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飲馬河,
上了一道坡,
看見了羊腸路,
村裏人窮日子多。
飲馬河水長,
滋潤在鳳翔,
溪灘地,糧棉倉,
家家沒變樣。
是女子都嫁了,
是男娃都光棍了,
是村裏人都想發財了,
你知道,
發財的法子在哪噠哩?
1.鎮上見聞
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父母才到奶奶窯裏把晉娃接了回去。一見父母,奶奶抱怨道:“都幹啥去了,一夜不睡!”父親沒有吭氣,一臉的疲憊;母親也沒有搭腔,隻是把炕上的晉娃喚醒,領進自家的窯裏。
眼看著離年越來越近了。俊來叔好幾天都沒有找晉娃,六爺爺依舊是每天雷打不動地放羊。晉娃父母這幾天每天都要出去,或者是白天,或者是晚上。但是晚上出去得更多一些,回來得有早有遲。有時候父母出門,為了躲開晉娃奶奶,就將晉娃一個人撂在窯裏。這時候,晉娃就非常想翠翠姨。可是翠翠姨已經出嫁了,再也不會在父母不在的晚上陪著自己了。他想起了那時候睡不著覺的時候,翠翠姨教他背唐詩,仿佛她好聽的聲音還在耳邊回響;他想起了在明亮的燈光下,翠翠姨和他一起翻花繩,她專注的眼神、醉人的笑臉還在眼前浮動。想到此,晉娃禁不住一陣傷感,“唉”的一聲,歎了口氣,回望窯裏如此寂靜。雖然燈光明亮,但晉娃還是感覺到害怕。這時候,他就在心裏熱切地期盼著,期盼著聽到梢門響,期盼著聽到父母有力的腳步聲,隻有在那個時候,才能說明,父母回來啦!可是,等不到父母回來,晉娃就熬不住瞌睡,在不知不覺中睡了過去,等到他睜開眼,已經又是一天的清晨。
已經臘月二十八,這是鎮上年前最後一個集日了。
一大早,晉娃父親就套上牛車,拉了一些自己縛的笤帚掃把,帶著晉娃母子倆去趕集,打算賣了後再置辦一些年貨。
一路上上坡、下坡,拐彎、抹角。上午九點多,晉娃一家才趕到集鎮上。
鎮上的街麵不是很大,以鎮政府前的十字路口為界,東街是賣吃食服裝的,此時攤位一溜兒向東擺過去,全是賣水果的、賣瓜子糖塊的、賣麻花燒餅的、賣熱鍋子羊湯的、賣床單被罩衣服鞋帽的,每個攤位前都是人潮湧動、人聲鼎沸。與之相對的西街是賣日雜的,也是一溜兒擺開,有賣黃表紙香燭鞭炮的,有賣春聯門神的,有賣鍋碗瓢盆的,更有山裏的老農拉著一車青翠的柏枝來賣。對於這方黃土地上的人們來說,柏枝確實是個好東西,家家年前都要買一把回去,挑選兩枝形狀好的插在梢門的兩側,綠個瑩瑩的柏枝在紅對聯紅門神的映襯下,更是將新春的氣息渲染得足足的。在大年初一淩晨家家燒旺火的時候,柏枝更是重頭戲。一是柏枝油性大,好點燃;二是柏枝含有芳香物質,燃燒起來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味道;三是柏枝在民間有祈福辟邪的功能。因此在過年的時候,柏枝最受人們的歡迎。山裏人看準了商機,每到年前就到山上修剪柏樹。修剪下的柏枝就可以拉到集上賣錢。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此刻賣柏枝的攤位前就被人們圍了個水泄不通,你一把,我一把,不一會兒就賣出去半車。
南街是牲畜交易、賣肉的場所,所以你到了南街,眼裏看到的都是表情呆滯的牛羊豬雞們。為了證明自家肉類的新鮮,商家們往往就在街邊手腳麻利地殺豬宰羊、殺雞剖魚;這時候大家眼前看到的都是刀光閃閃、鮮血淋漓;耳朵聽到的是牲畜們撕心裂肺、絕望的嘶叫聲,但來來往往的人們似乎見怪不怪,他們神色淡然地圍上去,出來手裏就都或多或少地提著一吊肉或者一隻雞,身後是四處遊蕩,撿拾商家丟棄的魚肚雞腸吃的流浪狗。
北街上是手藝行,理發的、打鐵的、修理農具的、售賣農資種子的也是一字排開,不過都是店麵,這時候相比其他三條街,人就少了許多。
從北街一進集市,母親和晉娃最想去的是東街。晉娃惦記著吃,母親則思謀著為家人添置新衣服,買一些正月裏待客的瓜子糖塊;父親最喜歡去的則是南街和西街,為家裏割肉、買鞭炮日雜,更想把自己做的掃把笤帚賣掉。一番商量後,父親和母親決定分頭行動。母親帶著晉娃到東街,買瓜子糖塊等吃食和衣服,到南街割肉;父親則一人在西街賣掃把笤帚,順便再購置一些家用的日雜品。說定半後晌在鎮政府門前會合後回家。
到了半後晌,當晉娃和母親提著大包小裹來到鎮政府門前的時候,父親還沒有從西街過來。
在等父親的當兒,晉娃看到俊來叔和一位身穿中山裝,留著小分頭,戴著眼鏡的叔叔從鎮政府大院裏走了出來。叔叔和俊來叔一般身高,身材比俊來叔更瘦一些,一臉儒雅之氣。兩人在熱鬧地說著什麼,俊來叔一臉痛苦,晉娃猜想,俊來叔肯定是在說他和翠翠姨的事情。戴眼鏡的叔叔一邊認真地傾聽,一邊時不時地插上一兩句話。二人邊說邊走,眨眼間,就到了街邊。俊來叔一扭頭看見了晉娃,拉住了那位叔叔說:“嗨,我的忘年交朋友,晉娃!”
“您好!我姓嚴,叫子龍。你知道《三國演義》吧,就是那個喊著‘常山趙子龍’的子龍二字。”叔叔滿臉笑容地向晉娃伸出了手。
關於趙子龍,晉娃聽六爺爺講故事的時候說過,但對於嚴子龍叔叔伸出的手,他一時不知所措。俊來叔說晉娃:“握手呀!”晉娃的臉騰的一下紅了,急忙將手在褲子上擦擦,伸了出去。大手握小手,晉娃感覺到這位嚴叔叔的手很暖和。
俊來叔向嚴叔叔介紹了母親後,問母親:“我福泉哥呢?”
母親朝西街一努嘴說:“還沒過來呢……”
母親的話還沒說完,晉娃就感覺到身後有人拉了他一把,一看竟是父親。
俊來叔驚訝地說:“你什麼時候過來的?我們八隻眼睛都沒看到你!”
父親笑嗬嗬地回答:“剛來,你們隻顧說話,哪裏顧得上看人呀!”
俊來叔拉了一把嚴子龍,向晉娃父親介紹道:“這是我的戰友嚴子龍,現在也轉業了,剛分到咱們縣的果業局。聽說縣裏明年要大搞果業建設,號召農民種植果樹致富。正巧,他就負責咱這一片。”
嚴子龍接著俊來叔的話說:“縣裏有這打算,可咱們這裏自古以來都是以糧棉為綱,從來沒有大片栽種過果樹,村裏人也不習慣,舍不得將大片的莊稼地都栽種上果樹。萬事開頭難,我現在都不知道從哪裏入手呢!”
父親聽了笑笑,指著俊來叔說:“這有什麼難的,俊來可以幫你出主意嘛!他對咱們這一片熟。”
俊來叔說:“剛才我倆在他辦公室也說了,過了年他到咱村看看,想從咱村開始。至於從哪家開始,則要看巷裏人的意願了。”
“不管是好是壞,我們都歡迎你來!”父親興奮地說,“你就是我們的財神神,我和俊來也想著,要幹點啥來掙點錢,蛻一蛻我們身上的這層窮皮哩。”
“也是,你看那個窮字,上麵一個寶蓋,下麵兩點,壓得力字都出不了頭。唉,我們真是窮怕了!”俊來叔歎著氣說。
父親一聽,就知道俊來說什麼,正準備接話安慰他,就聽嚴子龍說:“事情已經過去,就不要再想了,眼睛要向前看。越是這樣,咱越要爭口氣,活出個樣子給他(指興龍)看!”
父親問俊來叔:“你怎麼來的?要不一起回吧?”
嚴子龍忙說:“俊來今晚住下不回了,明兒個回。麻煩你回去給俊來娘捎個話。”
“哦,那我們就回了,年後你可一定要來呀,我們都等著你呢!”父親向嚴子龍說完,又扭頭對晉娃說,“走,咱回!”說完向嚴子龍、俊來叔擺了擺手,朝北街走去。
路上母親問父親:“你說那個什麼龍可靠不可靠?”
父親說:“初次見麵,就說了幾句話,我也說不準。不過和俊來關係好的人,人品應該差不了。”
母親說:“反正這窮日子咱是過怕了,總得想辦法掙點錢,晉娃要念書,家裏還要箍窯,幹什麼都要錢過手。”
“現在政策好了,就看自個兒怎麼幹。俊來有想法,想出致富的法子應該差不了。”父親微眯著眼睛說。
他坐在牛車轅杆上,身子隨著老牛的腳步晃蕩著;身後就是晉娃母子倆,母親係著紅紗巾,晉娃戴著火車頭棉帽子,兩人的身子也隨著老牛的腳步晃蕩著,身邊都是置辦的年貨。
環顧四周,放眼看去,一碧如洗的藍天下是連綿不絕的黃土地,遠處沐浴在夕陽中靜寂的村莊讓晉娃感到,他就像是生活在夢裏,在畫中,這種生活是如此愜意、美好。多年後,這一場景多次出現在晉娃的夢裏,他說不清楚,為什麼這一場景在他的腦海中如此深刻。