力,廁底沉積的各種臟紙如同一群瘋狂的蜜蜂,從狹小的孔洞中蜂擁而出,不由分說地撲到身上臉上。也因此小小的女廁雖然經常打掃,但仍然時常堆著厚近十厘米、沒人腳脖的臟紙。更令人難以忍受的是寒冷。冬天身穿毛衣、棉衣、大衣,出門尚不免寒戰。而如廁時,裸露肌膚的體溫瞬間被刺骨的冷風掠盡,很快凍得冰冷麻木。

還有如廁時的高度緊張。防區原本沒有女士,也就根本沒有女廁所之說。因我的到來,男廁相鄰的有兩個蹲位的狹小空間被指定為女廁。一方麵也許大家還不適應原男廁的“職能轉換”,另一方麵可能有時候男廁高峰期過於擁擠,所以仍有人時不時地到女廁來。這就每每使蹲在其中的我高度緊張,極力辨別著是否有腳步聲接近,以便及時通過咳嗽、跺腳等方式發出聲音,表示自己的存在。有時風聲太大,直到聲音出現在近在咫尺的拐角處才發現,雖然及時通過咳嗽“嚇走”了對方,也使自己緊張不已。

最尷尬的是晚間如廁。站在走廊門口,望著外麵無盡的黑暗,終沒有勇氣獨自前往,猶豫著到附近男同事的房間,希望恰好有人結伴同行。但他們往往不理解我的“苦衷”,或繼續看電視,或繼續打牌下棋,沒有人關注我的出現,更沒有人想到我來此的目的,訕訕地聊幾句無關緊要的話,又躊躇著踱回走廊門口,終於鼓足勇氣小心翼翼地走出門。離開光照的範圍,仿佛兜頭被罩進了黑暗中,四周一塊塊一人多高的巨石在夜色中猶如山魈鬼魅般猙獰恐怖。怦怦亂跳的心仿佛突然被一個無形的大手捏住,瞬間緊張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如同受了驚的兔子般轉身飛躥。進入門口那團昏黃的光中,才仿佛擺脫了巨大威脅,進入了安全的懷抱。長長呼出一口氣,仿佛呼出心中淤積的所有驚恐。凝視黑暗良久,萬般無奈地再次徘徊著走進男同事的房間。如此再三,他們中間唯一的已婚男士張醫生終於覺出了端倪,並悟到了我難言的尷尬。於是在活動告一段落的時候,指派了衛生員陪我前往。

二十年裏,一次次遇險,一次次與死神擦肩而過。2002年6月,在庫地達阪,差一點被一輛卡車衝下萬丈深淵;2003年7月,在麻紮達阪,差一點被坍塌的山石砸成肉餅;2006年7月,翻越小子達阪和老子達阪,經曆了泥石流塌方的危險,也經曆了車輛如壁虎爬山般令人膽戰心驚的高難度動作;2007年9月,到什布奇邊防連,走過普沙達阪、馬陽達阪,過九十多厘米的積雪,一次次觸到了閻王爺的鼻子,又一次次僥幸逃脫;2007年10月,車隊臨時調整,將我從一輛車調往另一輛車,換車後不到三小時,我原先乘坐的車輛便連打幾個滾,麵目全非地躺在了紅土達阪的荒原上。最危險的是2008年6月,在黑卡子達阪,我們差一點被一輛載重卡車擠扁在山崖間。那一刻,麵對突然擠過來的龐然大物,我驚呆了,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驚呼。駕駛員眼疾手快,驅使越野車奮力躥上路邊的山腰,越野車車頂幾乎是擦著巨大的卡車車輪衝了出去,我們才逃過了一劫;更僥幸的是,衝出去的越野車雖然大力搖晃得幾乎站立不住,卻最終停穩了,而沒有翻到另一側的深澗中。有一次僥幸……,還有一次……

在高原待的時間長了,漸漸習慣了高原的苦,也看淡了高原的險,但永遠無法忍受的是母子分離那撕心裂肺的痛,永遠難以消除的是作為一個母親、一個妻子、一個女兒的深深愧疚。

記得第一次離開孩子,孩子還不滿周歲。去車站時我堅持把熟睡的孩子抱在懷中同去車站。看著孩子甜甜酣睡的小臉,淚水一顆顆滴落在孩子的臉上。到車站了,孩子睜開懵懂的眼睛,看到眼前的媽媽,臉上瞬間綻放出一朵燦爛的向日葵般的笑容。而年邁的母親看著淚水漣漣的我和快樂歡笑的孩子,忍不住泣不成聲。車開了,孩子歡快地向緩緩駛離的火車擺著手。他不知道,媽媽此去便遠在天涯。多麼想再多看看孩子,但眼中怎麼也抹不幹的淚水像一道密實的水簾遮擋了視線,使一切都顯得朦朧而模糊。

到了喀喇昆侖山,通信很不方便,偶然打通一次電話,仿佛中了頭彩般驚喜。媽媽告訴我,我剛離開家的那幾天,無論孩子白天玩得多開心,到了傍晚,一定如歸巢的鳥兒般尋找媽媽。於是,他蹣跚著走遍每一個房間,找遍每一個角落,尋找媽媽的蹤影。他希望媽媽是在跟他玩捉迷藏的遊戲,隨著他的聲聲呼喚,會突然出現在他的眼前。但最終孩子隻能在失望的嗚咽中睡去。媽媽告訴我,我留下的錄像帶成了最令孩子傷心的東西。原以為孩子看到媽媽的影像會開心,事實卻恰好相反。每次隻要放出影像,孩子無論在做什麼,都會立刻專注起來,他認真尋到聲音來源,歡笑著飛快朝會說話的媽媽爬去。到了電視機前麵,卻怎麼努力也無法爬到近在咫尺的媽媽懷裏,於是孩子又飛快地繞到電視機後麵,卻驚奇地發現媽媽也不在這裏。當孩子終於明白,這個近在咫尺的媽媽不會把他摟在懷裏,也不會親親他的小臉,終於坐在電視機前淚如雨下。媽媽告訴我,孩子隻要在電視上看到女軍人出現,就會叫媽媽;到街上,看到所有的男軍人都會追上去叫爸爸。媽媽告訴我……每一次,電話的那頭是咿呀的稚語,電話的這頭是淚如雨下泣不成聲的我。每一次探親歸隊時的母子分離,都會把我傷痕累累的心殘忍地撕個粉碎。

隨著年齡的增長,孩子漸漸有了追隨父母的能力。2002年我回鄉探親即將歸隊。亦如以前每一個假期結束的前奏,我開始瘋狂采購物品整理行裝。孩子每每看到牆角的紅皮箱便禁不住淚如雨下。因為怕我難過,孩子總是盡力控製著自己,壓低了的抽泣聲伴隨著如雨的淚水。稚兒的哭喊固然令人心碎,而幼兒壓抑的抽泣更令人心痛得無以複加。在孩子的堅決懇求下,我答應帶他到喀什。雖然也曾給孩子解釋,喀什駐地離媽媽的防區還有近一千六百公裏的山路。可對一個幼兒來說,距離的概念總是那般抽象,隻有緊緊追隨即將從生活中消失的媽媽才是眼前最重要的事。

但這是令我至今後悔的一個決定。

回到山下駐地營區稍作停留我便踏上了去防區的路。丈夫也在邊防連,家中隻剩下孩子孤零零一個人。隻有六歲的孩子麵對陌生的環境、陌生的麵孔,一下蒙了。他不停地給我打電話。孩子在電話的那一頭泣不成聲,我拿著手機淚流滿麵。車到葉城普沙,手機信號便斷斷續續,繼而就徹底沒了信號。我不知道孩子一個人在房間連電話裏媽媽的聲音也聽不到會是怎樣。也許孩子在不停地徒勞地撥著電話,但話筒裏永遠是一個毫無感情色彩的女聲重複著同樣的一句話:“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當黑暗降臨時,一個六歲的幼兒首先想到的一定是媽媽,但媽媽在喀喇昆侖山的腹地,什麼也做不了,連打一個電話也不可能。我仿佛看到孩子在暗自垂淚,傷心啜泣。

此後的日子裏,絕大多數時候孩子是一個人在喀什那間被稱為“家”的房子裏。年幼的孩子每天提早起來,到離家十多公裏的喀什去上學。傍晚放學回來,有時能趕上吃一點大灶上的剩菜涼飯,更多的時候是吃不上飯。孩子告訴我,每天放學同學們都是歡天喜地地回家,而他最害怕的就是放學回家,他害怕一個人孤零零待在家裏;孩子告訴我,他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打開房間所有的燈,仿佛這樣才安全一些;孩子告訴我,他最開心的事是從學校回來飛奔到大灶,炊事班的叔叔竟然還沒有下班,他可以有飯吃了,哪怕是剩菜涼飯,也比方便麵火腿腸好吃得多;孩子告訴我……我不知道如何形容一個母親對孩子視如生命卻不得不分離的痛,一個母親愛子至深,然明知孩子過得艱辛苦澀卻無能為力的痛,我隻想說,如果心痛能夠讓人心碎,我,還有因我而心痛的幼兒和父母,我們的心一定早已碎如齏粉。

不得已,孩子又回到了河南老家。當孩子提著換洗的衣服、臟亂的書包和吃剩下的一點幹糧,搖搖晃晃出現在外公外婆麵前時,看著他蓬亂的頭發,消瘦的麵孔,二老忍不住老淚縱橫。這是孩子唯一生活在父母“身邊”的一次經曆,但這次“團聚”一定給孩子的心靈造成了嚴重創傷。從此以後,直到孩子考上大學,他再也沒有說過想和父母一起生活。

當年到高原的原因之一是為了夫妻團聚。但到了喀喇昆侖山才知道,因為工作崗位不同,夫妻相聚比以前更難。重重疊疊的山常常使我們相隔千百裏之遙。2006年初,丈夫在高原執行任務途中不幸遭遇車禍,胸椎、尾椎等多處骨折。但此時我卻接到了歸隊通知。在高原邊防工作二十一年的丈夫沒有多說什麼,默默地表達了支持我踏上高原的意思。丈夫先後輾轉三級醫院救治,我卻沒有在丈夫身邊照顧他一天。同為邊防軍人的丈夫理解我,多年來從沒有任何抱怨,但偶然他會用羨慕的口吻說起戰友們的妻子。妻子會為他們洗熨衣裳、整理著裝;妻子會給他們煲湯熬粥,做出可口的飯菜。每當此時,我便會默不作聲。不僅僅是我的丈夫,相信這是每一個丈夫都期待的。這些瑣碎小事裏飽含了妻子對丈夫深深的愛意和濃濃的溫馨。對丈夫的期待和向往,我心中充滿愧疚,隻能沉默以答。

還有年邁多病的父母。孩子自幼交由父母幫助照顧,幾十年裏他們付出了多少辛勞不得而知,僅僅是對女兒日日穿越生死線的憂心、痛惜,就足以讓他們時時牽掛,白發早生。

雖然經曆了許多,承受了許多,但我很幸運,因為我還活著。而身邊的一些戰友卻把年輕的生命永遠留在了這片土地上。

2005年,邊防連軍醫傅先鋒,巡邏途中犧牲。犧牲前甚至沒有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呼;等戰友們回過頭來尋找他的時候,隻能從山崖邊碎石的痕跡上判斷,他由此連人帶馬滑落山澗。一周後,在距離邊境線很近的我方境內河道中,發現了他已麵目全非的屍體。2011年1月,駐阿裏某部主任耿顯峰,結束休假歸隊途中,所乘車輛從半山腰翻滾至一百五十六米的山穀中,當場死亡,三十二歲。同車死亡十六人。2012年1月,醫療站三期士官謝晉回鄉探親途中,因雪大路滑,所乘車輛發生翻車事故,堅硬的車框瞬間掀去了他的半個頭顱,慘白的腦漿沾染著殷紅的鮮血塗染在銀白的雪地上,死亡時年僅二十七歲。2012年11月,阿裏軍分區劄達縣武裝部幹事李立偉因病死亡。他前一天剛結束休假歸隊,次日晨起隱隱感到不適。周圍的人確實沒有過於在意,因為胸悶不適,甚至頭痛欲裂在高原都是最常見的症狀。大家交代他在房間好好休息,便都去開會了。中午,等大家散會回來,隻見他已經倒在床邊的地上,一雙手徒勞地伸向門的方向。痛苦中,他可能預感到了死神的降臨,拚命掙紮跌落床下,並拚盡全力爬向門的方向。他希望爬到門外,希望有人看到,希望有人聽到自己微弱的求救聲。他不想死,他還太年輕,生活中還有太多的美好沒來得及體味。他多麼希望看著幼兒長大,多麼希望與妻子相濡以沫,多不希望父母因白發人送黑發人而痛斷肝腸。但他終於沒有獲得生的機會,悄悄離去了。臨終前甚至沒有來得及給親人留下一句遺言。此前,李立偉身體一直很健康,從無心臟病等相關病史。他從調至高原工作到犧牲剛滿十個月,犧牲時年僅三十二歲。家中幼兒僅三歲。還有……還有……

這就是高原邊防,走進這裏,便意味著艱辛、苦澀、危險、心痛,意味著奉獻、犧牲,意味著許許多多的始料未及……

回望人生,如果沒有選擇高原,我會和絕大多數母親、妻子、女兒一樣,嗬護著自己深愛的人,也被自己深愛的人嗬護。但這一切從走上高原的那一天起,就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望。而且一顆柔軟的心被一次次傷得鮮血淋漓,痛得碎如齏粉。如果沒有走進高原,我會和醫院的許多同事一樣,享受舒適,品味精彩,而不似今日,曆盡千難萬險,一次次與死神擦肩而過。我有一千個理由後悔,有一萬個理由抱怨。為什麼,付出了許多、犧牲了許多卻不後悔?為什麼曆盡艱險苦澀依然執著?

2013年8月的一天,在軍分區楊誠政委特意安排下,我第一次得以乘巡邏艇行駛於班公湖麵。阿裏高原正午的陽光透過稀薄的大氣層,帶著刺目的光亮傾瀉到湖麵。

我沒有到船艙裏躲避日光的直射,盡管我深知高原陽光裏含有極為強烈的輻射,盡管我知道這些輻射對人體、對肌膚有嚴重的影響,盡管我知道自己每一次在高原膚色都黑得令人不忍目睹。這一切的一切我都知道,但我依然舍不得離開甲板。因為周圍的一切都是那樣深深地吸引著我。

班公湖,藏語稱之為“措姆囊拉任波”,意為“長脖子的天鵝”。班公湖確實像一隻優雅而美麗的天鵝,而且,正如她的名字一般,脖子格外長。靠近日土縣的德卜姆切猶如天鵝渾圓的腹部,其他絕大多數地方均為狹長如河道般的湖麵。

靜靜坐在甲板上,目光貪婪地撫摸著眼前的一切。近觀船舷旁,湛藍的湖水如柔軟的絲緞,輕輕托起了巡邏艇;艇尾,湖水則全然不見了令人心醉的沉靜。它們急急匆匆從艇下蜂擁而出,在螺旋槳的有力攪動中,瞬間化身為一捧捧珍珠、一堆堆碎玉;數不清的圓潤珍珠輕盈躍出,又急速彙入不斷湧出的碎玉堆中。昔日,班公湖魚極多,常常追隨巡邏艇遊動,時不時在螺旋槳的攪動中躍出水麵,一不留神還躍到了甲板上。“西海艦隊”的官兵們常常為這從天而降的美食喜不自禁。現在,班公湖的魚明顯比以前少了許多,不知道是因為人們的捕撈還是因為生態平衡受到了影響。

放眼遠眺,從船邊緩緩向後移動的群山,熟悉得如同自己手心的掌紋。渾圓的山巒穩穩端坐在如象足般碩大的山腳上,仿佛這是它們一成不變的模樣。然而我知道,在地殼殘酷折疊,把特提斯海變成山巒的那一刻,它們也曾經是鋒芒畢露的險峻、千姿百態的奇麗。現在,山頂的渾圓展現著群山曆經的萬年風霜,億年滄桑;山體的溝回詮釋了它們由尖銳變圓潤的過程;山腳下山體細胞的堆積則證實了高原的演變。這就是阿裏的山,這也是阿裏成為“世界屋脊的屋脊”的緣由。

山腳下,會出現一抹抹綠色,這些綠色或者明顯,或者不明顯,甚至隱隱約約若隱若現,如果不是仔細瞧,幾乎難以發現。隻有走過阿裏、走過班公湖的人才知道,那零星的綠色裏會擁有多少令人感動的生命。

走近綠色你會發現,那也許是一片班公柳。高原生命的生存永遠是那般艱辛,沒有人知道班公柳的生命中經曆了什麼,隻看得到它經曆殘酷磨礪後的頑強。幾乎沒有一棵班公柳的枝葉是完整的。它們的樹皮總是被殘忍地撕脫了一部分、一半,甚至更多,甚至一絲不掛,在高原肆虐的寒風中裸露著白森森的胴體。許多班公柳承受不住這樣的殘酷折磨死去了,而在殘根斷枝上又萌生出稚嫩的新綠。無人能夠預測這新綠能否長成,但這新綠卻彰顯了生命的不屈。

走近綠色你會發現,那也許是一大片草灘,草灘上有緩緩浮動的白雲,那是牧人的羊群,是純樸善良的藏西人安身立命之根本。秋日的羊兒是最肥壯的。綠油油的酥油草每一天都把羊兒的肚子填得圓鼓鼓的。於是,羊兒也隨同圓鼓鼓的肚子一起變得圓鼓鼓起來。這時的羊肉一改往日幹澀的口感,變得細膩、滑潤、綿香,令人不忍釋口。草灘上時而有肥胖的旱獺,像一個個臃腫的孕婦,笨拙地挪動身軀。遇到人走近,實在無法迅捷逃遁,便就近伏於黃土之上。黃色的皮毛瞬間與土的黃色融為一體,若不細瞧,真正被它蒙混過關了呢。它們也在這豐碩的季節盡力積蓄脂肪,應對即將到來的漫長寒季,那時的它們會因為得不到充足的食物而變得瘦小靈巧。

走近星星點點的綠色,那也許是很小的一片蘆葦或者茂草。那是野鴨們的天堂。8月的湖麵,已經不見斑頭雁雪白的身影。它們未雨綢繆,在涼意襲來之前,已經長途跋涉飛往遙遠的印度洋。在阿裏漫長的寒季中,那裏卻是溫暖的。但來年暖季,它們一定會不遠千裏飛回班公湖。因為在湖中央有一個不足一平方公裏的小島——“鳥島”。鳥島是它們產下鳥蛋孵出雛鳥的地方。等小鳥兒長大能夠飛翔之時,便又到了群鳥飛往印度洋的時節。此時,湖麵能夠看到的唯有深褐色羽毛的野鴨。它們成雙成對在湖麵嬉戲,時而把頭紮下水麵,那一定是有肥碩的魚兒遊過。岸邊則有野鴨或三五成群,或數十隻零散列隊,在秋日的陽光下或悠閑地梳理著羽毛,或慵懶地打著盹兒。這種愜意深深吸引了連隊飼養的家鴨。幾日同遊、幾晚同宿,竟然喚之不應,最終隨野鴨群而去。於是灰褐色的野鴨群中出現了兩隻羽毛潔白的“公主”,觀之不由令人莞爾。

視野中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陸續走進腦海,混沌的腦海豁然開朗,困惑自己多年的問題終於浮現出答案,而這個答案是自己找了許久而不得的。

戍守高原二十載,在艱險苦澀和痛苦憂傷中,在忍耐堅守和犧牲奉獻中,不知不覺間,這片土地已經悄然融進我的骨血,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我深愛這片土地,因為高原的美麗,更因為領土的神聖,這片美麗隻應屬於我的祖國。我深愛這片土地,愛得是那樣刻骨銘心、愛得是那樣難舍難分。這是一個邊防軍人對自己付出所有守衛著的土地的熱愛。

此生作為一名邊防軍人,為保衛祖國神聖的領土,為守護人民美麗的家園,即便犧牲所有我也無怨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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